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不语

倦 意

这个下午，我盯着窗前的

一棵小树

它在风中摆动身体，片刻不歇

它的叶子有时变成光线

有时变成遗物，落下来

躺在脚边

你看不出它的变化

甚至它根本，没有变化

它站在那里。它摆动。它落叶

像空气一样理所当然

它有落不完的叶子。

夏 日

那一天的田野还满含年轻

芝麻棉花。土豆桑麻。在远去的人身上

尚未显露出饱胀，或成熟。

远去的人，落在

他身上的初夏的阳光，像一匹温柔的布，被

后来我们才明白，并称之为的，命运

轻轻擦拭。

我在多年后的景象里，看见

少年的朋友，一棵仍在

远走的树，

顶着他的落叶

像某种无法弥补的生活。

我知道

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能在彼此身上做了。

好孩子在雪中孤孤单单

他邀请我和他一起

享用那些雪，创造那些雪，

在北风中把它们变成

有生命的样子。

他在雪中来回奔跑，跳跃，认真地轻轻拍打。

像勇敢的国王，满身炽热毫无畏惧。

我躲在命定的房子里，隔着玻璃

看眼前一片耀眼的白

那么亲切。又遥远。

他孤单的样子让我羞愧。

他虔敬友好的样子让我满面泪痕。

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我有太多黑色的畏缩和恐惧。和逃避。和无法推翻的恶习。

在令人心悸的白中我如此

一动不动。

我的孤独，望着他在雪中的孤独。

献 歌

没有话说的时候

冬天

就来了

你的窗外一定落满了雪

你的目光比雪

更轻，更白

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没有什么要做的事

没有

要怀念的人

没有孤独

没有忏悔

没有一颗石头靠近另一颗石头

我也只是在另一个地方

吃下很多很多的蘑菇

微 微

我愿意在那样的冬天，那样的风

微微起伏

那样的阳光微微动荡

那样的小路，踟蹰而微微向前。

我们，我和你，微微地熟悉

微微地陌生

带着不可更改的旧迹与缺痕

在水流般冗长，却无可一握的生命里

微微亲近。

我愿意在那样一种微微里

去爱一个，低头走在身边的人。

我愿意他带走我。然后离开

像天空最后降下沉默

像时间，最终写满虚无。

而最后一盆炭火微微燃着

我们先后

从灰烬旁绕过。

雪 人

为了看到更多的雪我走进旁边

无人的小树林

雪果然更厚，更软

白得还像刚刚落下来的样子

我小心地踩上去

像踩着一个人的内心

像进入，又像离开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

在一棵树干漆黑的水杉后面

一个小人儿，定定地立在那儿

两片树叶似的眼睛像马上

就要枯萎

我想象一个人满怀欣悦与孤独

走进这儿

一点点，亲手制造了他。然后

离开他

我想象一个人给他以生命

当我来到这里，看见他

又一次抛弃了他。

突然降临的雪

突然降临的雪让我们感到寒冷。

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听到雪花翻转，坠落

仿佛亲人的哭声。

仿佛一个人的骨头，在离乱中，正慢慢变轻。

我想起一生骄傲的父亲，为被风雪围困的他的母亲

留在冰冷的乡村。一个老人

看着另一个更老的老人。

我想起在身边的母亲，不得不用电视，发呆

对抗越来越长又越来越短的时间。

我想起我，孤独，自闭，除了一个个

野草一样自顾飘摇的诗句，再不需要任何一个人

在身边。

我想起火车在远处轻喊，树木轻轻摇晃

代替了某种颤抖。

只有突然降临的雪看着这一切

并给出最后的善意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