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烧耗子》的诗性正义:轻忽之恶与赤裸生命的隐喻

2018-07-23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耗子生命

邹 芒

先锋派艺术家刘小东的作品,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与同时代的其他画家相比,他不爱去讲述宏大叙事,也不是要借由艺术的形式,贯注某些形上的思考。但他的目光独特而精准,直击日常生活中的内核,关注于熟悉的生活场景里,你我都可能遭遇,却未经详察的人和事。因此,阅读刘小东的作品,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代入感,仿佛让观众自行进入绘画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去遭际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可能发生的故事。表面上看,这似乎削弱了“艺以载道”的社会功效,但是,画家特意将我们一直忽略的经验事象突显出来,引导目光的回转,重新聚焦于那些不曾反思的内容。

这是另一种冷峻而深刻的观察,在不动声色之中,呈现出我们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和现实处境,从而也反映出我们最真实、最庸碌的生命状态,甚至也暴露出某些长久以来被遮蔽的暗面。因此,画家本人的艺术实践在这里不再动不动就是青春伤痕,就是启蒙大众,就是歌咏时代前沿的弄潮者。“刘小东将令人惊讶的细致和耐心奉献给了世俗性,奉献给了庸常,奉献给了无名者,奉献给了黯淡无光的生存。”①

以这幅《烧耗子》(1998年)为例,我们可以看到,画中的这一幕,可能就发生在某个城市的新兴开发区(岸边的厂房建筑和远方的吊塔)的河堤边上,周围环境治理得还不错,清澈的河流缓缓流向视野深处,天空中几抹淡云。画面的主体部分,也即是近景,是两个年轻人在烧一只耗子,着火的耗子如一团火光,逃向画面的右下角,似乎要直接冲出画面的边界。画面的中景被河流分开,两岸的绿树延伸向远方,左边堤岸后面的建筑类似于工业厂房,右边堤岸的人行道上是一组相遇聊天的人。再往远处,就是画面的远景部分,有一座桥连接两岸,而更远处就是一个模糊的吊塔身影。总而言之,从所绘内容来看,就是一个极其常见的生活场景,是很多人记忆中可能所共有的经历。

刘小东 烧耗子 油画 1998年

无疑,这两个中分发型的年轻人是画家描绘的重点。从他们的穿衣打扮、神态气质来看,就是那种整日游手好闲的小痞子,四处寻找机会来取乐。这是不同于本雅明笔下的闲逛者或浪荡子,后者仅仅是穿梭于巴黎的回廊街,以橱窗前的凝视来赏玩城市空间。而画面中的小痞子,却是在城市空间的某个场所里,通过制造事件,来宣泄隐秘的激情。左边那个年轻人,身材干瘦,穿着松垮垮的西装,左手插兜,右手拿着一根尖端还在燃烧的木棍,细眯着眼,满足地看着着火的耗子,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他的左边可能是他的同伴,也可能并不认识,但烧耗子这样一个行为,将他们联系起来了(这似乎是在暗示,如同古斯塔夫·勒庞的研究,“乌合之众”的聚集,将产生极强的破坏力量)。这个略胖的年轻人显然是个看客,双手插在裤兜,低着头悠闲地观望着脚边的耗子。绘画是静态的,缺少旁白或对话,但他们肯定在调笑着什么,议论着什么,把玩着眼前的一幕。

画面中与之构成呼应关系的,而又极其容易被忽略的,是另一组人像,即中景部分侧身交流的路人。这似乎是画面中多余的部分,难道是画家的闲笔?如果去掉这块,似乎也不影响叙事的效果。但如果保留呢?虽然是不太明显的身影,会不会是以一种“欲说还休”的方式,增添了几分戏剧性。比如,或许更为强化他们“见证者”的身份,那个肩上扛着小孩的男性,即将走过来,进入烧耗子的现场,而另一个侧身背对我们的人,却刚刚走出了现场(换言之,他已目睹了这一事件)。那么,他们会不会就在聊着不远处正在发生的事情?但生活中的谈资已经够多了,从菜价到房价,烧耗子又有什么好聊的,无关于每日的衣食住行。但孩子并不觉得无聊,他可能更兴奋于这样的话题,在他尚未具备事实分辨能力之前,烧耗子和其他的游戏似乎并没什么差别,反而可能更加有趣,因为老鼠仓皇逃窜的可笑形象,吱吱的叫声,或者皮肤灼烧之后难闻的恶臭?画家还特意用了白色来塑造孩子的形象(在鲁迅的笔下,“孩子”是希望,是新生,是亟待拯救的无辜),虽然仅是一点轮廓,那这一“亮点”,却与画面中的另一“亮点”——那只着火的耗子,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讽!

但是,即使这只耗子浑身发着火光,就在那么一个几无出路的死角来回打转,但谁又会去在意它呢?这里有个微妙的细节:从两个年轻人的站位和站姿来看,几乎挡住了耗子跳进河水里求生的路,以及通过几步阶梯,跳上堤坝的路,但从他们松弛的姿势来看,似乎又不是严阵以待,非要在此置耗子于死地。换言之,如果耗子朝左上角的方向奔逃,河水近在咫尺,如果奋力一跃,还是极有可能跳入水中求生的。但它却宁可逃向死角,似乎这样才能远离这两个始作俑者,人在这里就如此可怕?更像是耗子的天敌,这是不是人自身动物性或兽性的暴露(如同“金发野兽”的暗示)?注意手持烧火木棍的那位年轻人,他脚下的那道石缝,几乎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生死边界,这道石缝是否就是人心冷漠的象征?然而,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却被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难道整幅画所要呈现的,不就是一个平常日子的寻常之事吗?不就是需要一种淡然的冷静心态吗?一切都很平常,也很平静,似乎也没激起情感或道德的一丝波澜,不然为何连一个围观群众都没有,或许也有其他路人在议论,但也不见得有人前来阻止,或许“阻止”才会显得奇怪,谁会去阻止烧死一只耗子?烧耗子又没犯错,甚至犯罪!

在一般认识中,烧死鸡鸭此类的家禽,尚且不会觉得不妥,何况一只耗子,谁又会莫名产生一种罪感?我们这个民族,宗教观念淡漠,属灵生活的严重匮乏,罪感意识还是相当遥远的概念。相反,我们更善于寻求现世的乐感。然而,这又是怎样一种快乐或娱乐?被庸碌、单调的日常生活压抑已久,急需官能的刺激,来换取一次性的集中释放。所以,烧死一只耗子,换来久违的快感和存在感,甚至成就感。然而,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国民性中,一种最为内在的悲哀,同时也无可救药的地方?“要么是因为我们现在不再渴望拯救,要么是因为我们的平庸成为我们的口味,我们这个民族的冷漠不是中性的,有时它与‘平庸之恶’紧密联系着。”②“平庸之恶”是阿伦特反思极权主义得出的著名观点,即个体完全依附于暴力机器而不自知是在犯罪,但“烧耗子”的语境,还不全然等同于“平庸之恶”,虽然这里也确实存在着“麻木漠然”的现象,但却是在一个轻松愉悦的环境中(没有焚尸炉,也没有毒气室),没有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氛,烧死一只耗子只不过是无聊生活中的小小消遣,撩拨神经的日常游戏罢了。

因此,从这种消遣娱乐中,滋生出的就是一种“轻忽之恶”。这尤为体现在中国民间社会的俗乐消费中,充满着表演性,甚至低级趣味,在众人的嬉笑闹腾中,施展捉弄或折磨,来制造轰动和意义。究其实质,之所以感到心安理得,也正是在庸常的状态和对他者痛楚的忽视中,稀释了罪感的必要性。但是,哪怕这种动物是所谓的“害畜”,是一只老鼠,靠施虐的方式来取乐,还是应该得到谴责和反思。尤其是,还要注意画中人物的身份,这两个施暴者,是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有着滑向流氓无产者的危险信号。他们不再接受传统礼仪道德的规约,以极端的方式来宣泄身体里的戾气,凌驾于更加卑微的生命之上,这也更为强化了恶的轻忽。它使我们想到了阿Q 式的“精神自慰”,阿Q 兴高采烈地摸小尼姑,并不觉得不妥,反而是“别人摸得我为何摸不得”的逻辑。鲁迅的文学写作也好,刘小东的绘画创作也好,其实都是在给予足够的警示,“恶”对于日常生活的渗透,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不自觉中扮演作恶的角色,在我们的身体里,可以住着一个何等粗陋的灵魂。

换个角度再来分析,那只着火逃窜的耗子就成为转嫁伤害的对象,一个仅仅在求生层面苟活的化身。在现实中,有太多拥有相似命运的人,耗子在这里就是一个隐喻,一个具有高度表征性的生命形象,如果用阿甘本的话说,就是“赤裸生命”。所谓“赤裸生命”,简而言之,就是彻底丧失了人权和法律保护,沦为动物一样赤裸裸的存在物。阿甘本所举的例子是奥斯维辛,纳粹对犹太人的焚烧以及医学解剖,使犹太人最终沦为了赤裸生命,没有人会去关注他们的死亡,也没有人需要站出来为之负责。就如同这只耗子的命运,既唤不起路人的劝阻,也无人会去谴责痞子的行为。耗子在这里作为一种赤裸裸的生命形式,甚至都不需要剥除任何尊严和保护,它从一开始就是卑污的代表、肮脏的别名。因此,在它动物性的身体之下,“赤裸”乃是绝对意义上的赤裸,即相对于人,它是卑贱的;相对其他动物,它是更加卑贱的存在。

我们可以对比另一种生命形式,即所谓的“珍稀保护动物”,这一类动物的生命是被刻写进了国家法律秩序之内,任何杀害或走私的行为,都将得到严厉的制裁,从而保障了它们的安全和尊严。那么,问题就来了,同样是动物,何以出现如此反差的待遇?就因为耗子的繁殖力强,还不够珍贵稀少,如果某一天耗子从数量上也成为珍稀动物,它的命运会改变吗?或者是因为民间谚语——“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一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所以,耗子自然也就处于保护和同情的秩序之外。仅仅是一个剩余物,成为被人类世界丑化、驱逐和整治的对象。据说在画家的原稿里,一开始不是烧耗子,而是烧兔子,或许是因为兔子的形象比较可爱,会让人觉得残忍,于是换成了烧耗子。兔子还并非什么珍稀物种,但一换成烧耗子,在直观上就并无不适,就没有那么多争议。

但我们依然要追问,究竟是什么力量,可以为耗子最终做出定性判断。这当然是来自卫生防疫和动物科学的考虑和论证,然而,这里依然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即存不存在着“污名化”的危险?这并非是要简单质疑科学的合理性,而是反思这套话语逻辑的强制性,甚至野蛮性。之所以需要警惕这一点,也是因为犹太人的命运,正是首先经历了“污名化”的过程,才能被“合法”地剥脱公民权,从而成为光秃秃的赤裸生命。在纳粹的舆论宣传中,犹太人被视为攫取财富的剥削者,占据生存空间的劣等民族,因而急需对此开展清除和清污工作。而且,这绝非一场当时社会大众谴责的“屠杀”,而是合法开展的“优生学运动”,有着一整套来自于人种学、遗传学、神话学等各个方面详尽的理论依据。现代科学话语或许本身是中性的,可一旦为极权主义的暴力机器所操控,由此生成的一套“话语—权力”逻辑,对生命的规训和制裁将是极为恐怖的行径。如同福柯曾指出,纳粹分子灭绝犹太人就相对于“拿着抹布和扫帚干活,想要把他们认为的社会上的一切血脓、灰尘、垃圾都清除掉”③。换言之,纳粹分子从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而仅仅是一种日常的消毒、除菌工作。反过来看,这不也更加强化了赤裸生命无所余存的境地。

回到这幅画来看,就如同这只无力抗争、无力表达的耗子,连求生的意志都几乎消失,只能发出痛苦的叫声,它是没有语言功能的,无法为自身的遭难发声。因此,耗子的命运和犹太人一样,一个被抛弃的存在,是无用的受难和拯救的阙如。只能在火焰的包裹中苟活着,它确实还活着(画家并没有直接表现一只已被烧死的耗子),但仅仅是作为“赤裸生命”而活着,这其实是生命被毁灭的另一种形态。并且,绘画已经完成,画面已经永恒定格在了这一刻,这只全身还燃烧着火光的耗子,就如同一道创伤,永远凝结在了那里,永远纠缠着我们的眼神。也正因如此,艺术在这里的作用,或许就是要去见证,见证这道伤口的疼痛,真切地击中了我们。

注释:

①汪民安:《形象工厂:如何去看一幅画》,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8 页。

②夏可君:《“烧耗子”的绘画:表皮的事件和生命煎熬的形象》,《都市文化研究》(第3 辑),2007年。

③[法]福柯:《性的教官萨德》,蒲北冥译,见杜小真选编:《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第287 页。

猜你喜欢

耗子生命
生命之树
从地里冒出来的生命
狗咬耗子别议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一只聪明的耗子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耗子事件
小耗子等
欢迎狗咬耗子
做一只循规蹈矩的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