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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充的經子觀
——從“書亦爲本,經亦爲末”、“知經誤者在諸子”談起

2018-01-23唐笑琳

诸子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王充

唐笑琳

内容提要 經子關係的互動是中國思想史上不可忽視的一環。漢代以經學思想爲主流,王充一方面肯定經學的價值,另一方面又提出“書亦爲本,經亦爲末”、“知經誤者在諸子”的觀點,挑戰了經學的絶對權威,也肯定了諸子學説的價值。本文試圖通過論述王充“書亦爲本,經亦爲末”、“知經誤者在諸子”的觀點,爲研究王充的經子觀和經子關係史作有益的補充。

關鍵詞 王充 《論衡》 經子觀

經子關係是中國思想史上關注的重要問題。涉及王充經子觀的内容,前人側重於講王充的經學思想,如吴從祥的《王充經學思想研究》[注]吴從祥《王充經學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一書比較全面地論述了王充的經學思想,張造群文章《王充經學思想探微》[注]張造群《王充經學思想探微》,《中華文化論壇》2010年第1期。在論述王充的經學思想時,也提到其子學思想,然而子學的價值只是體現在表現王充主張博通的方面。除此之外,如吴根友、黄燕强《經子關係辨證》[注]吴根友、黄燕强《經子關係辨正》,《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對於歷代經子關係作了清晰的闡述,其中雖提到王充的價值,但此文是關照整個中國思想史中經子關係所作的論述,對於王充的經子觀,只是談及,没有作過多的闡釋。綜上,本文便是以王充的經子觀爲切入點進行闡述,因爲王充的經子觀體現在一方面尊崇經學的地位,一方面又認爲“書亦爲本,經亦爲末”、“知經誤者在諸子”,而關於王充的經學思想,前人已經論述得多且全,故本文對於這一方面只簡單概括,重點闡述王充經子觀中“書亦爲本,經亦爲末”、“知經誤者在諸子”的一面,以期對於王充的思想作有益的補充。

一、 王充經子觀形成的背景

武帝之時,董仲舒對策倡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並進”[注]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523頁。。建元五年,武帝置五經博士,至此,博士走向專經一路,“這是一個劇急的轉變,使得此後博士的執掌不爲‘通古今’而爲‘作經師’”[注]顧頡剛《漢代學術史略》,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59頁。。宣、元帝以後儒術漸興,各家各騁其説,博士之位遂多增設。博士本爲通曉古今、承接應對,然而漢代自罷黜百家,專崇儒術,不僅博士之位成了儒生利禄之途,儒學成爲正統,被賦予“經學”的地位,諸子百家博士不設,諸子百家之學的獨立性亦已喪失,甚至成了邪説歪道。下及東漢,經學思想仍然是思想的主流。

經學在漢代獲得獨尊的地位,一切思想與行爲必須在經學的範圍内進行解釋,成爲一切事物的準則。但是隨着經學的發展,經學内部出現了各種弊端。錢穆云:“蓋漢儒説經,其功力所注,厥有兩途: 一曰讖緯。一曰傳注。讖緯雜於方士,傳注限於師法。”[注]錢穆《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22頁。光武帝頒佈圖讖於天下,朝廷用事與選拔人才皆依圖讖,東漢一朝,讖緯逐漸成爲内學,淩駕於經學之上。皮錫瑞云:“漢人治經,各守家法;博士教授,專主一家。”[注]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75頁。漢人傳經最重師法、家法,經師傳授和徒弟接受必須嚴守師法、家法,不能更改一字。各家學説爲了爲博士、立學官,争取一席之地,采五經相出入者分章逐句爲説,以至形成諸派諸説。“前漢重師法,後漢重家法。先有師法,而後能成一家之言。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注]同上,第136頁。先有師法,師法中再分出家法,由此可見當時漢代師法、家法之盛。漢代治經,章句之所以盛的原因,班固極言之:“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禄,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説至百餘萬言,大師衆至千餘人,蓋利禄之路然也。”[注]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第3620頁。漢和帝永元十四年,徐防上書批評不修家法、不依家法之風,並提出利禄獲取以主一家之法爲標準:“伏見太學試博士弟子,皆以意説,不修家法,私相容隱,開生奸路。……今不依章句,妄生穿鑿,以遵師爲非義,意説爲得理,輕侮道術,寖以成俗,誠非詔書實選本意。……臣以爲博士及甲乙策試,宜從其家章句,開五十難以試之,解釋多者爲上第,引文明者爲高説;若不依先師,義有相伐,皆正以爲非。”[注][南朝宋]范曄撰、李賢等注《後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500頁。正是利禄的誘惑,致使章句之學發展越來越走向極端,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批評道:“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説,破壞形體;説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毁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注]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第1723頁。因爲經學流弊日多,自王莽之時興起删減章句之風,如伏恭删其父《齊詩》章句“恭乃省減浮辭,定爲二十萬言”[注][南朝宋]范曄撰、李賢等注《後漢書》,第2571頁。。《後漢書·桓郁傳》:“初,榮受朱普學章句四十萬言,浮辭繁長,多過其實。及榮入授顯宗,減爲二十三萬言。郁復删省定成十二萬言。”[注]同上,第1256頁。

主流層面下總湧動着暗潮,自《吕氏春秋》一書就開始顯現出兼采各家思想和諸子思想相融的趨勢。即使是漢代獨尊儒術,貶斥諸子之學,但融合諸子之學的趨勢也是很明顯的,漢人著作於此方面表現尤爲明顯。《淮南子》自不必説,即使是宣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其“經學性質是折衷經子而以孔子所定之經爲主、以先秦諸子爲輔。受其經學範式的影響,漢代齊系、燕系的經學,多少都融合了黄老法術的性格,與九流之學有着深層結構上的思想互滲”。[注]吴根友、黄燕强《經子關係辨正》,《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另一方面統治者在政策實施的過程中實際上是“儒表法裏”,王霸思想雜用。元帝爲太子時認爲宣帝用刑過重,建議用儒生,宣帝在駁斥太子時宣稱:“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注]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第277頁。閻步克在《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中亦談到東漢統治者:“在獎崇‘經術’、標榜‘柔道’的同時,明明還有一個深刻的‘吏化’傾向伴隨於其間。”[注]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68頁。這導致儒法思想趨向合流。在此過程中,不僅文吏主動學習儒生所習,儒生也加强自身在吏事方面的提高,如此導致儒生們現實主義精神的興起,如頗受王充稱道的桓譚,其《新論》一書在論及社會上的問題時就多表現出務實的精神,抨擊虚妄之風。王充的思想即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形成的。

二、 王充經子觀的表現

王充生活在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四朝,當時經學思想和讖緯等神學思想籠罩着整個社會,受時代的影響,王充認爲五經爲“道”,“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注]黄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42頁。,“道行事立,無道不成”[注]黄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43頁。。任何事物的發展和實行都必須有一定的規則,脱離了“道”,没了原則,是不行的。因爲漢代知識分子啓蒙於五經,加之王充長大後遊學太學,接受正統的教育,以五經爲主的經學思想在王充眼中依然具有很高的位置,故而《論衡》中多稱道五經,且多引用以證其觀點。但是王充屬於漢代思想中的一股逆流,他雖然肯定經學的地位,但是不盲從盲信,他懷着“疾虚妄”的精神,對於當時的經學進行了批判,並且樹立了“書亦爲本,經亦爲末”、“知經誤者在諸子”[注]章太炎曾説道:“所謂諸子學者,非專限於周秦,後代諸家,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爲主。”本文中所論述的“子”指的便是百家争鳴時的“子”。章太炎《諸子學略説》,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的觀點,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爲批判經學,一爲博采諸子。兹論述如下:

(一) 批判經學

漢儒重章句之學,分章逐句闡釋經學,對於經學的義理闡發,使之成爲經世致用之學有着積極的意義,然而這種在利禄引誘下,而不惜左右采獲,具文飾説的行爲造成了破碎經義的結果,被人斥之爲“章句小儒”。讖緯等神學思想融入解經,使經學被神秘思想所籠罩,逐漸喪失了生命力,從原來的“經世致用”之學成了充滿迷信的學説,出現了各種弊病,故而,在讖緯和章句之學的影響下,經學最終將走向衰弱。鑒於此,懷着“疾虚妄”精神的王充不滿於漢儒具文飾説,對當時的經學提出了批判。

首先,王充雖尊崇孔子,但是反對讖緯思想將孔子神秘化,則將孔子拉下神壇,認爲孔子只是諸子之中最卓越者。夏曾佑言:“大抵上古天子之事有三,一曰感生,二曰受名,三曰封禪。……三事一貫,而其事唯王者能有之明矣。故上自包犧,凡一姓興起,無不備此三端。而孔子布衣,非王者。然自漢儒言之,則恒以天子待之。”[注]夏曾佑《中國古代史》,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75頁。孔子受命爲素王、爲漢制法之説産生於漢代之緯書之中,孔子成了一個具有神秘色彩,能够先知的聖人。《孝經緯鈎命訣》:“子曰:‘吾作《孝經》,以素王無爵禄之賞,斧鉞之誅,故稱明王之道。’”[注]《緯書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43頁。《春秋緯演孔圖》:“孔提命,作應法,爲赤制。”[注]同上,第904頁。王充則反對將孔子神學化,批判那些將孔子尊爲聖人、神人,認爲孔子的一切言論都是對的,且具有先知的能力的行爲。在《問孔》《刺孟》兩篇中,敢於挑戰聖人權威,發出“苟有不曉解之問,迢難孔子,何傷於義?誠有傳聖業之知,伐孔子之説,何逆於理”[注]黄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97頁。的聲音。《論衡·問孔》篇指責“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爲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注]同上,第395頁。,提出“凡學問之法,不爲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注]黄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97頁。公然指出即使是賢聖所説的話,也並非都是對的,即使是用意深思之文也會出現不謹慎的地方,況且是倉促之間所説的話。且又以實例證明之。儒者稱聖則神,認爲孔子具有先知能力,王充認爲所謂的聖人、賢人之所以能够預知未來之事,他們並非皆是耳聰目明,除了博學見識廣之外,皆因爲能够做到“放象事類以見禍,推原往驗以處來事”[注]同上,第1073頁。,“案兆察迹,推原事類”[注]同上,第1075頁。。聖人與衆人的區别在於: 聖人能够對事情進行思考,而衆人則疏于思考,其實“聖賢不能知性,須任耳目以定情實。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輒決;不可知之事,待問乃解。天下之事,世間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開精;不可思而知,上聖不能省”[注]同上,第1084頁。。即使所説的那種早成之才,也須後天學習而成,並非天生。

其次,王充認爲:“聖人作其經,賢者造其傳,述作者之意,采聖人之志,故經須傳也。”[注]同上,第1158頁。漢儒便是對於流傳的經書進行闡發的,然而五經遭遇秦火,至漢代已經殘缺不全,人們在不全的基礎上進行闡發,反而失去了聖人之本意。如王充在《正説》篇中批評儒者因爲“見奇”、立意美,闡發經義時便冠以神秘色彩,對五經進行隨意失實的論説,如漢儒將《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與中壽三世相聯結。在《書虚》篇將傳經之書上所記載的内容進行了辨析,批判傳書不求實際,而多作驚奇怪異、博眼球之論,而世俗又全然相信載於竹帛上的書籍,故而虚妄之書流傳。後世學經之徒又不窮究對錯,没有内心的想法,没有是非分辨的能力,一味傳師之説、家之法,與郵人、門人無異。“儒者説五經,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虚説;後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故虚説傳而不絶,實事没而不見,五經並失其實。”[注]同上,第1123頁。

最後,王充在《謝短》篇中比較儒生、文吏之不足,批評儒生墨守章句,不曉經事,不覽古今曰:“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夫知今不知古,爲之盲瞽。”[注]同上,第554頁。又曰:“夫總問儒生以古今之義,儒生不能知,别名以其經事問之,又不能曉,斯則坐守師法,不頗博覽之咎也。”[注]同上,第567頁。王充不僅倡議儒生知古知今,而且也不囿於一家之言,拘於門派之别,兼采經學各派。王充《論衡》根據内容需要,所引各家條數雖有數目偏差,但是仍然可以看到王充對於各家經學都有所觀照。

(二) 博采諸子

自《隋書·經籍志》將《論衡》著録爲雜家,此後歷代流傳的傳本及書目文獻皆沿襲此説。但也有歸入其他家的,如明朱睦《萬卷堂書目》、清張之洞《書目答問》皆列《論衡》爲儒家;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一文則認爲《風俗通》《論衡》二書“近於詭辯,殆南方墨者之支派與”[注]劉師培《劉師培辛亥前文選》,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349頁。;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認爲王充是“漢代的道家思想的主張者”[注]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40頁。;又《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概括雜家“兼儒、墨,合名、法”[注]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第1742頁。。由此可見,《論衡》一書所包括的思想是複雜的,融合了各家思想於其中。王充認爲無論經傳之書與諸子之書皆是賢者所爲,因爲諸子説與經傳之學相違就是經而非子是不對的,並且秦火之後,同爲源于三代文化系統的子學相對經學來説,保存得更爲完整。因此,王充在《論衡》一書中不僅融合了各家的思想,而且用諸子思想、學説來駁斥、補充經學。舉例説明之:

漢代“天人感應”説認爲世間萬物皆爲天有意安排,災變即爲天對於人的譴告。王充在《遣告》《自然》兩篇用黄、老學説中的“自然無爲”思想駁斥漢代的譴告説,稱“儒者之説,俗人言也”[注]黄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645頁。,而“黄老之家,論説天道,得其實矣”[注]同上,第636頁。,並進一步説明自己的論説是“從道不隨事,雖違儒家之説,合黄、老之義也”[注]同上,第785頁。。他認爲天施氣而五穀、絲麻自生,人食五穀、衣絲麻而抵禦饑寒皆是自然爲之,非天有意爲之。在論説天施氣萬物自生時,類比人之生子,亦非人有意爲之,而是人體内氣動爲之,又提出母懷子猶如寄物瓶中,直接挑戰了儒家的倫理孝道,並進一步指出譴告之説横行的原因來源於禮。王充認爲政治上也需要提倡“無爲”,並化用《老子》中“治大國若亨小鮮”[注]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44頁。之論。政治上除了提倡“無爲”思想,王充亦提倡養德與養力兼備。以孔孟爲代表的儒家重視德治,以韓非爲代表的法家重視法治,王充在《非韓》篇中雖批評韓非“明法尚功”,不論德政,但同時又認識到明法的重要性,因此綜合儒、法兩家思想提出治國的方法在於養德與養力兼備,禮儀教化是國家存在的基礎,法治軍事則是國家存在的保證,國家如果要屹立不倒、昌盛繁榮,二者不能偏廢,單純地依靠任何一方都是危險的。墨家主張薄葬,但是又相信鬼神存在,王充雖然批評正是因爲墨家思想前後相反才造成墨學不傳,但是王充卻繼承了墨家的節葬思想,通過批判人死精神不存在,猶如燭盡火滅一般,人死不爲鬼,不會佑澤後代,也不會生發禍害,反對社會上的厚葬之風。

王充對於諸子思想的繼承除了直接的,也有在批判中獲得靈感,從而建立自己的學説。如王充在《本性》篇中對於周人世碩到漢劉子政關於性惡與性善的言論作了一番評論,他認爲如果從爲了讓人們的言行符合於經學、道義,無論是孟子“性善”論,還是荀子的“性惡”論,告子的“性無分善惡”論等都可以成爲施教的理論,但是如果要將人性的道理闡述清楚,以上言論則是片面的。而周人世碩和公孫尼子的人性有善有惡是比較正確的,同時又認爲至善與至惡之性是難以改變的,而平常人之性則可以隨着習氣改變。

三、 王充經子觀的意義

三代時,知識與文化都聚集在上層貴族手中,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知識和文化下移,各家爲了應對社會的動盪,尋求救治社會的良方,在三代知識與文化的基礎上,各騁其説,形成各家學説,由此可以説,諸子百家思想來源於三代的文化與知識,此時的儒家屬於“諸子”中的一“子”。縱觀先秦儒家與其他諸子的學説,主張雖有所不同,但是他們皆是對世變所作的睿智思考。各家的思想雖有如《荀子·非十二子》對其所短的嚴厲揭露,然而“是非互見,得失兩存,有偏重而無偏廢”[注]郭齊勇、吴根友《諸子學通論》,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6頁。。諸子“殊途而同歸”,“和而不同”,他們之間是平等的,皆各引一端發表學説,彼此争辯,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對話,没有哪一“子”能够居於諸子之上,也没有哪一“子”成爲其他子的附庸。至漢初,雖有時代原因,某家學説成爲顯學,或是説某家某派在歷史的舞臺上相對他家較爲活躍,但是各家學説仍没有在地位上表現出尊卑。以博士設置而言,《漢書·百官公卿表》言:“博士,秦官,掌通古今。”[注]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第726頁。秦始皇之時,博士設置七十人。李斯建議秦始皇焚書言:“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注]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5頁。可見,秦博士不限於儒生,其中有諸子百家之博士。漢初統治者提倡黄老之術,儒術未興,博士亦不僅僅限於儒學。劉歆《移太常博士》言孝文、孝景之時:“天下衆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説,猶廣立於學官,爲置博士。”[注]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第1969頁。孝文之時,後世所謂《五經》,除了申公和韓嬰以《詩》爲博士外,亦立《論語》《孝經》《爾雅》《孟子》爲博士,立通曉諸子百家之書的賈誼爲博士,以傳鄒衍陰陽之説的公孫臣爲博士等。景帝之時,《詩》之博士增加轅固生,《春秋》之博士立董仲舒、胡毋生。綜上,武帝之前,諸子學之間是平等的關係,武帝之後,儒家思想成爲獨尊,逐漸被經學化和神學化,其他子學才逐漸成了經學的附庸。

王充博覽群書,思想貫通諸家,宣導要知古通今,故而能够清醒地認識到神學化的經學的虚妄性和諸子之學的價值,渴望回到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前。王充認爲諸子百家之學説擁有鮮活的生命力,豐富的内容,不僅可以爲經學注入生命力,補充經學,也可正經學内容。諸子思想是對社會問題的回應而生發的思考,自然書中存在實際可用的理論來指導實踐,而比對當時充滿神秘虚妄思想的經學來説,充滿理性的諸子智慧更能顯現出它們的價值,更能對於現實有所指導。王充在經學獨尊的時代,基於“得實”、“征於實”的學術思想理念,大膽地提出了諸子之書爲本,經書爲末的觀點:“書亦爲本,經亦爲末,末失事實,本得道質,……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諸子尺書,文明實是。”[注]黄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160頁。“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説,可采掇以示後人。”[注]同上,第1159頁。王充的經子觀不僅僅是要求正視諸子學説的價值,甚至認爲諸子學説在某些方面甚至超過了漢代經學的價值,挑戰了經學的穩定性和權威性。王充雖然尊崇經學,這是其所處時代決定的,但是其還聖人、神人孔子爲諸子之一的想法,無形中也拉近了儒學與其他子學的關係。這對於堅守經學思想的人們來説是難以忍受的。以《論衡》的流傳情況來看,宋人和清人對於王充及其《論衡》的批評比較猛烈,雖説没有把矛頭直接對準王充的經子觀,但是指向的内容正是王充對於儒家思想批判,對於經學思想的挑戰。尤其是“不孝”和“非聖”成爲人們非難王充的主要方面,如乾隆皇帝以統治者的身份痛斥王充離經叛道、非難聖人。而歷代對於此的非難,也正説明了王充思想的價值所在。

從諸子之學源於三代文化和知識系統開始,歷經漢代獨尊儒術,樹立經學權威,貶斥子學,到乾嘉學派“以經爲主而子爲輔”,再到近代諸如章太炎、劉師培等人視經、子平等,直至如今學界提出要求重回“子學時代”,發現子學價值的“新子學”口號,經子互動一直是中國思想史不容忽視的一環。雖然直至漢末蔡邕入吴始得《論衡》,王充的《論衡》才開始流傳開來,對所處時代並未産生大的影響,但是王充“書亦爲本,經亦爲末”、“知經誤者在諸子”的觀點,能够産生於儒學獨尊的漢代,不禁讓人爲之驚歎。《論衡》一書在流傳過程中,雖有諸多坎坷,但是稱讚者亦多有之,後人在論證經子關係時必定也會從中獲取營養。如章太炎在其《檢論·學變》中大力稱讚王充的批判精神和大膽懷疑聖賢的氣魄,肯定王充思想的價值。他説:“作爲《論衡》,趣以正虚妄,審鄉背。懷疑之論,分析百耑。有所發擿,不避上聖。漢得一人焉。”[注]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52頁。因爲章氏對於王充及其《論衡》的推崇,其經子平等的觀念就有可能會受到王充的影響。王充指責經學家將諸子著作比作蕞殘、玉屑,羅焌“然則五經之蕞殘,不如諸子之完璧”[注]羅焌《諸子學述》,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頁。該條轉引於吴根友、黄燕强《經子關係辨正》,《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的觀點便是來源於王充。如今,學界提倡“新子學”,反對經學一元思維,主張學派之間平等對話,諸家學説“不尚一統而貴多元共生”[注]方勇《再論“新子學”》,《諸子學刊》第九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以多元思維來思考當今世界,回答社會問題。梳理王充的經子關係,不難看出,其與“新子學”口號在提倡諸子之學的方面亦有相通處,如重視子學文獻和思想的價值、提高子學的地位、還儒學爲子學等,都爲“新子學”的繼續發展提供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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