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树孚

自小最容易在耳边响起的一句话就是：“不许流泪。”

总是被管教得严严的，摔倒了就要自己爬起来，做错了事就要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很久很久。无论受到多少委屈，经历多少年幼无知的疼痛，都必须得忍着。所以，眼泪就被埋得深深的，怎么也流不出来。我开始怀疑，它是否早已溃烂在心底被深深凝结着，永远也见不到阳光。

北上去读大学的路，没有人陪同。因为，我相信我一个人能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便一个人毅然前行。

已经是第二个晚上，火车在不停地奔跑。夜渐渐暗下来，车厢里堆满了人。有的半斜着身子坐在座位上，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有的站立在过道上，想必内心有说不出的委屈。更有甚者，直接睡倒在过道里，那一定是疲惫得顾不上讲斯文了吧！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一整节车厢被挤得剩不下多少空间。可谓水泄不通，呼吸都成了困难。更令人烦躁的是妇女正在哄哭闹的小孩入睡，不少人口里还骂着脏话。

我只能忍受着，隐忍着说不出口的无助。我无奈地把半边脸贴紧了一下车窗，一种冰凉的感觉瞬间灌入心里，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我怔怔地看着车窗，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正顺着车窗缓缓流下，有序地滑落，安静极了，像一滴滴鱼的眼泪。它慢慢地滑落，深深诱惑着我一颗漂泊北上的心。我屏住呼吸，急忙伸出指尖想要触碰它，却突然犹豫了，我不该打破这份安静，这可遇不可求的安静。可内心趋使着我去触摸它，在情感的驱使下，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指尖落在流得最急最大的那颗水珠上。它在一瞬间便爆破了，就这样被轻易地爆破。我惊慌了，还未等我伸回手来，水珠便快速地落下来，淹没我整个瘦小的指尖。鱼的眼泪似的水珠它哭了，彻底地哭了。我犹豫了一下，迅速地把手伸回，它立刻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内心安静下来，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我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看着窗外。夜安静地躺在褪色的世界里，无论火车弄出多大声响，它始终心甘情愿地安详在那里。火车跑一会儿，总能看到一团红色的不知名的怪物飞过，那是一盏盏在轨道上守了太多个日日夜夜的残灯，想是它突然想努力挣脱命运的囚笼吧。火车马不停蹄地奔跑，像一条狂奔的蟒蛇。夜更深了，那串鱼的眼泪似的水珠愈加鲜明起来。我凝视着它，它仿佛倒映出了我的模样。

孤独的我看着狼狈的自己，慢慢忧伤起来，疲惫感强烈起来。眉尖布上一层浅浅的雾水，湿透了深深浅浅的稀疏的眉毛，这是在暗示我将流下自己高贵的眼泪吗？

一

从记事起，我就不相信自己是一个会流眼泪的人。因为，我认为流泪代表着懦弱，代表着认输。而我，最讨厌不坚强。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因为意外受过一次很重的伤，整整卧床一年，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那时，我和姐姐都还很年幼，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回忆起一些事情，是母亲一遍遍重述，故事才在我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而且越来越鲜明。我总一遍遍把这件事拿来在记忆里重复，因为这样有疼痛感。我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父亲的受伤，便是他从不爱我的最大原因。我很恨那次意外，恨得咬牙切齿，它根深蒂固在我心间。我一直讨厌它。

我是很爱父亲的，只是他不爱我。这是每次受委屈时，最喜欢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艰苦的日子，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不算什么，可雪上加霜的日子，却是辛酸的。父亲受伤的日子，生活几乎陷入绝境。是母亲，一个平凡的、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背负起了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家庭的所有责任。那些成为过往的日日夜夜，她一定偷偷抹掉了太多的眼泪。

父亲慢慢愈合之后，我便能清晰地记事了。那时，我眼里的父亲是从来不对我笑的。他的眼里，我看不到一丝仁慈，更别谈丝毫对我的关心。他总是严肃地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认定，每句话都是冷冰冰的。而他每次面对姐姐，又总是小心翼翼地叮咛，像童话故事里被捧在掌心里的公主，生怕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我更加坚信，父亲是不爱我的，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姐姐，而我于他可有可无。

八岁，是刚开始记事的年纪。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往事却铭记于心。八岁时的那份记忆可能曾染上过尘埃，可能曾模糊过，可每一次清洗回忆的时候总会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刻骨的事，注定无法忘记。

那年，我仅仅八岁，那个开始记事的年纪。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放学后，随手把书包一扔，便倒在沙发上，像一只飞久了疲倦的鸟儿刚刚归巢。我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不小心，我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被揉了不下一百遍的、面值五元的红色票子，静静地躺在那张残缺的圆桌上。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两手握得紧紧的，几乎没有知觉，眼光根本不舍得离开它。

当我再有知觉的时候，我已经安然地坐在门前那块光滑的石板上了。我摸摸口袋，那张五元的红票子已经悄悄地钻到里面去了，它静静地躺在里面，如我一样默不作声。我内心却似乎被一团烈火烧得厉害。

之后，我一直静静地蹲在那块光滑的石板下，没有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心里一直默念着口袋里这烫手的家伙。如若不快把它解决掉，它一定会烧得我疼痛。主意已决，红票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我的口袋，整颗心便安静了下来。

一直到母亲喊吃饭，才勉勉强强上了桌，内心不自觉地慌张起来，逼迫着自己喝了一口汤。母亲喃喃自语：“我今早才搁在桌上的五元钱，怎么就不见了呢？”姐姐没有搭理，埋头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饭。我开口了：“那么旧，指不定扫地时不小心当做纸扔了。”母亲不再言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口滚烫的汤刺破了我的喉咙，它疼痛起来。顿时脸就发红，我触碰到父亲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钱很旧？”父亲的目光像一把寒冷的利劍，突然刺向我的心。我知道事情败露，便什么也不说。母亲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一丝的不仁慈。心跳迅速起来，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双眼盯着父亲看，满心的恐慌。只好把一切如实招出。整间屋子顿时变得让人感觉冰冷起来，身体却慢慢升温，像要燃烧起来。几分钟过后，我的背上生出一道浅浅的如刺青一样的印痕。那是父亲“刺”上去的。

我被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整颗心慢慢冷下来。母亲用双手抚摸着这道浅浅的“刺青”，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上面，然后慢慢浸入，消失不见。而我，怎么也不肯流下一滴眼泪来，它被深深地埋在心底。流泪代表着懦弱，我一直都发誓要做个骄傲的人，所以要一直忍着，眼泪一定不能流下来。从此，我更加死心塌地地认定，父亲他是不会爱我的。对于他的爱，我不再渴求。因为，这份所谓的爱，它只会刺痛我。它冰冷，它自私，它一点儿也不公平，它永远也不可能给我带来温暖。

二

有些事，不需要努力，就能够在时光里淡去。而有些事，你越努力去忘记，它就在心底越清晰。之后的时间里，我总是有意地远离有他的地方，我逃避着，逃避着这个很讨厌我的男人。我告诉自己要逃离，逃离这份我永远得不到的爱。还好，初中、高中都是要求住宿的，和父亲之后接触的时间都不多。一直以为，这样最自由，这样可以一个人为所欲为地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

那是在一个深冬的早晨，天气格外寒冷，让人有刺骨的感觉。路面上已经结起了一层清澈透明的薄冰，被人踩过的地方，都开出一朵雪白的冰花，支离破碎地横摆在行人的脚下，看似一道温柔的风景。

母亲前几天托人告诉我说，今早父亲会给我送药。那时我患了肺炎，需要服用大量的药物。恰巧学校推迟放假，药便用完了。

早晨，我呆呆地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无聊的课，不时看一眼窗外开满冰花的人行道。满心期待着，却又失落着。父亲他不会来的，他并不爱我。那么寒冷的天气，我也不想他来，因为我不想亏欠他什么。我心里暗自想着，目光一直在窗外，一点一点地移向人行道的尽头，慢慢又收回来，一次一次重复这动作很久很久。是的，他不会来的，我确信父亲他不会来的。

直到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在人行道的尽头，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逐渐清晰起来。冰花一点一点地碎在他的脚下，他越来越靠近我的视线。是的，是他，他是父亲，那个我不相信会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出现的父亲。他停在操场的中间，在冰花上徘徊，踩下一个个鲜明的脚印，地面上顺着开出一朵朵纯白色的花来。

他不知道我在哪間教室。是的，他不知道，他从没有来看望过我。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处理自己的事情。简单或困难，悲伤或快乐，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从来没有被关心过。是的，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认为。

我远远地凝望着他，心迅速地跳起来。我从教室朝他走近，每迈出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好久，我才接近他。他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温暖，脸上洒满浅浅的微笑，身上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外加一件褪色的灰色外套。

他笑着看我：“这是药，要按时吃。这是衣服，你妈妈让我带给你，天气太冷，一定要多穿点，不要冻着自己。”父亲的语气第一次那么温和，如春季的第一缕阳光，均匀地散落，给大地带来温暖。

我沉默着，冷冰冰的面孔。面对他，这个我自以为不爱我的父亲，我怎么也笑不起来。我伸出手去接父亲手里的药和衣服时，我看到他的手被冻得通红，掌心上开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裂纹，像极了干涸的田野里那纵横交错的硬红色小土块。

“我还有课，要回教室了。”简单的话，生硬的语气。

“好，好，你回去吧！要好好学习。”他的笑明明淡下来，却还强忍着。

我没说半句问候的话，便走回教室。内心有太多的话，却被死死地压在心底，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坐回教室，看着操场上的父亲一点一点在我目所能及的视线里消失。只剩下一条白色花絮状的痕迹，在他走过的脚印下清晰起来。我低下头，眼眶烫得厉害，眼泪却怎么也不出来。父亲他是不爱我的，是的，他不爱我，我要一直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

三

不能过分地谈命运的坏话。父亲和母亲的付出，终究让一切都慢慢好起来。家境一天天好转，我念完初中，又念完高中，一直到踏上大学的路。

一直以来，我坚信只有独立，才能摆脱父亲，摆脱一个不爱他孩子的父亲，摆脱一份我要不起的爱。只有远行，我才能遇见未来，我不该再承受一份我感受不到温暖的爱。于是，我去得很远，遥远得我认为我可以完全摆脱。

我选择的大学在北方，离家三千多公里，可谓穿山越岭。我满心期待着，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失落感。

远行，意味着独立，意味着去享受接近死亡的孤独，意味着一个人学会长大，一个人去感受沿途所有的快乐和悲伤。没人分享的旅途，又可以去讨论什么快乐呢？一个人走的路，注定会孤独。

临行，总会使人伤感起来。临行那晚，莫名觉得夜色很暗，暗红的灯光，在屋子里显得格外温柔。我的一整颗心是沉重的，一家人安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是母亲最先打破的安静：“吃的要提前买好，火车上太贵。车上要自己小心，别轻信别人的话，到学校记得给家里报个平安。”母亲说着，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我简单地敷衍着母亲的话，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我自信自己能够处理好所有的事。我只是一直期待着，期待着父亲对我说一句细微的、关心的话，哪怕是重复一句母亲说过的话，都足够。可父亲一直是低着头沉默着，大口地抽着他的旱烟袋，成圈成片的烟雾笼罩了整间屋子。不爱我的他，又怎么会关心我呢？我心里暗笑自己的天真。

离别时的黎明，总是来得很快。是一家人送我上的车，父亲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没说。母亲唠叨个没完没了，姐姐对我交代着各种。我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箱，便坐上车去了。我选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车窗外，母亲一直在流泪，姐姐在一旁安慰。只有父亲，他看着我，深沉的眼神里有一种无以言说。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车迅速启动起来，以至于我再也看不清那眼神，那像暗示我有话想说的眼神。我安静地坐在车厢里，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内心无比沉重。我闭上眼，父亲的眼神一遍遍在头脑里重复。

由汽车转乘火车，已经都过去了一天一夜，火车内挤得让人发慌。我凝视着车窗外一盏盏向后退去的无人问津的灯火，情绪渐渐安静下来。未知的未来，到底有多少梦等待着进行呢？又有多少孤独，等待着自己一个人慢慢去咽下？一无所知的我，紧紧地靠着车窗。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拿起来，随意打开，竟是父亲发来的短信。我兴奋起来，所有的疲惫感瞬间消失，心跳得迅速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短信内容。

“车上要一切小心，到学校记得给家里打电话。北方的冬天很冷，要照顾好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对你的管教都太苛刻，是希望你能从大山里走出去，别再过同我一样的生活。要去大城市，去为自己拼一个精彩的未来。经受不起生活残酷的磨练，你将永远不会长大。每一份温暖，都必历经严寒。我不想你虚度了光阴，才后悔莫及。爸爸是一直爱你的，只是这份爱，它一直埋在我的心底，它沉重地存在着，你感受不到，原谅我这些年来的苦衷。孩子，你远行吧！爸爸一直在你身后支持你！”

我一遍遍读着，一遍遍，生怕漏掉一个字符。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那么鲜明。它一定是血的颜色，它灼痛我的双眼，刺痛我的心。车窗上鱼的眼泪般的水珠破了，它成股地流下来。而我，大滴大滴透明的泪珠在眼眶里爆破。朦胧的双眼中，我看清了父亲的笑脸。温暖、甜蜜、沧桑。我的眼泪，它终于肯流下来了。它散落在我的手背上，在那里开成一朵花，然后碎掉。它决堤，它成股地流下，怎么也控制不住。

父亲一直是爱我的，他一直爱我，以沉重的方式。

——选自昆明铁路局集团有限公司文联《红峡谷》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