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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祖

2017-12-28赵英斌

草原 2017年12期
关键词:族人满族老家

赵英斌

农历正月初五,天光尚未露出,我便悄悄地起床打电话,叫居住在同城的儿子早点过来。儿子在那头拖着慵懒的声调说:天还没亮,这么早!一会儿过去。我听得不耐烦,怎么这么早?今天是回老家拜祖啊!我小的时候,一听父亲说要去拜祖,兴奋得整夜就睡不着了。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事竟麻痹加麻木了。老伴听我一个人嘟囔着,穿起衣服出来忙着给我下面条。

一刻钟的功夫,楼下两道刺眼的光柱驱散了蒙蒙的黑雾,儿子“嘎”地一声把车停在了楼前。我把拜祖和捎给老家的东西收拾好,便下楼。冬季的早晨,清冷而空旷,白天的喧嚣尚在孕育之中,朗照的星空不时眨动稀疏的点点灵动,星与曦渐渐被清晨飘浮的雾霭所覆盖,远近很快弥漫开一片朦朦胧胧的清爽,随着我一声“出发”,车子从小区缓缓地驶上黎明前洒着清辉一样的回乡拜祖之路。

老家,就是故乡。故乡,亦是老家。我对故乡和老家这两个词汇的惯用称谓,还是倾向于老家。因为老家在我的心里就是与生俱来的原始地,冥冥中一切都是从此萌发、伸展、成熟,一切一切又都是在此得到延承、激发,直至树大苍天。其实,老家就是我的巢,就是我的根,它从未间断温着我一生的心、润着我斑斓的梦。毫不讳言说,对于老家我是亏欠着它的,早年父亲领着我回过几次,以后就很少回去了。父亲过世早,年迈的母亲就在有限的时光里努力把刻在岁月年轮中的老家满族大院的诸多轶事和父亲早年带我们一家赴外埠谋事的缘由讲给我听,母亲每每讲的虽然是家族的一些陈年旧事,有的是只言片语,大多是斑斑驳驳的支零破碎记忆,最终我还是把母亲讲的故事连缀成一条线,让这条线在穿越时空中渐渐清晰起来,也让这条线穿起我的一生,系住我的根脉,系牢我一直漂泊在远方的心。

说来怪异,近年随着岁月的流变,当年母亲残记中的老家往事总是天翻地覆般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西院的老屋、东院的碾房、南山上的神树、神树下面经年流淌不息的那口清澈泉水,还有村口那掉落黄土墙皮的供销社……这些带着不能复制的老家符号,一一在我的眸前跳跃、翻腾、激荡。最让我神往与痴迷的是那虔诚、庄严、神圣的拜祖场面,那场面就像点燃在我心中的一盏古灯,彻夜烛照着我的心房。满族的敬天、敬地、敬自然是拜祖的主要程序內容,伴随着族人的祭拜和带着原始征战的号角及欢庆的清脆腰铃声,让我时时心潮澎湃,并陷入一次次怀想之中……

车子向前疾驶,心中泛着往事,不知不觉便到了脑海中订制的老家。这是一个典型的满族村落,只有上百户,四周峭立的山峦把看似成点状的村庄掩埋其中,山窝里仅有的呈西高东低走向的一块坡地承载着老家人的梦想。村中依山排列着积木一样的各式砖瓦新房,偶有几栋斑驳的前后镶着木刻窗棂、房山头竖着烟囱的满族式房屋矗立其中,整个村落自然形成了一个格调、色彩、新旧不同又错落有致的层次感。望着车子渐渐逼近似曾相识的老屋,几声被发动机引擎惊起的犬吠声从远处传来,我的眼前蓦然幻化出了家族几位长辈那刻有经年风霜沟壑的慈祥脸谱和老屋里架在地中央的滚热火盆、卧在小炕上的木柜、柴草燃烧大锅的熊熊火舌,还有房山直立的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灰黄色缕缕炊烟,这些都是我千百次愿意看到的心中之图景和烙着深深民族印痕的乡绪。这些,也毫不讳忌地裹挟着我一生的梦想和不可改变的民族根。

“嘎”,车停下。惊醒了我的思乡梦。

“来了!来了!五婶一家人嚷嚷着出来迎接我们。走在最前面的是年近70岁的五婶,其次是五奶、八爷、二叔、四叔、五叔及堂兄、堂姐、堂妹等几十口人。我和儿子把带来的东西卸下来,按照家族规矩,一一正式见过众人,向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行过礼,便脱鞋上炕吃饭。大家围坐在烧得滚烫的大炕上,叙谈着,欢笑着,婶婶及姐妹们在厨房内外忙活着,缕缕肉香夹着从门缝溢过来的白色雾气弥漫屋内,真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刻。

“吃饭了!都进屋,都进屋!”五叔在一边推拽着。听到吃饭的喊声,喜好玩耍的后生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放起了鞭炮,“二踢脚”鸣叫着腾空而起,最后清脆地在空中炸响,饱满成挂的“大地红”被一根长竿挑起,点燃的火捻子“哧哧”地往上爬,随着引爆的一排排整齐的炮仗,霎时间一挂密匝的炮仗传递出喜庆吉祥的爆响,浓浓的烟雾挟着被炸裂的炮皮纷纷扬扬飘泻下来,散发着多彩与幸福!

“多响的炮仗啊!喜庆啊,我们吃饭!”五奶感叹着让大家动筷。放过炮仗的后生们叽叽喳喳地进屋搓着手暖和,炫耀着炮的威力。一家几代人坐在一起开始吃饭,我被五奶让为上座,她颤颤巍巍地说:“少爷,坐上位。老也不回来,坐上位!”

我摆着手向后退,赶忙说:“这,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一个小辈儿。”

八爷附和着:“上位!上位!”

一屋子人哄嚷着让我坐上位。我红着脸,坚持着勉强坐在了次位。按照家族的规矩,无论在家还是在外,席间须要按辈分坐之。那么,我坐在次位,也是愧于其他长辈的。好在没人挑剔我,就此坐了。菜上齐,酒斟满,大家推杯换盏,畅叙亲情、谈及丰收、感慨幸福生活,更多的话题是拜祖事宜。当天的家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我带着对老家的愧疚,心情复杂起来。想到了过去,想到了后来,想到了现在,想到了能代表远在天堂的父母到老家来拜祖,不禁思绪万千,泪水溢出了眼窝。真是往事悠悠,人生多舛。五奶、八爷历数着从老家走出去的人,一家一家连着,一代一代传着,谁也不忘记这个老家,谁也没有丢弃对老家的向往,纵然它处于穷乡僻壤。听五奶、八爷说:近些年,有家在外埠的后人来老家寻根拜祖,族谱已经写得满满的,人丁兴旺啊!

喝完酒,再饮大碗茶,这是满族人的习惯。酒微醺,茶正浓,夜色笼罩着静谧的老家,老家像一个写满沧桑的老人,渐渐进入了梦乡。

次日早晨,便是拜祖的正日。一大早,全家几十口人全部起床,先净口、净手、净面,之后由长辈带领出祭品、摆祭品、点燃年息香、请“佛爷”。接下来,拜祖正式开始了。家族在世的最高长辈八爷在一旁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然后走到前面,两边站立着查玛爷,一起用满语咏诵着拜祖祭词。咏诵毕,几位身着鲜艳民族服装的查玛爷在“佛爷”前跳起欢快的腰铃舞。此时,铃声、鼓声、叉器齐奏,演奏出了一幕族人庆丰收、敬天、敬地、敬畏大自然的天人合一的萨满欢乐舞曲。

早前听太爷、爷爷、奶奶们说,满族人拜祖祭祀的内容及习俗,始由满族人是游牧民族,其祖先肃慎人(女真族)长期在长白山、黑龙江一带渔猎游牧,培养了与天地同为一体、敬奉大自然的性格和独特的满族萨满文化体系。这种敬天、敬地、视天地为父母,敬畏天地、大自然滋养民族的情结,蕴涵着广博、虔诚、深沉、融合、感恩的民族特质。老家人的血液里就流淌着不折不扣的炽热民族气度。这气度在拜祖中越发浓烈!

大约一个小时后,腰铃舞鼓乐声停止,室外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冬日早晨的阳光虽有些寒冷,而照射出来的金线般的缕缕晨光,使人收获了些许温暖,也给老家披上了神秘的盛装。古老而庄重的拜祖各项程序继续进行,在八爷的主持下,家人按辈分依次双膝跪地向高高在上的“佛爷”叩头祭拜,前面祭案上的年息香青烟缭绕,闪烁的蜡烛无声地燃烧,呈紫红色的“佛爷板”神灵般静静地注视着人们。我带儿子祭拜的一瞬,觉得身心无比畅快,血液汩汩地向上奔涌,终于来了!我能跪拜在祖上“佛爷”面前祈祷。这是心灵的救赎!还是因族姓、因血脉、因世代……这一拜,我把大半生的怨屈和愧疚释放得淋漓尽致。这一拜,也增补了我周身的民族血性与根脉相连的老家记号。这就是延承,这就是根系,这就是漂泊的游子所思、所想、所在!

悬谱、拜谱,亦是拜祖的主要内容。拜祭“佛爷”等前面的程序过后,即是在祭堂由族人中德高望众的长辈将族谱高悬于堂内的四面墙壁上。族谱的上方和前端有整个家族的祖宗及宗支的祖先名字排位,看到呈金字塔状的族谱排序,一支支、一脉脉、从先前到如今,家族兴旺,人丁繁盛,已嗣17代。参加拜祖的族人跪倒在族谱面前,由族长主持向谱上的列祖列宗跪拜。谱下黑压压一片,跪倒的族人揣着一颗虔诚的心和久仰的心,叩首向祖上膜拜!

在老家按照习俗,除了先行帶有萨满色彩的祭拜“佛爷”、跳腰铃舞、拜谱等程序外,还有上祖坟、祭柳、祭星内容。祭柳,即满族敬奉大自然,敬奉植物和生灵,以大地为依托,与自然为伴,和睦相处,共融互通,表明了民族对大自然的敬仰之心。祭星,即祭天的寓意。据老人们讲,祭天的深层用意是祭天上的喜鹊,满族人也称为“天神”。因“天神”搭救过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命,满族人故将喜鹊奉为一菩神。祭星时,族人把一根高高的索罗杆子竖起,杆子上端镶有锡斗,斗内撒放着各色上好的五谷杂粮,意在引“天神”光顾享用,以表供奉之意。当日祭星,果然从远处飞来一群“吉祥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或有感知地争食锡斗上的稻米,然后会神地瞅着伫立的族人,再向远方飞去。真是无比神奇!真是家族的福音啊!

各种程序进行后,该上祖坟。老家的祖坟是在南山坡上,从村子里向上望去,一眼可及。我与几位长辈走在上坟的队伍前头,大家三三两两手拿着祭奠品,排成一条长龙向白茫茫的山上踽踽前行。“今年雪大,拖拉机开不上来,大家就只好走着上山了!”五婶家的堂弟老三追上我说。

“这不挺好吗?也当锻炼了。走走轻松。”

老三又说:“老家真希望你们年年回来啊!想你们啊!”他说着,流露出一种悲观的情绪,只是没有完全表白。

我说:“三弟,凭你这话儿,我会年年回来的,你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别把老家弄丢了,就行!”老三微笑着。

说话间,上坟的队伍从逶迤的山道转入树林间,家族祖坟的墓地到了。墓地被一片昂扬的松树丛林包裹着,地形呈金字塔状,族人的太祖在塔尖上,下面的各位先祖按辈分呈扇形一字排开,每座墓前都竖着一块高矮不一的石碑。冷眼看去,墓地里布满密密麻麻的坟茔和刻写着逝去人的名字的一块块冰冷的墓碑,冬日的残阳射进密林中的墓地,折照在上坟人的身上,给白雪皑皑的山峦平添一层神秘。我带儿子先到“塔尖”上的太祖墓前跪拜、燃纸钱,再到各位先祖、长辈前拜过,最后到我的爷爷、奶奶坟前行拜。我跪地点燃纸钱,用一根松枝将火焰挑得旺起来,我看到熊熊的浓烟伴着熊熊的火舌将厚厚的纸钱送到天空,仿佛爷爷、奶奶在天堂已经收到孙儿的孝敬,他们在那个世界不再贫穷。因为他们在世已经熬过了苦,受尽了穷,他们该享福了,该富有了。他们在墓碑前向我和儿子微笑。

返程的时刻到了。这是我最不愿意度过的瞬间,哪怕一眨眼,即使把它固化,我也要远离它,离得越远越好。因为那辞别的瞬间,让人悲感,让人空落,让人无法释怀。这毕竟是老家啊!生我养我的根的地方,梦牵魂绕盘旋着心的温巢。上坟回来,五奶、五婶、四叔、堂姐们便把车后备厢塞得满满,冻饺子、炸丸子、豆腐泡儿、豆豆包、小笨鸡、绿豆芽、笨猪肉……应有尽有,差点成了副食品超市。“别装了!别装了!再装这车就拉不动了。”我在一边推挡着,大家还是要装。

“别挡,别挡着!四孙子,你就让大家把这些东西都装上吧!”白发苍苍的五奶在寒风中劝阻我。我借着微弱的天色,看见她的眼圈闪着晶莹的泪光,她那刻在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也在颤动。在老家亲人们企盼与眷恋的目光中,车子启动了。我摇下了玻璃向伫立在风中的亲人们,招手、招手、招手,直到那个村庄、那个老家、那些亲人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在我的泪眼中……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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