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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摸象

2017-12-28周齐林

草原 2017年12期
关键词:王叔李梅表哥

周齐林

李 梅

表哥的盲人公司有30多个盲人按摩师,男性居多,女性只有十个。他们当中,大多都是先天性失明者,也有少数后天因各种各样的疾病而失明的。

第一次去表哥位于城南路的盲人按摩店里,前台服务员微笑着把我引入干净整洁的房间。给你推荐我们店里最受欢迎的女按摩师,她刚下钟,你真幸运。房间里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按摩床,我关上房门,安静地躺在上面,仿佛顿时身处在一个静谧无比的世界。五分钟后,门外响起一阵轻缓而有节奏的敲门声。随着一声请进,门推开,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女孩皮肤白皙,笑起来时脸上挂着一个甜甜的酒窝,宽松得体的衣服下,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依然清晰可见。我立刻知道了女孩深受欢迎的理由,笑容与美丽几乎成了都市丛林法则的制胜法宝。美丽,在弱肉强食的都市,被演绎扭曲成一种肤浅的意义,往往意味着能给人带来强烈视觉冲击力的性感。上帝给了她成熟美丽的身躯,却关闭了她那双观看世界的窗户,她无法亲眼目睹自己的美丽,只能不断地通过别人赞美的言语和欲望的气息来判断自己美丽所抵达的高度。我常猜想,上帝在造人的那一刻,是否也闭上了双眼。

慢慢地,我跟这个叫李梅的女孩相熟起来。李梅出生在湖南凤凰的大山里,她母亲是智障,父亲疾病缠身,整个家庭靠她年迈的爷爷照顾着。李梅说她出生没多久,她奶奶在捡拾破烂的路上,被撞身亡,不久之后她父亲身患重病。在村里人的流言蜚语里,她被人们视为不祥之物。这个疾病缠身,皮肤暗黑,长相甚至有点丑陋的女婴孩,人们暗地里称之为黑蝙蝠。渐长之后,热爱运动的李梅慢慢从疾病的泥潭中走出来,竟出落成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美姑娘。她看不见的双眼下,是一张有着精致的五官的脸。她看不见自己美丽的身影,她只能从旁人赞美、惊讶、最后到遗憾的声音里,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倒影。在由自己美貌而引起的波澜和喧哗里,她始终安静地微笑着,黑夜没有把她吞噬,反而把她孕育成一朵盛开的花朵,在暗夜里,氤氲着淡淡的清香。上帝给她无边的黑暗,她却轻易地转身,在属于自己的心灵宫殿里,拧亮一盏灯火。

索性老天爷开眼,她有一个勤奋好学的弟弟,正在上高一,成绩十分优秀。他们深陷在贫困的深海里,几近淹没。极端贫困几乎成了盲人的标签之一。李梅说,她要好好挣钱,供弟弟考大学,给家里减少一些负担。李梅说这些时抿着嘴,原本悲伤的表情忽然释放出一抹光芒,转瞬却又暗淡下来。我听了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小时的按摩快结束时,我又主动加了两个小时。不料李梅对我说,林哥哥,你再加一个小时就可以了,两个小时有点浪费,效果都一样。李梅的这句话让我感到她不一样的纯真与善良。李梅的纯真让我感觉她仿佛生活在童话的宫殿一般。一切总是存在荒谬的一面,思想身处在童话的宫殿里,肉身却深陷于残酷的现实之中。

在盲人按摩店,有这样一个普遍的现象,当新来的盲人女技师还处于单身状态时,店里未婚的男盲人师傅大都会比较积极主动地靠近她。正负两极相互吸引着。新来的单身女技师像一个巨大的磁铁般,无形中释放出女性应有的气息,吸引着男盲人技师的靠近。很显然,对于生活空间狭小的盲人按摩师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寻找到另一半的绝佳机会。李梅刚进店时,她清脆温柔甜美的声音,确实吸引了店里许多单身盲人,但面对几个男孩子的追求,她都借年纪小还不想谈而委婉拒绝了。这样一来,大家的热情也就慢慢淡了。来自湖北随州的小义一直喜欢着李梅,这几乎成了店里公开的秘密。正常人一般通过第一眼来判断是否对异性有好感,盲人不一样,盲人一般通过对方的声音以及旁人对这个人的描述来判断是否适合自己。小义从旁人口里得知李梅有一头秀丽的长发和前凸后翘的身材时,顿时感觉自己配不上对方,追求的热情顿时锐减。我比人家大七八岁,家境又不好,去追人家岂不是害人家?小义知难而退,暗地里却依旧关注着李梅的一举一动,真心地对她好,但这种好是保持距离的。小义身上泥土般淳朴的气息令人动容,他知难而退的选择,并非懦夫的表现,而是一种深爱的无奈与勇敢地放手。

几次与李梅接触后,我感觉自己正在滑入一个欲望的深海里,无法自拔。每次我都会提前预约,有时她在忙,我也会耐心地等待一两个小时。与小义的知难而退相比,我对李梅的迷恋和欣赏其实始终是一种处于旁观者观望的态度。在不堪的世俗面前,相比于表哥表嫂动人的爱情,我还显得懦弱,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出那艰难的一步。我深知,这种耐心的等待里其实潜藏着一种最原始的欲望。李梅丰腴身躯的包裹下,其实是一颗质朴而善良的心。在浩瀚无边的暗夜里,这颗纯朴善良的心仿佛一颗璀璨的星星。這种身体的早熟与心灵的纯真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轻易间把人迷住。性感丰腴的身躯一旦与纯真联系在一起,很容易陷入肮脏的魔爪中。

我静躺在按摩床上,微闭双眼,像是暂时掉进无边的寂静里。李梅纯澈安静,像一湾深邃的湖泊。她适时地说着话,安静而又内敛,完全不会像别的技师那般一两个小时下来喋喋不休。我躺着,脑海里呈现出她的面容,点点滴滴,如此清晰。她近在咫尺,双手用合适的力度在我身上游弋着。她青春的气息在我身边回荡着。我默默注视着她。她清纯的面容、白皙而修长的十指、恰到好处的腰肢、浑圆的屁股、干净而饱满的乳房,站立在我面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都潜藏着无限的美感。我感觉自己瞬间被俘了。李梅的双手重新放在我的左右太阳穴上,轻轻按摩起来。几分钟后,我整个人又变得神清气爽了许多。李梅接着把温柔柔软的双手轻放在我干涩的眼睛上,沿着眼睛四周的鱼腰穴和承泣穴四处打着转儿,五分钟后,眼角适才的疲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平息着自己的思绪,仿佛有意让自己的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胸膛也均匀地上下起伏着。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梅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李梅起身,走到按摩床的中央,两双纤细的小手按在我僵硬无比的腰肌上,几乎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仿佛都压了上去,一股浓烈的酸疼感像一滴巨大的墨汁瞬时洇散开来。躺在床上,感到那股因长期匍匐在办公桌的电脑前而产生的酸疼感,此时此刻像一个椭圆的鸡蛋,顿时被人捏碎了一般,发出疼痛的声响,不过这种疼很快便被随后潮水般滚涌而来的惬意舒服感淹没得毫无踪影。不时有人开着高配置的宝马停靠在盲人按摩店门口,他们是公司老板,也是李梅的客人。他们早早地预约好,每次来都上够足足三个小时,有时按摩的途中睡着了,他们又自觉地加了一个小时,上到四个钟。这是最正规的场所,不是发廊也不是沐足,没有客人敢轻举妄动,门中央镶嵌着的那块透明的玻璃,随时都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一层薄薄的纸横在中间,没有谁敢轻易捅破。一次,一个年逾四旬的台湾老板在店里上了一个钟后,紧接着又买了四个钟,拉着李梅的手让她上门到他家里为他按摩。台湾老板满嘴酒气,他拽着李梅的手死死不放,李梅白皙的手被拽得通红。后来在表哥的再三解说下,李梅才挣脱开来。酒轻易间暴露了人卑劣的欲念,台湾老板的无理取闹,其实是绝大多数客人的心理。

表哥让我把受到惊吓的李梅送回宿舍。暗夜里,小径旁的路灯突然熄灭,耀眼的光线迅速消失,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牵着她手,像哥哥一般,摸着一旁的墙壁缓缓行走,绕了一圈,险些走入泥泞之中。我相信命运存在着某些既定的宿命性,视力缺失的盲人,瘸腿的男孩,他们的人生之路注定充满曲折。李梅说,年幼时有一次独自出行,误入疾驰的车流中,站在马路中央的她咬着唇,战战兢兢,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辆车从她身旁疾驰而过,半米的距离,差点让她坠入致命的深渊。一双生满老茧的手,迅速把她拉回安静的路边。她父亲心疼地把她拥入怀中。黑暗的掩护蒙蔽作用,缩小了视觉带来的恐怖。劫后余生的她紧咬着牙,眼角噙着泪,差点哭出声来。

连续三次去预约按摩无果后,终于在周末那天,我等到了李梅。李梅微微俯身下来,双手按在我腰肌的位置,整个身子重心压了下去,几乎要贴在我瘦弱的身上,瞬间我就感到了一股别样的柔软,那是李梅干净饱满的双乳紧贴在腰间才会滋生而出的感觉。几乎是一瞬间,这种温暖而又柔软的感觉带着原始的欲望气息像变异的蚂蚁一般迅速攀爬到大腿根,很快我就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膨胀感。我尴尬地发现自己下体硬了起来,硬邦邦地顶着生硬的按摩床,几乎要撑破衣服。完全被自己的这种反应吓住了,我使劲摇了摇头,驱赶着潜藏在头脑里的恶魔,但这种沾染着无限欲望气息的想法始终盘踞在脑海里,暂时挥之不去。被脑海里的这种想法驱使着,我两只垂在床下的双手几乎要伸缩复活起来。每次按摩完全身,总喜欢李梅用棉签掏耳朵,这是最享受的时刻,几乎是身心欢愉。一根干净细小的棉签缓缓进入耳朵边缘,轻缓有度,一点也不感到疼,那股痒意也开始像无数只热锅上的蚂蚁般飞速攀爬开来。

头部柔软而又浑身坚硬的棉签循环往复进入耳朵的姿势,形象生动,弥漫着强烈的生殖味道,容易让人陷入不洁的性幻想中。李梅俯身给我掏耳朵时,她干净而丰满的乳房轻触在我的肩膀上,禁不住让我浑身微微一颤。我紧闭双眼,让这种最原始的冲动慢慢浮沉下去。那一晚,我竟梦遗了。清晨醒来,重新咀嚼着睡梦中与李梅赤裸纠缠在一起的画面,禁不住一阵脸红。

我没想到那一晚赤裸的画面差一点成为肮脏的现实,那个阳光绽放成一朵血红的下午,李梅忽然尖叫着从按摩房间里冲出来,领口的衣衫凌乱,一颗扣子掉落在地,两只丰满洁白的乳房冲破衣服,呼之欲出。她惊慌失措,一脸委屈地从房间跑出来,脚步迅速,双手扶着墙。一整天,我看见她坐在休息室墙角的小板凳上,眼神呆滞,沉默不语。对李梅图谋不轨的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者,店里的人愤愤不平,他们惊讶怒骂一只生满老茧肮脏的手竟伸向一个刚刚走向成年的女孩。店里,我看见一直默默喜欢着李梅的小义紧握着拳头站在门口,他忽然急匆匆想跑进门去揍那个老头,索性发现及时,被我们迅速拦了下来。我在对李梅的怜悯中,加入他们怒骂复仇的队伍里。然而,在强烈的愤懑里,我看到自身人性深处的卑劣与兽性。那个弥漫着欲望气息的梦境,其实是我内心欲望最真实的映照。

那次惊吓之后,李梅精神有些恍惚,按摩时男客人正常的肢体碰撞都会让她轻易陷入恐慌和焦虑之中。像一只失明而又受伤的羊羔置身于荆棘密布的丛林之中,她时刻担心着觊觎许久的老虎,会突然扑到眼前,张开铺满锋利牙齿、弥漫着血腥气味的虎嘴。

一个星期后,当我出差回来再次前往,却不见了李梅的踪影。前台的小妹告诉我,李梅回去结婚了,以后再也不会出来了。一切显得仿佛十分突然,却又暗暗进行着。去年年底回去过年时,去县城姑姑家拜年时,紧挨着姑姑而居的哑巴恰好从窗户上看见从楼下走过的她。这个年近三十、老实巴交的哑巴,家境比较富有,在县城拥有两套房子。相比于在城市艰难流浪的生活,这样的结局毕竟比想象中好很多。李梅回去结婚后不久,小义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几天后选择了辞职离开。李梅这根定海神针在他内心的抽离,一切仿佛坍塌下来。

我坐在店里的大厅,内心深处感到一丝深深的遗憾,我深度剖析着这丝遗憾背后似乎还深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欲望。

几天后,我和表哥驱车几百公里,在那场喜庆的婚礼上,看见李梅在她父亲那布满老茧的双手的牵引下,走入婚礼现场,把她交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里,这手的主人有一双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李梅疾病缠身的父亲,步履显得有些颤颤巍巍。这是一场爱的接力,在喧嚣的尘世,她需要爱情的那盏灯来擦亮和温暖她前行的路。我问李梅爱身边这个男人吗?李梅不置可否,只是说他对自己很好。更重要的是,这个男的姐姐在县医院做副院长,这对于李梅深陷贫病之中的家庭而言,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

李师傅

表哥位于城南的盲人按摩分店装修得很别致,墙壁上贴着各种风格的风景画,走进店里,靠右手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巨型画,画面温馨感人,母象站在孩子的左边,而体型庞大的雄象则紧随在孩子的右边。它们用心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微风吹拂之下,缓缓朝落日的方向走去,同族群的大象在不远处低矮的树林里悠闲地啃食着树叶。

每次伏案良久之后来到盲人按摩店里,從安静的大厅里走过,有意无意之间,看到这幅温馨的大象族群画面,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发情期的雄象跟母象交配时发出的嘶喊声。这张有意无意间张贴在墙的画面其实暗含着丰富的隐喻,大象庞大富有威严的身躯以及家族群居式充满团结意义的生活,凸显出盲人这个特殊群体生存的尴尬和艰难。视觉的抹杀让盲人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长久地隐匿在潮湿逼仄的出租屋里,只能透过窗户感受到窗外阳光的温暖,而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则要面对危险丛生的外部世界。

曾经稳坐丛林霸主地位的大象在人类贪婪欲望的侵袭下,濒临灭绝。人类以丛林保护区的方式让大象免于被偷猎者射杀的危险。在偷猎现象愈演愈烈的形势下,一直以王者姿态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大象,沦为急需保护的弱势群体。人类用画地为牢的方式保护大象,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用金箍棒划下金光闪闪的圆圈,让唐僧站立其中,以免受妖魔鬼怪的侵袭。一切仿佛不谋而合,马路上凹凸不平的盲道,旨在为盲人的前行之路扫除障碍,指明一条抵达目的地的顺畅之路,这无疑也是一种安全道路上的保护区。

盲人摸象,触摸的姿势显得从容自在。盲者,在荆棘丛生的世界,承受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抑,确是自下而上的。肉身和精神的巨大重压,仿佛一头巨象,沉沉地压在他们身上,步履维艰。

与正处于弱势边缘的大象相比,盲人的私人生活领域明显障碍重重。在穷困潦倒的生活中,深夜,肉身的欢愉仿若庆典一般,人渴求置身翻云覆雨的云端中来暂时摆脱内心的困境。像是一场战役,男女彼此纠缠,狠狠地撕碎彼此,来宣泄内心的重压。视觉的冲击容易激荡起人最原始的兽性与欲念。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人专注的眼神,容易被裸露的肉身引入欲望的陷阱。盲者,上帝遮蔽他们的双眼,让他们置身于一个相对安静纯净的世界。然而,当盲者宣泄欲望的阀门被掐断时,肉身最原始的欲望不断膨胀,人容易走向极端,陷入欲望的迷宫,他们在迷宫里横冲直撞着,试图早日翻越墙壁,挣脱出来。

表哥的盲人按摩店,刚开始没有单独的夫妻房。店里有几对夫妇,夫妻双方都是盲人,他们各自住在集体宿舍里。外面人多复杂,盲人去外面租房子住,十分不安全,一般房东也不愿意租住给盲人。我曾陪店里的一个盲人师傅在店里百米之遥的地方租住房子,操着一口粤语的本地房东见租住给一个盲人住,十分不情愿,怕出安全事故。

盲人按摩师傅住的宿舍里,四个人住一间,房间显得有些狭小。所有的盲人师傅都住在一楼,这样不会产生坠楼的危险。来自甘肃兰州的王叔住在左手边最靠里的房间,王叔年近四十,他的老婆住在右手边109这个房间。为省点钱,王叔他老婆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个休息日的下午来到他的宿舍,两个人偷偷亲热一番。人都出去了,宿舍顿时显得空荡荡的,王叔摸索着闩上门,拉上床帘,轻缓有度地动作着,却压抑着不敢喊出声来。那天午后,见宿舍的两个人出去了,王叔大喊着还有人吗?他靠近床铺,缓慢认真地摸索一番,发现都是空的,心才放下来。然而没想到当他抱着老婆在床上刚亲热完,却传来手表报时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扑哧的讥笑声。原来,来自江西赣州的小刘能看清一点点模糊的影子,一直恶作剧地紧贴着墙壁,躲过了王叔的检查。4分38秒,手表报时的声音,敲在了王叔的心坎上。这件事传出去一时成为店里师傅茶余饭后闲聊的热门话题。4分38秒,也一度让王叔抬不起头来。像是有一堵墙在他的内心坍塌下来。有几次,沉睡中的小刘,忽然遭到一拳重击,一时打得鼻青脸肿。二十出头,还处于贪玩年纪的他,没想到一次好奇的恶作剧会引来一次毒打。小刘扑哧的讥笑声一直回荡在王叔的耳边,以致成为他辞职离店前与小刘殴打的导火索。年末,在表哥的不断挽留和劝解下,在店里做了四五年的王叔还是带着自己心爱的老婆选择了辞职,他们准备去隔壁的城市待下来。从一座熟悉的城市转到陌生的城市,对于一个盲人而言,更是困难重重。索性后来在表哥的推荐下,王叔夫妇俩去了朋友的一个店里。王叔的遭遇立刻让表哥分隔出几间夫妻房来。

那时我常想,像王叔他们夫妇俩同为盲人,处于同一个起跑线上,两人都看不见,没有谁看不起谁,谁也不欠谁什么。如果一对夫妻,一方是盲人,一方视力正常,那会产生怎么样的心理隐忧?

昏黄的午后,一旁的盲人按摩躺椅上传来一阵嬉笑声。朋友一脸坏笑着。你们盲人夫妻是怎么同房的?单身盲人是怎么解决性生理需求的?朋友略带颜色的好奇一问,竟让原本沉默压抑的空气里弥漫着活跃的气氛。给他按摩的盲人师傅露出害羞的笑容。给我按摩的师傅是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在这种气氛下,我看见他紧绷着脸。按摩师傅一问一答,简洁而凝练,这种教科书式却又带着生活气息的回答让原本看似低俗搞笑的话题陡然之间变得沉重起来。朋友这种大胆而直接的提问其实代表了众多人的猎奇心理,这正是我们极想了解的事情。

相比于大象交配时发出的淋漓尽致的呼喊和嘶吼,盲人正常生理需求的满足和宣泄则显得异常艰难,他们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大象交配时肆无忌惮地嘶吼背后凸显的是另一种生的自由。在柴米油盐所编制出的日常生活里,人首要面对的是自身肉体这头沉重的大象。屋外月光普照大地,屋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暗夜深处,人孤独地用手一遍遍触摸着自己沉重的肉身和灵魂,熟悉和陌生相互交织着。

当带着浓郁猎奇心理的朋友正想深入这个话题时,给我按摩的二十六号李师傅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能不能不要聊这个!我抬头,看见他紧绷着的脸由红变紫,双手因为生气剧烈地颤抖着。原本活跃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无比起来。按摩最终提前结束。我心底揣摩着。过激的反应下面一定有着难以言表的故事。

几日后,我无意中从另一位师傅口中得知了李师傅的故事。

在三十五岁时李师傅娶了老家一个身体健康、四肢健全,但比他大五岁的离异女人。婚后第二年,平日老实本分的妻子竟然意外地出轨了。双目失明的他束手无策。他无法亲眼见证事情的真实性,只是从旁人善意的提醒里捕捉到一些真实的细节。在这些风言风语的刺激下,他整个人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一整天呆坐在房间里,双手随着情绪的波動剧烈颤抖着。他们开始争吵起来。枕边肌肤相亲时发出的喘息声,慢慢演变成一种歇斯底里的谩骂。一周后的一个雨夜,他们彼此的肉身又纠缠在了一起,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刚结婚时的状态。当情欲抵达到顶端时,他忽然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娇喘的声音迅速变成急促的呼吸声。所有重归于好的假象背后,其实是为了更好的复仇。他几乎要置她于死地,仿佛一切不容置疑。命悬一刻之时,那个拼命挣扎的女人最终还是挣脱了出来。

凯 子

2010年秋季,我跟着表哥公司的一群盲人按摩师前往隔壁城市的温泉度假胜地旅游。为期两天的旅游,蓝天白云洁净如洗,仿佛一块轻盈而又洁白的绸缎,轻躺在温暖清澈的水中,仰望天际,扬起手指,一切仿佛触手可摸。温泉度假村隔壁是一家大型动物园,中午休息的间隙,凯子央求我带他去游览动物园。凯子是表哥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表哥高薪从内地的盲人按摩店挖过来的。表哥劝凯子趁年轻出来闯闯,在表哥的劝说下,凯子单枪匹马地来到了南方。在表哥家的几次家庭聚餐会上,我见过几次凯子,他腼腆害羞。

在动物园,我和凯子骑坐在一头大象宽厚的颈背上,在赶象师手中鞭子的鞭策下,大象左右微微摇晃着缓缓前行。被驯服的大象,在驯兽师面前,显得温顺十足。大象左右摇晃着身体时,座椅紧跟着颠簸,我看见凯子的双手紧紧抓住座椅,脸上路出兴奋而又惶恐的神情。园中那条齐腰深的河流横亘在眼前,水声哗哗,大象涉水而过时,发出沉闷而沙哑的嘶喊声。微凉的水激荡起大象内心深处的涟漪,久居樊笼的大象在嘶喊呼叫中寻求曾经的野性。沉重笨拙的大象掀翻起水的巨浪,我和凯子紧抱着,在溅起的水花声里仿佛重新回到孩提时的欢快与纯澈。上岸后,大象步履沉稳,我们在经历短暂的适应后慢慢与大象融为一体。凯子双手抚摸着大象的宽阔的身躯,空洞的眼神里仿佛闪烁出异样的光芒来。盲人摸象,这个曾经耳闻多年的场景,如今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此次出游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车流拥挤的马路上,在喧嚣的菜市场,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医院走廊上,在空旷的森林里,在静谧的深夜,凯子抚摸大象的画面总会长久地浮现在我眼前。盲人摸象,这幅画面带着世界的隐喻。横亘在盲人面前的,除了肉身这具沉重的大象,还有广袤至极的世界这头大象,在广袤的物质世界里,还隐藏着精神的种种隐疾。

1987年出生的凯子与我年龄相仿,视力有0.08,能看见物体模糊的轮廓,他16岁学习盲人按摩,从业已有十多年。因为技术精湛,凯子是店里五个高级盲人按摩师之一。按摩时,凯子静静地忙碌着,一切显得有条不紊,在他双手的游弋下,我酸胀的肌肉顿时舒缓了许多。洁白而又闪烁着温柔灯光的房间里,只听见他的双手在我背部富有节奏敲打的声音。一问一答式的对话让一切变得异常简单。凯子确实是一个异常内敛的人。凯子娴熟而细腻的经络疏通技艺再加上一些合理的运动建议,让我从以往的一周一次按摩频率调整为一周两次,两个月下来,缠身大半年的肩颈和腰肌劳损顿时恢复了一大半。我赠送了一个比较好的收音机给凯子表示感谢,凯子接过收音机的那一刹那,害羞地笑了。他说曾经一个喜欢他的盲人女孩也送过一个收音机给他。女孩家境不错,他们彼此谈了不到两个月,就被迫分开了。双方家里都极力反对,两个盲人结婚无异于飞蛾扑火,把彼此都推向黑暗的深渊。这次唯一的情感经历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性,他开始陷入恐慌的阴影之中,对于未来,他隐隐感到一丝恐惧。我想着他按摩技术这么好,脑海里便浮现出静谧的夜晚,他给自己的女朋友按摩理疗的温馨场景。凯子像是沉浸在甜蜜而又悲伤的回忆里,他说那年他们彼此在一起时,只温暖地牵手,拥抱,接吻,并没有同居。我略带戏谑地说,那都快三十了,你不会还是处男吧。凯子沉默不语,只是羞涩地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我,这样带着私密气息的问题,只有傻子才会如实回答。在这个过度开放的社会,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年近三十,还保持着处子之身,这仿佛意味着屈辱和失败。按摩完走出店门,才发现我随口说出的问题对于盲人这个特殊的群体而言,却是一个异常艰难的问题。

一周后,当我再次预约凯子,却被告知他突然遭遇车祸,此刻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我倍感惊讶。在我三番五次的打听和逼问下,电话那端的表哥终于向我吐露了实情。凯子去发廊,事情正进行到高潮时,遭遇警察突袭检查,慌乱中,他提起裤子,在她的掩护下,一脸慌乱地从后面隐蔽的小门逃跑出去。一切都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定数。当两种偶然的事情碰撞在一起,就很容易成为苦难发生的必然。隐藏的定时炸弹就在此刻引爆开来,慌乱中横穿马路的凯子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撞倒在地。他飞到半空中,又坠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无数个黑夜里渴望飞翔的他,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飞翔。

从店里几个熟识的师傅那里,我捕捉到一些细节,事情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在另外一个盲人按摩师傅的描述中,一切仿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凯子会被疾驰而过的汽车撞翻在地。

凯子每个月月底发完工資就会去一次。他在宿舍后面工业区那条隐蔽的小路上乘坐出租车,在出租车司机的引导下,进入闪烁着迷离灯光的发廊。被极度压抑扭曲的生理欲望通过这种隐匿的方式宣泄出来。凯子每次去,找的都是一个叫小红的女孩,两人年龄相仿。

凯子的遭遇,同样身为盲人的表哥早就看出了一丝征兆。只是这个征兆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凯子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的那几天,那个细雨飘飞的夜晚,表哥对我袒露了这件事。原来,凯子有一次在表哥家做客吃饭时,表嫂在厨房里炒菜,凯子和两个孩子在客厅里玩,表哥在阳台上打电话。炒菜的中途,表嫂忽然停下,急匆匆去了一趟洗手间。表嫂出了洗手间,转身刚进厨房,凯子即刻起身去了洗手间,五分钟之后才出来。第一次可能会认为是纯属巧合,然而几次之后,凯子的可疑举动立刻引起了表嫂的疑心。当表嫂再次走进洗手间,她看见篓子里自己适才换下的卫生巾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表嫂把自己的疑虑和担忧告诉了表哥,表哥从凯子身边经过时,故意紧靠在他身边,闻见他嘴里有一股残留的尿臊味。从那之后,表哥再也没有叫凯子来过家里吃饭。那时,凯子对性的渴望几乎达到了一种病态。

表哥懊悔着,当初他应该积极引导着帮凯子解决这个问题,他应该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深夜,我想着凯子的遭遇,自幼双目失明的他,长久地在情和欲的双重重压下焦灼煎熬着。在时光的酝酿和发酵下,从幼年到成年,象征着雄性激素的荷尔蒙疯涨着,而盲人的情感和欲望却长期处于空白的状态。在这最原始的欲望迷宫里,女性母性的光芒和躯体固有的芳香成为走出迷宫的唯一出口。隔壁传来一对夫妻娇喘呻吟的声音,声音穿透坚硬的墙壁,抵达另一个房间,一个单身多年的盲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停抚摸着自己熟悉的身躯,与体内膨胀翻腾的欲望不停地抗争着。欲望把他干瘪的躯体一片片撕裂开来,像是一只迅捷的老虎对待一只带着鲜血的猎物。

我想起我一直租住的出租屋,房间狭窄逼仄,摆下一张床,再放一个床头柜,就所剩无几了。楼下是一个糖水店,每晚临近凌晨,正是生意繁忙时分,喧闹的声音伸长着触角,沿着墙壁攀爬而上,进入我的耳膜,那股女人隐约的喘息声便淹没在无边的声嚣里。我甩了甩头,像是要把楼下杂乱无章的声响甩掉,竖耳倾听,那股隐约又时断时续地传到耳尖的声响,一高一缓,很具节奏性和周期性。躺在床上,那股隐约的喘息声在全身蔓延开来,像一口巨蟒,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一下子就把我适才满脑子的睡意吞噬得一干二净。一墙之隔的屋内像是置放着一块巨大的磁铁,释放出无形的吸引力,搅动着我内心那一个静谧的湖泊。睡意全无,我时常索性爬了起来,静坐在床上,月光踩着轻盈的步履晃进来,让人感到一股凉意。我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那股隐约声像是从楼下杂乱的声响里剥离开来,顿时在耳边清晰起来,喘息声里还夹杂着轻微的碰撞声。有时我索性打开房门,适才撕咬着自己耳朵的女人的喘息声便肆无忌惮地在楼道里回荡着,像一波波小小的浪潮,翻涌开来,渐次变成细小的涟漪。

半个月后,因抢救无效,凯子悄然离去。我把消息告诉那个叫小红的女孩,停顿片刻,电话那边突然传来抽泣声,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哭泣的声音在情感的河流激荡着。穿街走巷,左右前后拐了好几个弯,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小巷里,一个散发着浓重脂粉气息的发廊隐藏在小巷深处。几个搔首弄姿袒胸露乳的女人端坐在门前的高脚椅上玩手机。几分钟后,我终于见到小红,这个凯子为之痴迷为之疯狂的女人。这是一个年约二十五的女子,一张瓜子脸上挂满这个年龄少有的风尘,前凸后翘的身材与这个行业的气氛相吻合着。她坐在我面前,指着脖子上的铂金项链,略显悲伤地说,这是凯子买给她的。从她那里,我得到了更多关于凯子的信息。似乎在她眼底,凯子才是最真实的。凯子从每个月去一次到后来的一个礼拜去一次,频繁的次数背后,其实暴露出他对小红的占有欲。他不允许别的男人碰我,有一次他来的不是时候,等我下来时,他突然和那个客人打了起来。小红长着一张漂亮的瓜子脸,她看了我一眼,略带悲伤地跟我说。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他对我很好。她忽然说道。

临走时,她忽然转身说,月底她就回老家,不做这行了。她答应凯子的。

一周后,我看见两个鬓边发白的老人抱着凯子的骨灰盒踏上了返乡的大巴。寒风中,两个老人微弓着背,沉默不语,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悲伤的阴云。

汽车载着他们疾驰而去,马路上扬起的灰尘漂浮在半空中,而后又缓缓地降下来,这卑微的尘埃,像极了我们彼此的宿命。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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