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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摩羯

2018-08-15

长江文艺 2018年24期
关键词:小萱丹丹

倪小萱到公司办入职,接待她的是人力资源部的嵇慕儿科员。

嵇科员告诉倪员工,公司这周离职169,入职173,不是每个员工都能住宿舍,积分二百,达标才有资格申请。

“不想租房。”

“那就买。”

“有达标捷径吗?”

“有,公司骨干。”

“哦。”

“哦。”嵇科员嘲讽地学对方口气,暹罗猫般黑得发亮的眸子上下打量面前个头小巧的倪员工,“不如这样,你让我同情,玩躲猫猫,借我宿舍住几天,找到捷径再打马出营。”

倪小萱沉默了。她觉得入职第一课来得太快。算我输,她心想。她决定接受同情。

嵇慕儿领倪小萱去自己的宿舍。不是那种挤上十个普工的大通间,是专为骨干配备的,十几平米,四人间,独立盥洗室,空调饮水机俱全;另两位室友是AI工程师陈丹丹和SE工程师甘梦琪。陈丹丹办事去了,甘梦琪在。

“本人去年十一后上的班。阿琪是前辈,早我半年。”嵇慕儿向倪小萱介绍室友,“丹丹姐是僵尸级员工,入职快两年了,你得叫前前辈。”

“哦,向前辈学习。”倪小萱礼节性地向甘梦琪点头,心想,不就一年工吗,怎么就前辈了,还骨干,同时下意识快速评估了一下对方颜值。

甘梦琪大眼大嘴,性感的锁骨发,两道微卷酒幌似荡在五官旁,可见脸廓虚宽,需要遮蔽,没有什么战力;嵇慕儿之前在人事部就评估过,生机勃勃的圆脸,精练的高位马尾,目光张狂,属于战旗高扬战力过剩一类。倪小萱在心里默估了一下,除了个头比她俩矮小,别的不会输下什么;只是没有见到前前辈陈丹丹,办入职时就听说是著名冻龄美人,八零后妇女,科技园区随便一走动,九五后女生哎哟哟眸子拽疼,一片片往下倒,这让倪小萱有点不放心。

刷脸程序完毕,倪小萱暗作决策,晚上出门找家靓店,泼血把清汤挂面换成人鱼式,保持原有发丝的顺滑优势,改为内扣式,为自己加持一份收敛的自信。

“这么简单啊。”倪小萱往二位床上斜瞄一眼,私人用品几近于无,不像安居乐业的样子。

“这儿的人流动性大,干满一年的没几个,复杂即累赘。”嵇慕儿快嘴快舌地说。

“昨天赵白白还在你那张床上睡着,痛经痛得满床打滚,今早就带伤去了别的公司。”甘梦琪怀里抱了只分辨不出来历的萌形公仔,嗲声嗲气补充。

“或者正嚼着第四片芬必得,在去别的城市的火车上跟自己发狠。”嵇慕儿冷冷地说。

“为什么?”倪小萱唐突地问。她问的不是前任为什么嚼芬必得,这个经验她自带,她问的是一周走169个,这么多人离职,不正常。她不想在新职业中遭遇命运咒语。

“高新科技,好比高速地铁,见过地铁快,见过谁把它当家?”嵇慕儿的回答很干脆。

“别怕,卵巢萎缩前,不到抱团养老的时候,伤感不严重。”甘梦琪在另一头鼓励说。

“你们呢,也不打算待满一年?”倪小萱觉得事情似乎不像甘梦琪说的,有一种雏鸟隔季换巢的不安,她不希望过几天也和嵇慕儿一样,给新来的室友介绍芬必得的另类用途。

“阿琪不一样。”嵇慕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甘梦琪一眼,“通讯工程专业,公司优秀技能人才培养计划人家有竞争优势。本人商务英语三年,难度大。”

“什么难度?”倪小萱来劲了。她是理科学院优等生,最听不得难度的话,她就是为这个才来这座城市;她确信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拿下宿舍申请资格,不用跟着谁躲猫猫。

“入户积分和人才保障住房。”嵇慕儿打了个哈欠解释人才培养计划,一边从床边站起来,动静硬朗地脱外套。

“丹丹姐才厉害,学霸加黑科技,冰桶劈叉样样不输人,和她比生无可恋。”甘梦琪摇晃着怀里的公仔说,一脸凉丝丝的敬佩,看不出有嫉妒的小火苗。

“总之吧,丹丹姐是大神,阿琪是小资加吸猫,我是戏精。”嵇慕儿两手够在颈后龇牙咧嘴撕拉链,如是总结。

“哦。”倪小萱似懂非懂。有之前的语境,嵇慕儿说大神戏精的话不是字面意思,倪小萱惦记着优秀技能人才培养计划的事,就是说,她要脱颖而出,一路上杀魔打怪少不了,就这四人骨干宿舍,没见面的陈丹丹和见了面的甘梦琪,两人都是对头,接下来,注定会有一番血腥厮杀。

嵇慕儿穿着小裤衩进了盥洗室,门敞着。很快,花洒尖锐地响起,感觉人和水在里面捉对儿厮杀,分不清谁杀赢了,门是预留给败下阵来那位夺路而逃的。

倪小萱在人水搏斗声中收拾床。前任留下的宝贵经验半点没找到,床缝里倒是捞出几管直销款试用装眼影和乳液。倪小萱不走他人路,把历史遗迹装进一只塑料袋,慎重地拿到外面去处理掉。她有点犯愣,站在垃圾筒前怀念不曾相识的前任,以及前前任们——她们就像花花绿绿的试用款,花力气涂抹在人生的脸上,就算骗过了人们和自己,最终也没能逃掉被洗去的命运。

第二天,倪小萱起了个大早,抖擞精神,准备在入职头一天好好表现,给上司和同事一个积极暗示。可是,没来得及和组里两台智能人对上眼,组长就通知,下午女工放假,组里午餐时间排在第三轮,十二点二十进餐,放假时间从十二点二十算,明早正常上班。

上班第一天就遇到假期,倪小萱不觉得高兴,反倒像被人扼住脖子,有些失落。吃完饭回到宿舍,嵇慕儿和甘梦琪已经回来了,正讨论怎么消磨这半天。没有古剑四美带飞,没有葵花宝典装逼,自嗨和互怼都不利于身心健康,商量来商量去,俩人决定放任自流,去街上随便逛,逛到晚上凑份子吃顿安静的自恋餐就好。

嵇慕儿问倪小萱,怎么混这半天。倪小萱入职前换了部“魅族”,原先那部“小米”寄给了中年犯困的爸爸。她打算趁这个机会整理一下妈妈的照片,再下些歌,几部片子,在宿舍听歌刷片。

妈妈去世后,爸爸疑心特别重,认定妈妈是为报复他多年前一次男女未遂罪错,硬患上脑癌绝尘而去。他坚决不使用妈妈去世后新买的东西,除了大米和每天一瓶42度“稻花香”。倪小萱在爸爸当校长的镇上中学毕业,县重点高中三年,以理科探花之位考上省城985大学,就业一年后,辞职南下。她知道妈妈的心病,不相信妈妈能硬生出脑癌。

“窝里蹲,刷爱豆。”嵇慕儿嘲笑倪小萱。

“一起逛吧。”甘梦琪认真地给公仔涂指甲油,好心地说。

“好啊,去哪儿。”话到这个份上,倪小萱也想熟悉社区情况,尽快建立起生活节拍,为竞争充电加油,爽快地答应,“丹丹姐呢,她不去?”陈丹丹昨晚没回宿舍,倪小萱隐隐觉得,这位学霸级僵尸姐不光美颜摧人,还有故事,是顶尖杀手,想早点见到。

嵇慕儿和甘梦琪默契地相视一眼,没接倪小萱的话。

三个人化妆换衣出门。甘梦琪背了个和自己风格相杀的通勤包。两位前辈倚玉偎香,挽着胳膊下楼,倪小萱不适应地跟在后面。从后面看去,刨去花哨的布料款式,前面走着一位快意的母亲和一位可人的女儿,这个判断,让倪小萱在保持独立性这一区块链算法上,没来由地拉了一声警笛。

走出宿舍楼,门口车场有几位唱诗班的义工向路人发送传单。倪小萱朝那边扫了一眼。义工中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辫子女孩,像是等着倪小萱那一眼,抿嘴一笑,攀着那一眼非叶非花地走过来,邀请倪小萱参加唱诗班心得分享会。

“我们也是科技园的,大家聚在一起,是主赐的缘分。”长辫子女孩悦耳地说,声音像凤凰花丛中撞来撞去的红头蜂,很好听,“主赐永恒的福,我们得拯救。”

“耶和华啊,我要在外邦中称谢你,歌颂你的名,阿门!”嵇慕儿大声说着抢过来,一把拉过倪小萱,趁对方回复“你们当用十弦琴歌颂他”的时候,拖着懵懂的倪小萱走开,也不管人家在后面是否听见,凶巴巴叮嘱倪小萱,唱诗班鼓瑟歌诗,每天背教义,周末交给主,一辈子给主做辅工,德行上瘾,除非不想在世俗世界里混,否则别沾。

没走几步,又过来一位高个子男青年,遗失人间的表哥似的,暖心地看倪小萱一眼,往她手里塞了一份广告。倪小萱看广告,心理专题讲座,辅导如何解决职场性扰,再瞟一眼高个子青年,那张脸可归为洗眼良心,倪小萱就有些醉。嵇慕儿像可恶的老鸨,吊丧着唇角大剌剌瞥男青年一眼,再度狠心把倪小萱拉走,这回不客气,可怜起倪小萱来。

“看出来了,你属于惊呆早死型。”

“怎么啦?”

“不想想,这儿是女儿国,九成五小姐姐,剩几颗寥若晨星休休切切的小奶狗,该防性侵的是他们,小姐姐放半天假,他们得了半天捯气时间,感谢还来不及,顾得上招惹你?”

“那他发传单,还穿条纹西服。”倪小萱没听明白嵇慕儿的逻辑,有点不甘。

“呆子,”甘梦琪一旁破题,“校园社团延伸项目,生态产业,他不色诱你,你会掏八十块钱听他胡诌未遂计划?”

倪小萱琢磨了一下在大学里干过的营生,不禁莞尔一乐。她喜欢低声下气的高颜值男生,但确定不会加入性侵小奶狗的汹汹大军。

园区主干道上,精心换过行头的女工们汇集成洪流,五彩缤纷地涌向大门。大门外,的、嘀、摩和共享单车纷纷籍籍,女工们拽包拔鞋,各自上车,次第分流,去了天知道什么地方。

三个人不在上车女工之列,出了园区大门,沿街徐徐而行。

科技园区建在城中村中心地带,园区十来家员工密集型公司,为酷开VR、柔宇彩显、怡丰机器人、大疆无人机和纳美石墨烯做定单。园区上游是水稻,疯狂采纳大地精气,下游是水蛭,体量不大,吮吸力惊人,见得到一等富豪,多的是九流穷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荷尔蒙气息,令万千热爱高科技时代的青年痛恨自己无能。正是喜欢这股汹汹滔滔的劲儿,倪小萱去过几个地方之后,最终选择在这儿落脚。她觉得在这儿,她能体验到一种内心激荡的情感,有与某个重要历史时代联系在一起的奇妙感觉。

街上全是青春洋溢的脸,很少中老年,尤其趿拖鞋的中老年。嵇慕儿告诉倪小萱,园区地盘最早属罗姓望族,宋朝由南京应天府迁来,前二百年,罗家人递次迁去美洲欧洲,村里托管了房产,三十年前盖成厂房,三年一装修,十年一升级,村改街道以后,罗姓外的散姓原住民也拿着开发公司的份子钱,逐渐搬去条件更好的地方,管辖区域成了外乡人托拉斯,十来万长住居民基本是企业员工、家眷和三产人员,找个深户不易,找个说客家话的原住民比登天还难。

嵇慕儿一边介绍,一边将圆滚滚的胳膊伸给倪小萱。

“咹?”倪小萱不解。

“挽上。”嵇慕儿说。

“不习惯。”倪小萱说实话。她是二进制人生实践者,不打算建立丰富的社交关系。

“习惯就来不及了。”嵇慕儿拉长声音说,“望族都离散了,在这儿别指望扎心老铁,朋友刚交上就走,根本来不及抓住对方。”

“可是……”

“懂我的人不必解释。”嵇慕儿严肃地看着倪小萱。

“不懂的人何必解释。”甘梦琪娇滴滴舔一下嘴唇。她嘴唇艳得赛过糯米糍荔枝,用不着涂口红。

像某种神秘的入伙仪式,倪小萱默默抬手,慢吞吞伸进嵇慕儿的胳膊环。隔着薄薄的衣袖,胳膊上旋即洇染开一阵陌生的暖意,说不清和“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的酡色宋朝有没有点关系。

三个人在店铺密密麻麻的商业街上闲逛。明明街客稀疏,几家K厅音响却特别亢奋,嗨歌的全是女声,三处,居然都选了古惑仔,《热血燃烧》《知己自己》和《兴波作浪》。嵇慕儿一边一个拖着两个女孩,不像要去某个准确的狼杀地兴波作浪,甘梦琪完全由着嵇慕儿,倪小萱不想由着谁,可个头小,站不下来,倒是嵇慕儿贴心,一路征求倪小萱的意见:三块钱一首的练歌房要不要进?五块钱一场的5D要不要看?十块不限时的轮滑要不要玩?十二块一次的松骨要不要做?智慧社区,你想上天,招下手,眼前就能泊下天际一号。

倪小萱入职前就知道,自己的薪水比内地的前工作高出五六成。她算过账,扣掉社保、公积金和个税,刚需部分伙食八百,服装美容雷打不动五百,其它剁手二百,意外支出二百。她有好几个证要考。她打算今年把DSP和OSTA拿下,尽快解决技师职称。她还打算考下微软认证,以便为日后加薪晋职扫清道路。这些支出要视项目收费定。她必须攒一笔钱,防止爸爸酒精中毒,剩余部分供自己随时起飞,所以毫不犹豫选择了住员工宿舍、买公交卡、学习资料上网淘、节假日禁足,不考虑旅游。自从校园恋以惨案告终后,她决定无限期轻断食。沦陷机会不少,也动过心,到底坚持下来,两年没和男人那个,这部分支出也省了。唯一有过的男友,是她生命中不设防的三人之一,俩人在一起时,男友兔子般温存,继而化作不肯放弃的马拉松选手,充满激情地带着她扬着脖颈向前奔跑;她习惯了男友的生命节奏,对力量上了瘾,三年两载戒不掉。她还是对优秀技能人才培养计划感兴趣,想尽快了解一下。如果能挤出钱,她宁愿换台华为M3平板,这样又得花掉两千。她决定对自己狠一点,在娱乐时代对自己下达禁足令。

三个人路过手机店、美容店、麻将馆和购物广场,逛到一个露天迪吧,嵇慕儿停下。

“让阿萱看看,下周她会来这儿充电。”嵇慕儿下令。她们进去了。其实是个简易露天篮球场,几个男青年唧唧歪歪打着球。另一半场地,三五个男青年借一支串烧喊麦尬舞,七八个男青年在一旁尬聊;舞的人眼神迷离,聊的人眼神魔兽。倪小萱发现,打球、跳舞、聊天的都是税务、城管、法院、保安、环保和消防队制服男,凭此判断,没穿制服的极有可能是街道办的人,说明政府在经济沼泽里沦陷得厉害。

倪小萱很快搞清楚,公司不总放假,开动起来是升级版智能人节奏,想挣表现想挣钱得加班,人累得生无可恋,回宿舍蒙头大睡等于弃疗,最好的辟邪剑法就是找地方卸载充电,球场到晚上会变成露天迪厅,一入夜人肉砸人肉,洗脑神曲开得十足,十块入场费,没有衣着暴露的啤酒小姐让人气馁,干跳不买饮料也没人管,狂拽几曲,宣泄掉负能量,香汗淋漓地走人,第二天又能撸起袖子开始表演了。

嵇慕儿说得恐怖如斯,倪小萱有些发愣,没等整理好灌进脑子里的信息,一个长腿长胳膊的男青年驼着背肋下夹着篮球过来了,看上去是爱出风头的家伙,人往三人面前一戳,目光在嵇慕儿身上睃来睃去。

“余生好长,你好难忘。”长腿长胳膊温柔如水地说。

“你也难忘,建丰同志。”嵇慕儿嘴角露出轻蔑,“看你玩球,战力五渣,不如球玩你。”

“嚯,厉害了姐。”长腿长胳膊挠挠光头,“嫁给我吧,余生指教。”

“安静。”嵇慕儿拉下脸,竖起一只手指,暹罗猫双眼射出寒光,“别作死,自撸去。”

“懂了,初不相识,终不相认。”长腿长胳膊长叹一口气,扭过头去,伸出猿臂投出一个贯场球,走开了。

皮球离着篮框八丈远无力地落地,砰的一声,砸出伙伴们一阵露骨的嘲笑。

离开露天迪吧,她们进了隔壁一家电玩城。嵇慕儿熟门熟路,掏二十元买下两千发鱼炮,也不观察抽水率,挑了台超声波街机单人作业去了。倪小萱自断娱乐筋,缺少操练,看不懂玩法。甘梦琪在一旁解释,慕儿不是随便进人事部的,她英语专业不怎么样,却是万事通加拿事的主儿,出手天时入手地利,手干闲着也是人和,人事部主管摆不平的事,她能摆平,进公司一个月不到就被调进人力资源部。游戏厅老板是公司原同事,隔壁开麻将馆的也是,慕儿大学勤工俭学时在游戏厅打过工,剽得一手赌技,两家老板都想拉她入伙,慕儿吊着人家,一般“打鱼”玩家最低下注两百,慕儿享受无尚待遇,二十元就能玩。就这样的杀伐人,慕儿自持能力还特别强,有赌技,不嗜赌,每月进麻将馆两次,一圈牌大体能赢千元左右,出麻将馆,进电玩城,在街机上输掉二十块,博个心理平衡,因为这个,甘梦琪喜欢她。

“高科时代,企业天天下流星雨,大家只惦记明早的天气预报,没人带你飞,喜欢一个人不容易,别想着成为姐妹淘。”甘梦琪戚戚地说。

“那,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玩?”倪小萱盯着屏幕反光中涂了一脸杀手蓝霜的嵇慕儿。

“她讨厌冷血动物,杀杀杀。我觉得动物都可爱,包括恶心人的老鼠。我偶尔买买马。”甘梦琪说。

倪小萱过了一会才明白,街上有两家卖地下马票的充值店,下注一块钱起步,上不封顶。

“我不指望赢钱开店,就自恋一把。”甘梦琪打哈欠,美人抻腰,拉出一道撩人的曲线,“我白羊座,年中火星进工作宫,关键机会,今年不会离职,可身体会透支,我打算把钱花在瑜伽课上。”

甘梦琪提到工作宫,触动了倪小萱。倪小萱辞了湖北的职来这儿,之前的工作风险概率低,是和爸爸闹到决裂才跳上汉深高铁。她明白一件事,父母当年从这里离开,以后说了十五年这里的坏话,要是他们不来这里闯过,连纠结的资本都没有,会过得更糟。她不同,认定这辈子活成什么样,不是她能决定的,可她一定得决定,不然将来会像爸爸一样后悔。

倪小萱想问甘梦琪人才培养计划的事,嵇慕儿已经打光二百发鱼炮,水面浮动着一片大鲅小鲑,没看出杀手有多兴奋,也不捕捞战利品,撒机就往店外走,倪小萱住了口。

三人出了游戏厅,继续沿街走。路过一家粉色墙面的私人诊所,甘梦琪脱口说,丹丹姐不是在这儿吧。嵇慕儿瞪甘梦琪一眼。甘梦琪吐吐舌头。倪小萱看见了,只当她俩的暗语,不追问,心里倒有了一丝提醒。

倪小萱是摩羯座,说到工作宫,土星整年都在本位,运势波澜起伏,会频繁调整工作方向,春夏间还有身边小人暗算,不知是否和人才培养计划有关。早上组长隐晦地表示,权益组织对《劳动法》落实情况监督得狠,公司严格控制加班,想加班必须申请,层层批准,排队上岗。倪小萱无法确定组长这话是不是冲着新入职的人说的,要这样,注定会有一场残酷大战。她暗下决定,不管遇到什么,今年的幸运贴咬死四个字,“愈挫愈勇”。她相信自己会笑到最后,哪怕之前大哭三百场。

沿着四方街来来回回逛了两圈,走到脚指头提意见,三个人在一家名叫“软肋”的甜品店坐下饮奶茶消乏。嵇慕儿点了果肉冻,甘梦琪点了岩盐芝士奶茶,倪小萱点了西米捞。

“软肋”的老板也是科技园前员工,三年前在园区二次元赛季拿了名次,开了直播,很快成为网红,辞职开了这家店,生意火爆,街上四家奶茶店,两家拼不过,关门收摊,剩下一家勉强陪练,打算熬到“软肋”看不下去,上门收编。

老板娘不在店里,倪小萱好奇心没得到满足,打量两个进进出出的服务生。那二位瘦骨嶙峋,头发耷拉在眉下,遮住半张阴阳难辨的削尖脸,哪一点也不像奇犽和不二周助,不知道店靠什么火爆起来。

倪小萱那么想着,见对面一家旅馆门口,一对穿同款异色外套短裙的女孩和店家吵架,大概不想要朝街的房间,坚持换背街单元。前些日子来看园区时,倪小萱就留意到,街上大大小小旅馆不少,一些女工在旅馆里进进出出,忙着订房间。她在内地就听说这边有女工做兼职,昨天入职后加了园区群,果然灌入两个社交群,联系方式交易价格一目了然,可见兼职说法不虚。

“今天有很多人订房。”倪小萱装出一副老练的口气说。

“今天是狂拽日,明天才是亲热日。”春天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嵇慕儿扭头朝斜照的阳光看了一眼,“明天周末,趁放假抢房,晚了订不上,只能野战。”

“平时见不到面吧,他们?”倪小萱给自己下了封杀令,选择了相当清苦的单身生活,不想说出“恋人”两个字。

“有男票的世界全是泪好吗。”嵇慕儿不痛不痒地说,“今天不知道他明天的去向,挣的钱又不分你一分,这样的思密达要他何用?”

“刚搞上,忽然发条私信,说要去风行八千里难定归期,问你惊不惊喜。不惊喜,意外。”甘梦琪从风格相杀的通勤包里掏出一管干洗喷雾,往发梢上喷,倪小萱才恍悟,不搭的通勤包不是白背,里面什么都有,耳机、唇膏、手霜、棉条、线圈本、去渍笔、防污喷剂、防磨脚神贴、虫虫怕怕膏、粒装漱口水,一包的马鞭草味道。

“有思密达?”嵇慕儿问倪小萱。

“有过。”倪小萱挺起胸脯,平静地宣称,“戒了。”

“好样的!”嵇慕儿用赞赏的目光看倪小萱,猫眼闪烁。

“奋斗期,谁知道命运长什么样,别给自己找麻烦。”甘梦琪从包里翻出一只参天牌眼药水,像所有程序员一样熟练地洗眼睛。

“解决食色性叫盒饭,感情免了,释放压力,能做玩伴小拳捶他,捶不动换人。”嵇慕儿更干脆。

倪小萱品咂两人的话,朝街对面那对糖果系女孩看去。那两位气呼呼牵着手走了,大概去找别的旅馆下单。倪小萱确定她俩不是兼职关系,也确定自己不需要别人来教,她知道自己今年的感情运势有脱单可能,但聚少离多,最终会分手。她已经分过了,不选择再分,要分也像妈妈那样,走脑瘤路线。她觉得即使赚钱晋级再苦再累,她也不会选择做兼职。她猜嵇慕儿和甘梦琪和她一样,但她无法确定她们是否会选择快餐。

饮完奶茶,时间还早,她们决定去看场电影。三个人脑袋凑在阳光下挑选了半天,最后选择了《飞鸟历险记》。豆瓣评分不低,关键是动漫,不过,各种活动抽奖被国产片包圆了,没有商家送票。甘梦琪手快,蜘蛛网转盘到手两张折扣票,另一张要原价。嵇慕儿眨眼间转了账。倪小萱看清楚票价,没含糊,扫了甘梦琪的二维码,十二块钱转过去。

片子画风超Q,故事与南方有关,金翅雀山姆是孤儿,渴望有个家,从未出过远门的它,阴错阳差做了候鸟家族的领航员,带着老老少少飞往做梦也没想过的非洲,可是,毫无经验的它却把候鸟一家带到了极地,结果……结果山姆成了大英雄。

九十分钟电影,倪小萱被特别不靠谱的山姆感动得一塌糊涂,好几处地方,她认定做不到而又最终做到了的山姆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化身,在黑暗中默默抹去泪水。甘梦琪也感动,哭得稀里哗啦。嵇慕儿在一旁一个劲地递纸巾,说你烦不烦。倪小萱心里有了底,甘梦琪是滴水观音,看似有毒,却适合温暖、潮湿和半阴的生长环境,不在对手之例,如果俩人在优秀人才培养计划中相遇,对方会败得很惨。倪小萱为这个隐隐高兴,反而心生同情,伸手替甘梦琪把掉在腿窝里的一团纸巾拿掉。

从电影院出来,已是晚上七点多,天色黑尽,几家舞厅响起劲爆的DJ音乐,激光灯流水般泄了一街道。有如水库泄洪,街上突然拥来下班员工,有的换了工装,有的连工装都没换,直接置换角色进入个人生活,街道一时间变得窄小,挤得水泄不通,几辆车在人群中摁着喇叭哀求,像是没有把握好时间误陷入拖网中的湄公河巨鲶。

嵇慕儿兴奋了,凑在倪小萱耳边大声说,狂欢时段开始了,不尽快突围,只能吃街边涮了,说罢一手拽住甘梦琪,一手拽住倪小萱,肩扛臀蹭,在人群中挤出一道窄缝,熟门熟路钻进一条小巷,三绕两绕,绕到中心广场附近,再从巷子里钻出大街。

倪小萱就是在那个时候再度看到那家粉色墙面的诊所。夜风凉爽,LED灯照耀,倪小萱看清楚了诊所的名字,怪怪的,叫“安琪儿女子专科诊所”。一紫一白两个女人站在诊所前说话,白衣是中年女人,医生大褂,双手插兜,紫衣是年轻女孩,紫色是工装。

“C套餐八百八,早做早轻松,做完回去睡一觉,明早照常出工。”医生模样的女人说。

“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紫衣女孩担心地问,“有没有更保险的套餐?”

“刮个宫,又不是买轻奢,我也有女儿,骗你做贵的良心过不去。”白衣女人不耐烦。

粉色墙上,LED灯镂出四个巫术咒语般的美术字,头两个是“无痛”,却刺痛了倪小萱。倪小萱扭头看嵇慕儿和甘梦琪。俩人的目光等在那里。三个人都知道彼此眼神里藏着什么,却都不开口。

几分钟后,她们来到园区中央辖地的美食广场。

美食广场建在客家民俗博物馆前一片空地上,博物馆就是罗姓望族的老宅子,如今人走楼空,政府做了博物馆。美食广场其实是大排档,除了桂菜、滇菜、疆菜、湘菜和川菜,还有东南亚美食、韩国料理和俄罗斯菜,操持摊档的真是泰卢固人和乌兹别克人,生意做得蛮落地,印度人摊档上的招牌是“阿三开挂”,乌兹别克斯坦人摊档上的招牌是“丝绸之路”。

应了移民地本土菜火爆的俗数,大排档中最受欢迎的是粤式海鲜烧烤,摊档上座无虚席,扎堆儿排开的便携桌上堆满蚝珠、烤肥肠、杂酱蟹、酸菜血蛤、沙茶酱牛肉、石榴汁和百威啤酒,食客基本是下班后出来放松的科技园区员工,有艺人二十块钱两首挨桌献歌,两个脱口秀演员表演自创段子,桥段生活化,特别受欢迎,几乎每桌都会点个十块二十块佐餐。印度人和乌兹别克人是真落地,笑吟吟挤在人群中推销煎豆子油炸面圈和闷罐羊肉抓饭,科技园区的人大多会一口流利或不流利的英语,印度人和乌兹别克人在这儿没有语言违和,蹦单词也能把生意做了。

博物馆围屋碉楼下,孤伶伶坐着个扎丸子头的清疏女孩,一只黑色土狗在她身边走来走去,间或停下来,不耐烦地扭头看她一眼,像她不着调的男友。女孩瘦骨嶙峋,两腿边布着大大小小十来个金属工业料筒,谁也不理会,埋头兀自敲打,湖南口音的Rap,透露出漫不经心的疏离和冷漠:

大幕拉开,角色登台;

你去我来,人设费猜;

凌乱对白,剧情走开;

高潮不再,结局难改;

曲终人散,如何释怀。

这舞台熙熙攘攘上上下下好好坏坏,

哭过笑过才知道岁月是一根不断熄灭的火柴,

纵然是老戏骨也赢不过命运剪裁,

纠缠到底只留下一张发黄的票根,

大幕合上时,记得是几座几排?

嵇慕儿找老板要了张堆放塑料菜篮的案台,在大排档中挤出一块地方,把倪小萱和甘梦琪安顿了,自己离开,去了碉楼下丸子头女孩那边。

倪小萱和甘梦琪骈肩叠背挤在人群中坐下,倪小萱坐定后,拿眼睛看甘梦琪。甘梦琪明白倪小萱看什么,从包里摸出折叠式桌面挂包钩,桌边安装好,通勤包挂上去,再卸下人工水钻耳夹,丢进通勤包,接着说了陈丹丹的事。

高新科技,起事的想做黑马,投资的想抓独角兽,风驰电掣的读秒节奏,你死我活的岗位竞争,骨干员工恋人难做。就算两人在一家公司,朝八晚七,计件锁人,三餐不在一个点,住宿舍的,一座大楼两三天见不上面正常,公司把IP看得比人命重,安保盯得紧,晚上十点钟以后宿舍不让外人进,宿舍里其他人也不让,谁都有私生活,最烦他人故事良心不疼这种事,周末之前两人要见,只能在微信上见,感受体温这种事,心机婊都没用;租房的,一旦遇上攻坚,十天半个月见不上面也是常事。有人憋不住,厂区里犄角旮旯多,看准个地方,心急火燎把人约来,食不甘味地嘿咻一次,难免措施失当,科技园十万女工,不小心怀上的多得是,不是什么稀罕事。

丹丹姐不同。她不野合,是故意怀上的。

丹丹姐家乡是著名的长寿乡,那儿日月从容,还停留在白垩纪时代,人们脸上笑吟吟的,过着林籁泉韵的慢生活,就差家家养雷克斯霸王龙和翅蜂鸟了。读书时,丹丹姐想赶紧毕业回到家乡,数星星采云朵,守着爷爷奶奶曾祖父曾祖母和一百多位九族五服亲人过一辈子,由着她喜欢。可是,大学六年结束,丹丹姐突然改变了决定,不想回家乡了。

“也许我的命运不在家乡,我得去找找,不然不甘心。”丹丹姐茫然地对她首位男友说。

就这样,丹丹姐调整了她的生命轨道。

丹丹姐不光美貌,还优秀,在任何公司都是技术骨干。十年中,丹丹姐谈了二十一段恋爱,可是,没有人选择美丽而放弃奋斗,恋人们做不到给她承诺,每段感情都是萍水相逢,无疾而终,而她却因为不断失恋,不得不换企业,离开伤心之地。每次辞职,公司都极力挽留丹丹姐,她都要大哭一场。每换一次工作,都要从普工和基础薪做起,十年中丹丹姐加了十七次薪,晋了十五次级,人生却流水落花,一直青涩着。

第二十次恋爱,丹丹姐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男子。他和她同名,如果他俩笑吟吟隔街站立,同时大声叫出对方的名字,路人会开心地笑出来。他叫陈 馾 馾,交大本科,科大硕士,在一家著名通讯企业任项目经理,业绩好到让人恨。陈馾 馾为企业发狠工作了十二年,没有时间恋爱,遇到丹丹姐时,已经三十六岁了。他笃定地告诉丹丹姐,他一天也等不及,他要娶她,请她答应。怎么能不答应?丹丹姐当场就哭了。

陈馾馾说到做到,坚持要求从国外项目组调回国内,开始筹备婚礼。他入职三年后就做中层,五年后享有公司股权,房价再高,首期不愁,钻戒也精心挑选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公司在中东的业务遇到麻烦,开始大量裁员,准新郎陪着谈判专家一个个找自己项目部的人,苦口婆心地解释公司裁员的理由,再动用自己的关系,把下属一个个介绍到别的企业去。谈判专家好奇,问陈 馾 馾,如果辞退的员工是他,他会不会也这样为自己背书,把自己推荐到别的企业去?陈馾 馾笑着回答,公司不会停止扩张的脚步,不停止,就不会接受死海效应,我不是小白兔,公司不会辞退我。谈判专家看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叹息一声说,你是名单中最后一位,你的股权,公司会以基础价赎回。

当天晚上,丹丹姐姐收到陈馾 馾在私信里留下的十七个字“,对不起,没有福分娶你,房子你留着。”丹丹姐发疯似的给陈 馾 馾打电话,发疯地冲到警局。几个小时后,警察给丹丹姐看了一段监控视频,丹丹姐当场晕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倪小萱心口发紧地问。

“夜色阑珊的海滨游乐场,丹丹姐命中注定的男子困惑地站在退潮的大海边,突然向苍茫的天空举起双手。”

“举起,双手?”

“嗯,就是那种投降的姿势。他就那么举着两只手,跟着落潮走进海里。”甘梦琪转动着一双大眼睛干巴巴地说,“丹丹姐后来一直说,她不会要求陈馾 馾回来,她只想问问他,他那双手做过多少金光闪烁的项目,他连爱抚她都那么骄傲,不肯用力,怎么舍得把它们举起来?他这么举着双手走向大海,不觉得对不起他自己吗?”

事情过了两年,三个月前,丹丹姐从绝望中挣扎出来,开始了第二十一次恋爱。这次丹丹姐下了决定,两人确定关系后,她立即怀上了对方的孩子,到处找诊所保胎;她换工作换怕了,不想再做企业流浪女了,她已经三十五岁,青春再美好也过去了,它真操蛋,对吧?她不能让未果的感情像她的家乡一样,像八千万年的白垩纪一样,长得没有尽头,长成了老操蛋。

“就算这样,也没有必要怀上陈馾馾的孩子啊!”倪小萱皮肤上一阵阵起紧,她突然觉得心里非常疼,非常疼。

“丹丹姐说不清到底是不想回家乡,还是特别想回去,又不甘心。有天夜里,我听见她给慕儿小声说,她在这座金光闪闪的城市里付出了太多,通体都是金色烙印,已经没法回到绿色家乡了,不管遇到什么,她都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她得把自己赌出来。”甘梦琪用酒精棉片挨个儿清洁一次性餐具,像要把她说出来的话洗掉,“女子本弱,为母则强,这条法则,比金光闪闪的学霸管用。”

倪小萱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一时无言。她扭头朝碉楼那边看,嵇慕儿坐在丸子头女孩身边,两人激烈地说着什么,要动手的架式。黑狗夹在两人中间,试图保护女友,被嵇慕儿一脚踢开,闷闷地蹲在一旁不开心。丸子头女孩不理会嵇慕儿,继续击鼓。嵇慕儿生气地夺过女孩手中的鼓棒,扬手丢进围屋的围墙后,起身向这边走来。

“你会喜欢上这儿,你的心会被它泡软。”甘梦琪把棉片收纳盒丢回完全看不透的通勤包,冷雨冰风地看倪小萱一眼,“给你个忠告,在它把你变得铁石心肠之前,离开它。”

倪小萱吃惊地看娇气十足的甘梦琪,沉默了。

妈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和倪小萱提到这里。妈妈害怕女儿走自己的路,说过同样的话。

“离它远点儿。孩子,别去那儿。”妈妈在速写板上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可是,妈妈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的魂魄留在哪儿了?她真正的爱情留在哪儿了?和爸爸整理行李返回湖北时,她没有带走它,没能带走。

倪小萱改变了之前的判断,在电影院哭了九十分钟的女孩并不脆弱,她是另一个山姆,未必会被自己打败。这片山海间有无数的山姆,他们之前是从未出过远门的金色孤儿,但他们正在成为自己的领航员,除了胆小的弃飞者,没有什么能打败他们。

“吃什么呀,你们,我饿了。”嵇慕儿气鼓鼓挤进人群,朝其它桌上的残羹剩汤看了一眼,不知道她在丸子头女孩那儿遭遇了什么,能拿主意的她,头一回显出踌躇。

“女人节日,总不能吃男人。”甘梦琪哧哧笑,说完缩回脖颈。

“干吗男人?”倪小萱不服气地问,下意识从肮脏的塑胶凳上站起来。

倪小萱承认,她刚刚听到一个男默女泪的悲情故事,正是这个故事狠狠戳了她一下,很难说被戳中的地方是不是她的软肋。但是,在2018年3月8日这一天,摩羯座的她像所有闯进这座城市的人们一样,浑身披拂着金色光芒,不会让别人的故事赚走眼泪,也决不相信“不如吃鸡”的叨叨念,今晚,她要把金色光芒从念想的贮藏室里取出来,当作第一次航程中吹拂起的羽毛,慎重地插在自己的胸脯上。

“老板,来份女神,金色的!”倪小萱穿云裂石地朝摊档主喊道,声音盖过周边的嘈杂。

嵇慕儿和甘梦琪吃惊地扭头看倪小萱。

身边的食客也抛开满桌美食扭头往这边看,连讲段子的民间艺术家都停下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摩羯座女孩倪小萱成了众目睽睽下的目标。不过,即使人们看着她,看着这个高科技园区中无数的——看上去比美食广场上堆积如山的蚝珠、毛蟹、血蛤、肥肠多得多的女工中的一个,却无法像对待满桌介壳类食物那样,吃掉她的瓤,再把壳吐在地上;何况,这个小个子女工内心栅栏后关着一头咻咻喘息着的金色小野兽,她那样纠结着,人们看不见,自然也看不见六天之后,另一个永远也没有停止生长的金色摩羯座孩子,他像一颗訇然陨落的流星,穿过阴云密布的卢伽雷氏症天际,坠入温暖的黑洞之中。

选自《特区文学》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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