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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最后的日子(报告文学)

2017-12-12刘庆邦

北京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母亲癌症,生命垂危。作家刘庆邦从京城回到老家,日日夜夜陪护母亲,听母亲讲述此生眼中的沧桑世事、人间百态、世道人心和社会变迁。作家以真挚的情感、沉重的心境和冷峻的笔调,写出了这段特殊生命历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视角独特,观察细致,内容丰富,思想敏锐,是作家心路历程和生命历程的一段真实袒露,值得一读。

母亲2000年春天生病,被弟弟接到开封住院,动手术,化疗,前前后后将近五十天。母亲住院时,遍地的麦苗刚刚起身。等母亲出院时,当年的小麦已收割完毕。在母亲住院期间,作为长子,我放下工作,从北京来到开封,日夜守护在母亲身边。母亲的病治好后,我北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母亲往南走,回到了我们老家。母亲毕竟上了岁数,又动了大手术,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术后造瘘给日常生活添了不少麻烦,对生活质量造成了很大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母亲需要有人陪伴,更需要有人照顾。不然的话,母亲喝水还得自己烧,吃饭还得自己做,显然很不合适。还有,母亲的病这次治好了,不等于万事大吉,我们还得经常观察母亲身体的变化情况。上次母亲突然生病时,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在母亲跟前,已经让我们深感愧疚。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我有一个愿望,衷心希望母亲至少活到八十岁。我的先后去世的几个亲人,奶奶六十多岁去世,父亲五十多岁去世,爷爷七十多岁去世,都没有活到八十岁。我祝愿母亲在岁数上能为我们家人创造一个新的纪录。在母亲生病前,我曾向母亲承诺,等她八十岁那年,我们要给她祝寿,在村里唱大戏,放电影。母亲把我的话悄悄对村里一些叔叔婶子们说了,他们互相转告,好像对听大戏、看电影也很期待。然而,人对自己的生日都是已知,对自己下世的日期却是未知。也就是说,一个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可以知道哪天生,却不知道哪天死。说心里话,之所以提前说下为母亲祝寿的话,背后隐藏的是一种担心,担心母亲能不能活到八十岁。后来我想,那样的话也许不该提前说,说了虽然能让母亲高兴,起到能给母亲鼓劲的作用,是不是也暴露了自己的担心呢!母亲突发重病,证明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人上了岁数,生命就走上了下坡路,生命力就开始衰落,对于自然的铁律,谁都无可奈何。如果说八十岁是一个预定目标的话,母亲七十多岁生病,似乎为这个目标敲响了警钟,也是提出了挑战。尽管我们把母亲的命抢了回来,尽管有医生和朋友告诉我,直肠上长肿瘤问题不是很大,只要把病灶切除,癌细胞不太容易转移,人再活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是有可能的,可我的担心还是不能消除。我是个不大信神的人,从不愿意在神像面前磕头。为了让母亲能多活几年,为了请神灵保佑母亲,有一次进神庙,我竟然烧了香,磕了头。

我跟大姐、二姐和妹妹商量,母亲回老家后,让母亲轮流到她们三家去住,每家住一个月,三个月轮换一遍。三姐妹孝心都很重,她们都表示一定要好好伺候母亲。母亲生病之前,极少在三个闺女家里住。母亲有一个观点,认为自己是有儿子儿媳的人,干吗要在闺女家里住呢!我提前做了母亲的工作,说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母亲由闺女伺候,做儿子的才最放心。母亲虽然同意了到闺女家吃住,但到了闺女家,总觉得像走亲戚,总不能踏踏实实一连住上一个月,中间还要回自己的家看看。母亲在三个闺女面前当家当惯了,母亲一提出什么要求,闺女们都得顺着她。而母亲只要一回家,闺女就得跟着她,到家里伺候她。三个闺女各有一家人,上上下下,家里地里,都有不少活儿,都离不开她们。可为了伺候母亲,她们只好把家里的一切暂时丢给家里其他人照管。母亲是个有个性、有脾气的人,并不是那么好伺候的。有时因哪顿饭做稀了,或做稠了,不合她的口味,她就对闺女撂脸子,发脾气。在清理瘘口和便袋时,她舍不得使用卫生纸,那么白那么软的纸,擦一次就扔掉,她觉得太可惜了,也太浪费了。她找来一些干豆叶,放在床头的塑料袋子里,需要時就用干豆叶代替卫生纸。闺女说干豆叶上又是土又是虫的,不卫生,劝她别用干豆叶了。她不听闺女的劝说,照样我行我素。有一次妹妹去邻居家跟人说话,说话说得时间长了些,没能及时回家,母亲就对妹妹发了脾气,说妹妹不在家守着她,就是嫌弃她,让妹妹想走就走吧!妹妹痛哭了一场,母亲才罢休。

这年刚入冬,北京刚来暖气,我就赶回老家,把母亲接到了北京。我为母亲准备了一个小盆子和一块白毛巾,每天一早一晚,都用热毛巾为母亲清洗和热敷。手术后的母亲,对解手不能自控,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解手,须随时帮母亲清理。我到母亲身边,一闻到有异味,就提醒母亲,赶快替母亲清理一下。母亲总是跟我配合得很好,从不拒绝我为她老人家服务。母亲不习惯喝牛奶和豆浆,我就每天早上给她熬红薯粥、土豆粥,或小米粥。过年时,我和妻子、女儿、儿子一起向母亲敬酒,祝愿母亲健康长寿。母亲不爱看春节联欢晚会,早早就睡了。这年冬天,母亲稍稍吃胖了一些,身体没有再出现什么异常。

手术后的第二个冬天,也就是2001年的冬天,母亲也是在北京度过的。这年过罢春节,母亲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想看看大海。母亲说她只听说过大海,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大海,从没有到海边看过大海。母亲很少对我提什么要求,想看大海的愿望一定在心里埋藏已久,是鼓足勇气才提出来的。母亲的这个要求,是我没有想到的。一般来说,农村的老人临老的时候会要求吃点什么,穿点什么,提的多是物质性的要求。而母亲的要求与物质无关,是一种旅游性的、精神性的需求。北京离海边不太远,母亲想看海不难,我当即答应了母亲的要求。有一座大型煤矿的工会主席,是我的作家朋友,他们单位在南戴河建有煤矿工人疗养院。我随即跟那位朋友打电话,把我母亲想看大海的想法对他讲了。那位朋友满口答应,说没有任何问题,他一定会安排好。可不知为什么,母亲却打了退堂鼓,说,算了,不去了。我说,我把火车票都买好了,还是去吧。遗憾的是,那年冬天天气奇冷,连海面都结了冰。春节都过去了,冰层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我带母亲到大海边走了走,只看到了冰封的大海,没有看到大海的波涛。更让人猝不及防的是,母亲在疗养院的食堂吃了一点海鲜,拉肚拉得一塌糊涂,弄得我手忙脚乱都收拾不住,以致母亲的秋裤都湿了。母亲一个劲叹气,好像觉得太让自己的儿子为难了。没办法,我只得赶快跑到附近的商店,临时为母亲买了两条秋裤替换着穿。

2001年,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一年,值得略记几笔。这一年,可以说是我的人生命运发生转折的一年。当年,我的短篇小说《鞋》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秋天到绍兴领了奖。回到北京后,我从中国煤炭报社调到北京作家协会,从新闻岗位换到文学岗位,当上了专业作家。随着年龄逐年增大,我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做新闻工作,很想坐下来写一点比较长的文学作品。恰在这个时候,北京作协开始吸收专业作家,刘恒和我就成了北京作协新吸收的第一批作家。人们形容一个人的幸运,说他刚想睡觉,就有人递给他一个枕头。我不是想睡觉,北京作协递给我的也不是枕头,在我想专心写作的时候,北京作协给予我的是比枕头宝贵千倍万倍的东西,那就是时间和自由。我的幸运还在于,北京作协吸收专业作家规定的年龄上限是50周岁,我当时的年龄是49周岁多,再过两三个月,我的年龄就超过了规定,也许就当不成专业作家了。从年龄上讲,我等于搭上了专业作家的末班车。而一旦搭上了车,就不再分首班还是末班,便一路乘坐下来。刚调到北京作协,作协党组的领导就希望我写入党申请书,准备把我发展成党员。在此之前,我多次写过入党申请书,一直渴望能成为一名党员。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一直未能入党。在农村老家时,因为我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军官,被说成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我在政治上受到牵连,要求入党被否。在矿务局宣传部,那段时间只吸收造反派入党,我在“文革”时是保守派,不是造反派,当然入党无望。调到煤炭工业部之后,我很快成为党员发展对象,眼看就要入党了。可因为我违犯了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生了第二个孩子,入党的事再次搁浅。到了北京作协,入党应该没问题了吧?我交上入党申请书不久,领导通知我,暂时还是不要入。原因是赶上北京市政协换届,作协拟推荐我当政协委员,当政协委员有一个条件,必须是党外人士。领导的意思,还是让我当政协委员好一些。就这样,我刚成为专业作家,就以作家的身份当上了第十届北京市政协委员。要是我还在煤炭报社当编辑,当政协委员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看来人该干什么最好就去干什么,只有干了自己应该干的事情,才能名正,后面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当上专业作家以后,不必天天到單位坐班,在家里写东西就可以了。有朋友跟我开玩笑,说我真成了“坐家”。我体会,当专业作家最大的好处,是我的时间我作主,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其实人的一生,就是一定的时间长度,过一段掐去一段,把时间一段一段掐完了,人的生命就终结了。或者说人的生命就是一个时间的容器,我们每天都要从容器里把时间掏出来花,时间不会越花越多,只会越花越少。等把时间掏空了,容器的使命完成,会随即破碎。这么说吧,我在报社上班时候,我的时间几乎都是别人掏出来的,自己想捂都捂不住。而当了专业作家呢,时间一下子成了我自己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在哪里,就花在哪里。2002年的劳动节和国庆节,我都是回老家陪母亲度过的。过劳动节时,母亲住在二姐家。我去淮南煤矿参加了一个活动,接着就去了二姐家,陪母亲在二姐家住了一个星期。国庆节我在家里住的时间更长些,住了十多天。在家期间,我哪儿都不去,天天和母亲聊天,或坐在院子里,陪母亲晒太阳。我准备写一部反映“三年困难时期”的长篇小说,正在搜集素材。在和母亲聊天时,我有意请母亲讲一些“三年困难时期”的事情。村里的乡亲们去找我聊天,我也注意引导他们回忆“三年困难时期”的经历。有这样的用心,我回老家一方面是陪伴母亲,另一方面也是深入生活。有人评价说,这样的深入生活真是深入“到家”了。我同意这样的评价。

到了冬天,又该接母亲到北京过冬和过年了。妻子主动提出,她回老家去接母亲。妻子一回到老家就给我打电话,说母亲有一条腿疼得厉害,需要拄上拐棍才能走路。妻子把母亲的腿看了看,把两条腿比较了一下,发现母亲说疼的那条腿有点浮肿,用手指一按会塌下去一个坑,塌坑迟迟不能复原。这是怎么回事,是母亲添了新病,还是老病复发,肿瘤转移到腿上了呢?妻子和大姐、二姐商量,决定先到医院检查一下。二姐在安徽临泉县医院有熟人,她们就带母亲去那里检查。检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是癌细胞转移到母亲腿盘里去了,在腿盘里长了一个不小的肿瘤。而且,癌细胞的转移不止一个点,是多点转移。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可以通过药物治疗,延缓肿瘤的快速生长,并缓解疼痛,但不宜再做手术。担心什么就有什么,这样的检查结果实在让人痛心。母亲做完手术还不到三年,癌细胞怎么这么快就转移了呢!我痛恨癌,连对这个汉字我都觉得面目狰狞,可憎!可是,癌细胞躲在暗处,在一点一点蚕食我们母亲的身体,我们没办法彻底消灭它们。

妻子没有把检查结果告诉母亲,母亲也没有问。母亲是个有心的人、敏感的人,母亲定是通过妻子和大姐、二姐的沉重失望表情,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凶多吉少,越来越糟,情绪也变得焦躁起来。母亲焦躁的表现是拒绝再到北京过冬和过年,无论妻子怎么劝都不行。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说去开封还可以考虑, 北京是不去了。妻子跟我打电话一说情况,我就理解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是害怕到北京后病情加重,在北京去世,路途遥远,无法回老家。而开封离老家近一些,弟弟又有车,随时可以回老家。母亲上次在开封的医院做了手术,保住了活命,生命又维持了两三年。她希望能和上次一样,再到开封治病。我让妻子尊重母亲的意见,就把母亲接到开封弟弟家吧。

妻子把母亲接到开封弟弟家,她一个人回到了北京。这时候我应该到开封去照顾母亲。可是,北京的政协会议再过几天就要开幕,我想开完政协会再去开封。上次参加第十届北京市政协第一次会议,我因照顾母亲,只参加了一天会议就请了假。第二次会议我如果连开幕式不参加就请假,有些说不过去。妻子历来为我着想,也认为不去参加会议不合适。弟弟和弟妹每天都要上班,不可能天天在家里照顾母亲的起居和饮食。怎么办?妻子只好重返河南开封,替我先照顾母亲一段时间。在弟弟家,妻子和母亲同居一室,为母亲洗脸洗脚,端吃端喝,应该说把母亲伺候得不错。大概母亲的传统观念比较强,预感也不是很好,她还是希望我能守在她身边。母亲夜里不躺下睡觉,就那么披着棉袄,垂着头,在床上坐着。妻子劝她睡吧,她让妻子只管睡,别管她。妻子睡了一觉醒来,见母亲还在那里坐着。妻子问起来,母亲才说了她的担心,她担心一躺下闭上眼睡觉,就再也不会醒来。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她要是半夜里睡死了怎么办呢?母亲认为,她只要坚持坐着,不躺下,就不会死,就可以等到儿子到她跟前。妻子让医生给母亲开了一点促使母亲睡觉的药,说人不睡觉可不行,对人的身体消耗很大。母亲不听妻子的劝说,不愿意吃药,还是大半夜坐着不睡觉。妻子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些,我觉得事情有些紧急,只参加了政协会的开幕式,当晚就乘火车往开封赶。

2003年1月14日(农历腊月十二)星期二,晴

我坐了一夜火车到郑州,弟弟派车把我接到开封,我又开始了陪护母亲的历程。

娘,我来了!

娘说,来了好。

我看母亲精神还可以,气色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对母亲说:看来我们今年要在开封过年了。

母亲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过年,估计自己过不去这个年。

我说,哪能呢,您不但能过年,过了年还要过元宵节,还要过二月二。为了宽慰母亲,我把从小听来的一个歌谣念了一遍:肯吃嘴老婆儿巴年下,巴了年下巴十五,巴了十五没啥巴。呼通想起了二月二,慌了个仰八叉。

母亲笑了一下,说: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妻子在开封伺候母亲已十来天,当晚我把她送到开封火车站乘车回京。

2003年1月15日(农历腊月十三)星期三,阴

母亲睡大床,我睡小床。母亲头朝北,我头朝南。躺在床上,一抬头我就能看到母亲。母亲稍有动静,我都会抬头看一看。我对母亲说,我就是专门来伺候你的,有啥事随时喊我。我到开封后,母亲夜里没有再坐着,早早就躺下睡了。半夜里,母亲大概饿了,坐起来吃炸虾条。听见母亲吃炸虾条,我起来给母亲倒了半杯温开水。母亲喝了水,躺下接着睡,睡得很踏实,到早上七点还没醒。我知道,母亲对我非常信任,信任到几乎是依赖的程度。有我在她身边,她好像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希望,不再担心和害怕。但我心里明白,母亲的病情不可逆转,只能一天比一天加重,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离我们而去,这让我觉得十分悲哀。我所能做的,就是极力维持母亲的生命,能多维持一天就多维持一天。

弟弟家所住的小区是一个新的社区,社区里开有一家诊所,诊所的女大夫姓刁。在妻子陪护母亲期间,刁大夫天天到家里为母亲打针、输液,打的是消炎和镇痛针,输的是氨基酸、脂肪乳、维生素等营养液。在治疗方案上,刁大夫的意见,也认为母亲不宜再动手术,只能是保守治疗,就是把母亲送到大医院,也只能是这样治疗。

早上,我下楼去给母亲买了豆浆和包子。小区大门外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路,路边有不少卖小吃的。小吃店多是用帘子布搭成的棚子,里面煤火燃得呼呼作响,街道充盈着一股浓浓的硫黄味儿。卖豆浆的是一个小男孩儿,脸冻得红红的。大人嫌他笨,老是吵他。

母亲吃了早饭,问我最近又写啥东西没有?我说,没写啥东西,也就是记点日记。说着把日记本给母亲看了一下。

母亲说,该写还得写,时间长了不写,手就生了。母亲又开始给我讲老家的事。

张庄有一个人,他娘死在新疆,新疆远在边疆,咋把他娘的尸体运回家呢?他想了一个办法,把他娘打进包袱里,背到车上。他把包袱打得很紧,到家解开一看,把娘的腿都折断了。

我们村一个年轻人叫银河,在队里干活儿不愿下力,干部老是吵他。“文化大革命”来了,他当了造反派,斗村里的干部。那段时间他兴奋得很,脚底板打锣,做梦都在喊口号。谁知好梦不长,“文化大革命”一过去,他的日子像是一下子掉到粪窑子里,更不好过。眼看在村里待不下去,他就跑到新疆去了。一到新疆就生病发高烧,烧得看啥不是啥,红被子在他眼里成了绿被子。

银河的老婆一个人在家里待不住,公爹送她去新疆找银河。路上走了好多天,半路上,公爹跟儿媳妇睡到了一起。这样的事情传到老家,银河的爹再也没脸回去。

花河是村里的一个寡汉条子,得了半身不遂,收麦时躺在床上活活饿死了。临死前他老喊一个女人的名字,让那个女人可怜可怜他。据说他在一个小煤窑当工人时,有一个女人图他的钱,跟他过了一段日子,并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一提出跟那个女人结婚,那个女人就离他而去,不知去向。

新宽在北京拾废品,搭小屋住在郊区。他跟一个同是捡废品的女人好上了,两个人都煤气中毒,光着身子被人抬了出来。风一吹,二人又活了。经过了死去活来,两个人接着好,新宽把拾废品挣的钱都给了那个女人。新宽的老婆知道了,赶到北京,把那个女人打了一顿,并把新宽拉回了家。新宽的两个儿子,都瘦垮垮的,没找到对象。

杏林在镇里文化站上班,家里的责任田没时间种,就种上了桐树条子。有人在夜间摸到地里,把桐树条子都锯断了。杏林向镇上的派出所报了案,民警到我们村办案,把市民和骆驼抓走了。抓到派出所,用汗褂子蒙上头,一顿暴打。两个人都不承认锯了杏林家的桐树条子,之后都和杏林结了仇。

吃过午饭,我到附近的澡堂洗了一个热水澡。洗澡票是妻子留下来的,一块钱一张。这么便宜的澡票,能洗什么澡,我对澡堂持怀疑态度。没想到,澡堂内有池浴,还有淋浴,用的水竟然是从地下抽出来的温泉,水质相当光滑。花一块钱洗一个温泉澡,我估计在全中国只有开封这一家了。

但人们都不知道节水,没人淋浴的喷头下面,水仍在哗哗流。

兩块钱买一把锁,锁自己的衣箱。洗完澡后,锁退还,两块钱还给洗澡者。

搓一个澡两块钱,如果需要搓澡,把钱直接付给搓澡的就行了。

澡堂的卫生条件是差一些。硬板床上包的是棕色塑料革,枕头是用革布包的木块,铺在床上的浴巾是廉价的化纤制品,灰毛皂眼,一点儿都不干净。墙上斑斑驳驳,像各种鬼脸。更衣室的衣箱用红漆写着潦草的字。郊区的农民和一些小孩子也去那里洗澡,满屋的臭鞋和臭脚丫子味能把人熏一跟头。透过窗子,能看见澡堂后面的竹园。安在后墙高处的排风扇一直在呼呼转动,往外抽放澡堂子里面的水蒸气。

以前过开封时,弟弟带我去一个设施豪华的洗澡中心洗过澡,那里有热带绿植,艺术雕塑,地上铺的是地毯,简直像皇宫一样。服务生一再向我们推荐,说楼上有年轻漂亮的小姐,可以上去做个按摩。我问做个按摩多少钱?服务生说不贵,也就三百来块钱吧。三百块钱还不贵,那就免了吧。

两相比较,说天壤之别一点儿都不为过。我不会拒绝在一块钱一张澡票的澡堂里洗澡,正如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写作者须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对什么样的生活都不失好奇心,都可以尝试体验一下。

2003年1月16日(农历腊月十四)星期四,雾

早上给母亲用滚开水冲的鸡蛋茶,我到外边喝了一碗羊肉汤。卖羊肉汤的是一家清真餐馆,大锅的羊肉汤,煮得白浓浓的,一直沸腾着。羊肉汤五块钱一碗,切成牙儿的锅盔五毛钱一块。碗是大瓦碗,将切成薄片的羊肉放在碗底,舀出滚汤往碗里一浇就成了。汤是白汤,不放任何东西,盐、味精、香菜、辣椒油等,都是自己放,根据口味,各取所需。汤没喝够可以再添,想喝几碗就喝几碗。餐馆里的两个小伙计,都是男孩子,穿得皱皱巴巴,油渍麻花。矮个儿的男孩儿留着长发,面皮红润,像个女孩儿。瘦长个儿的男孩儿,长相不太机灵,口袋里却放了一台小录放机,他干活儿走到哪儿,录放机就响到哪儿。矮个儿的男孩儿跟着录放机里放出的歌声唱。他们生活得很快乐。看着他们的快乐,去喝羊肉汤的人受到他们的感染,也觉得快乐。

刁大夫上楼来为母亲挂好了吊针,我坐在床邊看书,或写日记。雾散了,有阳光照进来,非常安静,有充裕的时间看书和思索。弟弟上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他家里藏有不少中外名著。我计划先把《复活》读完,再读《罪与罚》《悲惨世界》等,每天读书不少于一百页,多了更好。把陪护母亲的时间变成集中读书的时间,恐怕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母亲一跟我说话,我就停止看书,听母亲说话。听母亲说话,比看书更重要。不仅母亲的话里有书里没有的东西,还在于我得让母亲知道,我在倾听她的话,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刘本吉的童养媳叫民,当童养媳时才九岁。民冬天只睡一块木板,盖自己的棉袄。夏天光着脊梁,在院子里桐树底下纺线,每天必须纺一个线穗子。如果纺不成一个线穗子,婆婆就不让她吃饭。民饿得受不了,就拿一块生红薯,到外面偷偷地吃。有些活儿民不会干,婆婆就打她,用鞋底子打她的头,把她打得头拱地,还在打。刘本吉不喜欢他的童养媳,老是欺负人家,趁人家盛饭时拧人家的腿,把人家的腿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男孩子讨厌童养媳是普遍现象,因为没长大的男孩子都是愣头青,还不知道爱惜女孩子。

不是富人家才有童养媳,不少穷人家也有童养媳。你不想要,人家硬给你送过来,一是为了得口饭吃,挣个活命;二是害怕被土匪杀死。

那时候土匪猖狂得很,只要把寨门打开,见一个杀一个,杀得鸡犬不留。打开了郜庄寨,把寨里的一百多口子都杀光了。打开了蒋桥寨,也是杀人如麻。有一个叫张英俊的,是我们村四奶奶的娘家侄子。张英俊的娘带着张英俊去走亲戚,才躲过这一劫,没被土匪打死。张英俊后来当上了漯河市的副市长。张英俊家解放前是地主,土地改革时,张的爹被枪毙了。张英俊的爹是四奶奶的娘家哥,四奶奶去监里看他哥,带了几个馍。怕馍半路上凉,把一些棉籽蒸热,放在笆斗子里,偎住馍,保温。突然听到枪响,人家已经把她哥枪毙了。

母亲说到过去裹小脚的事。过去谁家娶了新媳妇,村里人去看,都是本末倒置,重脚不重头。看新媳妇的第一个项目,是掀起新媳妇的腿,用张开的指头拃量新媳妇的脚底,如果脚足够小,人长得不好看也没关系,一小可以遮百丑。如果脚大,就算是一个没受过管束的、野性的人,脸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得高分。

母亲小时候裹脚,是她二姐帮她裹。三尺长的生白布能用一年,烂了,缝缝,接接,再用。她的二姐把她的脚趾头弯下去,裹得很紧。怕她把裹脚布解开,她的二姐就用针给她缝上。她疼得走不成路,坐在碓窑子那里哭。姥爷从外边回来,给她把裹脚布解放开,扯着她回家。姥娘看见她把裹脚布拿在手里,就打她。她跑。姥娘的脚小,她的脚大,姥娘追不上她。

老虎家娘在娘家当闺女时,听说街上有唱戏的,想去听戏。想去听戏可以呀,她娘给她一双小鞋,说只要能穿上,就让她去。她使劲裹脚,再使劲把脚往小鞋里塞,疼得咬着牙,总算把脚塞了进去。好不容易走到戏场,她站都站不稳,前走走,后退退,疼得光出汗,戏也没看成。

母亲的二姐,也就是我的二姨,也给人家当过童养媳。二姨知道当童养媳都得挨打受气,不愿去,哭得拉不起来。姥娘劝她说:去吧,省下一块馍,给你弟弟吃。你弟弟饿不死,你回来才能找到娘家人。

2003年1月17日(农历腊月十五)星期五,晴

气温下降,早上起来见玻璃窗都是白蒙蒙的水汽。

大概是喝了人参泡酒的缘故,夜里觉得喉咙疼,可能是上火了,需要吃药祛火。一定要注意身体,避免生病。只有自己身体好了,才能伺候母亲。伺候母亲不需要多少体力,主要需要的是耐心。有好身体,才会有耐心。

给母亲买了一碗豆沫汤,还买了两根油条。伺候母亲吃了早饭,接着就得让母亲吃药。药有好几粒,母亲一下子把几粒药都吃了下去。母亲说了一个词语,叫恨病吃药。这个词语挺有意思,我得记下来。所有吃药的人都是痛恨自己的病,没有对病的恨,谁都不愿意吃药。天下没有好吃的药,也没有不恨病的人。

刘本一是村里的干部,家里的成分是贫农。刘本奇、刘本德弟兄俩,家里是地主成分。一天,刘本一见地主家的弟兄俩在门口站着,飞跑过去,一脚一个把人家踹倒,到人家屋里,就把人家的一坛子豆腐乳端走了。

刘本灿家的成分是富农,因他上过私塾,识字,曾在外村当过小学老师。“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就当不成老师了。有段时间,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天天躲在苇子棵里背毛主席语录,老婆拉他他都不回家。家里的富农帽子摘掉之后,为了挣钱供孩子上学,他着一只笆斗子,走村串户卖麻糖。麻糖是从做糖稀的外村人那里贩来的,卖一根麻糖能赚二分钱。他自己舍不得吃麻糖,也不让孩子吃。孩子实在馋得不行了,他允许孩子用舌头在麻糖上舔一舔,还不许舔掉芝麻。只有掉落在笆斗子底部的芝麻,他才给孩子吃。

下午,王燕的大姐、大姐夫来看母亲,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

2003年1月18日(农历腊月十六)星期六,多云

昨晚,弟弟庆喜从郑州回家过周末,我们一块儿去百合酒家和弟弟的一帮朋友喝酒。酒家是其中一个朋友的妹妹开的。弟弟的这些朋友大都是当官的,也有私企老板。他们长期在一块儿喝酒,这是一种少见的文化现象。他们的趣味相投,都喜欢喝酒,喝酒是一种精神释放;开封传统文化中的哥们儿义气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形成一种力量;不排除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或是利益期待关系。人在江湖,都是社会人,谁能没有朋友呢!

早上给母亲买了豆腐脑,母亲喝了有些呕吐。

我去请刁大夫为母亲打针,在诊所里与刁大夫聊了几句,重申了我的两个意愿,一是尽量为母亲减少痛苦;二是尽量延长母亲的寿命。刁大夫判断,母亲活到过年问题不大。

因杏林家桐树条子被锯的事,骆驼挨了打,一气之下,得了重病。临死前,他老是咧着嘴哭,觉得自己死得冤,没有人能为他申冤。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害怕自己死了,家里今后的日子没法过。他的老婆劝他别难过了,又说,你别慌着走,等我把你的衣服给你穿板正,你再走。

和平是我的一个远门子堂弟,在四个兄弟中排行老三。和平去相親,女孩子嫌和平个头低,没同意。过了一段时间,媒人说再给那个女孩子介绍一个。二人在河坡里一见面,还是和平。女孩子有些惊讶:还是你呀,算了,就是你吧!女孩子遂成了和平的老婆。

和平老婆的个子也不高,但脸面头长得漂亮,很有姿色。和平有个四弟叫永远,永远喜欢跟三嫂闹着玩,她的办法是揪三嫂的奶头子。夏天穿薄衣服,三嫂的奶头子翘得高高的,永远瞅准三嫂的奶头子,揪一下就跑。三嫂的奶头子被揪得老长,是很疼的。但弟弟跟嫂子闹着玩,嫂子都不许着恼,只得让弟弟揪。

我有一个近门的堂弟,他老婆爱看电视。自己家里没电视,就到别人家去看,以致家务活儿都忘了做。有一回,堂弟找到她,二话不说,抓住老婆的胳膊往后背一拧,在老婆脊梁上一通猛揍。从那以后,他老婆就不去别人家看电视了。

接到《当代》编辑部谢欣打来电话,说我给《当代》的短篇小说《离婚申请》拟发2003年第2期的突出位置,同时发几句作者简介。他把简介跟我核对了一下,我说,对的,没问题。

晚上,楼下的小饭店里有人喝酒,划拳,三星照哇,四季梅呀,嚷得声音很大,把饭店后面安有警报装置的汽车震得一片哇哇响。

我问母亲,外面的车响得这么厉害,影响不影响她睡觉?母亲说不碍事,人想睡觉的时候,天打炸雷都不耽误睡觉。母亲拿起一只挖耳勺,往耳朵里掏。她掏不出什么,每天吃药打针之后,她老是觉得耳朵眼里痒痒,她是用挖耳勺挠痒痒。母亲说,亏得我给他买了一个挖耳勺,不然的话,耳朵痒痒还真没办法呢!

母亲枕头旁边还放有一把梳子,她晚上从不梳头,都是早上梳头。她说:早上梳头光溜溜,晌午梳头毛擞擞,晚上梳头鬼来揪。我问母亲:现在头发里还长虱子吗?

母亲说:不长了,好几年身上头发棵子里都不生虱了。过去可不得了,用竹篦子从头发棵里往下一刮,大虱小虱落得啪啪嗒嗒的,在地上乱爬。这样的虱还不算太烦人,最烦人的是臭虱和虼蚤。臭虱个头大,吸血吸得多,一只臭虱能顶十只虱子能吃。臭虱不在人身上,都是藏在床边的墙缝子里,或是躲在席片子底下。拿锥子往墙缝里一捅,血滋滋直冒。掀开席片子一瞅,下面像撒了一层扁豆。虼蚤腿长,会弹跳,难逮。你看见一个虼蚤,刚要去逮它,它腾地就跳走了,像孙悟空会翻筋斗云一样。逮虼蚤的办法,是用指头在嘴里沾点唾沫,上去用唾沫把虼蚤沾住,然后放在自己嘴里。虼蚤在人的舌尖上腿还乱蹬,把人的舌尖弄得麻麻的。

母亲说到婶子,说婶子身上生的虱最多,手往裤腰里一摸就是一只。婶子把虱说成是老母猪,她摸出的“老母猪”,肚子总是吃得圆滚滚的。冬天太阳出来时,婶子总是就着太阳,翻着棉裤腰逮虱。除了活虱,还有虮子,白亮的虮子在针脚缝里多得一行一行的,揪都揪不掉。这难不倒婶子,婶子低下头,用牙挨着咬那些虮子,咬得像放了一挂小鞭炮,把虮子的蛋壳都咬破了,破得流了水。

婶子活到八十多岁,临死前,头发里还有不少虱。不过婶子一死,她头上的虱就纷纷下落,不一会儿,她头下方的一块塑料布上就落了一层。可能因为人一死,失去体温,血一凝固,虱子无法继续寄生,只得逃离。

婶子当过好几年童养媳,受了很多苦。她冬天睡在锅灶门口的茅根草窝里,低着头,把嘴对着领口,往身上哈点热气,别让热气跑到外头。大奶奶动不动就打她,叔叔也打她。有一年夏天,婶子回娘家,晒了一荆条筐芝麻叶。回来后,叔叔嫌她不及时回家,夺过荆条筐,把芝麻叶都倒进粪窑子里,把婶子打得钻到了案板底下。

2003年1月19日(农历腊月十七)星期日,雾

早上给母亲做的是红薯、红萝卜稀饭,母亲喝了一大碗,里面还泡了蛋糕。

二姐打来电话,说家里新翻盖的房子已打好了梁,今天就上楼板,准备封顶。

母亲曾要求,她死后就把她埋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她担心她死后家里房子没人住,没人管,很快就会塌掉。妻子回老家接母亲时,看到我们家的房子地基下沉,有的地方裂了缝,就建议我把房子重新翻盖一下,盖成结实的平顶房,那样母亲就放心了。我和弟弟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把房子翻盖一下。我们的目的,是让母亲生前能看到新房。我把盖房的事托给二姐和大姐夫,我和弟弟出钱,二姐和大姐夫出力。盖房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从扒房到打地基,从进料到施工,二姐和大姐夫付出了很多辛苦。入冬以后,随着天气变冷,河水结冰,二姐曾给我打电话,问盖房的事是不是暂停,等过罢年开了春再继续施工。二姐怕用水泥浇注房顶时会结冰,那样房子的质量就没了保证。我断然否定了二姐的意见,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停工,因为房子是为母亲盖的,如果母亲生前看不到新房,我们盖房子就失去了意义。我告诉二姐,母亲的情况不是很好,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盖房的事很紧迫。我的声音有些发哽,二姐一听,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她说,那好吧,就是天塌下来,房子也要接着盖。

母亲听见我和二姐说的是盖房的事,也想听一听。弟弟家的电话座机在客厅与餐厅之间的一个多宝格上放着,母亲要过来听电话,就得从卧室里出来,走过整个客厅。我一看母亲拄着拐棍摇搖晃晃走过来,赶紧对母亲说:别急别急,我去扶您!说话不及,母亲的腿一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我放下电话,赶紧跑过去把母亲扶起来,让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问母亲:您没事吧?母亲神情悲观,又像是有些生气,说:一点用处都没有了,该死咋还不死哩!母亲操心操惯了,还是放心不下房子,问二姐跟我说些什么。我对母亲说:二姐说房子快盖好了,不耽误您回家住新房子。母亲说:不要花那么多钱,能省就省。母亲把那条越来越沉重的左腿伸了伸,说,天天打针吃药,病为啥不见减轻呢?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母亲,问母亲看不看电视?母亲说不看。

弟弟给我讲了他们单位的一件事。单位跟人家打官司,让办公室主任给审判长送去一万块钱打点。办公室主任雁过拔毛,扣下一千,只送给审判长九千。一般来说,受贿的人都是哑巴逮驴——闷逮。不料审判长跟弟弟通电话时说,要么五千,要么一万,九千是怎么回事?弟弟一听,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办公室主任就露了马脚。

2003年1月20日(农历腊月十八)星期一,雾

早起到外面转了一圈,大雾在地面平铺,人像是在雾中漂浮。有汽车开着大灯走过来,把雾气冲开了一点。汽车一开过去,白雾很快合拢。平流雾使一片干枯的蒿草若隐若现,蒿草似乎变成了水中的水草。

把《复活》看完了,这本书是王安忆推荐给我看的。觉得用力太过,有强扭和制造的感觉。我看主要意思是说,享乐对人的诱惑很大,人人都愿意享乐,但人生的意义不全是享乐,还有比享乐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自我救赎、自我完善。

看翻译作品,感觉总是不太好,语言的味道出不来。语言是一个作家独特的呼吸,好比人与人之间的呼吸不可能互相代替,翻译者也不可能代替作家的呼吸,不可能与作家同呼吸。

也就是说,我们读翻译小说,主要是读意思,读不出什么味道。也许人家的原文味道不错,但一翻译过来就变味了。这好比吃维生素和吃美食。我们读翻译小说,多数情况下如吃维生素,营养不能说没有,就是不好吃。只有读我们自己的小说如《红楼梦》,才会拍案叫绝,大呼过瘾。

下午三点,开封电视台派记者到弟弟家里来,为母亲和我拍电视片。我历来不爱上电视,一上电视,一把自己对象化,总觉得有一些分裂和陌生的感觉。可弟弟的朋友,也是开封市文联的头头高树田,一再动员我,说还是拍一个吧。树田有一句话打动了我,他说可以通过拍电视片,给老母亲留一点音像资料,作一个纪念。是的,老母亲还从来没上过电视,那就拍吧。女记者叫陈月欣,她拿着话筒,问我母亲和我一些话,还让我念了一段我的短篇小说《鞋》。摄像记者给母亲和我拍了不少镜头。记者问母亲:您想过您的儿子会当作家吗?母亲说:没想过,我想着他能长大成人就中了,我做梦都没想过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采访结束,陈月欣借走了我送给弟弟和弟妹的几本书,有《梅妞放羊》《神木》《高高的河堤》《遍地白花》等。

晚上,弟弟请电视台的两个记者到腾飞酒店喝酒,高树田、吴广浩、刘新福,还有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乔立春等,喝了三瓶白酒。

2003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十九)星期二,雾

早上起来给母亲冲了一碗蜂蜜水,还给母亲洗了袜子。

脱下袜子说袜子。母亲说,大姐在队里当干部时,买了一双洋线袜子,穿了好几年。平常日子舍不得穿,赶集、开会时穿一下,回家就脱下,叠叠放起来。

大姐、二姐成天在生产队干活儿,累得很少来例假,一年就来一两次。来例假从来不用卫生纸,用一块破布。破布硬得跟柿树叶子一样,洗洗再用。

我们的村子叫刘楼,姓刘的是大姓,还有一些杂姓,如范、张、高、梁、普等。把所有的杂姓人口加起来,还不到全村人口的五分之一。姓刘的仗着人多势大,老是欺负人家小姓小户。

姓张的人家有一个闺女叫大椒,大椒刚长得有个闺女样儿,一些姓刘的半大橛子就打人家的主意,趴窗户外面看人家脱衣服睡觉,爬在茅房墙头上看人家解手。夏天大椒在坑边的桐树下睡觉,大白天的,一个半大橛子都敢把大椒拉起来,往旁边的麻棵子里拉。大椒喊了救命,大椒的娘从屋里出来,半大橛子才撒手。大椒的娘把事情告给半大橛子的爹,当爹的说:这没啥,谁让你闺女不愿意嫁给俺儿呢!

姓范的娶了一个老婆,老婆的眼睛长得像画眉的眼一样,特别漂亮,人称十里香。村里姓刘的给她编了一个顺口溜:十里香,八里闻,一会儿不闻急死人。姓范的和老婆在床上睡觉时,一个叫刘四品的人趴在人家房子后面的穿眼里往里看,连头都伸了进去。人家吹了灯,他什么都看不见,急得往屋里吐唾沫。后来他做了一只水姥娘,把水姥娘从穿眼里探进去,往人家床上滋水,把人家的被子滋湿。

姓梁的人家有一个闺女叫高提,村里有好几个姓刘的男孩子,都想占高提的便宜。他们趁去别人家闹洞房的机会,浑水摸鱼,摸的是高提的奶子。他们知道高提系不起裤腰带,裤子是缅裆裤,把高提的裤腿猛地往下一拽,裤子就拽了下来。高提吓得尖叫着,赶紧提上裤子,再也不敢参与闹洞房了。

明堂姓范,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的学习成绩挺好的,因家里是地主成分,他被说成是地主羔子,高小和初中都不让他上。村里人手痒了,就打明堂,把明堂打得在地上乱滚。这个踢一脚,那个踢一脚,谁不踢好像吃了亏。明堂吃亏吃在,人家骂他,他还嘴。他一还嘴,人家等于找到了打他的理由,打他打得更厉害。他开始练武,把一根木棍耍得呼呼生风,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他的练武行为被人上纲上线,说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其结果,他被拉到社员大会上进行批判,打他也成了政治性的集体行动。

明堂的叔叔范很,外号猪八戒,猪八戒比明堂聪明许多。人家叫他猪八戒,他就跟猪学习,说话哼哼的。人家骂他,他哼哼两声就过去了。哪怕是小孩子骂他,他都不还嘴,人家没法儿打他。他会垒锅灶,谁让他垒,他就乖乖地去。

农村把男孩子说成是自家人,把女孩子说成是人家的人,重男轻女由来已久。婶子觉出自己怀的是个女孩子,回到娘家,偷偷请先生扎她的肚子,在肚子里就把孩子扎死了。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她得赶快回到婆家。走到一座小桥上,憋不住,把死了的孩子生了下来,一看,果然是个女孩。她把孩子往水里一扔,用手巾把下身一兜,回家去了。大奶奶说孩子没生在家里,不让她进屋。婶子睡在一个用秫秆捆子搭起的空隙里,用扫来的树叶子堆在秫秆架子周围,挡点风。风一刮,树叶子乱飞。赶上下雨天,雨水顺着秫秆往下滴,把婶子的衣服都滴湿了。婶子在门外住了一个月,大奶奶才许她进屋。

来堂在麦秸垛头捡到一个小闺女,都会放羊了。有人给来堂的弟弟介绍对象,来堂一看那女的,说,弟弟不会要她,给我吧。他把女的领回家去了。女的不会说话,胳膊有点拐,腿也有点瘸。来堂晚上跟她睡觉,她疼得嗷嗷叫。来堂想让她生个孩子,将来好伺候她。别人劝来堂,别要她了,要她没啥用。来堂就把她送走了。过了几天,那女的娘家娘把她闺女送了回来,指着来堂对闺女说:他把你那个了,你就跟着他。

听母亲说,现在妇女怀了孕,都是去医院做“B超”,超出是男孩子,就要;超出是女孩子,就不要了。超来超去,弄得男孩子多,女孩子少,男孩子找老婆难得很。

傍晚下了一阵小雨。我下楼去买牛奶,才知道下雨了。晚上,我外出走了走。雨已停了,往远处看,一片片灯盏水蒙蒙的。眼下的路都是黑的,楼道里也很黑。

2003年1月22日(农历腊月二十)星期三,晴

早起,我到户外活动,一下楼,有些早春般的感觉。天气不冷,空气湿润,是春天的气息。麻雀在叫,西天挂着大半个月亮。

这里离郊区不远,老是能听见简单机械发出的声音,像是抽水机在抽水,抑或是拖拉机在耕地。汽车也不多,有成群结队骑着自行车去上学的孩子。有的自行车后座上还带着同学。

接《长江文艺》杂志社何子英来电话,告知我的短篇小说《守身》获奖,希望我能去武汉参加颁奖会。我说我在开封伺候生病的母亲,颁奖会去不成了。我向何子英表示了感谢,答应再给她写小说。

《中国煤炭报》原总编李士翘给我打电话,告知煤炭报创刊20周年的纪念活动已举办过了。我是煤炭报的创始人之一,他认为我对煤炭报的贡献功不可没。

外面开始有零星的放炮声,离春节越来越近了。

中午,我扶母親到餐厅,让母亲坐在餐桌前吃饭。母亲提起,我一共为她镶过三次满口牙,第一次是在郑州镶的,后两次是在北京镶的。说亏得镶了牙,要不是镶了牙,人早就不在了。

我告诉母亲,我写的小说在湖北得了奖。

母亲说,写小说不容易,太费脑子。我们村刘本恩的二闺女,上高中正上得好好的,听说写小说能挣钱,还能出名,不写作业了,开始偷偷写小说。她听说我是写小说的,就到我们家去,向母亲借我的书。心不在读书上,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老师找到刘本恩,要刘本恩管一管他的二闺女,要二闺女赶快打消写小说的念头。二闺女早点回心转意,考大学还有希望。刘本恩管教二闺女的办法,是关起门来,让他儿子用皮带使劲抽二闺女,一边抽,一边问,改不改写小说的毛病?二闺女受疼不过,表示改过,不再写小说。不料她写小说已入了迷,到学校老是犯愣、走神,以致精神出了问题,只得休学回家。过了一段时间,二闺女到南方打工去了。

下楼去买牛奶,看见有趣的一幕。一个爷爷带孙子在小区门口玩,孙子三四岁的样子。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女儿,也是在小区门口玩,女儿大约两三岁。小男孩儿双手捧住小女孩儿的脸,把小女孩儿的脸蛋捧得往前鼓着,自己的嘴凑上去,在小女孩儿嘴上亲了一下。爷爷说,这小子,干啥哩!妈妈对小女孩儿说,小哥哥亲你哩!小男孩儿像是受到了鼓励,又捧起小女孩儿的脸蛋,在小女孩儿被捧起的张开的小嘴上又亲了一下。小女孩儿似不大情愿,但也没有反对。爷爷可能看不过去了,对孙子说,走,走,咱到那边玩去。妈妈对小男孩儿再次亲自己的女儿似乎也有了看法,说,羞羞,羞他!说着,教女儿用一根手指头在脸蛋一侧一抹,表示羞的意思。小女孩儿很快学会了,用小手指抹着一侧的脸蛋,说,羞羞!小男孩儿不高兴了,气哼哼地说,你个小不点儿,还敢羞我!

我们村的瞎子天生没眼珠,也没泪珠。他娘死的时候,他哭得很厉害,只能是干哭,一珠子眼泪都流不出来。人家跟他开玩笑,问他的眼泪呢?他说他的眼泪都让龙王爷借走了,龙王爷用他的眼泪调胭脂,搽在了龙王爷闺女的脸上。瞎子很会说瞎话,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的,想象力很丰富。他本来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在想象中,他有很出色、对他很体贴的老婆,还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别人一再问他,他每次都咬定自己有二男二女,儿子干啥的,闺女干啥的,说得真鼻子真眼,很有意思。我看这是小说的材料。每个人都需要想象,在想象中欺骗一下自己,以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和快乐!别人呢,也愿意听无中生有的瞎说,从中得到快乐。这与写小说和读小说的意思差不多。

2003年1月23日(农历腊月二十一)星期四,晴

一大早到户外活动,见西天半个月亮还很亮,和地上的白霜交相辉映。

有人喊口令,我以为有一队人马,走近一看,只有一个人。他是为自己喊的。

眼镜上有一层雾气,摘下眼镜,雾气很快缩小,消失。难道眼睛也会呼吸不成!

母亲说我小时候老尿床。睡到半夜,觉出我在被窝里撒尿,她舍不得叫醒我,制止我,怕撒尿突然中断,会憋出毛病来,任我在睡梦里把一泡尿撒完。母亲说,尿撒在她身上热乎乎的,一点儿都不凉。母亲说,我妹妹尿在她身上就是凉的。我对母亲的话持怀疑态度,怀疑母亲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弟弟小时候身体不好,老生病。他生病了也没人看管,只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收红薯时,他把红薯秧子接起来,接得很长,当电线扯在树上,扯得七连八道的,用红薯秧子打电话。他到这里喂喂,到那边喂喂,打电话打得还挺忙。母亲回家送红薯,听见弟弟嘴里直磕牙,一看他发烧烧得满脸通红,正发抖呢。他发了一秋天疟疾,老也不想吃饭,吃点东西就哭。有一个破旧的绿茶缸,他要用来吃饭。给他盛半碗糊涂,他喝几口,睡着了。醒来再接着喝。

刘本彥和老婆打架,打得不可开交。狗头奶奶过去拉架,架没拉开,自己被打架的人一撞,蹲坐在地上,把胯骨蹲断了,只好拄着双拐走路。

淮海战役期间,狗头出官差,到战场上给解放军运送粮食。回来时,他捡了一件沉甸甸的东西,是没有爆炸的炮弹的引信。小孩子把引信当成了玩具,在门口的一块捶布石头上磕着玩,磕得丁丁作响的,像是锻磨发出的声音。不料磕着磕着,引信突然爆炸,当场炸死两个小孩,一个叫小闺,一个是小闺的弟。引信是小闺磕响的,小闺的脸炸得都没了。小闺的弟弟炸得肚子开了花。狗头的儿子叫刘志,炮弹皮钻到他肚子里去了,他当场没死。夜里肚子开始发撑,不久也死了。刘孩被炸着了蛋皮,捂着蛋哭叫:我不能活了!征背着她的弟弟三友,刚转过一个墙角,炮弹引信就响了。三友被崩破了棉袄,后腰那里崩破了一块皮。母亲领着大姐从村外往家里走,听见一声巨响,以为有人用枪打老鸹呢。听见狗头家齐哭乱叫,过去一看,才知道炮弹引信爆炸了。三死两伤,这是刘楼历史上的一个事件,引信爆炸事件。它说明人们的无知,也说明武器的可怕。

刘楼形容一个人赖,说赖得跟张心田的箩头筐一样。怎么回事呢?张的老婆去别人家看新媳妇,闹洞房,把自己肚子里怀的孩子挤掉了。张心田用箩头筐着,连筐带胎儿扔到村西的地里去了。太阳把胎儿晒化了,露着肋巴骨。箩头筐是半新的,并不赖。但就是没人捡,就算赖了。

2003年1月24日(农历腊月二十二)星期五,晴

早上出去活動,见月亮越来越小了。月亮的存在已经很久远了,不知她阅尽了多少人间悲欢,不知她寄托了多少人的感情。月亮是无语的,她的永恒、伟大、神圣,就在于她的无语。

刁大夫天天为母亲输葡萄糖水,还有黄芪和维生素,维持着母亲的生命。母亲问我,还去医院吗?我对母亲说,去医院也是这样治,在家和去医院是一样的。

母亲给我讲杨桂荣的故事。杨桂荣也当过童养媳,有一天,她在磨粮食,公爹喊她小妮儿,让她过去看蚕吃桑叶。公爹用双手拉住她的双手,把她往床上拉。她看见公爹裤裆里支着,几推几挣把公爹推开了。

土地改革时,已当了干部的刘本一,让杨桂荣当妇女干部。一块儿去李楼开会,半路上刘本一老是吓唬杨桂荣,说,有鬼呀,快跑!他爬到杨桂荣后背上,让杨桂荣背着他,他在后面顶杨的屁股。杨桂荣从此不当干部了。

杨桂荣的丈夫对杨很冷淡,两个人成了礼,圆了房,丈夫还不跟她睡一个床。杨桂荣跟我母亲哭诉,母亲找她丈夫劝了劝,两口子才睡到一个床上。

刘本山的爹被土匪打死了,刘本山还小,不会种地。他娘找了一个长工,帮他们家种地。他娘跟长工好上了,怀了孕。孩子生下来,他娘把孩子弄死了。下着大雪,他娘带上他,说是去走亲戚,篮子里盛的是死孩子,孩子身上盖的是毛巾。走到西地,他娘把死孩子扔了,用脚踢点雪,把死孩子埋上。长工要走,他娘追上去,把给长工做的一件白汗褂子脱了下来。

今天开始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计划在春节前读完。

2003年1月25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星期六,阴

早上出去活动,天气不是很冷。预报有小雪,还没下。

母亲提醒我,今天是小年,是祭灶爷和灶奶奶的日子。在老家过祭灶时,要给灶神烧香、烧纸、放炮,举行一系列仪式。最主要的仪式,是把贴在锅灶门口旁边的灶爷灶奶奶像请下来,点燃,送他们上天,到玉皇那里汇报一年的工作。请下神像之前,要往灶王爷灶王奶奶嘴上抹点灶糖,把他们的嘴粘一下,让他们说甜话,少说话。所谓“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就是各家各户对他们的祈求。在城里,这些仪式就没有了。

上午,先是在开封某中学当老师的外甥王东伟和他的夫人张芳来看望母亲。接着,是外甥女孙艳梅和她的丈夫刘俊超带着他们的儿子贝贝来看望母亲。他们都带来了祭灶糖。母亲很欢迎他们的到来,夸他们懂事。

十点多,天空飘起了雪花。隔着窗玻璃望去,雪下得还不小。我看着看着走了神,感觉雪不是向下落,而是向上飞。待回过神儿来,见外面已是一片白。

据史料记载,北宋时,一批犹太移民经印度迁徙到当时的繁华宋都东京,皇帝御旨:“归我仲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开封犹太人同汉、回民族保持着和睦的关系,按照本民族习俗繁衍生息、安居乐业,绵延700余年。由于历史、文化和自然等因素,开封犹太人逐渐与当地民族通婚、融合。渐渐地,犹太人被当地民族吸收了、同化了,很难再找到纯粹的犹太人血统和后裔。犹太人是白种人,当地人是黄种人,白种人都染上了黄色,变成了黄种人。白色是无色,而其他有色人种是有色,如同一块白布很容易染上其他颜色,无色极易染成有色。比如白种人和黑种人杂交,生下的孩子统统都染上了黑色。犹太人的高鼻梁、深眼窝等也都没有了。这说明中华民族的同化力是很强的。

2003年1月26日(农历腊月二十四)星期日,雪天

一大早,我下楼到雪地里走。我踏着深及鞋面的积雪,一直走到不远处的金明广场。我只拣没人踩过的雪地走,回头看,雪地里留下的只有我的一行脚印。雪已经停了,空气凉凉的,都是新雪的气息。我很想喊两嗓子,看看天还不亮,就没喊。我还想在雪地上写几个字,比如“下雪了”之类,因找不到合适的家伙代笔,就没写。我只能以脚代笔,在偌大的广场上走了好几圈,留下不少足迹。

听弟弟说,他的朋友吴广浩搞了一个情人,情人不是省油的灯,老是和吴广浩捣蛋,闹得影响很不好。市政府开展机关干部下乡扶贫活动,就让吴广浩下乡去了。有一次下雪喝酒,刘新福打电话让吴广浩去,吴已经喝多,正躺在地上大哭。还有一次下大雪,他们一块儿到黄河岸边喝酒,喝了酒就在河坡里的雪地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打雪仗,玩得很是狂放、尽兴。

母亲是深眼窝,眉骨和眼眶比较高,眼珠陷得比较深。从远处看母亲,只见母亲黑黑的眼窝,几乎看不见母亲的眼睛。有一个堂嫂对母亲不是很尊重,背地里把我母亲叫成眍眼子。母亲生病以后,眼窝显得更深,越来越深。听母亲说,她父亲的眼窝比她的眼窝还要深,照相的都不愿意给他照相,说怕照不到眼珠子。我看姥娘时看见过大舅,大舅的眼窝也很深,深得有些吓人。母亲家族有共同的深眼窝,肯定与遗传基因有关系。我无条件对母亲家族的历史进行深究,我只知道母亲姓张,被同化的犹太人很大一部分也姓张,不知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母亲说她有一个叔叔,是大个子,深眼窝,高鼻子,辫子又粗又长。叔叔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在当地有名气。她叔叔到邻县买木料,赶上那里修庙,被人家抓了胎。什么叫抓胎呢?母亲对我作了解释。神像里边的木头麦草骨架扎好了,泥也和好了,只需要挑一个模特,或者说找一个活人的灵魂,神像才能开始塑造。抓胎的过程,是眼高的人士到大街上挑选,看中一个男的,或一个女的,身材匀称,相貌端正,有着金童玉女般的形象,方可成为抓胎对象。抓胎人在抓胎对象走过的脚印处抓起一点土,掺到和好的泥里,往扎好的骨架上糊。神像全部塑造好了,被抓胎的人心魂就没有了,就得死。母亲的叔叔被人抓了胎,还有鬼半夜里站在碾盘上喊他的名字,他一答应,不长时间就死了。临死时,母亲的奶奶抓住叔叔的粗头发辫子,哭得死去活来。

她们那里经常盖庙,不断有人被抓胎。母亲的叔叔死后,有一天,婶子说是去赶鸡叫集,把两个孩子锁在屋里,两个孩子光着屁股在床上哭,她一去不回,改嫁到另一家去了。另一家已有五个儿子,日子也很艰难。没想到,婶子新嫁的男人也被抓了胎,婶子走投无路,投井死了。

一个长相出众的闺女被抓了胎,全家人大哭,姐姐也哭,把刚糊上的泥哭得直往下掉,也没能把人的命救回。

还有一个闺女被抓了胎,其父听到消息,盛怒之下,竟手持木棒,跑到庙里,把刚塑画好的神像打碎了。其結果,他的闺女没有死。

母亲说,有一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姐和二姐去卞老家看人家放焰火。卞老家几乎家家做炮,每年都赚不少钱。他们赚了钱,就在元宵节放焰火,有拉火鞭、天鹅下蛋、海底捞月,很多名堂。大姐和二姐是一块儿去的,到那里人多一挤,两个人就分散了。半夜回到家,大姐捡回一只棉手套,二姐也捡回一只棉手套。母亲一看,两只手套正好是一对。母亲把棉手套改成棉袜子,穿在弟弟脚上了。

2003年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五)星期一,晴

雪过天晴,太阳一照,地上的雪化得水啦啦的。

我有两个姑姑,大姑嫁到蔡洼,二姑嫁到洼张庄,都嫁到了洼地里。母亲跟我讲了大姑家的事。大姑父被拉了壮丁去当兵,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姑到坑边砍柴时,财主说砍到了他家的树根,把大姑打了一顿。大姑不甘受气,上吊自杀了。大姑撇下两个小孩子,也就是我的两个表哥,大表哥叫知事,二表哥叫如事,两个孩子只好跟着他们的奶奶过日子。后来奶奶生病了,肚子里存不住尿。弟兄俩天天到别人家借草木灰,给奶奶垫身子。

谁家有尿床的小孩子,都是缝一个灰布袋,装一布袋从锅灶里掏出的草木灰,垫在小孩子的屁股下面。自家的灰不够用,就去借别人家的。我小时候也睡过灰布袋,刚睡上去热乎乎的,挺舒服的。半夜里把灰布袋尿湿,屁股浸得湿乎乎的,就不舒服了。长大后我才知道,尿湿的灰布袋子里泛出来的有碱有硝,碱和硝对皮肤都有刺激性,能把人的屁股渍红。

弟弟单位的门卫,是一位老职工。他想让女儿顶替他到办事处参加工作,给弟弟送了四千块钱。弟弟急忙穿上棉衣,追上老职工,把钱还给他。老职工情绪非常低落。

今天破天荒地开起了弟弟单位的汽车。我做梦开过汽车,能把汽车开得飞起来。真的开汽车时,我一点儿都不紧张,开起来就走了,开得稳稳当当。我当年学骑自行车,有同学帮我扶着后座,我还摔倒好几次。我觉得开汽车比骑自行车好学多了。有一条至关重要,开动汽车时精力须高度集中,不能有半点儿走神。开得多了,就自如了。第一次开车我就开了好几圈。

接《小说选刊》副主编秦万里电话,说选刊要开一个新的专栏,叫原创,嘱我给他写一篇小说,中篇、短篇都可以。我说暂时顾不上,等回到北京再说。

妻子打来电话,转告《小说界》的主编魏心宏往家里打的电话,说我给他们的中篇小说《走姥娘家》已发表。

费孝通认为,扬己和克己是东西方文化差别的一个关键。西方是“天人对立”的宇宙观,而东方文化强调“天人合一”。

吃过晚饭到外面走,见天上的云没有了,地上的雪也没有存住。星星很大,残月晶亮。

2003年1月28日(农历腊月二十六)星期二,晴

昨天晚间起床十多次,伺候母亲,没有睡好。加上外面天气较冷,没能早起到户外活动。

《汴梁晚报》的记者小卢来电话,说要来跟我聊聊,意思是要写一个专访。我情绪不高,不想聊。小卢说,这是报社领导交给她的任务,要是完不成任务,领导会批评她。我只好配合她的工作。

压力是身心对生活作出的反应。压力与变化有关,变化越大,压力也就越大。

技术与物质主义的结合,增加了我们生活各方面的压力。我们感到自己是被强迫去做更多的事,去拥有更多的物,为了抓住一切而拼命奔跑。我们个人幸福的感觉成为这种环境的牺牲品。

技术解决不了人类的问题,上网越多的人,家庭情况或许越糟。

我们对演艺明星的婚姻情况知之甚多,却不一定清楚自己的伴侣在隔壁做什么。

市场经济的其中一个特点是无情。

城市生活具有非人性影响。

晚上,我伺候母亲吃了药,睡了觉,到外面转了转。春节日渐临近,彩灯都打开了,开始装点和烘托节日气氛。有一组彩灯是放射性的礼花状态,不断循环放射,甚是绚丽。可惜无人欣赏。我在广场花园转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位母亲领着患偏瘫症的女儿,推着一辆铁架子童车,在路边走。女儿走得很费劲,脚一跺一跺的。我听了解情况的人说过,女儿二十来岁时得病,母亲已带她练了十多年。女儿三十多岁了,不显老,母亲为女儿付出了巨大辛劳。

还看见了一个傻子模样的人,在干枯的草地里低头寻觅,捡起一个旧塑料袋。我跟他搭话,问他捡到什么了?他不搭理我,赶紧溜走了。

正常的人很难理解傻子的行为,每个傻子也应该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们无法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在他们心目中,我们是否都是傻子呢?

2003年1月29日(农历腊月二十七)星期三,晴

早上出去走走,见月亮细得只剩下一条线,一条细细的弯线。

我给母亲递饭碗,母亲伸着脑袋往我脸上看,发现我的嘴角烂了,说我上火了,让我去抹点香油。我说,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又说,这是因为吃菜少,缺乏维生素。

母亲问我啥是维生素,一下把我问住了,我说我也说不清楚。

母亲说我们姐弟跟她一样,身上都是毒气重。二姐小时候头上长秃疮,起白泡儿,流黄水,把头发粘在一起,头顶像垒了一个黄鹭子窝。爷爷用矾配成药膏子,糊在二姐头上,把二姐疼得乱蹦乱跳。后来二姐头上的秃疮好了,只掉了一小块头发,没有变成秃子。

妹妹头上也是长秃疮,抓不得,挠不得,痒得想摔头。母亲从腌鸭蛋的坛子里挖出一把极咸的草木灰,一下子糊在妹妹头上。妹妹觉得像是有一万只蝎子蜇了她的头皮,疼得她哇哇大叫。糊上咸草木灰之后,妹妹头上漉漉流白水,排出了毒气,好了。

我们每个人都得过烂耳朵病,耳朵上流黄水,结黄痂,其痒难忍。我们对烂耳朵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忍着,等它慢慢好。

那时小孩子们鼻涕也多,粗粉条一样的鼻涕流得老长也不断,眼看要搭在嘴唇上,使劲一吸鼻子,鼻涕又缩进鼻孔里去了。

更让人不解的是,我们小时候眼上老是长眵目糊。听见鸡叫了,知道天明了,该起床了,就是睁不开眼。双眼都被眵目糊糊上了,眵目糊一干,把上下眼皮和眼睫毛都粘住了,粘得像用铁锔子锔的一样,掰都掰不开。母亲教我们打开眼皮的办法是,男孩子趁自己挤着眼撒尿时用手接点儿尿,拍在眼睛上;女孩子用唾沫湿眼睛,把干在眼皮上和眼睫毛上的眵目糊化开,才能睁开眼。我睁开眼时,仍能听见眼睫毛被拔掉的声音。

那时候农村卫生条件差,没有条件讲什么卫生,人都是一冬天不洗澡,也不洗衣服。人身上的灰结了一层又一层,好像在原有的皮上又结了一层皮。不洗衣服是因为冬天穿棉衣,棉衣不能洗,也没法儿洗。别说冬天了,有的人夏天也不洗衣服。一件粗布半截袖汗褂子穿上身,白色变成黄色,黄色变成黑色,直到穿烂,都不洗一回。

有的女人爱干净,才会时不时地洗洗衣服。没有肥皂,也没有洗衣粉,她们弄点草木灰,浸湿,放在密排的黄蒿棵子上,往下淋水。淋出的水里有碱,一摸滑溜溜的,用来洗衣服。这是比较讲究的人家。一般人家的家庭妇女都是到坑边洗衣服,把衣服湿水,窝在一起,放在石头上,用棒槌捶,捶衣服的声音能贴着水面传很远。衣服洗完,用白面汤浆一下,浆得硬硬的,有一股甜甜的面味。

2003年1月30日(农历腊月二十八)星期四,阴

那天电视台为母亲和我拍的电视片,昨晚8点10分在开封电视台首播,片长10分钟。接到通知,母亲就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电视片播出来时,母亲戴着老花镜,身子坐得直直的,看得十分专注。看完电视,母亲说:夜里该睡不着觉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高兴的。

二姐打来电话,说房子打住顶了。老天爷可怜我们的孝心,前几天没有上冻、结冰,打顶打得很顺利。我让二姐好好过年吧。

除了我们家盖房,村里不少人家都在盖房。目前的农村流行两大,一是大进城,二是大盖房。盖房的目的有所不同,我们是为母亲盖房,别的人家大都是为孩子找对象结婚盖房。他们在城里苦挣苦攒,省吃省用,就是为了回家盖房子。他们一般不在老宅盖新房,都是另选新址,到村外的可耕地里圈地,盖新房。刘本强到村外盖了新房,老房子就不住人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刘本令家住在我们家对面,他儿子外出打工丧命,老房子閑置下来,老宅成了阴宅。张廷玉家本来住在我们家后园的坑边,他不翻盖老房子,也到村南的好天好地里盖新房。他有三个闺女在城里打工,很能挣钱,往家里一寄就是几千块。他家是外姓,以前贫穷,被人看不起。现在靠闺女在外挣钱,家里的经济状况打了翻身仗。张廷玉在人前骄傲起来,老是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问他眼下是河东还是河西?他向下拉着嘴角,不说。

金钱法则已渗入农村生活,谁家有钱,谁家盖的楼漂亮,谁家就算有本事,被人高看一眼;谁家穷,盖不起房子,就被人看不起,孩子就找不到老婆。同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漠起来,谁都不到谁家去,走动越来越少。国家越开放,各家各户反倒建起围墙,装上铁门,养起狼狗,变得壁垒森严。

以前,我们村只有四五个在外面工作的人,两个在县城当老师,一个在南京当干部退休,一个在煤矿的建筑工程处当工人,还有一个就是我。那时从外面回去一个人,全村的男人和小孩子都会到他家去,去吸一根烟,或吃一块糖。吸烟和吃糖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他们是想听听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说外面的消息。现在情况变了,村里的青壮男人大都 在外边跑,北京、上海、深圳、大连、乌鲁木齐等,哪儿都去。人人都见多识广,个个都装了一肚子的故事,谁都不再去看别人,谁都不必再从别人嘴里听消息。

2003年1月31日(农历腊月二十九)星期五,飞雪

今天是除夕,飞雪迎春。

迎着漫天飞雪,我到金明广场跑了一圈。遍地都是新雪,一步一个脚印。弟弟用他的购物卡,给我买了一双皮棉靴,棉靴腰深,脚下也不打滑,适合在雪地里跑步。觉得新雪有些沾脚,脚下一沾一沾的。

过大年,下大雪,这种情况还不多见。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这样的俗话大家都爱说。

除夕夜,难免想妻子,想孩子。我与妻子结婚近三十年,每年的除夕,我都是和妻子一起过,今年不能和妻子一块儿除旧岁了。

爆竹声声除旧岁。开封人放炮,都是在自家门口的楼道里放,住五楼的人在五楼放,住四楼的人在四楼放,放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仿佛整座楼都在发抖。这大概是住平房时留下的传统,认为在自家门口放炮能驱邪。我觉得这个习惯不太好,一是容易发生火灾;二是楼道里硝烟充斥,影响呼吸;三是声音太大,容易震坏人的耳朵;四是楼道里都是炮皮,不易清扫,污染环境。

北京人都不在楼道里放炮,连在阳台上放炮的都没有,都是在楼下的空地上放。

想起小时候拾炮,那是一个很大的乐趣。听见哪里有炮响,欢呼着往哪家跑。那时鞭炮都不长,一般是50头到100头,300头的鞭炮都很少。炮响不等人,等拾炮的小孩子们跑到了炮已经响完了。过年无月亮,都是摸黑跑,跑得高一脚,低一脚。也有人在猪蹄甲子里塞点猪油,点猪油灯。可猪油灯的灯头太小了,经不起一点风,一跑,一带风,就灭了。姓普的来品来印二兄弟拾炮最积极,跑得也最快。有一次,他们跑到了一家人的粪窑子里,粪窑子里有水,两个人的棉鞋里都灌了水。大冬天,他们穿着水湿的棉鞋,兴趣一点儿也不减,照样满村跑。拾炮是一种热闹,一种希望,也是一种习俗。等天亮了,孩子们的口袋里都装有拾来的炮,大小不一,有带捻儿的,有不带捻儿的,拾到的带捻儿的炮舍不得放,比一比谁拾到的炮最多。

每年过除夕,很多人盼着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春晚仿佛成了过年的一道大菜,不吃这道大菜,就不算过年。节目多是娱乐的、搞笑的。人们准备好了要笑一笑,可看了却笑不出来。这年的节目,我和母亲都看不下去,刚九点钟,我们就回屋睡了。

为避免半夜炮声惊扰母亲,我用衛生纸团了两个小纸团,让母亲塞住耳朵。我自己也用纸团把耳朵塞上。弟弟、弟妹、侄女,一直在客厅里守夜,看电视。等新年的钟声敲响时,他们还要在门口放鞭炮。

这个笔记本记满了,从2003年的正月初一起,换一个新的日记本,接着记。

2003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一)星期六,雾

大年初一,农历新的一年开始了。今年是羊年。

因用纸团塞住了耳朵,昨夜睡得还可以。半夜做梦听见枪声不断,像是起了战争。稍微清醒一下,才知道不是枪声,是炮声。

早起给母亲拜年,女儿、儿子也给奶奶拜年。接着拜年的电话不断,大姐、二姐、妹妹等,纷纷给母亲拜年。凡是拜年的电话,我都让母亲接听一下。母亲情绪不错,谁拜年她都笑着说,好,好!母亲说,她还以为活不到过年呢,没想到还真活到过年了。

母亲提起1960年过春节,那时大食堂还没解散,但已经快断顿了。冰天雪地的,村里没有炮声,没有炊烟,跟坟地差不多。过年别说穿新衣、吃白馍了,连黑馍都没有。大年初一,各家各户只能去食堂领一点蒸红薯充饥。住在我们家东边的一个地主婆,她丈夫死了,一个人领着五个孩子过日子,就在大年初一那天,她让五个孩子都到食堂去,自己在家里上吊自尽了。

母亲提到的这件事我记得,听说有人上吊,我跑去看过。死者躺在地上,她的五个孩子哭成一团。她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名字叫忙。忙还不到一岁,平日还要吃奶。忙爬在她娘身上,在掀娘的衣服,似乎在找奶吃。

有人说鹅会唤气,可以把死者的一口气唤回来。于是,有人把别人家的一只看家的白鹅抱来了,把鹅的嘴对在死者的嘴上,让鹅为死者唤气。可鹅使劲往后缩着脖子,根本不听人们的使唤。也有人说,鹅是鹅先生,鹅先生已经看出死者早就没气了,再怎么唤也是白搭,所以它拒绝人们对它的要求。

我要写一部反映三年大饥荒生活的长篇小说。

政治有一项功能是让人遗忘,而作家的责任是为民族保留记忆。

中国的文化是报喜不报忧,历来有隐瞒灾情的传统。

据说清廷总理大臣李鸿章曾访问沙俄,访俄期间,俄国出了一个事故,死亡二百多人。下属赶快把情况报告给沙皇。李鸿章对此颇不以为然。人家问他,若遇此事,你怎么办,报不报皇上?他说,不报,只报国泰民安。人家问为什么?他说,皇上日理万机,事情那么多,怎么能为这点事让皇上不安呢!

1942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大旱,死人无数,人相食。美国记者到河南采访,拍了不少尸横遍野的照片。在重庆的蒋介石不但不相信,还说记者造谣。记者要求见蒋,蒋不见。后在宋庆龄的引见下,记者才见到了蒋介石,并把拍的照片给蒋看。迫于国际舆论压力,蒋介石才从外地调了一些粮食,赈济河南灾民。

三年困难时期,人民寄希望的也是最高权力阶层。他们说,一定是风把电话线刮断了,毛主席接不到电话,不知道下面饿死人的情况。等电话一接通,毛主席知道了,人就有救了。

2003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二)星期日,雾

早起外出跑了一圈,出了微汗。以后每天的锻炼都争取跑出一点儿汗来,这样才能起到锻炼和避免增加体重的目的。跑步不择场地,不受条件限制,腿上有脚,脚下有路,是最简单易行的锻炼方式。

白天,有人把几千头的长鞭炮拉开,拉成长龙,在地上放。我听见炮响,从三楼隔窗往下看,见炽白的光一闪一闪的,闪得相当缭乱。炮的响声不是来自炮本身,是空气的声音。炮猛烈爆炸,把完整的空气系统炸开无数个洞,就发出了响声。炮响是空气破裂的声音。还有大风吹树的声音,赶牲口打鞭子的声音,人打喷嚏的声音,以及所有的声音,都是空气剧烈变形发出的声音。

弟弟带我去练车,练了一个多小时。往前开没问题,倒车还不太熟练。

练车回来,母亲跟我讲了我四爷的故事。我爷弟兄四人,我爷是老二,叫刘敦义,四爷名叫刘敦信。四爷爱交朋友,以有朋友为骄傲。他有个朋友叫张文祥,是外乡人。张文祥当兵时,勾引人家刚娶不久的新娘子,带着新娘子钻庄稼地,蹚河,跑到我们村投奔四爷。四爷给他们找了一间放太平车的小车屋,门口堵了一领箔,让他们在小车屋吃住。当时是秋天,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张文祥在夜里四处去偷人家的红薯、玉米、豆子等,用四爷给他们找的小锅煮着吃。有一回,他竟然偷回了一头牛,宰掉,吃肉。肉吃不完,都臭了,只好扔掉。张文祥又去偷人家的东西,被人家逮住,当土匪杀掉了。他吃了牛的肉,人家吃了他的肉。张文祥带到我们村的新娘子遂成了寡妇。寡妇还住在车屋里,村里不少人去跟她好。三爷三奶奶让四爷收下她,留着当老婆。四爷仗义,说,朋友妻,不可欺。不同意。三爷三奶奶指使村里人把寡妇推着、搡着,硬关到四爷屋里去了,并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四爷有些无奈,只得把寡妇变成了四奶奶。有大苍蝇绕着四奶奶飞,四奶奶认为,这是张文祥的鬼魂变的苍蝇,在纠缠她。她把苍蝇捉住,用针把苍蝇钉在树上,说,钉死你,看你还缠人不缠人?算卦先生给四奶奶算过卦,说她这一辈子要吃七个井里的水,意思是说她要嫁七个男人才到头。四奶奶为四爷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四爷就死了。四爷是肚子里长疙瘩死的,疙瘩长得很硬,像石头一样,被人说成是肚里长石。

四爷死后,四奶奶跟从外边当兵回来的小秋鸡好上了。四奶奶的闺女叫继荣,继荣说,秋鸡带着长枪去他们家,把枪往床里边一放,就睡到他们家床上了。继荣都会拾柴火了,有一天掉到一座小桥下面的苇子棵里淹死了。四奶奶喊遍全村找不到继荣,等继荣在水里泡得漂起来,才在苇子棵里把继荣找到了。继荣临死时,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

2003年2月3日(农历正月初三)星期一,雾

妻子打电话来,问年过得如何?我说,挺好的,我学会了开车。妻子有些惊奇,问,真的?我说,当然真的。妻子说,那不错。

我妻子活得自然,她心里总是充满快乐,始终保持着常态。她不考虑人际关系,从来不算计别人,心地比较单纯。单纯的人是快乐的。

下午,庆喜开车,我们一块儿去了兰考。兰考是开封下面的一个县,归开封市管辖。庆喜提前给县长打了电话,由县长出面接待我们。我们瞻仰了焦裕禄的墓,在墓碑前照了相,还参观了焦裕禄事迹纪念馆。焦裕禄1962年冬天到兰考工作,1964年就病死了,在兰考工作了不到两年。焦裕禄是树立起来的典型,国家需要这样的典型。焦裕禄被推举宣传出来,应该说有很大的偶然性。在很大程度上说,焦裕禄事迹的发掘,是记者的愿望和感情表达,是知识分子通过焦裕禄的事迹发声。因发声发得适时、恰当,既符合大众的愿望,又符合上级的要求,这个典型一下子就轰动了全国。写这篇通讯的主要记者穆青,他的老家是离兰考不远的杞县。这证实了我的判断,穆青要反映家乡人民的疾苦,没有别的什么有效途径,就托了焦裕禄的事迹,把自己对家乡人民的感情表达出来了。其实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背后隐藏的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心声和情怀。无论怎么说,焦裕禄的确是一个善良人,他对老百姓很好,事迹确实感人。加上焦裕禄已经去世,是盖棺定论,怎么赞扬他都可以。这是穆青做的一件很有功德的事,在学习焦裕禄的时候,不应该忘记穆青。开封还有一个被称为包青天的久唱不衰的典型,这个典型肯定也是有担当有思想的知识分子推出来的。至于是哪位知识分子最早把包拯铁面无私的故事写入剧本,并搬上舞台,恐怕极少能有人说得出来。你要是问我,很抱歉,我也只能摇头。

晚间,我到金明广场看人家放烟花。一辆面包车开过来,下来十几口子,像是一大家子。他们从车上搬下一大纸箱烟花,一样一样摆到广场中央开放。旁边还有一些等候捡烟花筒子的人,捡走当废品卖钱。一桶被称为“火树银花”的烟花,还没放完,一个小男孩儿就凑了过去。另外一个拾废品的中年男子,对男孩儿抢他的生意有意见,说男孩儿太胆大,炸死你就不能了。男孩儿用脚把烟花筒子踢倒,捡起来就走了。他说,哼,我不怕!

广场边上有卖烟花爆竹的,我花了二十元钱,买了一挂三千头的鞭炮,在地上放了,过一下放炮的瘾。

往回走时,见一个胖胖的、穿皮衣的半大男孩儿,一路走,一路从口袋里掏出小烟花来,用打火机在眼前点燃,随即扔在地上。小烟花冒着蓝幽幽、绿荧荧的光,在地上打了一个旋,最后响了一下。我看男孩儿像是智力有所欠缺,问他放的是什么烟花?他说,是转老鼠。问谁给他钱买烟花?他说爷爷给,爸爸也给。这时一个老头儿过来了,看样子是他爷爷。我说男孩儿玩得很快乐,爷爷说差不多吧。

2003年2月4日(农历正月初四)星期二,雾

今日立春,立了春,就進入春天的门槛了。人说一年之际在于春,意思是提醒人们抓住时间的开头部分。今年春天的开头用来伺候母亲,别的什么都说不上了。

伺候母亲的过程,也是消耗悲痛的过程。我想每一个伺候危重病人的亲人都是这样,如同把悲痛分成段,或拉长,或拉细,一段一段消耗。时间长了,悲痛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当悲痛最终到来,我怀疑自己还有多少悲痛的能量。

开封是古城,春来时还保留着放风筝的传统。我到金明广场锻炼身体,见那里有不少摆摊卖风筝的。放风筝的倒不是很多。卖风筝的半夜就起来占地方,在路边扎堆聊天。他们聊天的声音很大,像吵架一样。占地方的工具是一根竹竿,把竹竿顺长着往地上一放,就算占到地方了。小市民做点生意不容易呀!等天亮之后,他们才把风筝拿来。风筝的种类很多,有大鲨鱼、蜈蚣、燕子、老鹰、蝴蝶、蜻蜓、猪八戒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2003年2月5日(农历正月初五)星期三,晴

今天是正月初五,也叫破五。过了破五,人们就可以干活儿了。而在破五这一天,是不许干活儿的。传说破五这天是懒婆娘的生日,所有妇女都可以当一天懒婆娘。她们穿上干净的衣服,这儿站站,那儿坐坐,就是不动手干活儿。当然了,饭还是由她们做。欠债的人家,这天要擀一张大面片子,像锅口那么大,一下子下进锅里,说是补窟窿。年前蒸好的枣山,也是在破五这天吃。山尖子由当家的男人吃,吃了山尖子,犁地时才不打犁铧。这些习俗都是母亲对我讲的。

人要得到快乐不是很容易,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很少快乐。这与天性有关,也与人的自我调节能力有关。快乐大概分几个阶段。童年时期的快乐,是自然的快乐。长大进入社会后,要承担很多工作和生活压力,就不怎么快乐了,更多的时候是烦恼。过了烦恼阶段,把人生看得透彻一些、超脱一些,快乐还会回来,这时候的快乐就到了一个比较高的境界。不快乐有多种因素,身体状况不佳也是一种因素。经常闷闷不乐,肯定会影响人的身体健康,并形成恶性循环,那是最糟糕的事。人有两种健康,一种是心理健康,一种是生理健康,两种健康互为影响,相辅相成。

下午,花一块钱门票洗了一个温泉澡,花两块钱请人搓澡,一共才花了三块钱。如果到洗浴中心去洗,洗澡二十元,搓澡十元,共三十元,正好是我去洗温泉澡的三倍价钱。洗澡的效果是一样的,何必要花那么多钱呢!再者,到便宜的地方洗澡,还可以体验一下平民的生活。

妻子打电话告诉我,《小说月报》今年第2期选了我发在《北京文学》的短篇小说《灯》;《新华文摘》第1期选了我发在《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尾巴》;《小说选刊》第1期选了我发在《阳光》的短篇小说《城市生活》。刚开年就有三篇小说被选载,应该说2003年开局不错,让人高兴!有这些小说垫底,不要着急,耐下心来,好好伺候母亲,切记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告诫。

过年期间,看了方方发在《当代》2003年第1期的中篇小说《水随天去》,挺不错的。我以前很少看方方的小说,听王安忆说过,方方的小说品质挺好的。看来真的挺好,确有让人动情和动心的细节。

听母亲说,大奶奶是长疮长死的。疮长在腿上,发炎、发烧。临死前,刘本成叔一再问大奶奶,想吃点什么?大奶奶剩下一口气时才说,想吃点儿红糖。本成叔赶紧想办法借来一点儿红糖,捏了一撮子放在大奶奶嘴里,问:娘,娘,糖甜不甜?大奶奶说甜,腿一伸,就死了。

2003年2月6日(农历正月初六)星期四,晴

早起外出跑步,有风,是南风。虽是春风,颇有凉意。

上午,煤矿的朱文章和新密市的刘海发来访。刘海发出了两本书,想加入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他们知道我是煤矿作家协会的主席,就专程到开封来找我。

朱文章自称和王长水很熟悉,向我讲了王长水的情况。王长水在矿务局政工组当宣传组组长时,把我从水泥支架厂调到了宣传组,可以说,王长水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对他的情况一直比较关注。他先后当过王庄矿的矿长、安阳矿务局的局长、新峰矿务局的局长,还到深圳干过一段时间。不管他到哪个单位任职,我都以煤炭报记者的身份去看望过他,从新闻报道上支持他。听朱文章讲,王长水夫妇从深圳退休回到郑州后,存款有一百多万,生活挺优裕的。可他们闲不住,觉得存的钱还不够多,发财的愿望未得到满足,就把自家的存款拿出来,又向一位副省长的儿子借了五十万,在荥阳开了一个小煤窑。赶上那几年煤炭供大于求,全国煤矿都在走下坡路,开小煤窑赚钱挺难的。雪上加霜的是,王长水办的煤窑发生了事故,一下子死了好几个人。这一来,王长水全家倾家荡产不说,儿子被追上门来讨债的人炸瞎了眼睛。王长水本人也中了风,瘫痪在床。王长水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的不幸遭遇让人唏嘘。

下午和弟弟、侄女一块儿到金明广场放风筝。弟弟交给我的是一只绢做的鸿雁风筝,让我放。我小时候只在春天的麦田里放过用高粱篾子扎的地滚子风筝,从没有放过在天空飞起的风筝。“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年过半百,我是第一次放这样的风筝。我以为风筝不好放,谁知挺好放的,一举起来,鸿雁的翅膀颤动着,像挣着一样往空中飞,很快就飞高了。风筝的线轴拉着沉沉的,不断颤动,一直传达到全身,有一种钓到大鱼的感觉。

天上的风筝很多,各种各样的风筝都有。一个父亲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女儿放一只黄雁风筝。一条长长的带花纹的眼镜蛇风筝在黄雁后面绕来绕去。一个女儿似有些害怕,说快躲开,它光咬咱的屁股。一只鸽子很快飞了过去,它像是有些惊慌,又像是要和风筝比赛一下,看谁飞得更快、更自由。

回头看见一个少妇牵着一只小狗,我下意识地把小狗看成了狗形风筝,对少妇说:把你的小狗放起来吧!少妇笑了,说恐怕放不成。我看见有的大人扯着小孩子,觉得小孩子好像也是可以放飞的。放风筝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有许多象征意义在里面。

一个当爸爸的,领着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女儿,来到我身边,一齐仰着脸看我放飞的鸿雁。女儿手里拿着一个线轴。因鸿雁飞得很高,在空中看不到牵鸿雁的线,当爸爸的问:那只鸿雁是你的吗?我说,是呀。他说,我们放的也是一只鸿雁,因线跟人家的线纠缠在一起,断了,鸿雁就找不到了。既然断了线,风筝会升高,飘远,或者落在地上,不会像有线牵着的风筝一样,哪里还会停在空中。看那女儿手拿空线轴,痴痴地向空中望着,一副失望的样子,倒也怪可怜的。

2003年2月7日(农历正月初七)星期五,半阴

母亲说,她小时候,她们老家时兴在立春那天打春牛。春牛是用红纸扎成的,牛头上贴着用绿纸、黄纸剪成的花儿。春牛的肚子大大的,里边装有核桃、红枣,还有一些红纸条子。春牛后面有一张犁,县长出来扶犁。一切都准备好了,有人放了一个特制的烟花,烟花冒出一股烟,并发出哞的一声牛叫,人们蜂拥而上,打春牛就开始了。把春牛的大肚皮打破,抢里面的东西吃。现在到了立春,没有打春牛的了。犁地也不用牛了,都是拖拉机,拖拉机不用打。

母亲转述大姐那村的一件事。一个男孩儿在睡午觉,听见床下有响动,以为下面有鸡,在叼吃床箔子上的小虫子,趴床边往下一看,竟是一条枣花子长虫。不知长虫往床箔子上叼什么,也许在叼飞蛾。男孩儿有些害怕,不敢再睡觉,跑去喊来他二叔。他二叔探头往床下一看,把长虫吓跑了,长虫往一个墙洞子钻。当长虫钻进半个身子时,二叔上去揪住了长虫的尾巴,想把长虫拽出来。不料长虫奓开它身上的鳞片,巴住了洞壁,怎么也拽不出,拽得长虫的骨节咯吱咯吱直响,就是拽不出来。二叔喊男孩儿拿钉子,拿锤子,用钉子把长虫的尾巴穿透,横着往旁边一拉,钉在了墙上。男孩儿看看,长虫的半截身子在洞里,半截身子在洞外,不敢在床上睡,到别的地方睡去了。

第二天,二叔过去一看,见长虫还在那里固定着。长虫进退两难,和铁钉子较着劲,僵持着。在床下的暗影中,红枣花子长虫一动不动,像挂在墙上的半截红腰带。

两天过去,到了第三天,长虫还在那里。人们听到了消息,去看长虫的人越来越多。长虫或许知道人们去看它,它不为所动。

二叔想把长虫弄死,他想了一个办法,往长虫尾巴上抹剧毒农药,用草棍往药瓶子里蘸一下,抹在钉钉子的伤口处,过一会儿抹一点。为方便给长虫抹毒药,二叔他们把床挪开了,把长虫暴露出来。

长虫没有被毒死,但它大概感受到了毒药的刺激性,上半截身子从墙洞子里退了出来。倘若人身上抹了這种农药,药会透过汗毛眼子,渗入到人的皮肤,使人中毒死亡。人们在棉花地里打药,虽说打的是掺了水的稀释的药,如果稍不小心,皮肤接触到药液,人也会中毒。长虫没有明显的中毒症状,它的身体构造大概和人类不一样,身上至少没有毛孔。长虫虽然退出来了,但并不能逃脱,因为它的尾巴仍被钉在墙上。它的身子一拘挛一拘挛,企图用嘴去够它的尾巴,但它的身子弯不上去。

二叔的意思把长虫打死算了。有人说长虫是记仇的,最好还是放掉它。二叔用铁锨把长虫端到东地里,挖了一个坑,把长虫埋了进去。二叔把坑挖得挺深的,他不想让长虫再爬出来。

第二天,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长虫不但从坑里爬了出来,还爬回村里,爬到男孩儿家,卧成一盘,盘踞到床下的老地方。长虫不像通常那样,把头藏在身子中间,而是把头举起来,眼睛瞪着,不断地吐着芯子。

坏了,长虫果然回来报仇来了!村里人都这么说。别看长虫不说话,它厉害就厉害在不说话。神从来都不说话。大家都说,这个房子不能住了,得扒掉。扒房子时,长虫还不走。人们扒到房子一角长虫盘踞的地方,都不敢扒了,把那个房角子留下了。

直到冬天,长虫才不见了。

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说不定日后可以写成一篇小说。

母亲说,不光是长虫,好多动物人都惹不起。有一只大蛤蟆,大得跟碗一样,天天晚上卧到一家的锅台上。这家人头天把蛤蟆送走,第二天早上一看,大蛤蟆又爬到了锅台上,在锅台上静静地卧着。

铁锤他娘到地里割豆子,逮回一串子癞蛤蟆,放在锅底下的火里,烧给铁锤吃。癞蛤蟆烧得黄黄的,铁锤撕着吃,吃得很香。他娘见铁锤喜欢吃,以后每天都给铁锤逮回几只烧着吃。谁知癞蛤蟆身上是有毒的,铁锤把癞蛤蟆吃多了,中了毒,人肿得明熠熠的,像人家吹得糖人儿一样,时间不长就死了。

2003年2月8日(农历正月初八)星期六,雾

早上雾越下越大,能见度极低。春节长假今日结束,人们该上班了。

我的职业跟自由职业差不多,不必到作家协会去坐班,外出不用请假,也不会扣工资。从这个意义上讲,命该我们母子在一起,命运安排我来伺候母亲。

今天母亲给我讲了一件事,听得我心里有些沉重,老也放不下。我想,母亲之所以得了这个病,是不是与吃了被污染的食品有关呢。母亲说,老家一些炸油条用的油是牲口油,还有从熬骨头的水里撇出来的油。那些油都是用了再用,发黑,黏稠。有一次,一位表嫂去看母亲,给母亲买了油条。母亲当天没吃,过了两天才馏馏吃了。这一吃不当紧,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反胃、呕吐,吐得眼泡都肿了,像是中毒。我想,母亲所说的炸油条的油,很可能是人们所说的地沟油。地沟油在城里不敢使用,就流向农村去了。炸油条的图便宜,用地沟油炸油条,把油条变成了有毒食品。过去人穷,吃不起油条,现在吃得起油条了,油条却变成了毒油条,真是没办法呀!

2003年2月9日(农历正月初九)星期日,阴雨

下雨了,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春雨。

我下楼时,雨刚开始下。我往外跑步时,雨越下越大。我没有退缩,继续往前跑。跑到金明广场那里,雨已经湿了地皮。朝汽车的灯泡望去,只见雨点很大,也很密。我自己也觉出来了,雨点打在我的羽绒服风帽上啪啪响。

雨中跑步让人兴奋,我大喊一声后,连着喊了好几声。啊,舒服,舒服,老天爷,你就下吧,使劲下吧,我要发芽,我要开花儿,我要长大……羽绒服外面湿湿的,我身上却出了汗。

这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发泄吧!

弟弟告诉我,开封有斗鸡,也有斗狗。有一年,弟弟带母亲和我去看过斗鸡,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种公鸡经过特殊喂养,精心训练,是专门用来搏斗的。每一场搏斗持续一两个小时,最终必须见分晓,分胜负。斗鸡的场面,也异常残酷,我亲眼所见,两只公鸡的鸡头都被斗得鲜血淋漓,血水糊住了鸡的眼睛,它们仍在斗。其中一只公鸡的脑袋眼看着肿了起来,并趴在了地上,另一只公鸡还不罢休,继续往失去了战斗能力的鸡头上啄,直到把对方啄得浑身瘫软,闭上眼睛。斗鸡尚且如此,而狗的个头、力量、凶狠度比公鸡大得多,想必更加好看,更加震撼。母亲听说我要去看斗狗,不想让我去,说太吓人了。从母亲的话里听出来,她是看过斗狗的,我没有问她什么时候看的,也许是年轻的时候父亲带她看过。我说,没事儿,看一会儿就回来。

吃过早饭,由我驾车,弟弟带我冒雨去斗狗场看斗狗。因雨下得太大,斗狗未能如期进行。一是观众太少,不够热闹;二是狗的主人怕雨水把狗淋感冒。我到狗的宿舍看了看,见斗狗被装在铁笼子里,因没有斗事急得嗷嗷直叫。这种狗是美国种,叫皮克。皮克毛不长,头颅很大,牙齿尖利。有人伸进笼子一根白蜡棍子,它竟像咬甘蔗一样,一下就把棍子咬碎了。屋子里放着三个铁笼子,里面各有一只斗志旺盛、凶煞般的皮克。笼子之间用铁板挡着,不让它们打照面。一照面它们就眼红,就愤怒,急于投入搏杀。

弟弟介绍说,狗一旦开斗,就互相咬住对方不松嘴,头乱拧,企图把对方的肉咬掉一块。人作为斗狗的裁判,为了让斗狗的场面好看一些,需要把狗分开,再让它们进入下一个回合。那意思像人类进行拳击比赛一样,要分成若干个回合进行比赛。裁判手持一种像是令箭一样的撬板,届时把撕咬在一起的狗嘴撬开。我看见了,准备斗狗的裁判各拿着一块撬板,撬板像是用胶木做成的。

没能看到斗狗,稍稍有点遗憾。

2003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初十)星期一,阴

一夜北风紧,气温骤降,又下起了雪。

早起出去跑步,见雪下得还不小,一出门积雪到脚脖。往别处一看,有的地面是裸露的。雪旋到了背风的地方,哪里风大,哪里无雪;哪里背风,就聚积了很多雪。看来雪也是怕风的。

母亲听姥爷说的,在饥荒年,一到下大雪,城里有钱人就会熬些稀饭给穷人吃,那种饭叫舍饭。乡下人听说哪里有舍饭,就到哪里去吃。因天寒地冻,人出去愿意背被子,不愿意带碗。被子可以取暖,碗大冰人。有时大雪到大腿根深,人走不成,只好在雪地里爬,雪粉把人的眼都糊上了。姥爷是厨师,也帮着做舍饭。姥爷用擀面杖把饭棚外面的积雪捅一个洞眼,往外看,见有人在外面等着吃舍饭。有的人舍饭没吃到,就冻死了,饿死了。

我们村的刘本兴小时候挨过饿,愿意藏粮食,好几年的陈麦都舍不得卖,用水泥打成粮仓,把小麦放在粮仓里,有一两万斤。他小时候挨饿饿怕了,害怕再遇到饥荒年。有小麦在家里放着,他才觉得踏实。有一个顺口溜他背得烂熟:家里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他儿子在外地给人家开小车,娶了一个回民媳妇。他秋天到集上贩梨,被汽车剐着了梨筐,人摔倒在地,差点被碾死。他跟刘本秋打架,刘本秋用锄头锄在他头上,一下子把他的脑袋削掉小半个。人虽然没死,脑袋塌下去一个坑,少了一块。

刘本耀小时候穿开裆裤,被冻烂过小鸡。小鸡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一撒尿就疼,一疼就咧着嘴哭。他是三爷的小儿子,三爷说哭啥哭,再哭用刀子把他的小鸡割掉,他才不哭了。

母亲养过蚕,我向母亲请教养蚕的知识。得知蚕从小到大,要眠三回。蚕眠时头肿着,头一歪就睡着了,像生了病一样。等它眠过,蜕下一层皮,接着吃东西。俗话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蚕一老,肚子里都是丝,变得透明。当蚕肚子里最后一粒蚕砂拉出来后,蚕就老了,开始吐丝、结茧。蚕一定要拉完最后一粒蚕砂,才干干净净地开始结茧。它提前两天就不再进食。

蚕结茧时,折来柳枝柳叶,弄来一些麦秸莛子,搭一个架子,然后用布单从下面一裙,让蚕安安静静在里面盖小房子。蚕刚结出茧时,通过薄薄的透明的茧壳,能看见缩成一团的蚕,不断吐丝,头和嘴动来动去,在内部编织它的茧。蚕结茧结够七天,把单子一揭开,哎呀我的娘吔,面前出现的像是雪树银山,喜人死了。凑上去仔细看,茧不光是白色的,还有黄色的、粉红色的。茧的形状也不一样,有的一头尖一头圆,有的像掐腰葫芦。蚕和人一样,有的蚕聪明,有的蚕笨,笨蚕结的茧是一个直拉片子。结成直拉片子,它也躺在上面,等着蜕变,变成蛾子。最神奇的是,有的茧个头特别大,叫葫芦茧。这种茧是两个蚕在一块儿合作结成的。用桑叶喂蚕时,嘴里要念蚕经:蚕姑娘,心里叹,三年不吃阳家饭。吃桑叶,住桑园,临老结个葫芦茧。结个茧赛斗大,出个蛾,赛大雁,东京飞,西京串,繁华世界都看遍。

蚕茧两三天就破壳,出蛾子。母蛾子肚子大,饱满;公蛾子肚子小,身子瘦长。都是母蛾子找公蛾子,母蛾子一出来,就急着找公蛾子交配。公蛾母蛾交成一对一对,翅膀扇着来回转磨,就是飞不起来。蛾子交过尾后,母蛾子就开始产子儿。母蛾子对产子儿的地方很挑剔,在干净的生白布上才愿意产子儿。母蛾子产子儿时,拿一个酒盅把母蛾子盖上,这样产出的子儿就密排成圆圆的一小片,很好看。

蚕蛹一变成蛾子就要拉屎,为了保持茧的干净,人们不等蚕蛹变成蛾子,就用剪刀把一部分茧剪开,把蚕蛹子取出来,炒炒吃。母蛹子肚子里有子儿,一吃咯咯响,很香。公蛹 子没有子儿,吃起来不响。

蚕子儿只能放一年,头年的子儿,第二年用来养新蚕。发绿的里面有蚕子儿,一掐一兜黄水,叭一声响。一发白,就表明没子儿。第二年春暖花开,桑树冒码,就可以暖蚕了。把密布着蚕子儿的布片在怀里或棉裤腰里暖,六七天就能暖出小蚕。小蚕刚出壳时极小,比蚂蚁还小。用鸡毛把小蚕扫下来,扫进蚕笸箩里,就可以喂了。一个猫蹄,能喂一席。意思是说,像猫蹄子那么小的一片蚕子儿,就能养一席蚕。

母亲把养蚕的过程讲得有条有理,具体生动,不能不让人佩服。我敢说母亲是有文学天赋的,她要是识字的话,说不定也能写文学作品。母亲不识字,只能由我来代替母亲写。我应该多写一些,把母亲的那一份也写出来。

我们的母亲,地里的活儿她样样能干,种庄稼不比一个男人差;家里的活儿她更是样样精通,一般妇女都比不上她。如果说我母亲是一位农桑专家,一点儿都不为过。

下午,陪母亲看了三碟豫剧光盘《秦雪梅》,由豫剧五大名旦之一的阎立品主演。在以常香玉、马金凤、阎立品、崔兰田、陈素真为代表的五大艺术流派中,我对阎派艺术有所偏爱。我觉得阎派豫剧艺术好比京剧中的程派艺术,的确有着回肠荡气的独特艺术魅力。名家自有名家的道理,任何戏剧名家都是唱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阎立品确实名不虚传。名家须有拿手戏,也就是剧目。阎立品的拿手好戏就是《秦雪梅》。不论是哪个门类的艺术家,名家的特点,一是自然,二是轻松,三是源自生命本质,四是情感饱满。

母亲看得也很感动,一再说好。记得有一年在北京,母亲爱看电视剧《杨三姐告状》。因怕耽误儿子写作业,有一次没等母亲看完,我就把电视机关了,母亲很不高兴。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以后母亲想看什么,可以优先选择。

看完了《春雪梅》,我又独自到雪地里走了两圈。

2003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十一)星期二,晴

早上醒来,还是涌起阵阵写作的欲望。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写点东西,就觉得干了事情,光阴没有虚度。不写东西呢,心里就发空。目前小说是没心写了,每天只有记点日记,动动笔,安慰一下自己。

以后每天跑步,要当成一件事情干。别的事情干不成,早起跑步还是办得到的。每天都要跑出汗来,起到减肥和锻炼身体的目的。这也算是一种必修课。

又去一元资温泉澡堂泡澡,见一位浑身伤疤的人也在池里泡。我看一眼就不敢看了,可禁不住又看。我身上有些发麻,那人在池子里,我几乎不敢在池子里了。给我的感觉,那人不是在洗澡,像是在洗自己的内部器官,真可怕!

平时洗澡,我对别人不是很注意,因为大家都差不多,身上都裹着一层人皮。突然来了一个烂皮和没皮的人,让人觉得很不适应,心理反应甚是不良。看来人的皮还是很重要,有一层皮包着,就不难看了。坏了这层皮,整个人就完了,不太像人,像鬼。这有可能会影响我今后再到那里洗澡。那人像是大面积烧伤之后,没有植皮,身上布满疤痕。

中国的文字,日为日形,月为月形,都是象形文字,都是从自然中来的。我们使用时,也要顺其自然,使它们回归自然。如果反自然,文字会不舒服。

2003年2月12日(农历正月十二)星期三,晴

早上,卖早点的又开始出摊了。过节期间,他们都回了老家,年过去了,他们都回来了。小鼓风机把煤火吹得旺旺的,空气里弥漫着阵阵煤香。一个中年男人还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以告诉小区居民,他们的小吃摊又开张了。卖饭的还有一个孩子,大约十来岁的样子,他肯定不再上学了。

妻子来电话,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中青年藝术家表彰大会将于2月13日召开,活动组委会很希望我能去参会,接受表彰,并领取奖状和奖牌。这个评选活动我事先知道一点消息,得知在众多北京作家中,被评为首届德艺双馨者只有三个人,为史铁生、刘恒和我。铁生和刘恒都是我的好朋友,不论为人为文,我都很敬重他们。能和他们二位一起同登荣誉榜,让我确实感到了光荣。可是,老母亲生病在床,老母亲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老母亲,表彰会是参加不成了。

作家的德是什么?我认为,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最高道德。表现在所创造的文学作品上,也是劝善的,改善人心和人性的。双馨就是双善。

三爷病重时,母亲见他指甲很长,要为他剪一下指甲。他不让剪,说还留着挠痒痒呢。他的二儿子刘本堂拉出他的手,使劲拽住他,母亲才用剪刀把他的指甲剪了下来。他的指甲硬得像骨头一样,很难剪,三爷又不好好配合,为三爷剪完指甲,母亲出了一头汗。

三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充满自信,都接近九十岁了,还不相信自己会死。见家里人在为他准备后事,他说:慌啥慌,我死不死还不一定哩!三爷死时,母亲因在为三爷送葬时哭得太厉害了,喝了寒风,感冒发烧好几天。

三爷有一个孙子小名叫新式,新式的老婆四耗,是人贩子从湖北贩来的。四耗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都会走了,掉进粪窑子里淹死了。她被人贩子骗走那天,下着小雨。她五岁多的女儿要跟她一块儿走,她一脚把女儿踢回屋里,关上门就走了。她的小儿子还在吃奶,她把小儿子抱了出来。人贩子把四耗带到我们那里,好几个人想买。新式的爹刘本耀不知给了人贩子多少钱,人贩子答应新式可以把四耗领走。四耗见新式是个生人,不愿意跟新式走。新式讨老婆心切,想出了一个主意,趁四耗不备,他抱起四耗的儿子就走了。四耗怕人家把她的孩子弄走,跟着新式回家了。好比四耗是一只羊,四耗的孩子是一根拴羊的绳子,新式通过“绳子”牵四耗,就把四耗牵回了家。

四耗发现自己受了骗,抱着孩子逃跑了。刘本耀发现后,赶快找到人贩子,他和人贩子一起追到漯河火车站,才把四耗追回。

新式我这个堂弟太不像话,有一年趁我母亲在北京过春节,他竟翻墙摘门到我家去了,挖走不少小麦不说,还拿走了母亲的被子和床单。后来母亲回家,见四耗用床单在路上晒粮食,一眼就把床单认了出来。母亲缝过那条床单,床单上留下的针脚如同留下的字迹,母亲不会认错。不过,母亲给新式留了面子,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母亲跟我说时,我劝母亲不要生气,那点儿东西权当咱扶贫了。

2003年2月13日(农历正月十三)星期四,晴

母亲昨晚拉肚子,我夜里起来好几次,帮母亲收拾。母亲情绪低落、悲观,提出想回家。

天快明时母亲觉得饿了,摸索着找吃的。我给她拿了一块蛋黄派先吃着,又马上去厨房给她做了一碗面汤,里面泡了两块蛋糕,她都吃了。知道饿,想吃东西,说明母亲的胃消化能力还可以。吃完饭,母亲就睡着了。

今天终于看到了斗狗。先是两个母狗咬,一只狗毛发黄,叫黄虎。另一只狗毛微红,叫红魔。红魔比较厉害,几个回合,就把黄虎咬倒了。

换了一条叫猛男的狗,向红魔发起挑战。两条狗势均力敌,咬了一阵,就不好好咬了。

只好牵出一条快刀,让快刀攻击猛男,说是让快刀把猛男掐飞。快刀果然凶猛,咬住猛男就不松口,一会儿就把猛男的腿咬破了,鲜血直滴。两个裁判上去撬快刀的嘴,硬是把快刀的嘴撬开了。

斗狗场有四个男人,两个人各持一条狗,唆使两只狗互咬,他们不断喊:好,咬住,不要撒嘴,甩,咬死它!许多观众也在喊:加油,咬死它!另外两个人是裁判。

狗交锋时如同人交手,都是立起身来,猛地向对方扑咬。狗咬狗与人类的拳击运动有些相似,不同的是,人用拳头互相击打,狗是用嘴咬。人类就是这样,让同类互相击打犹嫌不够,还唆使狗类互相撕咬。这说明人性深处还潜藏着一些恶的东西,平时发泄不出来,就用其他动物替他们发泄。斗狗场的地上铺有灰色化纤地毯,不一会儿,地上就洒了好多狗血。

另一块场地,两只身高马大的狼狗在交配。交配前,地上铺了一块红地毯,让母狗站在地毯中央,像是在举行一个什么仪式。交配开始后,地毯就撤下了。两只狗也不再向着同一个方向,而是屁股对着屁股。它们显得很平静,好像一切都身不由己,只能听凭自然的安排。

2003年2月14日(农历正月十四)星期五,阴

妻子打来电话,说她看见报纸上的报道,由我的中篇小说《神木》改成的电影《盲井》,拿到德国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参加比赛去了。同时参赛的还有张艺谋的《英雄》。《英雄》我看过了,太重形式,过于铺张。主题是颂扬皇权的,也不好!报道说,《盲井》和《英雄》有一拼。我当然希望《盲井》能获奖。

《盲井》是李扬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作品,他没有经过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批准,等于拍的是地下电影。为拍这部电影,李扬克服了重重困难,付出了许多辛劳。我利用职务之便,为他拍摄影片联系了好几个煤矿。也可以说,如果不是我从中帮忙,这部电影李扬很难拍成。电影拍摄期间,李扬曾邀我去现场看看,我没去。电影全部完成之后,我还没有看过。《神木》曾获得过第二届老舍文学奖,还得过《十月》文学奖,在文学界有一些影响。我想象不出,李扬会把小说中的故事拍成什么样子。

母亲现在每天都要吃长效镇痛药奇曼丁,每次吃一片,一天吃两次,一片管12个小时。前段时间,母亲吃这个药效果不错,吃了药就不疼了。今天早上,母亲说药不管用了,疼得她半夜没睡好觉。我和弟弟商量,只好托关系,找朋友,买来一些镇痛的针剂为母亲注射。

我有一个远门的婶子叫陈美荣,她得的是食道癌,不能进食,干瘦干瘦,没有了人形,皮贴在骨头上,像骷髅。儿子打工回来,问娘哩?娘在里间屋。儿子进去一看,娘像鬼一样,吓得儿子叫了一声,就躲了出去。

2003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十五)星期六,晴

今天是元宵节。节前,我和弟弟、侄女去了一趟鲜花市场,我买了两朵硕大的、盛开的菊花。开封的菊花全国闻名,每年秋天,开封都会举办菊花展会。这两朵菊花是為母亲买的,母亲拿着菊花,侄女为母亲照了相。

母亲的病在迅速恶化,喊疼啊疼啊!打一针镇痛剂都不起作用了,一次打两针才能把疼痛镇住。

节日再度掀起高潮,外面的鞭炮响成一片,烟花的斑斓色彩透过玻璃映进屋里。别人家都在庆贺节日,母亲却备受病魔折磨。我把煮好的元宵端到母亲床前,母亲勉强吃了一个,就不想再吃了。我劝母亲再吃一个吧,母亲才又吃了一个。

母亲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咱不去医院住院了吗?母亲提这样的问题,说明还保持着求生的欲望,希望能像上次住院一样动手术。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她知道人人都得死,她死了也没啥,只是她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好,她怎么舍得下她的孩子哩!我只得再次跟母亲说,在家里请大夫治,跟去医院治疗是一样的。

母亲又提了一个问题,说,天天吃药打针,病不见好,为啥还越来越厉害呢?

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才说:可能因为您老了吧。

听了我的回答,母亲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明白了,说,噢,我是老了,不沾弦了!

2003年2月16日(农历正月十六)星期日,阴

夜里三点,母亲喊我,说她疼得解不出小便,让我喊王燕起来帮她看看。我知道,那不是表面疼,而是隐藏在盆腔里面的肿瘤在作怪。肿瘤不是一个,是一群。它们都很活跃,在不断抢地盘,疯狂进行扩张,侵蚀母亲的肌体。母亲说她不光大腿根子疼,腿肚子和脚后跟也疼。我扶母亲在便盆上解了小手,让她服了止疼药和两片安定,又倒热水给她洗了脚,停了一会儿,母亲才睡着了。

给母亲买的两朵菊花虽养在水里,还是枯萎下来,条状的花瓣掉落在茶几的面上。

女儿刘畅打来电话,说在德国参赛的《盲井》获得了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最佳艺术贡献银熊奖。是导演李扬从柏林打电话打到我家,我儿子刘家芳接了电话,把消息告诉女儿,女儿又打电话告诉我。我问女儿,《英雄》获奖没有?女儿说,没听说,好像没有,要是获了奖,早就炒开了。

这对李扬来说,是一个大好事儿。他第一次执导电影,就一炮打响,捧得银熊,值得祝贺!

我也很高兴,电影毕竟是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当时李揚找我谈购买小说的改编权时,我俩在一家小酒馆喝了一点儿小酒。李扬说他在德国学导演,还是学生,手里没多少钱。我对李扬不是很看好,只象征性地收了他一万元的改编权转让费,心说就让他拍着玩吧。没想到他还真拍成了,并获得了国际奖项。

我打电话把消息告诉妻子。妻子买了一辆小轿车,正开着车带着两个朋友往郊区密云去。妻子不能接电话,是别人替她接的。我说《盲井》得了银熊奖。接电话的人把银熊奖听成了英雄奖,向妻子转告。一句话说不清,我说,算了,回头再说吧。

2003年2月17日(农历正月十七)星期一,多云

元宵节后,学校开学了。一大早我出去跑步,见小学生排着队也在金明广场跑步。他们喊口令是轮流喊,这个小学生喊几声,换一个小学生再喊几声。他们不是用普通话喊,是用开封话喊,加上是童声,听起来挺逗乐的。

公园的草地在浇返青水,挺粗的水管子在突突往外冒水,草地里浇得水汪汪的,连便道上都溢了水。开封紧靠黄河,据说黄河的底部比开封的城门楼子还要高,黄河在这里被称为悬河,开封的水资源是充足的。

弟弟的朋友曾建议我写写开封,我一直找不到切入点,不知从哪里写起。以后有机会,可以写写开封的水。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睡觉前她问我:咋办哩?我觉得我过不去这一夜。

我说不会的,多少大江大河您都过了,没有您过不去的坎儿。我问母亲:您现在睡着后还做梦吗?

母亲说做,她做过好几次梦,都梦见自己死了,死得透透的。听见我们一哭,她又醒了过来,原来还没死。母亲安排说,等她死了,要我们都别哭了,听见我们哭,她该心疼了。

我的鼻子酸了一下,没敢再说话。

2003年2月18日(农历正月十八)星期二,浓雾

浓雾笼罩,能见度大约只有两三米。雾浓得仿佛有了硬度,阻挡了我跑步,限制了跑步的速度。浓雾好像有一种纠缠的力量,你跑到哪里,它就纠缠到哪里。它不光是跟在你身后,而是布置了很多伙伴,在前面一路拦着你,不管你走哪条路,都有浓雾在那里等你。雾里水汽很重,若在天上,应该是云。一时间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学会了驾云。

吃早饭时,母亲突然喘起来,还咳嗽,摆着手不想吃饭。母亲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说不能活了,回家吧,要死死在家里。

2003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九)星期三,晴

不想记日记了,面对病重的母亲,写日记似乎有些无聊。

原计划2月22日送母亲回去,看来等不及了。刁娟霞大夫看过母亲的病情,建议我们今天下午就送母亲回去。

我给二姐打电话,说母亲情况不太好,下午就送母亲回去。我哽咽得说不成话,眼泪啦啦地流在脸上。

我以为自己的悲痛消耗得差不多了,看来悲痛都积攒起来了,光想痛哭。

下午,由弟弟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朱志强驾车,我和弟弟护送母亲回刘楼。从开封到我们家有三百里路,开车要走三四个小时。我和弟弟把母亲扶下楼,扶上汽车,母亲的身体在颤抖。母亲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下楼时,她从床里侧拿出一只丝袜的袜筒子交给我,让我收起来吧。我知道,那个带有伸缩性的袜筒子里盛的是钱,袜筒子是母亲的钱包。平时我给母亲寄钱,母亲舍不得花,让大姐夫帮她存起来。她留下一些零钱,就装进袜筒子里。袜筒子里大约有几百块钱,母亲把钱交给我,意思是这些钱她用不着了。

一路上,母亲脸色发黄,十分痛苦。母亲一再问我,还没到家吗?我说,快了,您闭上眼睡一会儿吧,等快到家的时候,我再叫醒您。我和母亲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上,我让母亲躺下,头枕在我腿上。弟弟为母亲带了一罐子氧气,我打开氧气罐的开关,让母亲吸了一会儿氧气,母亲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

汽车在飞驰,豫东大地的麦苗已开始青。我意识到,母亲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我的亲人当中,我已经先后送走了父亲、祖父,还有我的小弟弟,现在该送母亲了。我还意识到,我自己也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存在多久。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人最终都是一场悲剧,人的一生都是为悲剧准备的。

坐了几个钟头的车,到家时太阳西沉,母亲的神志已不太清醒。因我们家住的那条村街过窄,两边又堆放了不少杂物,汽车开不到我家门口,只能在街口停下来。母亲不能行走,只能由身强力壮的弟弟从车上抱下母亲,托抱着母亲往家里走。

让我想不到的是,当弟弟从车上把母亲抱下来时,母亲竟喊叫起来。母亲像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喊得声音很大,几乎把我吓了一跳。我很快理解了母亲,她不是因身体的疼痛而喊,而是通过呼喊告诉村里人,她回来了,希望村里人都来看望她。

2003年2月20日(农历正月二十)星期四,晴

昨天傍晚回到家,见家里的房子仍在施工过程中,门还没有做好,窗子还没有安装玻璃,门前用钢管子搭的脚手架也没有拆除。屋子里的墙粉刷过了,外墙尚未粉刷,施工的民工正站在脚手架上粉刷外墙。水泥地板湿漉漉的,墙上挂着水珠,屋里湿气很大。

大姐、二姐和妹妹都在家里等母亲,可母亲好像已认不出她们。她们满眼泪水,但都压抑着自己,还不敢在母亲面前哭。她们到屋子外面,才让眼泪流出来。

我的眼泪无声涌流。

乡亲们陆续来看母亲,东间屋里站满了人。他们喊母亲,问母亲还认识不认识他们。母亲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几个堂弟和弟妹们也都过来了,我让他们弄来一个煤火炉子,在屋里升起煤火,驱赶一下屋子里的湿气和寒气。

2003年2月21日(农历正月二十一)星期五,阴

下起了小雨,有斑鸠在雨中叫,听来像远古的声音。

村里的干部和几个堂叔、堂婶子再次来到我们家,帮助安排母亲的后事。有一个堂叔叫刘本孝,他识字,是我读小学的第一个老师。他曾一再对母亲承诺,等母亲百年之后,后事由他操办。然而,几年前他就因为浇水遭到电击,先我母亲离去。

被母亲称为“大堂屋”的棺材,几年前就做好了,一直在西间屋里放着,所用木材是母亲自己挑选的红松。母亲说,她喜欢闻红松的香味。母亲还说过,她不用柏木做棺材,因为柏木太沉了,免得到时候压着抬棺材的人。

我们请邻村张庄寨诊所的医生给母亲打止疼针,输营养液。母亲呕吐,吐得都是绿汤子。医生说,母亲的身体不再接受营养液,建议不要输了。

母亲不愿躺在床上,愿意坐着。坐着她又没有坐的力气,她的三个闺女轮流坐在床上抱着母亲,在母亲后面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母亲的身体,体贴着母亲的身体,温暖着母亲的身体。

2003年2月22日(农历正月二十二)星期六,雾

母亲事先有安排,她的寿衣由三个闺女负责。大姐告诉我,寿衣都做好了,有单有棉好几层,都是新布新棉花。

今天在西间屋为母亲做送终的被褥,褥子是黄色,被子是白色,说是铺金盖银。还在村里找了一个小姑娘,为母亲做送终的绣花鞋。对小姑娘要求的三个条件是:必须是未满十六岁的童女;父母必须双全;还要有哥哥或弟弟,为儿女双全。这样的小姑娘找来了一个,因小姑娘没做过针线活,更没有做过送老鞋,显得十分紧张,拿针的手乱抖。一些有经验的婶子手把手地教她,她用了整整一天,才把一双鞋做好了。

大姐把做好的鞋拿给母亲看。鞋是紫布面,金团花,鞋一侧绣了花朵和蜜蜂。母亲对鞋表示满意,说中,怪好看。

都说母亲记性好,把每一个孩子的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村里别的妇女,大都记不住自己孩子的生日。有一个堂哥问他娘,我是哪一天生日?他娘哈哈一笑,说,你问我这个,我可记不住,我只记得,生下你没几天就开始割麦。有一个堂弟问他娘,我的生日是哪一天?他娘说不出是哪一天,说的是下雨打芝麻叶那天。下雨打芝麻叶,这算什么生日,难道他是一片芝麻叶吗?堂弟很不满意。后来办身份证,必须填写具体生日,他只好胡编了一个。

好多农村妇女都是这样,因为不识字,那时生孩子又多,没法儿记住孩子的生日。她们没有时间和数字概念,只有自然现象的概念。或者说她们只有具象的概念,没有抽象的概念。

还有的当娘的,是从别人家找参照。孩子向娘问生日,娘说,谁谁和你是同一天生的,你去问问他就知道了。

有一个堂婶子,丈夫还是村里的干部,她就记不住自己儿子的生日。因她儿子和我弟弟的生日接近,她就去问我母亲,是我母亲帮她说出了她儿子的生日。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我们的母亲是一位聪明的母亲。

2003年2月23日(农历正月二十三)星期日,晴

劉庄店的党委书记王德模,镇长刘昌良等人来家里看望母亲。说起来,他们都在《小说月报》上读过我的小说。

今天,妻子姚卫平带着我们的一双儿女刘畅和刘家芳,从北京回来看望母亲。弟妹王燕带着侄女刘佳佳,从开封回来看望母亲。母亲的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他们小时候,母亲都帮着照看过。我们弟兄两个,母亲却只有一个孙子。由于传统观念的作用,母亲对她的孙子格外重视,在开封治病时,母亲曾对我说过,她老的时候能不能让她看看她的孙子。我说没有一点儿问题。

我让母亲的三个孙女、孙子站在母亲床前头,一替一个上前喊奶奶,跟奶奶说话。母亲一看见他们,眼睛发亮,精神好了许多,一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孙子一叫奶奶,就带了哭腔,流出了眼泪。奶奶又看到了孙子,好像达到了最终目的,也流了眼泪。

2003年2月24日(农历正月二十四)星期一,晴

这几天家里人来人往,听来的故事太多、太杂,都来不及记了。

有一件事情的经过比较强烈,让人难忘。耿庄的支书叫耿玉欣,扬言要把村里能睡的女人都睡一遍。他经常喝酒,喝了酒,就去找女人。有的女人的丈夫外出打工,耿玉欣叫门,人家不开,耿玉欣能把人家的门踢烂。有的女人不同意就范,他说:你敢,不同意我捅死你!他向人家收钱,人家答应得有一点不痛快,他一铁锨劈过去,把人家的头皮劈掉一块。庄里有一个人,对耿玉欣的行为很看不惯,他有两个儿子在上海开大货车,跑运输,挣有一些钱。他悄悄动员村里的一些人,联合起来告耿玉欣,结果告赢了,法院把耿玉欣判了一年半徒刑。

耿玉欣刑满释放回村后,一心想报复杀人。这天他喝了酒,准备实施他的杀人计划。他的二儿媳阻拦他,劝他不要杀人,他扫脸一巴掌,就把二儿媳的脸打肿了。耿玉欣弟兄三个,一人怀揣一把杀猪刀,去找那个起头告状的人。那人正在地里放羊,耿玉欣弟兄之一走过去,给那人递上去一根烟。那人把烟接下了,见耿玉欣往怀里掏,那人以为耿玉欣掏点烟的火,一看,耿玉欣掏出的是一把刀。那人见大事不好,欲跑,耿的两兄弟分别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拽得死死的,为耿玉欣捅刀子创造条件。不料事到临头,杀人者耿玉欣竟胆怯了,手抖刀也抖,刀子捅不进去。他跺了一下脚,骂了一句人,才把刀子捅了进去。没把刀子拔出来,他们就撒丫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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