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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教堂

2017-12-28小乙

草原 2017年12期
关键词:阿姨

小乙

向晚时分,甑子场的茶馆陆续散了场。路上,牌客们跟麻雀一样谈论着各自的战况,青石板街便有了短暂的热闹。衣莉莎夹在人群里,手腕吊一个路易·威登短夹钱包,迈着碎步,一声不吭地走着。那身韩版雪纺九分袖连衣裙,在夕阳下闪出碎碎的光,很是雍容大方。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都抿嘴一笑,点头回应。也有人问她手气如何,她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就那样,打发时间呗。

要知道,衣莉莎玩的是大牌。这种档次,无论输赢多少,决不在人前大呼小叫,否则会自掉身价。因为她老公马老四,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开厂子包工地卖珠宝,啥生意都能做得四平八稳。衣莉莎自然过得很有尊严,她一贯微微昂起的头,就是最好的例证。不过她从不倚财仗势,遇上落荒讨饭的人,还会多少打发点钱票,甚至送些衣物一类的东西。所以别人习惯称她马太太,这虽有巴结讨好之嫌,但也真心怀了几分敬重之意。

衣莉莎拐进凤梧巷,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家的青砖瓦房,两层高,翘角飞檐,俨然民国年间的小公馆。房对面的石阶上坐着一少年。短衫灰裤,小身板小眼睛,麦色脸,两颊有高原红,一看就知是山里人。不过他身上透出的乡土色,明显不是来自本地。

衣莉莎没有多想,开门进了屋。佣人刘嫂已经熬好水果粥,摆在了大理石桌上。衣莉莎几年前开始发胖,晚上便从不沾荤。只要马老四不在家,配的全是素菜。就像現在这样,梅渍萝卜、拌蛋豆腐、辣味黄瓜、素什锦,四个精致的碟盘摆成花瓣型,在枝形吊灯下泛着好看的光。刚准备开饭,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敲两下,停一会儿,又敲。刘嫂透过“猫眼”一瞧说,他怎么又来了?懒得理他。衣莉莎问啥事,刘嫂说,今儿下午有个外地小子,向我打听一个叫什么衣红霞的人。衣莉莎心里猛荡了一下,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哦,你咋说?刘嫂说,当然告诉她没这人喽。衣莉莎深吸一口气,也不说话了。她点了一支烟,半眯着眼抽着,头顶飘满烟雾,像幽灵的裙裾。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侧过头,朝窗帘缝外瞧了瞧。少年居然还没走,正站在窗下,抻长脖子往里瞅,小眼睛像松鼠一样转来转去。她马上移了移身子,又略一沉吟,拉开包,往里掏了掏说,哎呀,我手机好像撂茶馆里了。刘嫂,去帮我熬碗粉丝汤。我回来后,再一块吃饭吧。

等刘嫂进了厨房,衣莉莎这才出门。她压低嗓子问少年,你是谁,要干吗?少年缩了缩脖颈说,额(我)叫夏巴,甘肃定西的。来找……叫衣红霞的人。衣莉莎的脸扭了一下,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夏巴说,额阿大(父亲)说她在成都彭县磁峰镇。额去问了,有个老头说以前是有这人,不过后来嫁到甑子场了。这就是甑子场嘛……请问你是姓衣吧?衣莉莎眉心皱出不快地说,姓衣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呀。夏巴又说,可刚才听一个曼哥儿(小伙子)说,这镇上,就这儿才有姓衣的。说着,有熟人路过,冲衣莉莎唤道,马太太,做啥呢?她连摆几下手,没事没事,问路的。又挑高声音对夏巴说,这没你要找的人,你走,快走吧!然后大步走到巷口,却一下转过身,怔怔地站在那里。

夏巴已经往相反的方向去了。他埋着头,步子迈得有些快,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衣莉莎从他背影读出一种执拗。他一会儿走进槐树荫下,一会儿罩在金色的晚霞里,身后的影子时隐时现。衣莉莎心里漾了一下,悄悄跟了上去,但跟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到了巷尾口,夏巴向一个路人问了些什么,然后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对面北干新区的派出所,但大门已经关闭。夏巴驻足片刻,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石阶上,支着下巴,陷入沉思。

衣莉莎远远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整个晚餐,衣莉莎都心神不宁。刘嫂跟她说话,她嗯嗯哼哼地敷衍着,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倒是好些模糊的景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直在她脑子里晃荡。光秃秃的山,陌生的荒野,嘶叫的马,吐着长舌的狗……被殷红的火光染得苍凉而恐惧。刘嫂给她舀了一勺汤,她受惊似的一胳膊抵过去,不小心把碗也掀翻了。她尴尬道,哎呀,今天手气难得那么衰,还真心烦了呢。然后胡乱扒了两口饭,上楼去了。

衣莉莎的寝室简洁清爽,重点也突出。床头上方,挂着她跟马老四的结婚照,相框镶有水钻。她那身纯手工奢华长尾婚纱礼服,在今天看来依然时尚。背景图是文艺复兴的标志建筑之一花之圣母百花大教堂,马老四亲自选的。梳妆台上摆着青花笔筒,里面插了支金尖钢笔。笔筒旁边是马老四攻读MBA的毕业照。不过马老四跟她一样,原本就是个技校生,但他绝不向外人暴露这个底色。不仅如此,马老四还给她搞了一张大专文凭。他每次跟别人介绍她时,会说我老婆是大学生,学编导的。衣莉莎就为他这句话,囫囵吞枣地看过好几本剧本写作入门书。马老四还有一个书房,满柜文史书,却几乎没翻过。他每天忙着赚钱都搞不赢呢,就像现在这样,正急着在城里开一家丝绸店。他甚至打算四十岁才要孩子。衣莉莎一想这事就窝火,马上给他打去电话,问他啥时候回家。马老四说,快忙完了,估计周末吧。这情况要放在往常,衣莉莎笃定高兴,可现在反倒让她焦躁不安。她思索片刻,匆匆出门,又往北干新区去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但尚未黑透,是梦的颜色。夏巴果真还坐在那个石阶上,望着远处发呆,安静得像一尊石雕。衣莉莎猜测,他是打算等到天亮,向派出所求助,查找当地是否有衣红霞这个人。这肯定行不通,但她担心的是,他既然大老远跑来,就不会轻易放弃此行的目的。夏巴看到她的一瞬间,她迅速移开目光,走到附近的水果摊,买了一小袋苹果。往回走,她故意惊讶道,哟,这也能碰到你?对了,刚才你说的……那人是谁呀?夏巴却埋着头,一言不发。她递去一个苹果说,刚才我急着办事,说话冲了些,不会生我气了吧?夏巴这才慢慢抬头,犹豫地接过苹果。他瞳孔里的光,透出一股少年老成的忧伤,让衣莉莎鼻子酸了一下。她不想让对方看出什么破绽,就侧过身,将袋子放在石阶旁。夏巴忽地往嘴里一塞苹果,嘎嘣脆地嚼起来。又说,额是想找,找衣红霞帮忙,不过额也没见过她。衣莉莎问,你都不认识,别人凭什么帮你呀?夏巴说,额阿大让额捎样东西给她,说见了就知道。她又问,啥东西?夏巴却沉默不语了。

有风掠过。石阶边的草丛晃了两下,立即传出几声秋蝉鸣叫。这让衣莉莎有了短暂的思考。片刻,她说,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这人。不过,你总得给我说个名堂出来呀。夏巴小眼睛一下亮了,像星辰的光。他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举在她眼前说,额阿大说的,就这个呢。衣莉莎定睛一瞧,背景是间破败的小木屋。屋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还抱着个婴儿。画像破损厉害,斑斑驳驳的,也几乎辨不出模样来。她看着,心里忽地蹿出一股火苗,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夏巴指着照片继续说,这,是额阿大;这,是额,才两月大的时候嘞;这,额阿大说,是额阿娘,正是要找的衣红霞。衣莉莎眼里闪过一丝灰霾,不冷不热地说,你阿大真有心,居然一直念着你阿娘呀。夏巴咽了咽口水,又说,不过,额阿大得了肾肿瘤,得马上动手术,不然扩散了就没得治。医生说要花三万块,这才来找额阿娘的。说着,他声音沙哑了,嘴角也开始往下撇。

衣莉莎的内心却一下畅快地涌动起来,像白花花的浪水,扑打得她快要窒息了。她摁住胸窝子,声音跳跃地说,哎哟,原来是这样呀。不过,找人这事儿,全靠碰运气的,没准一年半载也没个音讯呢。夏巴马上央求道,这哪等得起啊?阿姨,求求你了,帮额想想办法吧。额都出来四五天了。额阿大很好的,额们村的曼哥儿好多都不念书,但他偏让我念。他说,念了书才能找到老婆……衣莉莎一下打断他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回去就问。要有消息,明晚上还在这找你,行么?夏巴猛点两下头。她又问,是你阿大讓你来找的吧?夏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一愣,问,那是想你阿娘了?夏巴想了一会儿说,额阿大说,额阿娘生下我不久就出了远门,再也不回来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嘞。不过额阿大还说,以后赚到钱,会给额再找个阿娘。

衣莉莎沉默着,嘴跟筛子似的抖了几下。

离开时,天已经黑透。街灯昏黄,还是梦的颜色,但更深了。蝉鸣声一路从树上荡过来,把巷子衬得很是寂寥幽清。刚到家时,她听到有人跟上来,是夏巴。他喘着气,把苹果袋递给她说,阿姨,这个,你忘拿了。衣莉莎接过来,碰到了他的手。凉凉的,像块冰,把她凛了一下。她还想问点什么,可夏巴转身走了。衣莉莎又怔怔地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他走得没那么急了,甚至有几分轻快。走着走着,他忽然回头看了一下。

衣莉莎赶忙侧身,开门进屋了。

衣莉莎整天没出门,她还放了刘嫂一天假。这是防夏巴找上门,自然不能跟刘嫂明说。晚上,她梦见了“肾肿瘤”。他跟脱水的鱼一样,痛苦地吐出几口泡,眼珠就翻白了。然后她在笑声中醒来。

醒来后,天光已经大亮。衣莉莎又想到夏巴,想到他没准儿还坐在那个石阶上,傻傻地等消息,她心里就没那么舒畅了。其实,她昨晚看到照片的一瞬间,就完全确定夏巴是她儿子。准确地说,是她丢下的那个野种。而她,正是夏巴要找的衣红霞,这是她以前的名字。到目前为止,除她家里人以外,没人知道她十七岁时被拐卖到甘肃的某个穷山沟,一个不通水不通电不通车,还得靠牲畜作交通工具的地方。如果不是她“丈夫”跟邻居争地界,动刀结了仇,她这辈子只有困死在那里。就在她生下夏巴半年后的某个晚上,那个邻居趁全村人去救一场林火时,让她骑着一匹马逃走了……

衣莉莎就这样坐在窗前,怅怅地想着。她脑子里一会儿跳出了马老四,愤恨且鄙夷地盯着她;一会儿跳出许多熟悉不熟悉的脸孔,无不嘲笑她道,原来你是个被拐卖的女人,还留下个野种啊!笑声像刀片,割得她全身生疼。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团乌云飘过来,转眼遮了太阳。满镇的青瓦灰墙,一下失去光彩,跟跌进了黑白世界一样。远处还隐隐滚来几声雷响,没过多久落雨了,淅淅沥沥的,打得她心儿直跳颤。她忍不住唤了辆带篷三轮车,又往北干新区去了。到了派出所,她透过篷布缝,悄悄往外瞧了瞧,没人。又让车夫在四周逛了逛,还是没见到夏巴。此时,她却高兴不起来,心里还涌上莫名的失落,仿佛夏巴是一只风筝,忽然在雨里断了踪影,只剩下一根长长的线,缠在她心轴上,无力地来回晃荡着。

中午,衣莉莎也没食欲,吃了点水果倒头就睡。刚躺下,手机响了。是李太太打来的,问她是不是生病啦担心死啦想死她啦。说到底,就是想跟她玩牌了,想她的人民币了。衣莉莎抵不过对方的诱惑,就去了茶楼。几个太太往机麻桌边一围,麻将稀里哗啦一搅和,包间顿时热闹起来。衣莉莎呢,抽着万宝路薄荷香烟,啜着红枣茶,她空落落的心,就被什么填上了。特别是接连自摸两把牌后,人都神清气爽了。

这一口气玩到傍晚,刘嫂忽然打来电话说,莉莎,刚才我去集市买豆腐,路过燃灯寺,遇到昨天那小子了。他说,你答应帮他找人,硬拉着我问结果呢。衣莉莎强装镇静地说,他在那儿干吗呀?刘嫂叹口气,这下雨天的,他居然在寺院边讨钱呢。衣莉莎脑子里一下跑起过山车,有了一种被悬空的心慌意乱。她胡完一把带番牌,忙说,哎呀,差点忘了,我还得赶个宴席呢!不好意思呀,我得先走了,你们,你们玩三家吧。也不等众人答应,她起身就溜了。

一路的雨,打在街边的槐树上,碎了一地花瓣。风疾呼呼地吹着,把她的熏香伞晃得偏来倒去。见到夏巴时,他正抱着个纸盒,缩在墙脚边,像极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小松鼠。他脚前写有几排粉笔字,已经被雨水冲得模糊一团了。她疾步跨上去,用伞罩着夏巴说,你这样,就是把膝盖跪烂,也讨不够钱的。夏巴看清楚是她,浑浊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是你?阿姨,找到额阿娘了吗?找到了吧?她拉他起来说,你阿大,这病,就非要死赖着你阿娘么?夏巴一袖子甩开她,又蜷回墙边,声音软软地说,额阿大病得厉害。然后头低低地垂下去,仿佛要从脖子上滑落似的。衣莉莎怎么摇他,他都没反应。她急了说,找不到你阿娘,我们可以想想别的法子嘛。不过你得先起来,起来呀。夏巴这才抬起头,很吃力的样子,目光也松松垮垮的。衣莉莎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用手探了探他额头,烫得一下缩回来。夏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忽地晃两下,倒在墙边了。

衣莉莎送夏巴去了医院。夏巴凉凉的,靠在她身上,像块冰。她就搂着夏巴,紧紧拽住他的手。他好瘦,肋骨把她顶得痛痛的。那痛撞进了她的骨缝,渗进了她的肌肤,像一团团火,燎得她心窝直疼。倒是医生诊断道,就是急性感冒发烧。打一针,吃了药,好好补一觉,没什么大碍的。又问夏巴是谁?她愣了愣,生硬一笑,你说呢?医生自以为是地哦一声说,马太太实在心善,逢难必帮,难怪这辈子有福气啊。她心儿一酸,啥也不敢说了。

出来,四下街灯已亮。衣莉莎带夏巴回自己家里了。

夜湿答答的,雨丝在路灯下晶亮地飞舞着,依然没停下来的迹象。

刘嫂见到夏巴时,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衣莉莎也不解释,只安排她去煮了碗蛋汤面。可夏巴没吃两口,困得直打哈欠。衣莉莎略一沉吟,又让刘嫂去夜市店,帮他买身内衣和外套回来。等刘嫂一走,她扶夏巴进了自己的寝室。盥洗间里有浴缸,她调好水温,让他洗澡。夏巴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她就帮他脱短衫。她的胸脯不小心贴着夏巴脸蛋了,夏巴脸一红说,额自己来。然后摇晃着走进卫生间,掩上了门。她抿嘴一笑说,夏巴,你洗完直接上床睡吧。

衣莉莎还是担心他有什么弄不明白,就在外面等着。她听着夏巴荡水的声音,仿佛自己正在给他擦身子,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夏巴上床后,很快睡沉了。她摸摸他额头,还是稍有些烫,赶忙换了薄被给他盖上。夏巴那张小脸蛋很快有了血色,呼吸也均匀起来。乍看去,像睡在摇篮里的婴儿。她又摸摸他额头,温度差不多正常了。可依然有些不放心,又将他手露了一小截在被子外面。然后就守在床边看他,心里有了奇妙的感觉。

当年,接生婆从她身下捧出这个沾满胎渍的小家伙时,她顿时陷入了无比的绝望,甚至扑上去想跟他同归于尽。这一来,她根本没机会触碰到夏巴了。只是每天会被逼着挤出奶水,让人端走。逃回到老家后,她患上了抑郁症,长久不敢出门,一听到婴儿哭闹就害怕。医生建议换个环境,她就被送到远在数百里外的甑子场,在二叔家疗伤。二叔是心理学老师,马上给她改了名,说是能加快摆脱心理阴影。二叔还杜撰了一段美好的打工经历,对她失踪一年多的“空白”进行了偷梁换柱。她的创伤,便在一个“全新”的自我中慢慢修复了。如今夏巴的出现,拽出了那段梦魇般的记忆,甚至带给她恐慌。可她也唐突地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十六年过去了,她居然这才跟夏巴有了亲近的接触。这种感觉就像蜗牛的触须,伸进她身子里,唤起了某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东西。

刘嫂回来后,衣莉莎故意埋怨道,怎么弄这么久呀?我实在等急了,让他去我寝室歇息了。然后开了瓶解佰纳,一边啜着,一边抽烟。烟雾弥漫在灯光下,仿佛是被夸张了的梦境。她慢慢有了些醉意,脸颊飘出两团“高原红”。她感觉自己又坐在了那匹马上,还带着夏巴。她身子很快飞起来,飞到了夜空。夏巴紧紧地搂着她,呵呵呵地笑着。笑声里全是幸福,像星星的光芒。正想着,刘嫂忽然怯怯地问她,莉莎,这孩子,难不成是你亲戚?衣莉莎心头一紧,但依然一脸轻松道,啥呀,这孩子的阿爸病了,他找他阿娘借钱呢。刘嫂说,知道知道,下午听他说了。他阿爸也真是怪可怜的。衣莉莎猛啜一口酒说,那也不一定呢。你想,他阿爸要是好人,他阿娘会离家出走吗?刘嫂忙附和道,也是也是。不过有人损这孩子呢,说他既然有孝心,那就去卖肾凑钱啊。他好像当真了,居然问在哪儿可以卖,好恐怖啊。衣莉莎听着,手哆嗦一下,烟头落地上了。她拾起来,狠狠捻灭说,哼,这些人,比他爸还坏呢!

两人默默坐着,都不说话了。就在解佰纳快见底时,衣莉莎的手机又响了,是马老四打来的,他说正在回家的路上。衣莉莎仿佛挨了个晴天霹雳,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马老四嘿嘿两声,这雨老不停,估计明天开不了工,就提前回来慰劳你喽。衣莉莎仿佛从梦境跌回到现实,顿时清醒过来。这屋子里,无端端多个孩子也罢,可居然还睡在他们俩的寝室里,这怎么都解释不通。她来回踱着步,心里乱箭飞。倒是刘嫂反应快,她说,要不让夏巴去旅馆歇息,时间还来得及呢。

衣莉莎马上去唤醒夏巴,说了情况。夏巴以为要赶他走,一下苦着脸问,阿姨,你不是说帮额想办法凑钱吗?求求你了,帮帮额吧,额阿大赚的钱,都让我念书了……衣莉莎咬了咬牙,知道了知道了,别老说你阿大了。夏巴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阿姨,求求你了,帮帮额吧,额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份恩情的,额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衣莉莎的心细若游丝地疼了一下,赶忙捂住他嘴说,傻孩子,别说了!

屋子立即沉寂下来。

半晌,衣莉莎轻轻抚了抚夏巴的脸蛋,这才缓缓起身,打开衣柜里的一个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了三摞钱。夏巴呼吸急促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她,表情惊讶得跟做梦一样。他忽地滑下床,跪在地板上,不停地磕头。那咚咚咚的声响,像大铁锤,击得她心都快碎了。衣莉莎赶忙扶他起来。夏巴一抬头,注意到床头上方的婚纱照。他凝神看了几秒,眼里有了异样的光。他问,阿姨,这是你吧?她说,是呀,咋了?夏巴又问,后面的大房子呢?她说,哦,这是圣母百花大教堂。夏巴喃喃念道,圣母……圣母百花大教堂,真美,真好听!说着,他神情悠远了,眼里还浮现出一缕梦幻般的光彩。衣莉莎怔了怔,赶忙递去新买回的衣裳,哎呀,不说了,唠 ,快换上吧,不然要着凉的。夏巴接过来,往盥洗间去,却忽然转头说,阿姨,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吗?衣莉莎以为他害羞,又是扑哧一笑,好的,我在楼下等你吧。然后退出去,把门掩上。

衣莉莎等了好一会儿,夏巴这才下楼来。刘嫂拉着他就走。可刚出门,夏巴又返回来,对衣莉莎说,额还有个事,想请阿姨帮个忙。衣莉莎有些急了,时间不早了,快走吧。夏巴却掏出那张黑白照片,递给她说,阿姨,能帮额留意着额阿娘的消息吗?要是哪天真找着了,麻烦你把这个给她。衣莉莎迟疑地点点头,接了过来。夏巴眼里一下汪出泪来,转身走了。

衣莉莎窝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看照片。她忽然想起夏巴在楼上耽搁那么久,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就跑上楼,进了寝室,左右环顾。墙上的那张婚纱照在柔和的灯光下,弥散出一种淡淡的幸福。当年她身材还很苗条,下巴有些尖,加上额前一绺流苏,衬得她清纯极了。她慢慢举起手里的黑白照。她突兀地发现,眼前的两张照片,一个在天堂,一个却在地狱……衣莉莎脑里一下跳出夏巴的话:圣母,圣母百花大教堂,真美,真好听!想着,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忙侧开头,突然瞧见梳妆台的笔筒下压着张纸条。她微蹙眉尖,将纸条轻轻抽出来,上面很工整地写着几排字:

阿姨,謝谢您帮助我。您放心,借您的钱,以后一定会还您。其实刚才还有一句话,好想跟您说:我阿娘要是像您一样就好了。因为我相信,如果真是那样,我阿娘一定不会离开我和阿爸的。好想下辈子您做我的阿娘。夏巴。

衣莉莎的身子忽地颤了起来,仿佛有皮鞭在不停地抽打她。她一下冲出门,去追夏巴。雨小了不少,似停非停,飘在她脸上,滑进她脖子里,清凉而又温润。路上,她遇到了刘嫂。刘嫂叹口气说,这孩子真拧,担心他阿爸等不及,非让我唤一辆摩的,送他去火车站了。衣莉莎又往进城的方向跑,还不断在心里念叨,儿子,你还会来找你阿娘吗?还会回来吗?高跟鞋在青石板街上击出杂乱的橐橐声,如同迷失在荒野一般。

到了甑子场口,衣莉莎望着远处。灯光如雾,吞噬了来来往往的车辆。

[责任编辑 赵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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