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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塑造·小说评点·画像题赞(上)
——谈水浒人物的评价形式的多样性

2018-04-14刘树胜

荆楚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水浒评点水浒传

刘树胜

(金陵科技学院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69)

《水浒》是中国古典白话长篇小说的奠基名著,以其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和生动的文学语言,展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塑造了众多既富传奇色彩又真实可感的人物形象。

《水浒传》自问世以来,倍受读者喜爱,其中原因,主要还是出于对水浒英雄的景仰。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有仇必报、有怨必盈、快意恩仇的侠气,还有那嫉恶如仇、反贪惩虐的正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些人物并非千人一面,而是自具面目、各有声腔、各有性情。正如金圣叹所云:“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1]611即使是那些站在英雄人物对立面的反面人物,甚至是一些为了陪衬主要人物的龙套人物,也无不各有声口、自具面目。恰如李贽所云:“说淫妇便象个淫妇,说烈汉便象个烈汉,说呆子便象个呆子,说马泊六便象个马泊六,说小猴子便象个小猴子。但觉读一过,分明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声音在耳,不知有所谓语言文字也。”[1]610正因如此,《水浒传》版本一刻再刻,花样不断翻新。

人们对《水浒传》一书的喜爱,还反映在附于诸多版本中的插图和单行的人物画创作上。作为书中的插图,图画内容基本是当前回目中叙述的一个故事片段,艺术家抓住了这一片段中最为引人入胜的细节,以一个横断面凸显人物的精神面貌,这种亦书亦图的形式给读者理解和把握作品带来的帮助是显而易见的。纵观历代的插图本《水浒传》版本,主要有嘉靖郭勋刻本《忠义水浒传》、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吴凤台黄应光刻本《忠义水浒传》二百幅、崇祯新安黄诚之刘启先刻《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传》芥子园刻本、崇祯《精镌合刻三国水浒全传》刻本、刘君裕刻《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书》木刻插图百二十幅、杨定见本《水浒传插图》、三多斋刊本刘君裕刻《忠义水浒全书》、清宝贞堂本颠道人据金评本画《水浒画谱》、佛恩蓉庵氏绘《荡寇志》插图、旌德郭卓然刻《大宋宣和遗事》版画插图,等等。而作为单行的人物画创作,基本上与书中的故事情节没有必然联系,但又与书中人物存在割不断的关联。它不是描绘或复写一段故事,或者给这个故事中的一个细节或片段定格,而是基于对书中出现的这一人物的综合把握所作的写照。高明的画家或是只表现其性格的一个侧面,而普通画家或是只描写其面貌,或是只反映其擅长使用的兵器。这种画作流传下来的有,明杜堇绘《水浒人物全图》、陈洪绶绘《水浒叶子》、张光宇绘《水泊梁山英雄谱》、卫树起编陶君起著《京剧版画:水浒京剧版画》、关良绘郭沫若题诗《水浒戏画》、黄永玉《大画水浒》、人物绣像《后水浒传》、《水浒后传》人物绣像、戴敦邦绘《水浒传》插图等等。

在众多评点本、插图本和以《水浒》人物为题材的画作中,作家、学者和艺术家对水浒人物的评价形式也是多种多样、异彩纷呈的。

一、原书中的人物描写,是后世《水浒》人物评价的基石

江念祖《陈章侯水浒叶子引》评价《水浒》云:“罗贯中以方言亵语为《水浒》一传,冷眼觑世,快手传神,数百年稗官俳场,都为压倒。”[2]84指出了《水浒》人物“快手传神”的特点。在《水浒》创作过程中,由于受到自唐代以来盛行于民间的变文和俗讲等说唱文学用韵语演唱故事,之后用叙述语言讲述故事内容的形式的影响,基于宋元时期兴盛起来的话本直接影响而产生的《水浒》,自然带有讲唱文学说唱结合的痕迹。但已不再限于变文与俗讲那样讲唱相同内容的模式,也不再限于用这两种表达方式讲述故事情节,而是将其运用于人物出场时的刻画上。这种人物刻画,有时只用几句散行的文字,有时只用一首诗或者一首词,而更多的则是两者的互补式结合。

用散文句法刻画人物的,多从肖像描写落笔。如鲁达出场:“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3]41从衣着和形貌两方面落笔,外现了鲁达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性格。仅就这些文字而不联系书中的人物事迹,这种描写还不能生动地勾勒出他的行为处事,笼统而缺乏血肉。又如公孙胜的出场:“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松纹古铜剑。白肉脚衬着多耳麻鞋,绵囊手拿着鳖壳扇子。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3]194又如阮小二:“眍兜脸两眉竖起,略绰口四面连拳。胸前一带盖胆黄毛,背上两枝横生板肋。臂膊有千百斤气力,眼睛射几万道寒光。人称立地太岁,果然混世魔王。”[3]185两人的肖像描写重在长相,带出凶狠坚毅的性格来。再如阮小五:那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一双手浑如铁棒,两只眼有似铜铃。面上虽有些笑容,眉间却带着杀气。能生横祸,善降非灾。拳打来,狮子心寒;脚踢处,蚖蛇丧胆。何处觅行瘟使者,只此是短命二郎。”[3]187再如阮小七:“疙疸脸横生怪肉,玲珑眼突出双睛。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浑如生铁打成,疑是顽铜铸就。休言岳庙恶神司,果是人间刚直汉。村中唤作活阎罗,世上降生真五道。”[3]186此类描写,都从作者眼中得来,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

这种从肖像落笔的人物描写,不只是出于作者的视角,作者还善于通过第三者的眼睛来展示人物的风采,如此一来,人物的状貌就有了更广泛的认同性。如林冲风采从鲁智深眼中看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迭纸西川扇子。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3]99杨志风采从林冲眼中看出:“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3]153刘唐从晁盖眼中看出:“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魆魆毛腿,赤着一双脚。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3]176这是惺惺相惜。张顺从李逵眼中看出:“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枭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3]521在李逵眼里,这就是一个欠揍的鱼牙子。关胜从蔡京眼中看出:“端的好表人材: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须,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3]888呼延灼风采从高俅眼中看出:“呼延灼一表非俗,正是:开国功臣后裔,先朝良将玄孙。家传鞭法最通神,英武惯经战阵。仗剑能探虎穴,弯弓解射雕群。将军出世定乾坤,呼延灼威名大振。”[3]763在高俅看来,呼延灼不止能匡扶社稷,更能为他挽回面子,这便是救命稻草。索超从杨志眼里看出:“身材凛凛,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头带一顶熟铜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颔带;下穿一双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3]167这正是棋逢对手。这一写法,使人物形象更为具体,给人的印象深刻。

用诗词刻画人物的,多从性情本事上落笔,有时也用来描摹状貌、铺陈场面。如用诗刻画李逵的凶猛:“家住沂州翠岭东,杀人放火恣行凶。因餐虎肉长躯健,好吃人心两眼红。闲向溪边磨巨斧,闷来岩畔斫乔松。有人问我名和姓,撼地摇天黑旋风。”[3]590用诗刻画董平英雄盖世、谋勇过人:“两面旗牌耀日月,简银铁铠似霜凝。水磨凤翅头盔白,锦锈麒麟战袄青。一对白龙争上下,两条银蟒递飞腾。河东英勇风流将,能使双枪是董平。”[3]959用[临江仙]词赞吴用的多智:“万卷经书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六韬三略究来精。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兵。谋略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能。略施小计鬼神惊。字称吴学究,人号智多星。”[3]181用[临江仙]词描述张横,写他身材和眼睛,重点写他水上功夫:“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浔阳江上有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鲸。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魂惊,天差列宿害生灵。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张横。”[3]505用[西江月]词写出石秀性如烈火、胆大心细、敢于拼命的性格:“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全仗一条杆棒,只凭两个拳头。掀天声价满皇州,拚命三郎石秀。”[3]619用[满庭芳]词词刻画卢俊义威风八面、仗义疏财:“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义胆忠肝贯日,吐虹蜺志气凌云。驰声誉北京城内,元是富豪门。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殚赤心报国,建立功勋。慷慨名扬宇宙,论英名播满乾坤。卢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3]847这种描写,更直接地透视人物的性格。

同样,在运用诗词刻画人物时,作品也往往从第三者的视角落墨,往往能通过人物的表征透视其精神层面。如花荣的风采从宋江眼中看出,并用[临江仙]词刻画花荣风流倜傥、箭术高超:“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荣。”“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3]442李应风采从杨雄石秀眼中看出:“杨雄、石秀看时,果然好表人物,有[临江仙]词为证: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疏财仗义结英豪。爱骑雪白马,喜着绛红袍。背上飞刀藏五把,点钢枪斜嵌银条,性刚谁敢犯分毫。李应真壮士,名号扑天雕。”[3]657张清风采从宋江眼中看出:“没羽箭张清出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侧坐,青骢玉勒马轻迎。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不用强弓硬驽,何须打弹飞铃,但着处,命归空。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3]964

用骈赋的形式刻画人物的,便于从各个角度对人物作全方位的观照,这是骈赋的优长。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骈赋兼具了散文与诗歌两种文体的特点,其语言特点是铺张排比,句式对仗整齐,带有明显的夸饰性质。体现在人物的描写上,就是以整齐对称的句法描摹人物的服饰容貌、行为动作,给人视觉上带来震撼。如林冲眼中柴进的神采:“人人俊丽,个个英雄。数十匹骏马嘶风,两三面绣旗弄日。粉青毡笠,似倒翻荷叶高擎;绛色红缨,如烂熳莲花乱插。飞鱼袋内,高插着描金雀画细轻弓;狮子壶中,整攒着点翠雕翎端正箭。牵几只赶獐细犬,擎数对拿兔苍鹰。穿云俊鹘顿绒绦,脱帽锦雕寻护指。摽枪风利,就鞍边微露寒光;画鼓团圝,向鞍上时闻响震。辔边拴系,都缘是天外飞禽;马上擎抬,莫不是山中走兽。好似晋王临紫塞,浑如汉武到长扬。”[3]123一段整齐的锦绣文字,把一个裘马轻扬、飞鹰走狗的富贵闲人刻画出来。再如打斗情节中的李逵与张顺的风采:“一个是沂水县成精异物,一个是小孤山作怪妖魔。这个似酥团结就肌肤,那个如炭屑凑成皮肉。……一个是马灵官白蛇托化,一个是赵元帅黑虎投胎。这个似万万捶打就银人,那个如千千火炼成铁汉。一个是五台山银牙白象,一个是九曲河铁甲老龙。这个如布漆罗汉显神通,那个似玉碾金刚施勇猛,一个盘旋良久,汗流遍体迸真珠;一个揪扯多时,水浸浑身倾墨汁。那个学华光藏教主,向碧波深处显形骸;这个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龙搅暗天边日,黑鬼掀开水底天。”[3]523不厌其烦的一连串巧喻妙譬,突出了黑白对照,并赋予了应接不暇的动感。而宋江眼中的武松:“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3]294从身躯到眼睛,从语言到行动,宛如天丁力士下凡,英气逼人。

兼用骈赋与诗词两种文学样式的,这种现象书中比较少见。用这样的独特样式对宋江这一中心人物予以描写,或者是出于重点突出的需要:“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垂珠,明皎皎双睛点漆。唇方口正,髭须地阁轻盈;额阔顶平,皮肉天仓饱满。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躯六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以骈赋着重写他相貌气度、行走坐卧,又以[临江仙]赞他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起自花村刀笔吏,英灵上应天星。疏财仗义更多能。事亲行孝敬,待士有声名。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水月双清。及时甘雨四方称,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3]229这种以不同文学样式相结合的手法,有侧重、分层次地描写人物达到的艺术效果,是从表征深入到精神层面的。

用散文笔法和诗词相结合的形式刻画人物,这是水浒人物最常见的写法。它往往以白描的笔法,用三言两语勾勒出人物的容貌,又用诗词突出其性格。如写朱仝:“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但见:‘义胆忠肝豪杰,胸中武艺精通,超群出众果英雄。弯弓能射虎,提剑可诛龙。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凛凛威风。面如重枣色通红。云长重出世,人号美髯公。’”[3]172前面的叙述文字侧重其酷似关羽的外貌,后面的韵语突出了他的忠义性格及与忠义不可分的武艺和仪表。又如杨雄:“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临江仙]词单道着杨雄好处:‘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鬓边爱插翠芙蓉。背心书刽字,衫串染猩红。问事厅前逞手段,行刑刀利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人称病关索,好汉是杨雄。’”[3]616其它如雷横、戴宗、燕青、徐宁、解珍和解宝等,叙述文字基本是重在描写其形貌和能力,韵文则是对叙述的别样重复。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以诗文、诗赋相结合的人物描写的手法有时夸张过分,并非切合人物身份及性格,带有说书人信口拿来、肆意铺张的痕迹。如对燕青的描写:“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带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沁园春]单道着燕青的好处:‘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3]849后面的诗词内容显然夸张失实。

作为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性文学作品,《水浒传》在人物塑造上除去其章回体小说自具的人物描写的特征外,在源流上还深受说唱文学的影响,表现为作者仍用诗的样式对人物予以评述,我们从以上的人物描写中不难发现这一特点。人物刻画有的侧重肖像描写,或写眼睛,或描脸庞,或状身姿,多为细致刻画;有的侧重武艺描写,或写高强手段,或写武艺特长,或写兵器使用,而多所夸张;有的侧重性格描写。如果单看这些诗文对人物的评价,明显存在发其一端不计其余、夸张失实、连篇累牍、飞扬逞辞等市井文学的习气。但无论如何,这些描写均属第三人称叙述,虽然还不能将其视为对小说人物的评价,但无疑为后世批评家、评点家评价人物提供了立言依据。从这一点上看,我们探讨水浒人物的评价,不能脱离文本之基。

二、评点本的随文评点,开启了《水浒传》人物评价的先河

《水浒传》评点本以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书》和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为最著。这种评点,采取的均为回目总评和随文夹评的形式,采用的多为长短不拘的散文句法。通观两个评点本,它们对人物的评价有如下特点:

一是两书对人物的评点,基本上是从个人的立场出发,依据自己的是非判断对人物予以批评的。李贽痛恨假道学和伪君子,他借评点《水浒》,发泄对现实政治的强烈不满。在《忠义水浒传序》中指出,忠义“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干城腹心。乌乎在?在水浒。此传是所为发愤矣”[4]辑补15-16。在全书前冠以“忠义”二字,以抒发施耐庵、罗贯中发愤而作之用心。对李逵、鲁智深、武松等大加赞扬,对官场人物大加诛伐,如第二十二回对官场人物的评价:“朱仝、雷横、柴进不顾王法,只顾人情,所以到底做了强盗。若张文远倒是执法的,还是个良民。或曰:知县相公也做人情,如何不做强盗?曰:你道知县相公不是强盗么?”[4]689言外之意就是做官的就是强盗。对宋江这等性格复杂人物,李贽透视了其虚伪奸诈、伪君子真强盗的嘴脸。第三十二回评价宋江救刘高妻子一节:“今人只看后来事体,便道宋公明不该救刘高妻子。殊不知宋公明若无这些,直是王矮虎一辈人了,如何干得许多大事,彼一百单七人者,亦何以兄事之哉!”[4]1039指出其不同于他人的地方就是虚伪。第三十七回在浔阳江上遭遇张顺又遇李俊而获救的情节时评价:“宋公明每至尽头处,便有救星,的是真命强盗。”[4]1205而在江州牢城遇到李逵和戴宗一节时评价说:“凡言词修饰、礼数闲熟的,心肝倒是强盗。如李大哥虽是卤莽,不知礼数,却是情真意实、生死可托。所以孔夫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上大人丘乙己真是个人精,真是个人极。”[4]1243表面虽在说李逵,实际将宋江、戴宗与李逵进行对比,痛骂宋江假仁义真强盗的本质。

而金圣叹思想上趋于保守,认为盗贼违逆王权礼法,理应大加谴责,因而对渠魁宋江深恶痛绝;但他对明末苛政又强烈不满,同情被欺压百姓,甚至主张官逼民反。因此,其评点往往借题发挥,指斥时政,体现了他人生观的矛盾。他指斥宋江等人“犯上作乱”的行为,以为“水浒”之名“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不应“以忠义予之”,显然这是对李贽观点的反动。然而,他又痛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社会现实,同情民生疾苦,痛恨贪官蠹吏,认为“一高俅”卵翼着“百高廉”、“千殷直阁”等顽恶势力,梁山好汉“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皆因“乱自上作”,从而肯定了梁山义军“官逼民反”的性质[5]10。

二是两书对人物的评点多出于个人的好尚。正如鲁迅在《绛花洞主小引》里所说的“(《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那样[6]419,《水浒传》也因为评点者立场的不同,对同一人物的看法也不一样。如对于鲁智深的看法,生活于心学盛行时代、强烈反对心学的李卓吾说:“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无一个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鲁和尚却是个活佛,倒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样。请问,似出家人模样的,毕竟济得恁事?模样要他做恁?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4]214-215鲁智深虽长了一副凶神模样,却有扶危济困、救人坑坎的活佛心肠。而当时心怀鬼蜮、道貌岸然的假道学,却打扮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圣贤相。同样是评价鲁智深,遗民身份的金圣叹却是另一部声腔:“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5]《读第五才子书法2》说他“心地厚实”“体格阔大”,是对人物性格的赞美;说他是“上上人物”,意近“活佛”,而缺乏李卓吾那样鲜明的社会道德批判精神。

三是两书评《水浒》人物的艺术见解均独出手眼,他们重视人物性格的分析和性格类型化的归纳,也看重人物塑造,并常常借题发挥批评社会。李卓吾的评点倡导“趣味”,主张“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他对《水浒》人物的欣赏追求“趣”,其评点也侧重审美之“趣”。可以想见,这种带有浓重个人趣味的评点当然地充满了感情色彩。如第三回批语云:“《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者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4]107这一特点,在其对具体人物予以评述时表现得更为具体而充分,并往往由评点引申开去,借题发挥,作尖锐泼辣的社会批评。如,第四十九回批语中说:“顾大嫂一妇人耳,能缓急人如此。如今竟有戴纱帽的,国家若有小小利害,便想抽身远害,不知可为大嫂作婢否也!”[4]1635借对顾大嫂这一敢作敢为的女流的评价,骂尽了当时明季朝廷上下全身远害的大小纱帽们。又如第五十回批语中甚至把官府直指为强盗:“不知强盗是官府,官府是强盗?”[4]1660大胆地指出当时社会就是强梁社会。李卓吾这种带有独特“趣味”的人物评点,开了寓政论于杂文为一体的小说评点风气,成为后世评点学的一种传统。

而金圣叹则把评点重点放在了人物塑造上,在探索创作规律上颇有创获。他自谓其人物评点“直取其文心”,“略其形迹,伸其神理”,指出《水浒传》令人百看不厌的原因“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将人物性格的塑造置于首位。而人物塑造成功的关键是捕捉住人物独特的个性,从而作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的评价[5]序三11,即使对于同一性格类型的人物,也要显示出共性中的个性来。这一追求使得其评点涉及到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统一性和连贯性等问题。如先写鲁达以酒为命,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写李逵朴至中又有奸猾,而“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其评点也涉及人物语言个性化的问题,“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5]读第五才子书法2。同样,金圣叹在总评中也涉及到了性格的典型化问题,认为人物的个性是作品成功的关键:“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人便是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5]读第五才子书法1他还注意到人物性格的类型化与特殊性问题:“《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熳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5]读第五才子书法3但金圣叹多在人性上下功夫,不敢像李卓吾那样对世道人心做过多的批评:“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5]读第五才子书法3-4这种异于李贽的评点,大抵与清代的文字狱有关,而这些特点正是小说人物评点不可或缺的因素。

四是评语随文就事,分散零星。作为人物传记体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物的事迹分散在与此人相关的不同章回中,因此,人物评点也与之相应地呈现出分散状态。欲图了解一个人物的全貌,或全面把握评点者对其完整的评价,必须通篇阅读。如武松的事迹主要集中于第二十三回至第三十二回的十回当中(金批本止于此),其余则散见于五十八、五十九、九十八、九十九回(李批本止于此),这一方式符合评点的基本规律,对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随文就便了解批评者的观点,无疑是有利的。但要了解完整的评点信息,就非得从头至尾地爬梳不可了。在评点《水浒传》时,李卓吾和金圣叹均采用了眉批、夹批和各回总评等形式,对《水浒传》中的人物和事件,作出了褒贬分明的评价。

而在李卓吾评点本之后,明代和尚怀林曾作《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对水浒人物李逵、石秀、杨雄、鲁达、林冲、武松、施恩、宋江、吴用、秦明、呼延灼、卢俊义、李应诸人集中作过优劣对比的评价:“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为善为恶,彼俱无意。宋江用之便知有宋江而已,无成心也,无执念也。……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是假道学真强盗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无用人也。当时若使之为相,虽不敢曰‘休休一个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观者矣;至于吴用,一味权谋,全身奸诈,佛性到此,澌灭殆尽。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似亦可与陈平诸人对垒。屈指梁山,有如此者。若其余诸人,不过梁山泊中一班强盗而已矣。何足言哉!或曰:其中尽有事穷势迫,为宋公明勾引入伙,如秦明、呼延灼等辈,岂可盖以强盗目之。予谓不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便是强盗耳。独卢俊义、李应在诸人中,稍可原耳。亦终不如祝氏三雄、曾氏五虎之为得死所也!”[2]6虽然站在统治者的立场看问题,但往往能透视到人物心灵深处,参透事物本质,用三言两语予以揭示,其观点似可视为金圣叹评点之先声。

参考文献:

[1] 徐中玉.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一[G].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2] 马蹄疾.水浒资料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4] 《忠义水浒传》古本小说集成 [M].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篡修.李卓吾,批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 施耐庵.水浒传[M].金圣叹,批评.长沙:岳麓书社,2006.

[6] 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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