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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人儿(中篇)

2018-02-20李金桃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公鸡狐狸

在我看来,九奶只是一种称呼,跟我喊娟子、朵朵、小胖子一样。九奶丈夫在家排行老九,人们叫他九子。他上面有五个哥三个姐。他大哥跟我爷爷是邻居,邻里弟兄相称,一来二去,我们就喊他九爷,喊他媳妇九奶。九奶叫啥,我不知道。

小时候,村里能玩的东西除了石子、沙包就是面人儿。九奶会捏面人儿,长得也像面人儿,我喜欢。最主要的是,九奶肚里的故事比孩子都多,讲完一个又生出一个。九奶讲别人的故事也讲自己的故事,没的讲,她就自己编故事。让九奶讲到落泪的故事是她养的小狗。九奶说,她爹娘死得早,是一个叫小麦的小狗陪着她长大的。小麦晚上陪她睡,白天陪她玩。她5岁那年,不小心掉进村口的沤粪坑,眼见要陷进去了,小麦一下跳进去,钻到下面,把她撑了起来。过往行人救上她再救小麦,小麦已经断了气。讲到这儿,九奶说,爹娘被烟蒙死她都没那么哭过,小麦死后,她哭了三天三夜。

九奶讲的最长故事是狐狸女。我7岁时她开始讲,一直到我9岁还在讲。

故事开头是这样的:一场流星雨,把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狐狸送到了地上,小狐狸一见日光就变成了光斑。白天,小狐狸在树叶上、麦苗上、花朵上,盆上、碗上,一切能發光、聚光的地方跳跃。晚上,天黑尽了,她就变回小狐狸,邀请天上的星星下来陪她玩耍。星星亮晶晶的,小球一样堆在她身边。她在星星堆里滚啊滚,滚啊滚,把自己磨得越来越光,越来越亮。在星星堆里,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是星星。小狐狸饿了吸月光,渴了饮甘露,长得很慢。一百年后,她长到公鸡那么大时,身体有了温度,懂得了冷暖。她不想跟星星一块玩了,星星冷冰冰的,不会跟她说话,不会抱她,不会亲她,更不会帮她想问题。身体懂得了冷暖,她就开始想暖和的东西。想啊想,想啊想。她的身体里像藏着一堆火,火烧火燎的,天黑尽,从她呼出的气里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星。她的皮肤却结了一层霜,牛皮癣似的,一层一层堆积着,接触到暖和的东西,霜便雪花般飘落了。内部火越大,外部霜越重。霜落了,她才轻松、舒坦。她想让温暖的东西触摸,想让身体上的霜全部融化。她的皮肤好像得了焦渴症,越想越受煎熬。她找啊找,找啊找,又找了一百年,她终于找到了一只俊美的公鸡……

我喜欢九奶,常缠着九奶讲这个故事,可是,自从九爷死后,九奶肚里的故事也死了,一让她接着讲,她就说,该给兔子拔草去了,该给羊添料了,要不就是要给猪挖菜去了。

九爷属鸡,26岁死的,车祸。那年,九奶24岁,刚结婚一年。

那段时间我很伤心。可是,伤心归伤心,我照样喜欢九奶。村里的男人们也喜欢。男人们不像我,喜欢九奶就找她。他们喜欢九奶,不往九奶身边凑,就像现在的“驴友”“牌友”“赌友”似的,共同的爱好让他们聚到了一起。喜欢九奶的男人聚到一堆儿,有事儿没事儿,总拿九奶说事儿。男人说九奶,有的抹了蜜似的甜,有的呢,就像喝了醋,酸溜溜不说,还满是不屑,但那不屑里,就多了种无可奈何。我哥除外。我哥是后生,像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喜欢谁就躲谁。

那天,我偷着往九奶家跑,让我哥逮着了。哥问我干吗去,我说找九奶讲故事。哥问讲啥故事,我就把小狐狸的故事跟他说了一遍。他不说话,推着我往家走,说:“瞎编乱造的故事,你还当事儿了。去去去,回家拿筐给猪拔菜去。”他推我向东走,自己却往西走。我问他干吗去,他说去西山湾割地。我发现他没拿镰刀。正说着,九奶走过来了,哥的脸腾一下红了。他盯着九奶看,九奶也盯着他看。我从没见过那么有温度那么软绵绵的对视,两双眼睛都透着光亮,那光亮带着春风带着雨露带着花香,带着鱼跃鸟鸣带着骏马欢腾。他俩好像分别了几万年又刚刚碰面似的,两人嘴唇紧抿,两双眼睛却诉说着前世今生。他们的对视,给我一种很美好的感觉。长大后我才知道那种对视叫含情脉脉。

我摇了摇哥的手,问:“哥,这是九奶,你不认得?”哥回过神来,红涨着脸,似怒非怒地向我吼道:“回家去,就你话多。”说罢,低头走了。九奶看看我哥的背影,又看看我,问:“你哥咋撵你?”我不敢说他不让我听她讲故事,就说:“他让我挖猪菜去。”九奶推了我一把,说:“那就快挖去吧。”我说:“我想听小狐狸的故事。”九奶说:“我忙着呢,好几家等我捏面人儿呢。”

我躲在小胖子家墙后看九奶去谁家捏面人儿,她去谁家我就追到谁家。我喜欢看九奶捏面人儿。可是,九奶并没向村里走,而是向我哥消失的方向走了。

七月十五捏面人儿,这是我们那儿的乡俗。我娘是这样跟我解释的,她说:“很久以前,汉人受不了契丹人欺负,就在七月十五捏面人儿,互相赠送,面人中夹了纸条,约定八月十五一起动手杀鞑子。”娘说:“‘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杀鞑子就是那会儿传下来的。”

七月十五前,家家户户准备捏面人。会捏的,大家争着请。九奶就是被大家争着请的人。有个别人家不愿请九奶,原因是受不了自家男人色迷迷的样子。但大多拗不过孩子,九奶捏出的面人儿好看。面人儿蒸熟了,搁在筐子里晒干,就能抱出去玩了,就像现在孩子们喜欢的布娃娃。别人的面人儿好看,你抱了个丑八怪出来,是很没面子的。

朵朵家就不愿请九奶。朵朵家是朵朵娘不愿意请,而我家却是我爹不让请。朵朵娘拗不过朵朵,我拿爹没办法。爹是村长,全村人都不能拿爹咋样,何况我一个丫头片子(爹的话)。朵朵家一请九奶,我就去朵朵家看。我们围着看不说,朵朵爹也围着看,门儿也不出。朵朵娘说:“你咋不看看东头的麦子熟了没?”朵朵爹白她一眼,说:“看啥看,熟不熟我心里没数?”朵朵娘说:“一个大老爷儿们,咋还不出门儿了?”朵朵爹不说话,九奶就接过话茬儿,说:“不出门就在家待着,这么大的地儿,还站不下个他?”说了,就呵呵呵地乐。九奶一笑更好看,俩酒窝能盛得下二两酒,牙白得跟瓷似的。笑声从嘴里出来,就像磕在青花瓷碗上,清脆,喜悦,音乐般让人喜欢。九奶的眼睛也好看,眼仁黑漆漆的,大不说,还亮。眼球上有一层雾朦朦的水汽。一笑,从眼底深处能渗出一种迷人的东西。那时候,费尽心思,我也想不出来那东西叫啥,现在想,该叫柔情吧。反正,九奶的好是真好,在坝上村,再也找不到的好。更好的是九奶捏面人儿的样子。来别人家捏面人儿,九奶自带围裙和袖套。九奶的围裙是粉色的,嫩粉色,胸脯上绣着一片并蒂莲花。围裙是九奶自己做的,并蒂莲花也是九奶自己绣的。九奶的手巧得真是没法儿说。在我们村儿,大多数女人就戴着一个破头巾做围裙,哪像她,那么漂亮的一大块布,一根带子从头套过,两根带子系在腰上,还绣着那么漂亮的花,竟然当了围裙。九奶捏面人儿,自己带的还有一把象牙梳子,一根簪子,一把剪刀,还有一把尖尖刀子。九奶手也好看。手肉嘟嘟的,手指头很长。指关节圆圆的,就像石子掉进湖里,在湖面上溅起了一个个小漩涡。每当看九奶捏面人儿时候,我看着她的那双手,总有一种冲动想上去摸摸。九奶用手掌搓面,指头翘起来,上上下下地动,像漂亮的天鹅在水面上舞蹈。九奶捏出的面人儿,或爬或坐或躺,小的半尺,大的一尺左右。蛇盘兔,水莲花,小麻雀,大鲤鱼,每一个,都像逮着活物放在了案板上。我最喜欢九奶捏的爬娃娃。娃娃爬在案板上,微仰着头,黑豆做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似的。九奶用一点点面,搓长了,放在面人儿的鼻子下,用簪子两边一挑,一按,再放颗小小的红豆,胖娃娃就笑了,笑得很甜。胖娃娃最好看的是手腕儿。九奶在手腕处用簪子刮出个肉镯,手胖嘟嘟的,像极了九奶。

我看得呆了,朵朵爹也看呆了,屋子里,除了有人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就是朵朵娘的干咳声。朵朵娘一咳,朵朵爹就抬起头看,然后低了头,悻悻然地在地上转一圈儿。九奶呢,也抬起头,看一眼朵朵爹,咯咯咯地笑。那笑真是特别,不像筷子打碗,倒像风铃儿遭遇了劲风,一顿乱响。笑罢,九奶就搭讪着问朵朵娘:“碱搭得还行吧?可不能搭大了,虽说碱大比碱小好吃,不好看。中国人是黄皮肤,可都喜欢白白净净的。面人儿也一样。”

朵朵娘绷着脸,假装没听着。

九奶还笑!

对捏面人儿,朵朵爹这么有兴趣,我爹却不喜欢,真是奇怪。不过,我家即使不捏面人儿,我也有的玩,谁家能不给我家送呢?

朵朵娘很有脑子。她家过得好,全凭她娘周旋。这不,朵朵娘看我一眼,就问:“素素,你喜欢啥就说,让你九奶捏一个,回头蒸出来让朵朵给你送过去。”我指着爬娃娃说:“喜欢这个。”真的,我太喜欢这个爬娃娃了,九奶再捏出其他好的来,我也不后悔。朵朵娘二话没说,接口就说:“好,这个给你。”没想到,九奶却不同意。九奶咋能不同意呢?面是朵朵家的,她是被请来捏面人儿的,还管人家送哪个?那天,她把手往我头上一放,摸了摸,说:“素素,再给你捏一个行吗?”我不解,盯着朵朵娘看。朵朵娘正待说话,九奶又冲朵朵说:“朵朵,你也喜欢这个,对不对?”朵朵点了点头。我知道,朵朵哪个都喜欢,因为她逐个都摸了一遍。不过,要是在我家,我也要摸个遍。九奶说:“看看,朵朵也喜欢,再给你捏一个,一人一个。”就这样,不容大家回话,九奶已经揪下一块面,头、身子、胳膊、腿按比例分开了。

我的那个爬娃娃也好看。只是,朵朵那个头顶戴的是个有花边的帽子,我那个头上顶着的是一朵花,并蒂莲花。花瓣跟九奶围裙上的一个样儿。帽子和花,都好看,我没觉得有啥区别。

这件事儿似乎跟我家没有丝毫关系。面人儿一蒸出来,朵朵娘就给了我。她说:“不要等着干了,你端回去,让它慢慢干吧。”我是用一本厚书端回去的。端回去,放在窗台上,每天摸着,看着,一星期后,爬娃娃表面硬了,我就抱出去玩了。我和朵朵的爬娃娃,像一对双胞胎,谁见了谁夸。我俩引来好多孩子围观。

一个月后,玩腻了,我们就一点点地吃。我和朵朵同时喊“一、二、三”,她啃帽子我啃花,从头开始吃。面人儿干透了,硬得像石头,一啃一个牙印儿,吃着很香。

吃了面人儿,空手回了家,娘问:“面人儿吃了?”我说:“嗯。”娘说:“不饿了?”我说:“嗯。”娘说:“那也得吃点儿饭。”那天,娘做的是莜面。我看了眼笼屉,说:“不想吃了。”娘没说话,爹也没说话,哥的脸拉得有半尺长。自从娘生下我这个丫头片子,爹的脸说拉就拉下来了。可是,比我大14岁的哥哥第一次跟我拉这么长的脸。

面人儿吃了,但捏面人儿的事儿却吃不了。那事儿像个铁秤砣,无形地挂在哥的心上,它的重量只有哥知道。

我缠着九奶讲故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哥也追问起了这个故事。我把九奶讲的故事讲给他听,他把买烟的钱省下来给我买糖。

白天,小狐狸是一块大光斑,俊美的公鸡追着光斑玩,追上了,就用嘴啄。在外人看来,那是啄,只有小狐狸知道那是亲,一口口地亲。公鸡把小狐狸满身雪霜亲下去了,小狐狸心里暖,身上也暖。主人家菜院是他们最好的约会场地。小狐狸跳到哪儿,公鸡追到哪儿。西瓜秧,青菜叶,西红柿苗,甚至是刚刚插好的小葱,都被公鸡啄了。主人扔石头撵公鸡。俊美的公鸡恋着小狐狸,哪舍得离开。怕石头打在小狐狸身上,公鸡就把小狐狸压在身下,任石头在自己身上乱飞。小狐狸让公鸡赶紧躲开,公鸡不走,结果,他漂亮的鸡毛被打掉好几根。躲在俊美的公鸡身下,小狐狸特别温暖。公鸡不顾命地恋着菜园,他被主人撵出去再回来,撵出去再回来。公鸡进了菜院,家里所有母鸡都追了过去。这些鸡一旦到了菜院,立刻发现了小狐狸,一群鸡争着啄她,公鸡用嘴亲,母鸡呢,见公鸡只亲小狐狸,她们恨死小狐狸了,就用爪子挠,结果,西瓜秧被扯了,青菜苗、西红柿秧子也被毁了,连辣辣的小葱也被啄得不长了。

一生气,主人杀了带头进菜园的公鸡。公鸡被杀那刻,天阴着,没了光,小狐狸变回了原形。

躲在菜园里的小狐狸,见公鸡的魂魄从他眼睛里跳出来,沿着大道向东飘去,就想追出去,可她变不成光斑,不敢追,只好等太阳出来。小狐狸心急火燎地等。太阳没出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天。

直等到晚上,等着万家灯火渐渐熄灭时,小狐狸才出来。她沿着公鸡魂魄消失的方向找。走啊走,寻啊寻,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过了很多很多的山,蹚了很深很深的河,遇到过千奇百怪的动物,撞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可就是没见着美丽公鸡的魂魄。没有和她肌肤相亲的公鸡,没有和她嬉耍打闹的伴侣,没有关心她爱护她的公鸡,小狐狸心里难受极了,她整夜整夜哭泣。更让她难受的是,自从被俊美的公鸡亲过抱过暖过后,小狐狸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饿了吸月光,饿得更厉害;渴了饮甘露,渴得越发难耐……

九爷死时,留给九奶一处小院、一屁股债和一家穷亲戚。九爷死后两年,各村要账的都来了,小诊所打针的、粮店卖面的、裁缝铺缝衣的、棺材铺卖棺材的,等等等等,乡里有多少铺面,九奶家就有多少要账的人。要账的坐在炕上,九奶沿户借钱,从九爷大哥开始,直走到八姐家,九奶两手还是空的。要账的不走,九奶就盆上碗下招待,他们吃了午饭等晚饭,吃了晚饭还不走,九奶找到了村长,就是我爹。九奶来了,明明在菜院里看到了正锄地的我爹和我哥,却装作没看见,紧走两步进了家,跟我娘说明来意。我娘绷着脸,像大领导似的走出来,冲我爹喊:“他九奶家要债的不走,让村干部出面处理呢,你不去一趟?”我爹嗯了一声,看一眼我哥,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九奶问我爹:“村长,就这么去?”九奶在村里辈分大,岁数小,但跟我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我爹恼了,说:“不这么去还等轿子抬?”九奶红了脸,偷看一眼我哥,說:“万一他们跟你闹起来咋办?也没个帮忙的。”娘急了,问:“来了几个人?”九奶说:“三四个呢。”娘冲着哥喊:“大伟,大伟,别锄地了,跟你爹去瞅瞅。”哥似乎早就等着了,娘这么一说,他也不进家,拔腿就走了。其实,九奶还没来,我哥早把该穿的衣裳穿好了,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黑裤子,白短袖,完全不像出地的样子,却蹲在菜院里锄草。我哥像弹弓弹出去的石子,一下就走到了我爹前面。我爹那个恨,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青蛙。他管不了我哥,回头狠狠地瞪了我娘几眼。

把要账的人撵走,爹带回一笔账。我娘不识字,让我偷着给她念一下。字体是我哥的,账本是这样写的:“李双双欠恒达粮店兔子八只,欠黄裁缝小鸡50只,欠张家棺材铺小猪两头……”我问娘:“李双双是谁?”娘摇头,然后自己问自己:“是‘他九奶?”

九爷在嘈杂的家庭里呆腻了,分家盖房就找了一处最僻静的地方。九奶家在东街最西边,没有左邻也没有右舍,左面和后面紧挨树林,右面是一片草地。与村里唯一有关联的就是前面的那条大道。小院被一片树林半环绕着,像躺在树林臂弯里睡觉的美人儿。

一个四面不挨人的房子里住着九奶这样的美人儿,如美女站在戏台上跳脱衣舞,用眼神、腰身、动作撩逗人,细想想,又不完全像。脱衣舞美女是表演给众人的,而九奶的美,一旦在她家碰上,那就是独享。

九爷死后,坝上村人的家风突变,时不时传出两口子打架的消息。今天他两口子,明天他两口子。打架原因虽然不同,但打架起因是一样的。不是谁家男人给九奶背了草,就是谁家男人帮九奶锄了地,还有的打架理由更荒唐,竟然是因为迎面碰到了九奶,男人眼睛在九奶身上,没听到身旁自己女人的问话。

家庭纠纷发生频率最高的是七月十五,这样说也不对,应该是捏面人儿的时候。这个时候,九奶忙得要命,也吃香得要命。除了忙着出地之外,还忙着挖野菜,揪灰菜,割狗尾巴草。自己家忙里忙外不说,她还得忙着给别人家捏面人儿。最主要的是,她捏面人儿是费力不讨好的事。

按说,给谁家捏了面人儿,谁家就该留下吃饭。可是,留九奶吃饭的人家不多,一是九奶一般自己不乐意,二是主人不怎么留。

又一年,九奶在村头地里给猪挖野菜,朵朵娘站在草灘上喊:“九子家的,九子家的,抽空儿帮我家捏捏面人儿。九奶出地围着红纱巾,把整个脸都包起来,新疆人似的。朵朵娘喊罢,九奶拿起耷拉在胸前的纱巾角摆了摆,意思是知道了。

中午的时候,九奶抹得香喷喷地来了。九奶不像其他女人,脑后一根辫子,猴皮筋随便一扎,乱得如同一把干草。她的头发总是整整齐齐的,水汪汪的,像刚洗过。她一进门,朵朵娘的脸色就不好看。大人的脸色好不好,小孩子最有感觉。大人一有怨气就拿孩子出气。九奶没进门前,朵朵娘还宝贝儿宝贝儿地喊朵朵,九奶一进门,朵朵娘脸一拉,扭头就骂正洗脸的朵朵:“时不时晌不晌的,你洗的是哪门子脸?早上你是干啥的?这会儿洗给谁看?”九奶边挽袖子揉面边说:“脏了就洗,洗脸还分时辰?”然后,招呼朵朵和我说:“朵朵,素素,洗洗手,随手把脸也洗洗,帮我搓面条,别把脸上的土掉面里。”朵朵娘恼着回道:“弄个面还洗个脸?没听说过。”九奶也不当回事,也不恼,只问:“我土头土脸来给你揉面你高兴?”朵朵娘没了话,只是恼。好像是九奶求着来帮忙似的。不管这两个女人斗什么,九奶让我帮忙,就觉得稀罕。我赶紧把手伸进朵朵的水盆里,边洗手边洗了一把脸。洗了脸,我和朵朵都抹了她娘的雪花膏。

朵朵爹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狗似的皱鼻子,边皱边说:“真香,香死人了。”

朵朵娘的脸拉得二尺长。

朵朵娘又要给我一个面人儿。我让九奶帮我捏个鸳鸯戏水。朵朵娘说:“鸳鸯戏水那得一对儿。面人儿能成一对?没听说过。”我说:“我爹到县里开会见过,说展览会上一对鸳鸯,水都是面做的。”九奶停了手里正在细细刻画的花蕊,痴呆呆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不就是一对鸳鸯,做给你看。”九奶把爬娃娃头上顶的花放正了,用竹签迅速挑出几个花蕊,就开始给我做鸳鸯戏水了。九奶做得特别用心,朵朵娘一锅馒头蒸出来了,九奶还没做出来。朵朵娘有点儿不耐烦,一家人等吃饭呢。

朵朵娘说:“九子家的,捏不完,不行就在我家吃饭吧。”口气是试探性的。想留吃饭,应该说:“九子家的,吃饭了。吃完了再捏。”我都能听出她的不诚意,九奶能听不出来?

朵朵爹也听出来了,朵朵爹说:“把捏出的面人儿先蒸上,赶上饭了,还用问?端菜,端菜,先吃饭,吃了再捏这个。”

我和九奶都在朵朵家吃饭。我在她家吃饭是常事,朵朵在我家吃饭也是常事,我俩赶上谁家饭就在谁家吃。九奶是第一次在朵朵家吃饭。朵朵娘也不是小气人,可九奶吃了她家一顿饭她就来了气。长大后我才琢磨出来,朵朵娘吃饭时跟朵朵爹打架,不是小气九奶吃了她家的饭,是小气朵朵爹饭桌上冷待了我们仨人,专给九奶夹菜挖饭。

鸳鸯戏水自然没捏成。因为,朵朵娘和朵朵爹饭桌上拌嘴,把饭桌掀了不说,还把九奶捏了半截儿的鸳鸯戏水的面人儿也掀了。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朵朵娘是因为哪句话生的气,反正就那么一下子,像火苗遇见爆竹似的,眨眼儿就炸了。

我没有面人儿,朵朵娘只给我一条面鱼。原因是,朵朵哪条面人儿也不送人,她只让她娘送鱼、花和鸟。朵朵真小气!那天九奶给她家捏了五个面人儿:三个爬娃娃,两个坐娃娃。

七月十五没面人儿,比不给我梳小辫儿都难堪。我发誓不再跟朵朵玩。

晚上,躺在炕上,听娘跟爹说:“明天咱们也捏面人儿吧,你看看,你看看,没面人儿能行?”娘肯定是指我了,因为我正缩在被窝里哭。

爹说:“丫头片子事儿真多。要是男孩儿,我给他修不了个弹弓,他哥也能给他修一个。”

娘没说话。过了一阵儿,爹又说:“你也学学,不就是用面捏个人儿,有多难!”

娘又没说话。

别看爹是村干部,在家,他的权力大不过娘。娘对爹,不像朵朵娘对朵朵爹,动不动就骂,往死了骂。娘只是恼,气极了就用鼻子哼,哼一声再哼一声,很不屑的样子。总之,娘不说话就能把爹制住。

后来,听爹讪讪地说:“想捏就捏,不想捏就找他九奶来捏,也不是啥大事!明天我带大伟出地,晌午不回来吃饭了。”

我听出爹的意思了,他同意娘请九奶来捏面人儿。可我听不出爹的另一层意思,九奶来捏面人儿,爹怎么要带哥出去?我和爹娘睡在里屋,哥一个人睡在外屋,爹娘的话他是听不着的。

第二天,哥不跟爹出地,说爹要割的那块地麦子不熟。爹嫌哥不听他的话,又凶巴巴的。爹一凶,我怕,娘怕,哥却不怕。哥嘴上不顶他,耳朵却不听他,跟他拧着干,自己拿了一抱镰刀,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挨个儿磨。

娘起了面,没叫九奶来捏面人儿,自己学着捏面人儿。大案板往炕上一放,娘盘腿儿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捏,先把馒头大的一块面分出四部分:头、胳膊、身子、腿。但娘总是分不匀,有时候头大身子小,有时候腿短胳膊长。我明知道不匀,还不能张口,一张口,娘的火气就会冲着我来:“不匀?行行行,不匀就别捏了,不吃饭饿呢,没有面人儿死不了。”我只能由着娘捏。娘折腾半天,终于捏出一个面人儿来。娘那面人儿捏的,简直没法儿看,大脸庞不说,还弄了那么小的两只眼睛,眉毛一粗一细,身子呢,小不说,左胳膊比右胳膊粗,右腿又比左腿细。这样的面人儿别说抱出去玩,放在家里都觉得丢人。

我不敢说不好,又不能说好,只能看着面人儿委屈地哭。爹和娘看着面人儿,一改往日的气氛,笑了一场又一场,我越哭,他俩越笑。哥呢,脸始终绷着。

面人儿表皮还没干透,朵朵就抱出了街。说抱也不对,应该是端。一晌午,她把五个面人儿都端了出来,先是爬娃娃,头顶花朵的那个,放在一本大书上,像端一碗水似的,慢慢端出来。一伙孩子围着看。然后是坐娃娃,扳着自己脚趾头的坐娃娃,憨态十足地靠在一个铁盆里端出来,一伙孩子像逗小狗似的,她摸一下,你摸一下,啧啧称赞着。我不能捧场,那样的话,有点下三烂。娘捏的面人儿又不能抱出来,没事干,我手里捧着一捧向日葵,骑在墙头自己玩,目不斜视,耳朵却不听话地跟着那伙孩子。向日葵是我家院儿里的,是正头下的枝杈上长出的小头,正头的籽都快熟了,小头的花才开。前几天,朵朵想要掰了小头玩,我没让她掰。我把一捧向日葵放在鼻子下闻,还喊过秀秀让她闻,她闻一下,见朵朵端出了新的面人儿,不顾我挽留,扭头跑回了朵朵跟前儿。

我学娘的样子,很不屑地冲那个方向哼一声。我不知道娘哼爹后心里咋样,我哼罢并不痛快,心里酸酸的,还想哭。朵朵身边热闹极了,往年围在我俩身边的孩子,现在就围着她一个人,我进家也不是,走过去跟她们一起玩也不是,真是两难。

正在这时,九奶来了。九奶用竹篮子挎着鸳鸯戏水的面人儿来了。九奶在她家捏了我说的鸳鸯戏水的面人儿来了。九奶是专门给我捏的,九奶是专门给我送来的。两只鸳鸯,一只绿头顶,一只黄头顶;一只蓝脊背,一只灰脊背;一只五彩尾巴,一只纯白尾巴。啧啧啧,两只鸳鸯头挨着头,身子贴着身子停在面做的水上,两只面做的鸳鸯像书上画着的、水里凫着的,比真的还要漂亮的两只鸳鸯,立刻把一帮孩子都吸引了过来。

鸳鸯面人儿放在一个平平的木板儿上。当九奶把木板儿慢慢拿出来,递到我手上时,一帮孩子同时惊呼起来。她们把我团团围住,讨好地喊着我的名子:“素素,我摸摸行不?”“素素,我闻闻香不香?”“素素,让我端一会儿行不?”“素素,让我细看看红翅膀是用啥涂的行不?”“素素,我把糖给你,你让我端给我娘看看行不?”

大家争着抢着跟我说话,我都不知道九奶多会儿走的。

九奶太好了,我太喜歡九奶了。那天,我哥给我买了糖,问我这几天听没听到小狐狸的故事。我说九奶忙着给各家捏面人儿,没空儿给我讲。我哥说,要想听就能听到,她做饭的工夫就给你讲了,又不占嘴,咋能听不了,还是你不想听。哥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应该追着九奶。我兴奋地跟我哥说:“对啊,只要追着九奶,就能听到故事。”没想到,哥的脸色一变,呵斥道:“跟你说多少次了,人家叫李双双。跟咱们没一点血缘关系。还成天九奶九奶地叫,也不怕把人家叫死。”我问:“咋能叫死?”哥说:“奶奶辈儿的,不是老了吗?老了不得死。”我吓一跳。九奶要死了,我也得伤心死。从那以后,我不再喊她九奶,跟村里其他人一样,喊她九子媳妇。

晚上,我和我哥躺在我家柴禾堆上看月亮,我把九奶讲给我的故事讲给了我哥。

小狐狸找得很辛苦。她克服好多困难,风霜雨雪难不倒她,最难的是对付饥饿。她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消除她的饥饿感。本来,吸日月之灵气的小狐狸能变成人,因为她是仙儿,身子没沾过血气。可是,她一心想找公鸡的魂魄,公鸡的魂魄转什么,她就转什么,转猪、转狗、转驴,不管什么,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她放弃了转人的机会。

为了生存,她学野牛、小鹿吃过草,学熊猫吃过竹子,学猴子吃过野果,能吃进去的不解饥,吃不进去的就呕吐了。有一次,她见一条花蛇吃了一颗鸟蛋,她也吃了一颗,她感觉比吃草强多了,吃进去不呕吐还解饿。后来,她就学着蛇吃幼虫、泥鳅、黄鳝、杂鱼、青蛙,她找到了适合自己口味的东西,也给自己招来了祸。她沾了血腥,想变成高尚的人类,只能重新修炼。她自己不会捕捉活物,就使用伎俩跟别的动物抢夺。为了贪腥,她让蛇咬过,让狼追过,遭熊打过。她常常遍体鳞伤。后来,她学会了使用媚术。她知道发情的狼需要母狼,就把自己伪装成母狼的样子,她的媚术只能持续20分钟,时间一过,她就会变回小狐狸,那样的话,她就成了狼的囊中之物。这20分钟对她至关重要。在这20分钟里,她得让发情的狼心甘情愿把它口中的美食让给她,还不能受到侵犯。为一顿美食她伤透了脑筋。她利用过狼,利用过虎,利用过熊,利用过蛇,还利用过狍子,等等等等,所有食肉的动物她都利用。一次又一次,她争夺它们的美食,又一次又一次从它们身下脱险。它们没有识破她是好事,但可怕的是,它们记住了她的体味,寻着她的体味,这些动物没日没夜地追寻着她。为了寻她,它们总是不期而遇,见了面就撕咬,就搏杀。这个时候,她赶紧变成小狐狸,以闪亮的速度逃了。她知道,她一旦掩盖失败,就会成了凶恶之物的腹中之食。小狐狸每天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可她寻找公鸡魂魄的决心没有改变。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百年后,她终于碰到了让她痴心不改的魂魄,那个魂魄竟然披着一张兔皮。

那是冬天的一个早上,大雪覆盖着原野。四野苍白,走兽遁迹,飞鸟隐形。这个季节是狼发情的季节。小狐狸孤零零地行走在荒寒的山林中,她又冷又饿,为了充饥,她必须寻找发情的狼……

鸳鸯戏水的面人儿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孩子争着来我家看,连大人也来。那几天,九奶被村里人轮番请去捏面人儿,有的孩子缠着爹娘,让爹娘求九奶给她也捏个鸳鸯戏水的面人儿。九奶谁家也不答应。九奶说:“她用两天两夜才捏出那个鸳鸯戏水的面人儿,再捏同样的一对鸳鸯,得要了她的命。”

那个十五,家家都捏了面人儿。孩子们人人都抱着面人儿玩。一下子,村里的面人儿花样多了起来。这家捏了牛、羊、猪,那家捏了兔、猫、鸡;这家捏了狮、虎、鹿,那家捏了石榴、茄子、佛手;这家捏了爬娃娃、睡娃娃,那家捏了坐娃娃、蹲娃娃。村里家家捏面人,面人儿千姿百态,但没有一个面人儿是带颜色的。我是唯一一个拥有五彩颜色,并且是鸳鸯戏水面人儿的孩子。

一生中,我有许多骄傲的事,有过许多众星捧月的感觉,比如考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但记忆最深的是端着鸳鸯戏水的面人儿在村里招摇,那段时间,我血液澎湃了一次又一次。

不过,那些日子,一直对我娇惯的娘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爹也没给我好脸色,我哥对我却是和颜悦色的。无所谓,娘爱怎么甩脸子就怎么甩,爹爱怎么待我就怎么待,哥对我好,我的兴奋度不会减。每天一睁眼,我就端着干透了的面人儿出门,是端不是抱,爬娃娃能抱,坐娃娃能抱,面鱼能抱,面鸟能抱,唯独这个鸳鸯戏水不能抱,一抱一掬,不小心,两只干透的鸳鸯就可能分开,即使两只鸳鸯分不开,也可能跟下面面做的水分开,任何一方分开,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那段时间,我常在梦里笑醒。一次醒来,听到爹娘在争辩。娘说:“他不招惹她,她能对他另样?”爹说:“咋不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再浪,他要不理,她也不会痴迷成那样。”爹说:“依我看,赶紧给他成家。”娘说:“咱试过多少次了,相一个荒一个,他看不对,咱能强迫?”爹说:“两只发情的牛赶到一块儿,哪有不怀牛犊儿的。不能由着他,咱再张罗一门亲事。”娘说:“我还托许嫂介绍?”爹说:“谁都行,只要能领来女的就行。这次我说了算,你听我的,别由着他,差不多就给他订了。”娘说:“行,咋也不能让他娶一个大五岁的寡妇。”

我知道,这是爹娘要给哥介绍对象了。第二天,我把爹娘晚上说的话告诉了哥,代价是他必须用爹娘给他的买烟钱给我买糖。

哥把两块钱甩给我,说:“我倒由着他们了!”哥就这样,爱正话反说,村里人喊他牛皮灯笼,懵子儿,话不多,主意硬得很。

哥拿着镰刀出门时,扭头跟我说:“告诉爹,我去割麦了,晌午不回来了,让他别去了,我一个人就行。”我说,爹去镇里了。哥说,那你跟娘说一声,别等我回来吃饭。

我喜欢找九奶坐。那时候,我迷恋九奶的故事,就像以后迷恋书一样,有点儿情不自禁。

一放学,我就连跑带颠回家,放下书包,背起筐子给猪挖菜,这是我每天的活儿。一天不挖,我家的那头白猪就只能喝泔水。野菜挖回家,急急忙忙吃了饭,我就到九奶家,听她讲故事。

哥一个人割地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周六,上半天学。放了学,吃了饭,我佯装去地里挖菜,背着菜筐去了九奶家。九奶不在,她家锁了门。猪在门上拱,疯了似的,拱一阵哼哼一阵儿,一阵儿又过来拱,一天没吃食似的。九奶家的木门让猪嘴拱得湿漉漉的。

我在她家屋檐下坐着,等她回来。我不回家,回家娘就会把我撵地里挖野菜。她家真是动物世界,鸡猪猫狗在院里闹闹哄哄的,要把彼此吃了似的。

我双手抱着膝盖,头抵在膝盖上正犯迷糊,九奶提着一筐猪菜回来了。后面跟着我哥。我哥背着一大捆青草,弯着腰,头也抬不起来。九奶见了我,吓一跳,看看我再看看我哥,见我哥头也不抬,佝偻着身子正往院墙上放草,就放声喊道:“素素,你咋来这儿了?”

我哥惊叫一声,咚,那捆草掉在了院墙外面。

我不敢说我在等九奶讲故事,怕我哥告诉我娘我在九奶院里偷懒,便急中生智说:“我娘让我来找我哥。”哥满头大汗,脸色绯红地站在我面前,弯着腰问我:“娘知道我来这儿?”我说:“娘说你会躲在这儿偷懒。”哥有点惊慌失措。九奶也弯下腰,摸了一把我的头,说:“你哥才不会偷懒呢,他见我割了太多的草,好心帮我送了回来,这不,他帮我送回来就要返回地里割麦子了。”说着,她推我哥一把,说:“你快去割你的地吧,害得你跑一趟,我下次不割这么多了。”

我哥把我揪起来,拉到一边,低声呵斥道:“你要敢告诉娘我来她家的事,我就把你小辫剪了,跟剪羊毛似的,一根不剩。”

我不怕我哥,他对我就是面上凶,就是吓唬吓唬我,过过嘴瘾。

我瞪他一眼,说:“你敢。”

哥真是怒了。我跟他顶嘴,他眼睛里少了往日的温暖,竟然凶巴巴的,跟我爹的眼神一样一样的。

他原地转了两圈儿,突然站正了吼我:“还不快回家?想让我揍你?”

我返身拿菜筐,正要跑,哥一把揪住了我。他脸色亮了一下,问我:“你咋不去挖猪菜,在这儿是不是磨洋工?”

让哥点到了痛处,我害怕了,赶紧跟哥说好话:“哥,你别告诉娘我在这儿偷懒好不好?我就是想听九奶讲故事,小狐狸的故事。九奶说她只有晌午有工夫,我就这会儿来了。你要告诉娘我来这儿了,娘得扒了我皮。”

哥呵呵呵乐了,乐得前仰后合。

那天,我跟哥拉了钩,发誓谁也不跟爹娘说我们来九奶家的事。

第二天,九奶把我喊到她家,專门给我讲了狐狸女的故事:

为找到吃的,小狐狸先得找到会捕食的动物,走啊走,找啊找,小狐狸终于找到了狼,不是一只,是两只。两只狼正围攻一只白兔。小狐狸有点犯难,两只狼一公一母,她想要引起公狼注意,就可能惹恼母狼。她知道,靠自己身体释放出的特殊体味,魅惑公狼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对付母狼。母狼对她的体味是排斥的,用在人身上就是嫉妒。小狐狸想了想,便把自己变成一只小狼,她的眼睛对着公狼释放一种信息,对着母狼释放另一种信息。两只狼很快上钩了,它们让她加入到了围攻的队伍里。三只狼呈三角形把白兔围在中间,狼和兔子的力量太悬殊了。小狐狸边想着怎么把小白兔占为己有,边观察小白兔的眼睛,这一看不得了,从小白兔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他的魂魄,俊美公鸡的魂魄。

终于找到了。

在两只狼用耐心对峙小白兔的时候,小狐狸一下扑了上去。当她抱住小白兔时,她身上的霜雪花一样飘落了,立刻,她变回了狐狸。趁两只狼发呆,小狐狸如一道闪电,携着小白兔跑了。

苍茫的雪地上,两只狼追着一道闪电,整整跑了九天九夜。他们跑过的地方,雪花飞腾,世界一片混沌。从北到南,从冷到暖,从平原到深山,两只狼追累了,停下来张望时,狐狸凭最后一丝力气,把小白兔含到了一个很小的洞里。

小白兔也认出了前世的狐狸,他跟小狐狸讲了他一百年来的遭遇。为了找到小狐狸,他先后附在几千个小动物身上,他专找能跑擅跳的动物转世。可是,那些动物寿命太短了,他只有不停地转世,才有机会找到小狐狸。就这样,他们互相找了一百年,才在洞里相聚。在洞里,他们紧紧依偎,把前世欠下的温暖用七七四十九天补了回来。两只狼一直守在洞口,他们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小狐狸和小白兔想通了,只有变成人类,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恩爱一生。想要变成人,他们只有修炼。小狐狸和小白兔只想到了结尾,他们忘记了过程。一个食肉的和一个吃草的动物,他们修炼所需要的时间是不同的。食草的动物,他没有多少罪孽,食肉的动物,如果修炼不到,是很难变成人的。小狐狸和小白兔在洞里修炼,小狐狸眼睁睁看着小白兔留下一副躯体,灵魂飘出了洞口……

九奶讲到这儿时跟我说:“素素,你听没听说有的人是狼转的?”我摇了摇头。她又问我:“你听没听说有的人是猪转的?”我点了点头,说:“我娘说我哥就是猪转的,能睡觉。”九奶呵呵呵笑了起来,一笑,俩酒窝更深了。笑罢,她脸色绯红地问我:“你觉得你哥是猪转的?”我想了想,说:“猪不吃肉,我哥爱吃肉,他是狼转的。”九奶笑了说:“不对,你哥属兔的,从啥修炼的就属啥。他前几世是兔。”我说:“我是属蛇的,那我是蛇修炼来的?”九奶说:“嗯,差不多。你哥是兔修炼来的,后来变成了人,成精的小白兔,比狼还凶。”九奶说罢,就用手捂了嘴呵呵呵地笑。

我把九奶讲的故事讲给我哥听,把九奶说他是兔子修炼的话也说给他听,我哥兴奋地把我举过头顶,转了两圈儿,放下来说:“我就是狼,我吃的是色,秀色可餐。”

这话我不懂。

这段时间,好几个人给哥介绍对象。爹娘要给哥娶媳妇,哥的脾气却火爆,到处跟人打架。一句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打小胖子、二小子我能理解,他们嘴贱,见了我哥就编排他:伟哥伟哥你真棒,没有女人让你浪,天黑炕上盘腿坐,唉声叹气想婆娘。

我哥叫李重伟,比他小的都喊他伟哥,比他大的都喊他大伟。我哥1米8大个子,很少有人打得过他。

那天,我哥左手拎着二小子,右手拎着小胖子,左右开弓,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俩打趴下了。一个头破了,一个胳膊脱臼了。两家人找到我爹,说我哥脾气暴,得给娶媳妇了,这是客气话。不客气的是问话:你家大伟去别村看电影,听说还挨打了呢,他那会儿咋不发这么大脾气?话里话外,他们是说我哥仗着我爹是村长,在村里为非作歹。我娘一直赔不是,我爹一直黑着脸。他们一走,我爹举起扁担就打我哥。我和我娘抱着哭成了一团,我哥呢,一声不吭,只把背给了我爹,任由他打。

这场架我家赔了500块钱,给二小子和小胖子买了牛奶、黑芝麻糊和水果。我哥两个月的烟钱被我爹扣了下来。我们都以为,这场架我哥吸取了教训,不会动不动就出手伤人,没想到,没过几天,我哥又打了朵朵爹,并且是,差点儿打出人命。

其实,朵朵爹比我哥只大6岁,他结婚早,19岁就跟朵朵娘生下了朵朵,我哥呢,19岁才高中毕业。

我们村比周边各村都治理得好,这是我爹的本事。我们村的井上都遮着井棚。我爹说井口敞着,刮风下雨井水容易污染,所有的井,他动员全村人都搭了井棚。井棚搭得很讲究,像我们住的房子,泥坯砌墙,墙里墙外用胶泥抹了,再用白灰刷了。墙里写着“保护水资源就是保护我们的身体”,墙外一边写着“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另一边写着“要想美,少打老婆多教育”,墙后写着“和谐致富”。像各家门口贴着的对联。井台南面是敞开的,前面放着饮水槽,方便饮牲口。饮水槽是长方形的,巨石做的。我们村有多少口井就有多少一模一样的饮水槽。因为水井搭着棚子,天热农闲时节,村里人都喜欢在井棚里纳凉。

那天,几个女人拿着针线活在井棚里纳凉。朵朵娘把一家人的棉袄棉裤拆了,棉花毛飞得到处都是。拆下的面料不去河里洗,却占用饮水槽洗。她边洗边跟几个女人聊天。朵朵爹呢,这边给朵朵娘一桶桶从井里吊水,那边跟几个女人说着荤话,我和朵朵在井棚前后疯玩。

我哥放马回来,骑着马到井边饮马,见朵朵娘占着饮水槽洗衣服,脸色当下就不好看。朵朵娘赶紧说:“大兄弟稍等等,马上就洗出来了。”我哥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眼皮也不抬,用手一下一下梳马鬃。朵朵娘把面料洗了,涮了。饮水槽里外都是棉花毛。朵朵爹把吊水桶递给我哥,说:“大伟,给,饮你马吧。”我哥还是没抬头,缓缓说道:“哥,你先把饮水槽洗了吧。”朵朵爹大大咧咧地说:“洗啥洗,又不是做饭锅。”哥又说:“好好洗洗吧,都是棉花毛。”朵朵爹嘿嘿一乐,说:“又不是你喝,马还怕个这?”哥也不争辩,还是那句话:“好好洗洗,怕不怕我知道。”朵朵爹真是没心没肺,本来我哥不高兴,他洗洗也就得了,还教训起了我哥:“你是念书念傻了吧!那牛馬就是牲口,渴了,河里沟里的水不照样喝?”说到这儿,他把吊水桶扔在我哥脚边,边下井台边唱起了歌:“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他唱这首歌的时候,九奶正好挽着一篮子菜路过。朵朵娘的脸当下就变了,冲朵朵爹喊:“不赶紧帮我搭衣服,站那儿嚎什么丧!”旁边几个女人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你家男人发情了,你看不着?”

九奶跟我哥对视了一下,低头走过去了。就在这时候,我哥的暴脾气一下发作了。他像拎小鸡一样把朵朵爹拎起来,甩鼻涕一样猛地甩了出去。就这么一下,朵朵爹的前门牙在饮水槽上磕下去两颗,满嘴喷血吓坏了所有人,都以为他被撞坏了内脏。

这场架,我家赔了朵朵家5000块钱。朵朵爹说镶两颗牙得1万块,我娘找中间人谈了半天,赔了5000。听说朵朵爹只花了1000块就补了两颗牙,两颗大白牙。本来,朵朵爹的牙偏黄,他非要补两颗白牙,说白牙好看,结果,两颗白门牙在一口黄牙中成了笑柄。

我以为这次我爹会往死了打我哥,没想到,我爹竟和气地跟我哥说:“在饮水槽里洗衣服,该打。那么大人了,都不知道啥该做,啥不该做。”说罢,我爹竟伸出手摸了一把我哥的脑袋,补充道:“吓唬吓唬是对的,下狠手就不对了。”我爹说罢,就举起烟杆喜滋滋抽烟去了。我爹把我哥买烟的钱停了,我哥一直抽烟叶。那天,我哥凑过去,用书本卷烟叶抽时,我爹竟跟我娘说:“给他烟钱,这旱烟他哪能抽得惯。”

也许我爹的举动助长了我哥伸张正义的决心。没几天,我哥又打了人。这次,他打的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粮店的张二小、裁缝铺的老黄和棺材铺张旺财。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那天,我坐在九奶炕上听她讲狐狸女:小狐狸和小白兔约好了一起转世,他们商量定了,小狐狸转女人,小白兔转男人,不论遇到什么事,到了人间,他们都要在一起。小狐狸身上带着血腥,她闭关修炼了九九八十一年,而小白兔几世都是吃米吃草的动物,他转世很快,在这八十一年里,他先后转了两次人一次狗,前一次转世没有碰到小狐狸,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过了一生,81岁含悲而死。第二次他转成了狗,而小狐狸却转成了女人,小狗认出了小狐狸,可女人并没认出小狗。那时候,她还是个贪玩的小女孩儿,心思只在玩上。小狗伴着小狐狸成长了5年,5年后,小狗为了救小女孩儿离开了人世,这一次他转成了人。这样,他就比小狐狸晚到了人世5年……

讲到这儿,九奶家来了三个要账的,自此以后,九奶再没机会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粮店的张二小、裁缝铺的老黄和棺材铺张旺财又来找九奶要账了。按说,那几年,九奶养鸡养羊养猪把他们的账都按协议还清了。没想到,他们说话不算数,找后账来了。

原来,张二小和张旺财是父子俩,张二小老婆死后,张二小谁都不娶,点名就想娶九奶。张旺财托老黄到九奶家做媒,让九奶嫁给张二小。谁都没想到,苦巴巴熬日子的九奶竟说不嫁人,谁也不嫁。老黄拿了张旺财的说媒钱,没办法,就找到九子的哥哥姐姐,还让张旺财给了他们好处,让他们说服九奶嫁人。九子的哥姐坐了一炕说服九奶嫁人,说张家是远近有名的有钱人家,从生到死,全乡人都离不开张家,每天,张家的钱都像流水一样哗哗进。他们替九子惋惜了几句,就劝九奶说:“你是寡妇,又背着一身债,人家要娶,你哪有不嫁的理。”九奶也不示弱,她哪儿是听兄长劝的主。她理直气壮地说:“嫁不嫁你们管不了,九子留下的债你们不管不问,九子留下的老婆你们也没权过问。”

过了几天,九子的哥嫂来找九奶,说粮店的张二小、裁缝铺的老黄和棺材铺张旺财找他们要钱了。九奶说她都还清了,不欠他们的了。哥哥嫂嫂们却说:“还清了人家还跟我们要钱?”九奶来了一句绝话:“让他们来跟我要,看他们有那个脸没?当面锣对面鼓,他们敢当面说我欠了没还,我就听你们安排,让嫁人就嫁,九子留下的窟窿就由你们来堵。”

没过几天,三个人真结伴来要账了。当然了,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说按协议还清了,三方说没有还清。三方是明欺负九奶的。九爷的哥哥嫂嫂帮腔,九奶肯定是输了。不过,九奶找到了我爹,让我爹出面证明。

依我爹的为人,他肯定会主持公道。没想到,那次,我爹做了伪证。

那天,九奶找到我爹,跟我爹说三年前谈妥的条件,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先后给了恒达粮店8只兔子,给黄裁缝50只小鸡,给张家棺材铺两头小猪,三年过去了,他们不认账了。

我爹跟着九奶去了。我爹去的时候没叫我哥,他看了眼我哥没说话。九奶也看了眼我哥,嘴动了动,没说出话。我和我娘也跟着去了。我们走时,谁也没叫我哥。事后才知道,我哥在家找记账本呢。那天,他在家翻腾了半天,柜顶、柜底,箱里箱外,把家翻了一遍,也没找到记账本。他找到了我娘藏着的钱,拿着钱也去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全村人去了多半村。农忙时节,村里没有红白喜事,好久没来过唱戏的、耍猴的了,这场架成了全村人的稀罕。

先是说理。九奶說九奶的理,说当时说得明明白白,恒达粮店要8只兔子顶100块钱,黄裁缝50只小鸡顶20块钱,张家棺材铺用两头小猪顶180块钱。张二小、老黄和张旺财却说他们当时没说是顶债,是顶迟迟不还的利息。三个人口径一致。九奶势单力薄,她讲的理就成了胡搅蛮缠,死不认账了。

九奶眼巴巴等我爹说话。我爹呢,被九爷的几个哥哥嫂嫂拉到了一边,叽叽咕咕说了半天。人家说的是悄悄话,谁也不能到跟前。谁过去我爹用眼睛瞪谁。就我爹在村里的威信,没人敢过去。

全村人都等着我爹说话呢。我爹好不容易从包围圈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开会似的嗯了两声,半天才说:“这个事呢,我也不好说,一方说是顶债,三方说是顶利息。咋说呢,当时咱白纸黑字没写清楚,只能选个折中的方法了。九子哥嫂愿意替九子把这债还了,是好事,啊,也给他九子媳妇减轻了负担,既然都愿意,就让哥哥嫂嫂们把那300块钱掏了,这以后就两清了。其他事,那是你们自己家的事,自己商量着办。”

九奶怒吼一声,说:“不行,我不答应。”说着,她用手指了指一边站着的哥嫂,骂道:“你们替我还债,我又没欠债,你们替我还啥?他们给了你们啥好处?还有逼着弟媳妇改嫁的?你们还是九子亲人吗?九子在地下饶不了你们。”

人群里有人说:“让你嫁还不好?一个人过日子,还背一屁股饥荒,图舒心还是图省事?”

九奶在人群里环视一圈,头倔强地拧着,眼神歹歹的,似在找人。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哥冲了上去。他把手心里攥着的钱摔在张二小面前,说:“共500,我替她还。”

九奶看了眼我哥,小女孩儿似的,迅速低了头,眼睛里噙着的泪花也滴了下来。

张二小说:“你算老几?她是你七大姑还是你八大姨?能轮上你还?”

人群里有人说:“她是他九奶。”随后是一阵窃笑。

我哥拳头握紧了。他凶巴巴地向人群里望,好像要把那个揶揄他的人揪出来暴揍一顿似的。

张二小看也不看我哥,他竟然盯着九奶,不怀好意地嚷嚷道:“你愿意让孙子替你还这债?”

还没等九奶张口罵,我哥的大拳头早抡了过去。他先是把张二小打趴下了,只一拳头。返过身,又向张旺财挥起了拳头。这时候,我爹大喊一声,把我哥抱住了。爬起来的张二小趁机冲了上去,猛推我爹一把,就把我哥摁倒了。张旺财扑上去还踢了我哥两脚。这一下,我爹不让了。

我爹是坝上村的村长,可在张旺财眼里,他啥也不是。我爹刚扑上去,张旺财一甩胳膊,我爹就像蛤蟆一样蹦出去很远。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爹替坝上村操了那么多心,我家出了事,村里人却都在围观,任由几个外村人在我们村撒野,这事要搁别人家,我爹肯定不让。

最后的结果是,我爹被张旺财压在路西,我哥被张二小和老黄压在路东。张家父子俩压在他们身上不说,还挥拳锤打。我娘哭着骂,我哭着喊。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在这时,九奶用扁担挑着两只大铁桶过去了。她站在路中央,以她为圆心,扛着扁担转起了圈儿,她越走越近,越转越快。当转到两拨人中间时,铁桶不高不低,刚落在张家父子和老黄的头上,咣了当,咣了当,桶碰在三个人头上,像秤砣碰在鸡蛋上,接连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原来,九奶在两只桶里都放了石头。

随着几声惨叫,骑在我爹和我哥身上的三个人纷纷倒地。

九奶一下打伤三个人,乡里来人调查,我哥硬说是他打伤的,乡里就把他们一起叫去问话了。

这次打架,我家赔了钱是小事,主要的是,我爹的官帽子可能要被摘了。乡里说要上会研究我爹参与打架的事,我爹处于留职待查阶段。我想,这是我爹真正生气的原因。可是,村里人却说惹我爹真正生气的是我哥。

我哥和九奶从乡里回来那天,有人见我哥抱起九奶钻进了山洞。坝上地区一马平川,说的是山,其实就是凸起的小土堆,山不大,山洞更不会大到哪儿去。那个山洞我去过,那次,我哥领我到乡里赶集,回来时赶上雨,我哥带着我就是进那个山洞避的雨。我跟我哥并排蹲进去都挤,我不知道,又没下雨,我哥为啥要抱九奶进去。我爹听村里人说了这事,腮帮鼓得跟蛤蟆一样。

我哥还没进家,就被我爹撵了出去,这还不算,我爹拿着扁担,还满村追着打,看那样子,好像还要把他撵出村。我爹举着扁担追,我哥也不快跑,边跑边回头跟我爹说话。我爹追上去举起扁担打,他挨两下,疼得直咬牙,扁担雨点似的落下来,他才又跑起来,跑几步停下又回头跟我爹说话,等上来的又是一顿打。我不知道,我哥有什么当紧的话要跟我爹说,我一年不跟我爹说话都没话说,他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要说。

我娘拉不住我爹,就冲我哥喊:“大伟,别说了,赶紧跑开吧。别说了好不好?”

我哥真是犟,越不让他说,他还越要说,边挨打边说。扁担钩落在我哥的头上,我看见我哥头上流了血,流到脸上,从脸上一直往下流,我爹竟然还不放过,还在追,还在打。我哥呢,竟然还不服软,头上顶着血窟窿还在跟我爹说。

两个犟人!

我爹打我哥,惊动了全村人。我爹和我哥像野狗逗野猫,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追,几条巷子都站满了人,就是没见九奶。

站在巷子里的人跟我娘说:“他爹服软了,下手明显轻了,你别担心了。”还有人说,看他爹的样子,是想往西边撵大伟,你家大伟,绕着巷子来回跑,就是不往西边去。

我娘拉着我,追又追不上,不追又不忍,就随着看热闹的人,从这条巷子追到那条巷子,又从那条巷子追回这条巷子。

我看到我哥,就冲我哥喊:“哥,哥,你躲娘身后来,快点。”爹一打我,我躲在娘身后,我爹就收了手。可是,任我咋喊,我哥就是不理。

后来,我娘推了我一把,弯下身悄悄跟我说:“赶紧去喊你九奶,让她快来劝劝你哥。”

九奶家真是个好地方,村里几条巷子热闹成那样了,她家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我进了九奶家,见九奶蹲下身子在呕吐,像吃坏了东西似的。见了我,她还边笑边吐,好像呕吐是件很幸福的事。她吐得满脸喜色。

我说:“你病了?”自从我哥不让我喊她九奶,见了九奶我就你来你去地说话。

九奶喜滋滋地说:“没病,你快要当姑姑了。孩儿他姑姑。”说着,她还调皮地拧了一下我的脸蛋。

我不知道“孩儿他姑姑”是啥意思,她说没病,我赶紧告诉她我哥挨打的事。九奶听了,惊叫一声,拔腿就往村里跑。

九奶跑得真是快,我那么能跑,竟然追不上她。等我进了巷子,从人缝里钻进去才看到,九奶把我哥挡在身后,气喘吁吁地怒视着我爹。她嘴唇哆嗦着冲我爹喊:“还有你这当爹的了?往死了打孩子?他犯啥错了?当面锣对面鼓,当着全村人面你说清楚了。”

我爹真是老了,跟张旺财他们打架他认怂,让九奶当面一问,他也认怂,先前追着打我哥的劲儿没了,只顾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气。

半天,他才抬起手指头,指着我哥说:“你问他,让他当着全村人面说说,说他想娶谁了?”

我哥一把把九奶推开,说:“说就说,我还怕啥?我想娶谁就娶谁,谁也管不了,谁也别想管。行,我就在这儿说,咱说定了,只要我说了,我们的事就定了,你也别多管闲事了。”

我哥像我爹给全村人讲话似的,他嗯了一声,清了下嗓子,就要往下说。没想到,我爹像卧在地下的狼狗,猛地跳了起来,冲着我哥劈头盖脸地就打上去了。我爹没有我哥高,他竟然跳着高高打我哥的脸。我哥脸上重重挨了两巴掌,但他像没事人似的,伸着脖子,看着众人还要往下说。

也就在这时候,我爹给气晕了过去。我爹倒在了地上,我哥才服了软。他爹爹爹喊了半天,喊着喊着就哭开了。可是,等我爹刚睁开眼,他竟然来了一句:“爹,你别生气,我的婚姻还是得我说了算。”

我爹病了,躺在炕上,两天不吃不喝。这两天里,娘一直求我哥,让他跟我爹认错。我哥不说话,眼睛血红,急得要把眼珠子蹦出来似的。我娘说:“你爹从没受过这种气,你不听他的话也就算了,还非得要让他听你的话。”我哥说:“我的话没错,他咋就不能听?”我娘说:“那事还有个谁对谁错?你爹是出了名的犟,认定的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先认个错,让你爹吃口饭。不能活活饿死他。你爹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一辈子也好过不了。你先认个错,剩下的事咱再议。”我哥说:“我就不信了,我不认错,他还真能饿死自个儿?我没错,我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一百头牛也拉不回。”

我哥摔门走时,我追上去跟他说:“哥,你跟爹认个错吧。你不认错,爹不吃不喝咋办?我没错还跟爹认错了呢。那次,我还跟你认错了呢,你忘了?认个错,也不掉你的肉,就一句话,你就说说呗。”我哥推了我一把,呵斥道:“滚一边去,你懂个屁。”

第三天了,我爹还是不吃不喝,只是哼哼,要死的样子。我娘就知道哭,白天黑夜地哭。我哥呢,一天给我爹往上端三次饭,六次水,就是一句话不说。

两个犟人!

我让娘哭得烦透了,就出门溜达去了,走着走着就到了九奶家。

九奶也病了,躺在炕上直哼哼。见我来了,问我家里情况,我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她听了后,坐起来,面对着自家大门,不知何故,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趴在炕沿边哇哇地吐了起来。

唉,这世界真是乱套了。我没听到狐狸女的故事,只好懒洋洋地回家。

第四天,我哥把我爹摁在炕上,强行给他灌了一碗水。不知怎么,我爹就睡了,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听我娘说,我哥在水里放了安眠片。我爹睡着后,我哥去小门诊找来了医生,给他输了几瓶子液体。

家里安静下来了,我才想起说九奶生病的事。我哥一听急了,跳下地就要走。我娘扇了我一巴掌,骂道:“都八九岁了,咋啥也不懂呢。”

我不知道娘为啥打我。怕我娘也不吃不喝,我赶紧跟我娘认错,说以后要懂事。那时候,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正在我哥穿鞋的时候,九奶领着一个女孩子来了。一进门,她就笑嘻嘻地喊道:“一大早花喜鹊就叫不停,原来是冲你家来的。”九奶脸上笑嘻嘻的,可她的眼睛却像刚哭过似的。我哥痴呆呆看着九奶,很吃惊的样子。九奶呢,看也不看我哥,冲着我娘和躺着的我爹说:“我叔,非要让我给表妹介绍对象。想过来想过去,咱们村,也就是你家大伟配得上我妹。这不,我领我妹来相相大伟。”

九奶的表妹跟九奶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好看。就是羞答答的,不敢抬眼看人,完全没有九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娘一惊,看看九奶,看看我哥,一时不知说什么了。没想到,这个时候,爹一下坐了起来,好像他根本就没睡着,根本就没生病一样。他坐起来,冲我娘喊:“赶紧给他九奶倒水,媒人都来了,也不懂好好招待。”

大人的事真是摸不透,九奶介绍了那么漂亮的妹妹,我哥竟然不领情,他冲着羞答答的女孩儿喊:“去去去,想嫁誰找谁去。”说罢,拿起地下的煤铲子,咚一下扔到了我家穿衣镜上。我家那块挂在墙上印着“花好月圆”的穿衣镜立刻碎了一地。

九奶好像生气了,她盯着我哥,说:“呀,你觉得自个儿挺金贵的,还挑三拣四了?”说罢,冲我爹娘又说:“论我在村里的辈分吧,我不该叫你们嫂子,可论年纪,你们就是我哥嫂。这个媒做不成我也不强求,我妹又不是非他不嫁。我来你家,还有个事得跟村长说,我跟张二小要在本月18号结婚,你们也知道,张旺财家是大户,二小叔叔就是咱们乡乡长,在乡里有分量不说,在县里也很有分量。我们结婚,他家要热闹,大热闹,在大饭店要摆好几十桌。我心思简单办个婚礼算了,那边不让,我也就不能寒酸了。我爹娘死得早,最近最亲的也就是我叔和嫂了。这不,我叔和嫂领我妹来了,18号他们代我家人出席。我是这样想的,你是村长,也是我哥,我想请您也出席,给我撑撑门面。”

我爹好像没反应过来,半天没说话。我娘愣怔片刻,说:“九子媳妇,依我说,你不要急着嫁他,再打听打听,我听说,那个张二小可不是……”

九奶截断我娘的话,说:“张家门坎儿高,想嫁的大姑娘都排着长队呢,何况我这个寡妇。好日子谁不想过?嫁给张二小,我就把家安到了乡里,说不定,过几年他还领着我在县里安家呢。再说了,有吃有喝总比闹心的日子强。我也想了,就是嫁了想嫁的人,成天打得鸡飞狗跳的,那也不是日子啊。”

我爹不想听九奶说下去了。他从炕上站起来,精神百倍地下了地,说:“行行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乡里一天没决定撤我,我就是村长,村里的婚丧嫁娶我就得出面。大妹子,你说,要我干啥?”

九奶说:“还得烦你到我家一趟,跟我叔嫂商量商量。”

直到九奶一行人出门,我哥都没反应过来,就那么痴呆呆地立在地上,泥人一样。

我爹没事人似的去九奶家帮忙了,我哥却遇到鬼似的,晚上就发起了高烧,他整夜整夜喊着,哭着,嚷着,几天时间,他就瘦脱了相。

九奶出嫁那天,天下着雨。雨虽然不大,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就像九奶的眼泪。九奶出嫁,也没有娘家人,也不需要流离娘泪,可她却没完没了地哭。迎亲的八辆红色小轿车来了,八辆小轿车贴满了好看的花。最前面一辆车头还用花贴出一个大大的花心。车头有多大,花心就有多大。这样的场面,在坝上村还是头一次。坝上村人顶着雨看热闹。有人打着伞,有人头顶着塑料布,也有人头顶着一个装尿素的袋子,五花八门的遮雨布把九奶家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八辆车在雨中一字排开,越洗越红,地上的积水漂着几朵从车上掉下来的鲜花,雨点落上去,鲜花颤巍巍地动,像九奶被背出来时抽动的肩膀。

听说九奶的婚礼很壮观,有唱的有跳的。按说,我爹是村长,应该是坐正席的。谁知道,九奶出嫁那天,我爹却领着我哥到县城找熟人给我哥办民办教师去了。后来,村里人说,熟人是九奶托张二小找的,爹在九奶婚礼上的任务就是领我哥去县城。那时候,我一直不太信村里人的话,凭我爹的本事,还需要九奶托人?

我上高中那年,我哥转成了公办教师,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张纪村教书。学校老师紧缺,他一个人带两个班。我哥一直没结婚,我娘说他心高,谁也看不上。

我哥喜欢奖励他的学生。谁考得好,谁学得好,他就奖励谁。他用自己的工资给学生们买本买笔,他教过的学生都用过他送的笔和本。正赶上三年灾荒,坝上四个县都缺米少粮,学生吃的都是政府救济的玉米面,白面很紧缺。老师一个月救济8斤白面,我哥不吃,他把白面攒下来留着捏面人儿。把面人儿晒干奖励学习好的学生。这是他最隆重的奖励。能吃到晒干了、有嚼劲的面人儿,在那个特殊时期,别说是对挨饿正长身体的学生,就是一般人,也算最高奖励了。不是每个同学都能得到他捏的面人儿。良保县有四个中学,一中,二中,三中,四中,他只送给那些学习好的,成绩能够得上良保县中学的学生。

不知道我哥什么时候学会的捏面人儿。我哥送学生面人儿的事,全县人都知道。一个男老师会捏面人儿不说,还把面人儿当重要礼物送给学生,我哥不出名才怪。那些得到奖励的学生呢,也真把他送的面人儿当个事儿。为争面人儿,互相竞争,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全乡那么多学校,考入良保县中学最多的是我哥教的学生。

一入夏,我哥就开始捏面人儿。他不捏爬娃娃、坐娃娃,也不捏花鱼龙兽,只捏一对一对的鸳鸯。捏好的鸳鸯他就放在他宿舍房顶上晒。到了秋天升级考试的时候,他的房顶上晒满了鸳鸯。一对对鸳鸯栩栩如生,随时都要起飞似的。等学生成绩下来,他就把干如硬棒的鸳鸯送给他们。他捏的是一对,送却不送一对。他掰开了送,一人一只。两只连在一起干透了的鴛鸯被掰开后,肩膀部位各有一处疤,每个得到鸳鸯的学生都捧着一个带硬伤的鸳鸯。硬伤归硬伤,但好吃,干透了的鸳鸯特别有嚼劲儿。

我哥被确定患有抑郁症的那年,他班里来了一个从城关镇小学转来的学生,叫张忆伟。城关镇小学在县里。只听说从乡里转到县里念书的学生,没听说过愿意把孩子从县城转到村里念书的家长。张忆伟家长应该属于全县首例。听说那孩子在县城小学是个霸王,他父母在县城开着肉铺,没时间管,也管不了,按孩子娘的意思,就把孩子交给了全县最好的老师,也就是我哥来管教了。

张忆伟来的那天,我哥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就开始哭,哭得没完没了。哭不说,逮着人就诉苦,说他等这个孩子等得好苦,他十几年没去过县城,就为了等这个孩子找上门来呢。他哭不说,还非要逼着张忆伟去把户口改了,说他的名字起错了,出生日期也填错了。这还不说,他还整天抱着张忆伟不放手,走到哪儿拉到那儿。同吃同住不说,他到四年级教室讲课也要带上只上一年级的张忆伟,那孩子一不在身边,他就说孩子走丢了。那孩子也胆大,我哥这么待他,别人看着别扭,他却高兴得活蹦乱跳。

我爹娘把我哥领到大城市看病,医院听说他好多年不爱说笑,就说他得了抑郁症,认知能力出了问题。从医院回来,我娘替我哥请了病假,让他在家好好养病。

那天,我娘跟我说,她去学校见到了那个叫张忆伟的孩子,她突然想起了我哥小时候,那孩子跟我哥小时候有点像。我娘说,她只知道九奶生孩子的第二年就跟张二小离了婚,离婚没几天就嫁到了县城,九奶跟现在的男人又生了一个男孩,现在男人是卖肉的,不稀罕张忆伟,逼着九奶把张忆伟送给前夫抚养。前夫张二小又娶了老婆,根本不管这孩子,九奶没办法,听说张纪村学校不用家长管孩子,就把孩子送去了。

我说:“我感觉那孩子就是我哥的。那年我去找九奶,九奶正呕吐,还说我要当姑姑了。”

我娘说:“胡说八道,你哥跟她没到那个地步,刚心动就被你爹管住了,真到那地步,你爹拼了老命也管不住。”

正说着,我哥从学校收拾东西回来了。他把自己日常生活用品带回来不说,还把那个叫张忆伟的男孩也带回来了。男孩牵着我哥的手,一蹦一跳地走,我哥呢,看着男孩蹦蹦跳跳,脸上扯出一缕一缕笑意。

这么些年,这是我见到的我哥最由衷最甜美的笑容。

作者简介: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多次被《诗刊》《飞天》《鸭绿江》等刊用,部分诗歌作品被中央电视三台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说、诗歌被选入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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