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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大海(二)

2017-11-08寇挥

小说林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说

我对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一度十分着迷。我对这部长篇小说的开始部分并不喜欢,觉得过于现实化当下化了,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随着你阅读的时间增加,跟随着主角黑人青年奶娃回到古老的南方老家寻根。他逐渐深入山林,祖先们似乎依旧还活着,他们的声音还在山谷里回响。黑人的奴隸命运仿佛永远没有改变,他们还在种植园的大田里劳作。奶娃的曾祖父所罗门是从非洲贩运来的黑奴,他会飞翔,他带领二十一个孩子飞回了非洲。奶娃的祖父是在飞行途中掉到地面上的,便留了下来。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长大以后,有了一个叫“林肯的天堂”的农场,白人们打死了他,农场被夺,他的两个孩子:哥哥麦肯和妹妹派拉特逃到山洞里,在那儿他们意外发现了一袋金子。奶娃的父亲肯特认为奶娃在姑姑派拉特家发现的那个袋子里装的就是金子,唆使奶娃把它偷出来,没有料到袋子里装的是被白人枪杀的父亲的尸骨。托妮·莫里森把一袋金子这般安排,使这部小说有了许多庸俗的情节。假如没有奶娃的南方老家之行对于祖先们招魂,没有唤出无数祖先的声音,没有对于故乡深夜的远古感受——这一切都是筑建到奶娃走进深山,在黑夜里寻找父亲与姑姑曾经躲藏过的山洞这一历程之上的,没有这些内容,那么这部小说就会滑落到平庸小说的范畴之内。《柏油娃娃》也是读了就能获得启发的小说,还有《最蓝的眼睛》也值得一读。我的印象里好像她没有中短篇小说,想不出哪一篇的名字。如果她有中短篇的名篇,它就会在记忆里浮现出来。

既然说到美国的黑人作家,《看不见的人》这部长篇小说不能不说。我是从美国文学史中发现这部小说的,说是美国五十年代有两部小说成就最大,一部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一部便是这部小说。当初我是从旧书摊上花了两元人民币买到这本小说的。我拿着它到了朋友家做客,走的时候竟然把它忘了。这一忘,坏了,书就给了那位朋友。我没有办法,只好又到图书馆去借。看了后,舍不得还,就把它花大价钱赔偿了。我觉得花那样的钱是值得的。为你的爱花些钱吧。我爱的是小说,是书。主人公是位黑人青年,他在街头示威混乱中掉进了一个地下室,于是就在里面向读者独白他二十多年的经历。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第一人称的“我”像是我们自己一样,语气情调仿佛出自我们自己的胸膛和心灵。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主人公深夜来到哈莱姆街区,他骑着一匹白马,横操一杆长矛,宛若街区之王,黑暗被他的王子一样的光芒照亮了。他为何来到混乱中的街区?原来是白人兄弟会想要借他人之手除掉他。黑人同胞把他看作叛徒,白人把他看作黑鬼,他弄不清自己是谁。这是一部传记式的小说,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清它对我的启发是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忘记它,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和魅力,有机会有时间的话,还是值得再读的。黑人作家还有赖特和鲍德温,他们的小说现实性强,小说性就差了,我没有细读过赖特的《土生子》《黑孩子》,也没有读过鲍德温的《向苍天呼吁》,便也没有资格对这几部黑人文学的经典小说说什么了。

相对于拉丁美洲出现的反独裁小说群体,美利坚似乎难以找到一部合格标准的此类小说。但在描写战争与军队的小说《裸者与死者》《二十二条军规》里却有着高调的反控制、反极权思想。前者是诺曼·梅勒的作品,描写的是二战中在太平洋某个小岛上日军与美军的战斗,具有自由主义思想的侯恩少尉是个没有丝毫指挥经验的副官,由于对他的自由言行心生厌恶而被推崇集权的上司师长卡明斯少将派到侦察小分队去完成对于整个小岛的侦察任务。没有作战经验的侯恩少尉白白丢了性命。《第二十二条军规》把尤索林紧紧地捆绑在战争这驾战车上,他无论如何超额完成飞行任务,也不能离开军队,更不能脱离战斗。《第二十二条军规》是约瑟夫·海勒的黑色幽默小说杰作,写的是小人物对于权力的毫无希望的抗争。最后这个小人物逃到了瑞典,离开了战争与极权这头恶魔。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的结尾也是主人公带着一个与他相爱的女护士划船逃到了瑞士。战争与极权之间是等号,逃离一个的同时也就摆脱了另外一个。这类小说的结尾都是相同的,说明前因也是相同的。捷克作家哈谢克的《好兵帅克》是约瑟夫·海勒借鉴学习的范本——这类小说的前身好像都可以倒推到《堂吉诃德》那儿。它们注重的是人物的言语和行动,他们无论干什么只要有趣就算是小说的优点了,讽刺、戏仿、滑稽幽默是这类小说惯用的手法。这类小说的最大缺陷是没有结构,如果说它有结构的话,也只是一些人物传记性质的结构,它的白色的或者黑色的幽默性质决定了它们不可能有正常的人类情感的结构,假如把一个严肃的爱情结构种植进去,显得很不合适,不但糟蹋了爱情,也糟蹋了小说。问题的症结可能是因为这类滑稽幽默小说的主角不可能是严肃的、正经的,他一出场就是个丑角,这样的角色恰恰利用的是自身的滑稽可笑本质,把权力制度也滑稽化,小丑化,手法就是内容,形式与内容达到了完美的整合。

黑色幽默小说在美利坚这片大地上如此旺盛发达,难道是地域的特殊性所决定的?上面说到的约瑟夫·海勒是这个文学流派鼻祖性的人物,他的《上帝知道》中的大卫王也是个带有滑稽色彩的人物,他病入膏肓,身边睡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用她热血沸腾的体温给他暖冰凉的身子。他回顾一生,不断地抱怨上帝,他为权力和女人而战斗的一生,他所获得的光荣与地位,他与儿子押沙龙的权力之战——这一切在他的强词夺理的言语中都暗含了黑色幽默,把他一个以色列的开国英雄变成了滑稽小丑。

托马斯·品钦也是黑色幽默小说家族中的一员,提到他,我总是有许多许多的理由放弃言说。我把《万有引力之虹》认真地读了两遍半。为什么还有个“半”呢?读了两遍还有一些问题模糊不清,就又读了一半,这才清楚了。阅读过后至少有八个年头了,很多问题又出来了,曾经清晰的东西沉没到了遗忘的大海,万物又模糊了。这个家伙把四部长篇小说穿插组合到一起,再用斯洛索普这个奇怪的人物把它们串联起来——这种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对于小说家来说真的是一种十分简单的方法,但对于读者来说,他们可就苦不堪言了。这部长篇我虽然花费了过多的时间与精力去阅读去研究,可我对它的评价并不慷慨。它的总体结构,也就是斯洛索普这条主线是有极大问题的。这个年轻军官,他性生活过的地方总是引来德意志的火箭,原来是他儿童时被父亲卖给了火箭专家,他的性器官里被植入了与火箭引擎相同的材料——这种通俗科幻的思维模式的引入,难以使小说崇高起来。因为发现火箭击中的目标与这位军官的性生活的直接关系,盟军成立了一人叫“白色幽灵”的专门研究机构。机构负责人把他安排到海滨宾馆,叫一个女间谍对他进行专门培训。斯洛索普逃了出去,踏上了去探寻他的出身秘密的征途。我觉得小说的第三部分对于被德意志征服的非洲小部落的描述是能够叫读者脑洞大开的。这个部落为了摆脱自身被奴役的厄运,男女不再相爱,只允许同性相爱,目的是杜绝生育,灭绝后代。部落首领恩赞说他们全死绝了,也就不会再被奴役了。这个自绝于世的民族,他们在德国北豪森的火箭基地,寻找挖掘一枚像火车头那样巨大的火箭的场景十分壮观,这个将要灭绝的部落的劳动热情直冲蓝天。与天斗,与地斗,与火箭斗的壮举令人热血激流。这个非洲的被征服部落有个名字叫“火箭支队”。

斯洛索普从海滩逃走,到了炮火连天的战场,随着他不断地靠近火箭的秘密,对于组成火箭的部件的逐渐了解与掌握,自身却出现了相反方向的解体运动。火箭由零件逐渐组合成了整体,他由整体向零件迈进,最终解体了,消失了,不存在了,变成了无。小说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内置暗藏童话:《汉赛尔与格莱特》。火箭似乎是格林童话中的“烤箱”,或者说火箭是“母体”,一个小个子黑人的进入(这个黑人好像是雄体自身的隐喻),完成了一种特殊的结合,火箭才能腾空飞行……

我曾经对这部小说的黑色幽默性质不能理解,说它的幽默在哪里,还是黑色的?后来灵机一动,感觉到了它的幽默几乎处处都有,而且还是黑色的。比如一个偌大的科研机构“白色幽灵”,光医学科学家就有上百人,还是世界上这个领域的著名人物,他们研究的居然是一个中尉的性生活问题,设计把他抓住,施行阉割手术,以此想彻底解除德军V2火箭的严重威胁。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无论是盟军还是德军围绕的中心竟然是斯洛索普的做爱,托马斯·品钦真是幽默了全世界一把。这种开全人类玩笑的非逻辑,没有正形,形象委琐,难以在文学的崇高圣殿里占有一席之地。一个年轻人在其是职业间谍的父亲死后,在父亲的日记本里发现了一个叫V.的神秘女人,这位年轻人认定这个女人一定是父亲的情妇,决定用自己的毕生时间和精力去查找这个女性——这是托马斯·品钦的成名作《V.》的主体构架,这样的主体也难以产生崇高的小说,况且作者并不是要创作一个完整的情感结构,而是让这个年轻人陷入V.的谜团,进入虚无,V.代表了空和无,年轻人原来是与空和无作战,他一无所获,发展下去,他也将与斯洛索普一样解体消失。《第49批货组的拍卖》写的是一个大富翁留下遗嘱,指定他的曾经的情人为他的遗产的执行人。主角离开丈夫前去调查富翁的遗产,发现了一个地下暗邮组织——特里斯泰罗帝国。这引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她把希望寄托到大富翁所收藏的一批邮票上。这批邮票便是第四十九批货组。盛大的拍卖会上,她等待着前来购买这批邮票的神秘人士。《葡萄园》与福克纳的《圣殿》大致属于一类小说,但它却没有福克纳的智慧,小说写得并不紧握人心。

有一部表现主义的名叫《加算器》的戏剧,是艾尔默·莱斯写的。连续劳作了二十五年的零先生,厌烦了这种每天重复的单调工作,要求老板加薪,遭到拒绝,他杀了老板。他被处死后到了阴间,这才知道自己的无数前世都是他人的奴隶,为他人所管制。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愤怒痛苦,难以平静,他找到上帝,要求接管天堂里的一台加算器。上帝同意了,零先生竟然是个天才的加算器操作手。上帝让他转世,原来是人间有一台超级型的巨大加算器需要有人操作,他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我对零先生在地狱里对于他无数前世奴隶身份的发现——这一细节十分震惊。为什么像零先生这样的人就得生生世世做被他人管制的人,也就是奴隶呢?那管制他的人的权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世上总有人当官,官是什么阶层?这些少数人为何就坐在多数人的头上?零在阴间的发现触目惊心,使所有的人不得不思索这个问题。艾尔默·莱斯是归到表现主义文学里的,与尤金·奥尼尔、爱德华·阿尔比他们属于一类。接下来我要分析的是约翰·巴思的小说了,他是黑色幽默文学里的一个重要的小说家。

刚才从校园大门进来上学生公寓楼时,看见了贴在玻璃门上的通知。我猛然感觉到年的脚步的紧迫匆匆,感觉到冬季的易逝,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1月12日封校,届时停电停水停暖,我就得离开校园到别处去。我感到这个冬天是我的生命中创作条件最好的一个冬天,这部《横扫全世界》的世界小说总论我就是在这个冬天里完成的。今夜是元月三日的夜,距离封校还有九天,有关美利坚小说的评述我已经写了两万多字了,预计是可以在放假之前完成的。

在评述约翰·巴思的小说之前,我想先把塞林格和费茨杰拉德的小说谈论一番。读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的时间大概是上个世纪的八六年前后,也正是我的青春岁月。那个年龄的我对于一個被开除的中学生的对于成人世界的亵渎与反抗,觉得很过瘾,十分解气,把心中的愤怒与怨恨都可以通过霍尔顿的呼喊宣泄出去。这个少年要做儿童麦田的看护者,儿童们都是麦田里的麦子,每一株麦子都变成了孩子,麦田四周是悬崖,崖下是深渊,霍尔顿的使命是不使任何一个儿童越过悬崖,掉进深渊。霍尔顿的小妹妹菲比是一个纯洁的精灵,她代表了儿童世界所有的梦想与爱,还是童话世界的仙女。假如要在麦田里找到一个最典型意义的“麦童”,那么这个小姑娘是最好的代表。塞林格把成人世界写得如此恐怖,这可能是儿童心理所致,或者便是不成熟的表现。难道越过了性这一关,成人就可恶起来了?这部小说对于世界的感觉和解释是偏颇的,它把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截然分开,显然是有问题的。儿童怀揣梦想,把成人世界看作平庸的泥坑,生怕自己掉进这样的泥坑里不能自拔。儿童把未来的自己想象成伟大的人物,把他身边的成人看成庸碌之辈。当霍尔顿看见他的小妹妹菲比拿着行李奔跑而来,要与他一起到西部去寻找梦想中的净土——这一幕确实令人垂泪。这部小说像是一则童话,它不能再往下发展了,就此打住,似乎便到了仙地胜境。问题是这样的儿童思维虽然色彩绚烂、充满梦幻,但它毕竟是缺乏深度的小说文本,就像主人公霍尔顿一样,你拒绝掉进成人世界的深渊,那么你就得进精神病院。这是一部给儿童或者青春期的年轻人看的小说,畅销流行有其必然性。

把费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与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放到一起进行分析,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把后者中被南方老处女毒死的北方佬、她爱的包工头与前者到外地打拼挣了大量的财富的盖茨比同时放到美国资本发展的链条上,你会发现他们是近亲兄弟,再把这样的近亲兄弟与现在的美国大亨比尔·盖茨放到一起,他们形貌相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都是亲兄弟。兄弟三个分别代表美国资本的不同阶段,这里说的资本也可以说成是美国梦。南北内战结束之后,北方佬到南方发展,争取资本的新地盘,这个北方佬被南方的古老化身的艾米莉小姐物色上了。北方佬是摧毁奴隶制的解放者,艾米莉小姐是蓄奴制的妖魔,她用她的身体和伪装成爱的奴隶主顽固观念的魔爪擒获了解放者,当他刚一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想要挣脱魔手之时,便被妖魔下了毒手。他被毒死了,她则搂抱着他的尸骸直到她自己的死亡到来。两者之间是旷世的恨呢,还是巨大的爱?南方奴隶主与北方解放者的关系用这样的人物关系与行为解释,这是福克纳的高超圣明之处。盖茨比也被古老南方的化身露西送到死神手里,这里的露西与艾米莉是亲姊妹吗?费茨杰拉德与福克纳是同时代人,前者出名较早,要说受启发与影响的话,应该是后者受了前者的。盖茨比是了不起的,可他的奋斗里贮满了悲剧元素。他的美国梦是获得了露西的爱情,与她结合组成一个比梦还美的家。他是穷人,没有金钱。金钱这个恶魔在这里又一次成了人的主宰。《呼啸山庄》里的希刺克厉夫是主人从外地回来的路上捡的弃娃,他在财主家长大,爱上了主人的女儿凯瑟琳,但他近乎奴隶的身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走了,三年之后又回来了。他发了财,有了可以与主人的长子相抗衡的金钱。希刺克厉夫的金钱把呼啸山庄及周边的画眉山庄带进了时间停滞的死灭状态,毁灭了这两个山庄里的第二代继承人。希刺克厉夫到外面的世界弄到了钱,不管这钱是如何来的,也许是像盖茨比那样搞的非法生意,败毒走私,无所不为,也许是抢劫来的,革命来的,把财富的主人的命革掉,占有他的财富——不管怎么说,他是有钱了,有了钱就有了可以与凯瑟琳的哥哥、呼啸山庄的新主人较量的资本,他战胜了亨德尔,攫取了呼啸山庄。也许他并不是老主人捡的孩子,而是他的私生子,老主人不便于说明真相,就把他当作弃子收养了——假如他真是这样的身份,那么他所进行的夺取呼啸山庄的行动就带有捍卫他的既有利益的合理成分了,那么,他与凯瑟琳便有了血缘关系,他们就是兄妹了,他们的爱便有了乱伦性质。西班牙作家弗朗西斯科·阿拉亚的《杯底》——这部《惨死如狗》的姊妹长篇的结尾,商行老板鲁伊斯的妻子克利娜刺杀了她的情人路易斯·罗德里格斯的儿子小罗德里格斯,原因是克利娜的情夫罗德里格斯抛弃了她,而她是因为丈夫与女秘书坎迪出轨为了报复他而投进情夫怀抱的。小罗德里格斯与坎迪定了终身之后,鲁伊斯几乎发了疯。小罗德里格斯的被杀,死罪自然落到了鲁伊斯头上。鲁伊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甘愿接受惩罚。这个时候,他的妻子克利娜来到死囚牢房向丈夫交代了一切:她是由于爱他而恨他跟女秘书搞到了一起,由于爱他而恨他而与他们的朋友路易斯·罗德里格斯搞到了一起,由于罗德里格斯抛弃了她,她为了叫他心痛而杀了他的儿子……丈夫原谅了妻子,并情愿接受死刑。克利娜的丈夫鲁伊斯显然与盖茨比有基因遗传关系。盖茨比的心死了,对于生命也就没有什么依恋,他替露西承担了罪责,在面对威尔逊的枪口时,他的大脑闪过的念头是:这是我期盼已久的最后一幕。也许当年他离开露西之时,心就半死了,当他听到她嫁给汤姆的消息,他的心的另外一半也死了。他获得了大量的足以可以推翻一个市的政府的钱后,回到露西所在的城市,他不过是想与一具死尸重温恋爱时光,梦想这具死尸还有人的体温,可令他绝望的是,这个叫露西的女子浑身如冰,她把青春时期的爱人当作了她需要的金钱,她只是与一笔巨大的金钱逢场作戏而已。盖茨比确实已经变成了金钱,这样的金钱怎么可能会有人的体温呢?他融化不了似冰的她,结果是他也化作了冰雪。《夜色温柔》也是一部长篇小说。一个没有钱的心理医生娶了一位有巨大财富的有心理疾患的女病人,由于她的大量财富,丈夫辞去大医院的工作成了她的专职医生,把家变成了他的工作场所。随着日子进展,丈夫与另外一个女子坠入爱河,伤透了妻子的心。夫妻之间战争频仍,丈夫身心疲惫,妻子的钱财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遁向远方。妻子爱上了一个军官,而丈夫流浪江湖,行医为生,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一个大亨》的情节设计得还蛮有意思:有两个商业巨头,一个爱上了另外一个的女儿塞莉西娅。塞莉西娅的父亲坚决反对女儿的选择,爱上塞莉西娅的商业巨头与她的父亲成了死对头,决计除掉对方。他发出了刺杀她的父亲的命令。然后他乘飞机前往她的父亲所在的城市,在白云之上他突然后悔了,决定取消刺杀令。费茨杰拉德设计的小说情节是:飞机坠毁了。结果是,塞莉西娅不但失去了未婚夫也失去了父亲,一石两鸟。追求塞西莉娅的商业巨头出身贫寒,靠自己打拼,建造了自己的商业帝国,他追求另外一个根正苗红的世袭的商业巨头的女儿,是为了给他的美国梦涂抹更为浓艳的色彩。这两部长篇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相比无疑逊色很多,但也不失为“迷惘的一代” 的代表作家、“爵士时代”重要代言人的杰作。《人间天堂》和《美丽的和可诅咒的》也是值得了解和阅读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计算机大概有一座楼那么巨大,这个庞然大物,这个超级巨人与图书管理员克里米尔夫人交合之后有了一个叫乔治·贾尔斯的儿子。这个儿子是被一个叫乔治的黑人在计算机的电梯间发现的。整个世界微缩成了一座大学校园,分东西校区,它们分别由两台超级计算机控制着。计算机有了自身的进化与演变,他的制造者麦克斯已经不能控制它了,解决的方案是让一个新的救世主创造一套新哲学,利用新的哲学将计算机的程序重新编码,才能拯救世界。这就有了巨人计算机与漂亮的克里米尔夫人交合的故事,便有了新基督乔治·贾尔斯的诞生。麦克斯选择黑人乔治担当养育新基督的任务。他把贾尔斯放养到山坡上的羊群里,让他像羊一样长大成人。成长之路充满艰辛与危险,有一个叫莫里斯·斯托克的家伙是个计算机专家,他是巨人计算机的知音,他想要计算机自由发展,要计算机成为自主的无机生命,行使它自己的自由意志,这个家伙是不会让新基督安全成长的,给他的成长之路上布满了荆棘和蛇蝎。还有一个童话中精靈式的人物诗人哈罗德·布雷,他说他才是真正的基督。这个精灵式人物与安娜泰西娅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性交,被贾尔斯手中的棍棒赶开了。东西校园分裂并处在交战状态,贾尔斯三次与他的爱侣安娜泰西娅进入巨型计算机肚子里肉体结合时,他在瞬间快感之中,跨越了矛盾两元哲学,大脑的第三视觉看见了神秘混一的上帝。他的结局是被愤怒的学生私刑处死。他的命运重复了基督耶稣的命运,尽管牺牲了,但并未挽救校园。我想到的是,约翰·巴思为何没有把巨型计算机设计成羊孩子贾尔斯的母亲,而是相反,假如按照我的设想,贾尔斯进入计算机,便是与母体交合,便是乱伦,而这种行为有可能是挽救世界的唯一通道。这个戏仿性的基督的进入EASCAC计算机中,便是进入到了上帝体内,迷宫中的雅典少年王子忒修斯一样,他将被巨型计算机吃掉,或者是他自身融化进去,消失掉了,计算机才能恢复原有的正常程序控制。这样的结合可能会产生出雌雄同体的新人类,与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我们的土地》的结尾一样,这样的雌雄同体新人类世纪的到来,使人类情感的新结构有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创造性空间。联想到了澳大利亚小说家怀特的《特莱庞的爱情》中的人体两性的轮换体认,此时是异性恋,彼时却是同性恋,这个阶段是男性,那个阶段就成了女性,这种一体一种性别、却在心理层面上的双性认同局面,在雌雄同体的新神话中便有了迎刃而解的答案。

《羊童贾尔斯》中的校长与校长夫人(前任校长的女儿)这两个主要人物戏仿的是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俄狄浦斯王》中的国王俄狄浦斯与其母亲伊俄卡斯特,这一对母子结构的安排更能说明新基督挽救世界的雌雄同体意图。在英国大诗人弥尔敦的《失乐园》中反叛的天使撒旦与他的女儿结合生下了儿子,而撒旦的女儿又与她生下的儿子结合生下的是拥有同一个名字的一群狗。这群狗在他母亲的阴道子宫里奔跑狂吠,世界难以安宁。约翰·巴思的巨型计算机的腹部,多么像是撒旦的女儿的子宫通道。犹太作家马拉默德的启示录式的寓言小说《上帝的福佑》中人类末日来了,新诺亚式人物科恩在人类最后的岛上,也许就是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顶上吧,全世界被新洪水淹没了,留下的小岛实际上便是地球上最高的山脉的巅峰——科恩在这样的小岛上与活着的动物中唯一留下的雌猩猩交合妄想繁殖出新的猩人,结果被那些公猩猩们杀死。山顶上只留下人类最后一个人的尸体,此后便是猩猩的世界了。说到了伯纳德·马拉默德,还是分析一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生运动员》,这部小说又译为《呆头呆脑的人》,小说在结构上把现实中的人物与故事镶嵌进了古代神话、英雄史诗亚瑟王的骑士寻找圣杯,力图使渔王恢复生殖能力,从而给干旱的大地引来雨水、焕发生机的“圣杯传奇”的框架模式里。这个神话模式在T.S.艾略特的奇诗《荒原》里曾经得到极大限度的应用与发挥,因此而产生了一首二十世纪的长诗典范。这样的镶嵌手法詹姆斯·乔依斯又在他的《尤利西斯》《为芬尼根守灵》中运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艾略特和乔依斯这里这种嵌入式模仿还没有发展到约翰·巴思这种戏仿或者叫滑稽模仿的程度,小说还是纯正的,追求价值的,而在巴思及一批黑色幽默作家这里,事物完全被颠倒了。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把追求个人自由当作最高价值,而把一切制度、包括军人要服从的纪律都拿来戏谑亵渎,把战场上的逃兵当作英雄——这是反英雄的角色。在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中盟军阵营中波茵茨曼领导的医疗机构“白色幽灵”在狂欢节之夜准备把斯洛索普诱骗到手术室去,给他做去势手术,也就是把他的生殖器阉割掉——这样德国的V2火箭便不会落到盟军的阵地上来了,一了百了,彻底解决这个困扰盟军的令他们头痛苦恼的问题。这样的思维脉络本身便是幽默的,而且是黑色的幽默。由于斯洛索普与马维少校换穿了游戏服装,波茵茨曼一伙错把马维少校阉了——这样的幽默显然难以与前面的整体思维性幽默相比。把轴心国与盟军双方战争的核心建立在一个年轻人的做爱上,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羊童贾尔斯》中还有一个半人半兽的克罗克,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半人半马,梅尔维尔的《白鲸》的中的印第安野人……众多的戏仿说明了作者渊博的文学知识积累。问题是这种戏仿性的小说到底有多长时间的生命力,还是个未知数。六百年后,或者六千年后,人类记住的只是被戏仿的原创性作品,这些仿制品,不管你暗含着了多少反讽的智慧,都将被遗忘净尽。戏仿与互文方法的诞生,证明的是人类智慧的衰竭。巴思也曾经宣告了“文学的枯竭”,他想在这种枯竭的艰难前提下走一条新路,结果依旧是在老路上徘徊。《烟草经纪人》学习吸收了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亨利·菲尔丁的《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和威廉·福克纳的《熊》的众多文学智慧的成果,也算是部殚精竭虑之作吧。《曾经沧海》的侵入式叙述人说他的创作时间是1990年10月12日,而故事中的中心的情节是发生于1992年10月12日的一次航海旅行,这便使小说具有了未来的梦幻色彩。故事中的航船在风暴中失事,两对夫妻死里逃生,爬上海岸,迷失了方向,进入到了一座迷幻的树林,故事中的作家遇见了他的双胞胎姐姐,还有他的另外一个自我的叫杰伊·斯克里布纳的人。这座迷幻的树林是魔林,是禁林的一种,带有祭祀圣地的性质,关键是入侵者将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或者被改变一切,人生从此将会反转……这都是挺有意思的神启式小说智慧。

作者简介:寇挥,男,陕西淳化人。西安医学院驻校作家。长篇小说《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别获得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马车》获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小说选《灵魂自述》(新势力丛书)。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记忆》《枯泉山地》《血墨》等十部长篇小说。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孤魂》入选《21世纪小说选2002年短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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