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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毛顶

2017-11-08冉正万

小说林 2017年6期

第一章

寨守的嘴角带着清晰的皱纹,脸色苍白又僵硬,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才四十八岁。到中午,燕毛顶大部分人都来探望过了,都觉得不可思議,牛角怎么就挑中了寨守的喉咙呢?从喉结下面进去,穿透食管,不偏不斜。脖子上缠着白布,看不见伤口,但每个人都感到喉咙痒痒的。下意识地摸摸,完好无损,这才好受些。在燕毛顶,寨守的话就是村规民约,是大家的行为准则。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们感到既轻松又感到担忧:今后听谁的呀?

到了下午,陈灯高完全清醒过来,不能说话,但在场的人都猜到了,他要说的话是:好了,现在好了,我以为非死不可,现在活过来了,不会死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还不到送葬的时候,我还活着哩。

晚饭煮好后,他坚持上桌。他的想法和家里人一样,只要还能吃下饭,就死不了。他的毅力鼓舞着大家,都以为大事终于化小。吃饭并不容易,他每咽一口,都像往喉咙里插铁条,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咽了几口,捆扎在脖子上的白布滑开了,饭菜和着血从伤口里漏了出来。

同桌吃饭的人不敢看,也不敢离开。唐化银想离开,被陈绍种用肘拐狠狠顶了一下,唐化银疼得背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陈灯高拿出寨守的威风,始终不吭一声,硬是把一碗饭吃完。最后一口饭咽下去,碗掉到地上,人也倒了下去。

陈绍种和二兄弟陈绍冒把父亲抬到床上,陈灯高咿呀说着什么,手也在比画,谁也不懂,看着他鼓得快要爆出来的眼珠子发愁。陈绍种忙把几个老人请来,他们一来就猜出来了,说他要的是落气袋。陈绍种从父亲的火药枪上取下落气袋,刚扣到嘴上,陈灯高咕噜一声,把最后一口带血的气吐到袋子里,死了。

众人把遗体抬到堂屋,用十二种草药熬水擦洗三遍,叫十二道迷魂汤,把魂迷住,葬到树上不会发臭。洗干净后停放在四块木板搭就的灵床上,遗体慢慢变硬,冷冷地接受超度,从此阴阳两隔。

燕毛顶死了人不埋,在树上搭个架子,把死者放到架子上。树葬本来是因为土地少,但燕毛顶硬说这样离天空近,把死人放到树上,方便灵魂回到天上去。

陈绍种给父亲选的是一棵大树,一棵直径八尺五的枫树,它是燕毛顶最高的一棵树,秋天枫叶变红,几里外都能看见。现在是初春,树上只剩几片褐色的残叶,和凄凉的氛围很相应。陈绍种没有哭,他知道这是一件大事,同时感到还有更大的事即将到来,最大的改变刚刚开始。

前天傍晚,一只猫在屋后叫了好一阵,他听烦了,要去打它。母亲说,你打它干什么,它耳朵痛。陈绍种现在才明白,猫是来报丧的。猪来穷狗来富猫进家门有变故,母亲忌讳变故两个字,说她耳朵痛。

父亲是寨守,没有死在刀枪棍棒之下,而是死在牛角上,他的伤心夹杂着不甘和不解。他去堂屋挂落气袋时,叫唐化银帮他搬个凳子。她把凳子搬来了,他发现她的敌意,他克制住没揍她。都这时候了,他想。他觉得她和那只猫是一类货色。

堂叔陈灯国提着枪走到半小山,站在山上放了三枪。枪是燕毛顶射程最远的“硬鬼”。“硬鬼”枪管长,开一枪要半升火药,射出去的镏条能把碗口粗的树杆折断。陈灯国用了半个小时才放完三枪。

第二天,连住得最远的乡亲都来了。他们在半路上已经知道寨守的不幸,一到陈家,就用悲切的言语将同情和悲伤表现出来。陈绍种对此感到满意。但他不喜欢人们分析事件发生时的蹊跷。他们的分析看似不经意地猜测,却不时表露出对冥冥中不可思议的法则的敬重,敬重越多,意见越统一,认为这不是牛要顶陈灯高,是陈灯高逃不过这一劫,既然逃不过,那就该死。

陈绍种也觉得父亲死得蹊跷,但他决不承认父亲该死。恰恰相反,他认为父亲不该死,该死的是那头大水牛。

仪式很隆重,每户出五升米。只有寨佬和寨守死了才是五升米,其他人死了只出一升两升,最多不超过三升。临时总管安排厨房把其中一半蒸熟,让所有人吃了一顿尽白米饭。剩下一半作为寨守亲属的抚恤。这是他们对寨守的敬重,同时也是对白米饭的敬重。平时有一半时间吃尽包谷饭,一半时间吃掺了一半大米的两造饭。吃饭时有人感叹,两年就吃了两次尽白米饭啦。上次是寨佬过世。白米饭虽然好吃,但吃得太勤密了不好。吃得越饱,越感到恐慌。

燕毛顶把出殡安排在早上。昨天落下去的太阳第二天早上又升起来,早上把死者抬出去,晚上做梦就能梦见,死去的人这就活过来了。树葬不用棺材,死者躺在灵架上,本来两个人就能抬,抬着跑都没问题,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总管安排四个人抬。四个自卫队员把住四支杠头,三声枪响,他们大喊一声:起!稳稳当当地把灵架抬在肩上。那一声起,不但是抬丧的统一号令,也是对丧主及其家人的祝福。所以一定要大声,要同时喊出来。起,所有美好的东西立地而生。

南无师傅带着陈绍种和陈绍冒走在灵架后面,用凄凉的拖腔吟唱起来:

仁义的路呀,借你朝天的一面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这条路了呀。仁义的桥呀,借你的肩背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上这座桥了呀。仁义的石梯呀,借你的额头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这石梯了呀。

南无师傅的声音一出来,送丧者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铺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陈绍种听见南无师傅说:“他再也不走这条路了,再也不上这座桥了,再也不走这石梯了。”他的喉咙一下硬得像一块铁。悦耳的鸟鸣,父亲再也听不见了,天上难看的灰云,父亲再也看不见了,路旁的小草还在生长,还要开花,父亲再看不到花开闻不到花香了。父亲在清澈的溪水里洗过脚,从此再也不会去洗脚了,父亲在山坡上犁过地,山坡上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了。

南无师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受人尊重。平时他们不知道“南无”二字是出自佛经,只知道读音是“拿摸”,村里有一个又癞又懒的人被他们取了个绰号,叫他孙拿摸,因为他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只有从没听闻过佛法的人,才会用“拿摸”二字给别人取绰号。

枪声穿透大地,直冲云霄,三个火枪手轮流开枪,枪里没装铁砂,放空枪的声音更响。这是自卫队员专门为寨守鸣枪,把他放到树上,他们今后无论在哪里打枪,都与他无关了。

每一种联想,都加重一层悲哀,陈绍种感觉自己的心已经碎了,他哭得很伤心,他尽量不出声,他最难过时,鼻子和嘴巴只有呼出的气,没有吸进去的气。他在心里千万遍地呼唤:父亲,父亲,我的父亲啊。他无意中看见奔忙的蚂蚁队伍,他觉得它们太神秘太可爱了,它们有没有可能爬到树上去,把父亲的肉一点点衔走?它们会衔走他的肚子,他的脸,他的眼睛,他下垂如长茄的男根。长茄是他给父亲净身时看见的,在往后的生活中,他无数次想起它。是它创造了他和他的兄弟们,它是那么难看,但他们的一生无疑都与它有关,幸与不幸都与它有关。

做寨守和庄稼汉都威风凛凛的父亲,现在连一只蚂蚁也不如了。

送丧的队伍经过偏岩穴,南无师傅突然提高声调吟唱道:

仁义的偏岩穴呀,借你的岩脚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来岩脚躲雨了呀;仁义的岩脚路呀,借你的脊背走一走,走过这一回舍,他再也不走这岩脚路了呀。

偏岩穴是一个不高的悬崖,自然的造化在这里有点懒惰,岩壁不是垂直于大地,它在顶端垂直了一小段后,懒懒地向里斜凹进去,形成一个难看的偏岩穴。胆小的人不敢在此久留,面无表情的石壁仿佛随时有可能倒下来。实际上几百万年来,它是最稳固的。就连颜色发黑形状奇怪的藓斑都没变过,快要到顶处悬挂着须发似的枯草,弯来拐去总是长不大的老辈子树也从没变化过。村里人在这里堆玉米秸,堆柴灰,沤堆肥,存放农具,雨天在这里躲雨,有时还在这里摆龙门阵。

南无师傅突然提高嗓门,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朝岩壁上看。几个月前,有人在岩壁上贴了两张画像。村里人过了好几天,才弄清楚贴画像的人是石门坎乡接管工作队的队长,姓刘。也有人说他是支前委员会副主任,是现任乡长。不管他是什么,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呀,却又说不清楚。又过了好几天,他们才弄清楚画像上的人是谁。至于说画像上的人要给他们带来这样带来那样,他们暂时还不相信,因为他们每天起床后所看到的,和去年没什么区别,家门口并没凭空多出一袋粮食,或者不用动手,锄头就能自己去锄地,去把淤塞的沟渠疏通。

同样的画像还贴在陈灯高家大门上,两扇大门各贴一张。据说,陈灯高当时不大乐意,说燕毛顶自古以来不入户籍,不出伕差,王法不到……不知道刘队长刘副主任刘乡长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没敢坚持下去。最初几天,他出门和回家都不自在,故意不朝大門看,但不看它们也会跑到面前来,眼里、心里全都是它们,想赶也赶不走。他缩手缩脚,像做了一件心虚的事情,走路咳嗽都不自然。

现在从画像下经过,他不再感到难堪了。他的难堪莫名其妙地转移到儿子身上去了。从这以后,陈绍种无论在哪里看到画像,都感到身体某个地方被贴了张符。他既害怕,又不知道害怕什么人。

陈灯高最后一口气装进落气袋后,他睡过的床被立起来,以免他的魂魄躺到床上去,给家里带来阴气。搭眠床时两扇大门完全打开,紧贴两侧板壁。这样一来,站在堂屋外面就看不到画像了。做法事时,南无师傅把法器、法袍什么的挂在大门上,站在堂屋里面也看不到画像了。不是有意的,是他那些东西挂在大门上比较方便。他取下这样,挂上那样,没有完全遮住画像,但画像的震慑作用无疑被降低了。

崖壁上的画像提醒每个人,燕毛顶不再是以前的燕毛顶了。后来,有人说陈灯高死在这个时候,其实“死得好”。因为有几个和他同样身份的人被斗被关被打被枪决,他在高高的树上多好,没受过罪。

陈绍种怀着巨大的悲痛,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父亲“死得好”。几十年后,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从总体上是对的,但他并不想因此认为,父亲应该为此感到庆幸,他的儿子们应该为此高兴。他不想承认偶尔露头的奥秘。

不承认归不承认,生活却一直被盲目的力量推动着,没法转身,也没法躲避。

走过偏岩穴,爬上一个小山坡,陈绍种为父亲选定的大树到了。周围的树也很高,因此没有直参云天之感。掀起“大跃进”高潮那年,一个民兵营来到燕毛顶,把燕毛顶的大树放倒掀下悬崖,烧成炭在石门坎炼钢,这棵大树的参天气势才显露出来。当时所有安放过死者的大树都被保留下来,后来破四旧,它们又全都被作为迷信对象坚决予以锯倒。迷信仅仅是个借口,是它们的高大和茂盛让民兵受不了,它们阻碍了他们为所欲为的想法。只有葬寨守的树保住了。伐木队准备在树下开一个批斗大会,然后再砍倒它。这天批斗会还没开始,突然电闪雷鸣,下起大冰雹。有人趁机扇妖风,说这树砍不得,砍了要倒大霉。

送葬队伍来到树下,火枪手增加到十个,南无师傅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枪声压住了。他一直没停,他的耳朵被枪声震聋了,但他忠于职守,把师傅教给他的程序一个不落地进行着。对待死者,是不能轻慢的,欺生不欺死,半点偷懒的想法都不能有。

大树下立了四根树桩,灵架平稳地放上去,点香、烧纸,家亲外戚跪倒一片,南无师傅煞有介事地请死者上树,就像死者能自己爬上去。接近树梢的树杈上横了一根丧杠,一根大绳绕在丧杠上,一头吊起灵架,一头八个人执绳,树上还有一个人用树杈顶着绳子,以免灵架上升时被树枝挡住。南无师傅每说一段“佛语”,执绳的人加一把劲,把灵架升高三尺。南无师傅要说十八段“佛语”,让死者登上十八层天。说到第十八段“佛语”,灵架要正好到达预先设定的位置。

拿树杈顶绳子的人被叫着毛叉,拉绳子的人被叫着升天长老。他们的头上都戴着南无师傅用粗布给他们做的帽子。毛叉的帽子是黑色的,升天长老的帽子是黄色的。黑色代表地狱,黄色代表天堂。地狱和天堂同时出现,意思是还在人间。

在人间你过得好就是天堂,过得不好就是地狱。

陈绍种不再那么伤心了,南无师傅描绘的天堂那么好,比人世不知好出多少倍,那么,父亲不至于受罪。据说天堂有不同的等级,最次的等级也比在人间好。不怕刮风,不怕下雨,不怕天寒地冻。

南无师傅说,谷仓呀,你不要拦他,你曾经用粮食让他吃饱,让他长大,现在他去的是天堂。田埂呀,你不要拦他,你曾经替他挡水,让水稻有个好收成,现在他去的是天堂。山坡呀,你不要拦他,你曾经让他在你背上跳跃,欢喜又轻快,现在他去的是天堂。

南无师傅吟唱时,仿佛陈灯高还没死,还在燕毛顶游荡,谷仓呀、小路呀、水井呀都舍不得他走,他自己亦不想马上就走。如果南无师傅不苦苦相劝,谷仓和田埂、山坡,以及陈灯高自己都不知道天堂的好处。

但不走是不行的,这是无可选择的。为了让他走得干脆一点儿,走彻底一点儿,灵架在树枝上放好后,南无师傅将死者生前用过的一只土碗装上一撮香灰,抽出桃木剑,一剑劈下去,土碗四分五裂。这叫打火碗。旨在告诉亡灵,你在人间的饭碗已经被砸烂,你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你的人间历程就此结束。

第二章

陈绍种记不得那场春雨了,但有人记得。在一个细雨飘飞的早晨,郑少财、罗景朝、杨贤普、陈灯国、陈绍元扛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梭下首魃崖。除了梯子,他们还背着粮食和铁锅。前一天,乡政府派人送来通知,叫他们去县城学习。他们都不识字。送信的人是这样念给他们听的:

鉴于目前形势,驻我县部队139团即将移师抗美援朝,境内匪患还未彻底平息,而乡村已经掀起整顿农民协会、清洗不纯分子、树立贫雇农优先、“一切权力归农会”、投入土地改革等运动,因此有必要对各村农会会员进行培训,以便统一思想,认清形势,更好地开展土地改革试点、镇压反革命、支持抗美援朝。燕毛顶首期参加学习的人员有:陈灯高、郑少财、罗景朝……

他们的名字都是寨佬或其他老人取的,八岁以前用小名,八岁以后用大名。但他们的名字被郑重其事地写在纸上,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在激动中感觉那张纸既神秘又有分量。陈灯高死了。送信的人说,死了就算了,活着的都去。郑少财去找陈绍种拿主意,陈绍种很烦,淡心无肠地说:“去球你们的,问我个干卵。”

两年前寨佬死后,由于时局变化太快,没来得及选出新的寨佬,寨佬由陈灯高兼任。现在陈灯高又死了,他才死几天,他们来找他的儿子陈绍种,是应有之义。陈绍种心情不好,加上年轻,硬生生说了句没水平的话。

郑少财当时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扛着梯子出门,和另外几个人在老鹰崖会合,忍不住说了句:“他说问他搁干卵,这么冷的天,干卵还真是没地方搁哈。”陈绍元说,“算了,他爹才上树,他撕心得很。”郑少财说:“他爹要不是死,我会让他爹好好给他说个长篇古文,好好问问他,什么叫搁干卵,我不相信古书上会有这种话!”

几个人都笑了。

他们在县城学习了五天。把燕毛顶从未见过的喜气带回来了。新社会没要他们的粮食,也没用他们的铁锅。他们在学习期间吃大食堂,大白米饭。最后一天还杀了一头猪给他们“打牙祭”。燕毛顶人没听说过“打牙祭”,这个词听上去并不新,有一种他们不太明白的仪式感,但他们明白,它和燕毛顶无关,和公家沾边的人说这三个字时,新社会的好处和强大是明摆着的。

郑少财说,从此以后,燕毛顶属于社会主义大家庭,其他地方的人有白米饭吃,我们也有白米饭吃,其他地方的人有棉被盖,我们也要有棉被盖。这让村里人多少有些疑惑:大家都吃大白米饭,哪来那么多大米?难道他们愿意用白米饭来交换燕毛顶的包谷饭?至于棉被,这倒是有可能的,因为燕毛顶自古以来就自己种棉花,自己纺布,自己做棉被。不像石门坎有些人,盖的是秧缟件。

秧缟件是将稻秧晒干后编织的毯子,重达三十斤,像门板一样硬,穷苦人家拿它当被子用,不贴身,像盖着块石板。燕毛顶的人常拿它比照自己的生活:知足吧,没叫你盖秧缟件就算好的了。

郑少财宣布,燕毛顶将要办一所学校,不但孩子可以入学,成人也可以入学。今后,燕毛顶每个人都要会写会认自己的名字!要知道,在此之前,会写会认自己名字的人只有寨佬寨守。会写会认自己的名字,这是真的吗?他们顿时有种初恋般的羞涩。还有一点他们倒是很清醒,学习归来的人说,从现在起,罗景朝任村长,郑少财任农协主席。

这是不是等于说,郑少财是寨守,罗景朝是寨佬。虽然他们强调,燕毛顶自卫队即日起自行解散,不再有寨佬和寨守,但对村里人的套用,他们也没去纠正。

外出学习的人各自放好行李,一起来到陈绍种家。这是他们在路上商量好的,一定要把外出学习的情况告诉他,他毕竟是陈灯高的长子,藏着掖着不讲,会让村里人说他们不仁义。郑少财一进屋,陈绍种立即面带愧色:

“少财哥,那天你来问我去学习……我立眉鼓眼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哈。”

郑少财仰脸虚掩起满足:“你说什么了?我会往心里去!灯高叔才上树,里里外外的事都要靠你,我们帮不上忙就被通知去学习,这几天硬是不安呢。”

罗景朝、杨贤普等人同时点头。

四方形的火塘里,码在灰上的树根冒著青烟。陈绍种吼叫着,叫女人唐化银抱干柴来。刚把干柴放下又叫她快去拿叶子烟。他的吼叫不是在生气,而是为了显示他的热情。这种方式是父亲生前惯用的,父亲在世时他一次也没用过,现在不用人教也不用人提醒,他一下就学会了。有点做作,但谁也不会怀疑,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运用自如。

两个兄弟也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他们越是团团转,越是能显出他们这一家人的热情。母亲用木撮瓢端来南瓜籽请大家吃。她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做好守寡的准备,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端庄。她把撮瓢放在方凳上后立即退出火塘屋,回到阁楼上。

陈灯高死前,她和他住在楼下,陈灯高死后,她搬到了楼上。她上楼时,楼梯和楼板发出的咯吱声像是在和她说话,问她去了哪里,火塘那边来了哪些客人。家里人将逐渐熟悉并记住这种响声,除了她,其他人踩出的响声会被一下分辨出来。

郑少财说,他们报到的第二天,土改工作队的王主任就叫他们选举,结果罗景朝被选为村长,杨贤普、陈灯国、陈绍元被选为入党积极分子。而他自己,被选为农协主席。

陈绍种暗想,好啊,我爹一死,他们就自立为王了。他假装无所谓地给大家倒茶,把父亲用过的长烟杆拿给他们用。以此缓解情面还没打开时的尴尬。他们好像一下就看出来了,也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想,他们抢在他生气责怪之前告诉他,虽然他没去,但他们没有忘记他。罗景朝说,主任问我们燕毛顶的地主是谁,富农是谁。我们说没有。主任说,其他村都有,你们怎么能够没有。于是经过商量,大家一致同意选陈绍种当地主,罗兴贵当富农。

郑少财强调,王主任说了,燕毛顶虽然是全县甚至全省最小的行政村,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的村有的,我们村也一定要有,一样都不能少。如果陈绍种同意,郑少财将到石门坎请人向王主任写报告,正式确认陈绍种当燕毛顶的地主。

陈绍种很满意,想说声谢谢,又怕别人觉得他想当,于是矜持地抽了两口烟,然后问地主是干什么的?罗景朝说,我们也不晓得。杨贤普插话,新社会,我们不晓得的太多了。

陈灯国说,估计相当于寨佬吧,以前大地方的地主都被称叫作老爷。郑少财说,不晓得没关系,不晓得我们可以学,慢慢学,早晚有一天会晓得的。

陈绍种谦虚地捏了捏鼻子,说这怕不合适哟,燕毛顶的寨佬是由燕毛顶五十岁以上的人选出来的,我今年才二十出头。等他们天真而愚笨地解释完地主、寨佬、寨守、村长、农协主席之间的联系与区别,陈绍种感到自己家里真是其乐融融,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能看到火塘屋的情景就好了。这么一想,泪水一下盈满了眼眶。

他们说,新社会用不着寨守和寨佬,土匪投诚的投诚,被杀的被杀,新社会拿着大篦子,像篦虱子一样把他们篦掉了。不要寨守和寨佬,陈绍种多少有些遗憾,就像衣服缺了一块,漏风。他们说,其实也不是不要,只是换了个说法。陈绍种觉得,还是原来的说法好。他认为应该坚持派人巡夜,土匪没有了,小偷小摸的事不敢说不发生,鹰嘴崖的岗哨也不能说撤就撤,几百年了,大家只有听见鹰嘴崖平安无事的牛角声才睡得着。郑少财和罗景朝同意他的说法,说他虽然年轻,但考虑事情周到,真不愧是寨守的长子。

陈绍种用爱抚的、含着泪的声音吩咐陈绍轮倒掉茶罐里的残茶,换上新茶叶再熬一罐,同时吩咐唐化银马上煮夜宵。几个人说他太客气了,立即告辞,很坚决,不能给他和唐化银增加麻烦,毕竟才办完丧事嘛。

陈绍种有几分失落,但一会儿就好了。几年后,陈绍种才悟出来,他们为什么不在他家吃夜宵,他们不是傻瓜,不可能连地主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心怀鬼胎,没脸在他家吃夜宵。他为了感谢郑少财专门去石门坎请人写报告,送了他一斤叶子烟。郑少财说,大家一定要学会识字写字,要不然次次都去石门坎请人,太麻烦了。陈绍种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发誓一定要学会识字写字。

客人离开后,陈绍种迫不及待地把母亲叫下来,告诉她自己当选为地主的事。“我爹为燕毛顶卖过命,他们没有忘记这一点。”他高兴地总结道。

母亲什么也没说,慈爱地看着他。刹那间,他对母亲充满了无限同情。

从现在起,他是这个家的家长了。而母亲虽然是母亲,但毕竟是个女人,今后能不让她承担的事尽量不要她承担。听见母亲踩踏楼板的声音,他对母亲的感激之情第一次爆发,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母亲,有些老人,不到死不撒手,什么都要管。他不知道地主老爷每天干些什么,但他听过他们很多传说。他劝自己不要踌躇满志,自己是被他们选出来的地主老爷,和真正的地主老爷还有距离。他现在要做的是缩短甚至弥合这段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地主。

他想听听父亲的意见。这天晚上,他用那根有权杖意味的长烟杆,在父亲的落气袋前抽烟,边抽边想,自己应该如何行事,才配得上这个角色。他想了半天,想得最多的是不魍道、不万恶,做人要仁义。父母没有专门教过他什么叫仁义,其他长辈也没教过,但他对不魍道不万恶和仁义的理解,并没产生太大的偏差。他说不出来什么叫不魍道,什么叫不万恶,但它们在他心里装着,没有和大碗酒大块肉一起吃掉喝掉,也没有随着一口口烟吐到空气中。恰恰相反,在需要的时候,它们总是能一下就显露出来。

大门是紧闭着的,堂屋楼上没铺楼板,因为堂屋有神龛,不铺楼板是为了神上天下地方便。陳绍种穿的是草鞋,脚前放了一个小火笼。小火笼的外壳是竹编的,里面卡死的陶土敞口钵烧着几块木炭。小火笼只有老人才爱用,它是慈祥和衰败的象征。陈绍种不是用它取暖,他用它点烟。把三尺长的烟杆杵到木炭上,大舌头卷着铜烟嘴,两腮一瘪,烟锅嗞嗞响着,浓烟串上来,在口腔里挖出一大片苦涩的舒坦。烟雾在面庞上拂拭两下,像老妖精一样消散无踪。那些没有梦想,或者梦想老爱落空的人才喜欢用这么长的烟杆。陈绍种年纪轻轻也用,是在扮演死去的父亲。

想起寨佬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是不魍道,不万恶的代表。但陈绍种对他们苦巴巴冷阴阴的脸庞记忆深刻,尤其是在少年时期,远远看到他们都会害怕,年纪大了,觉得他们似乎没有那么多苦味,也不是那么淡漠。陈绍种告诫自己,走到哪里都要喜庆,脸上都要有春阳,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欢。还有一点。更重要,遇事要把各种可能性摆出来,然后选择最正确的一项。

这时,屋子外面突然有响动,是哪个背时鬼?这么晚了还不睡?他想,不是陈绍冒就是陈绍轮。父亲一死,他们就像打破栅栏的小兽,到处撒野。他很快做出选择,不去管他们。家里还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过了这一阵再好好管。

陈绍冒比陈绍种小三岁,父亲不死,明年就要给他娶亲了。他是家里的闯祸王。有一次他拉肚子,拉了堆稀汤,用破斗笠盖住,见有人过来故意叫唤,叫他们快帮他,他盖住了一个大花雀,他的手没那么长,伸不到里面去。等这几个人把手伸到斗笠底下,他一纵步跳起来跑远了。这几个人骂他,他回骂道:挨刀砍的些,挑什么挑呀,给你们准备稀饭你们不吃,莫非还要吃干饭?今天我肚子不舒服,干饭做不了,你们将就吃了吧,没什么菜,慢慢吃吧。哈哈哈哈。

老幺陈绍轮又比陈绍冒小三岁,身体不好,老爱“稀飙”,爱哭,爱飙泪。那天一家老小跪在枫树下,等南无师傅做法事把父亲送到树上去,他跪着跪着就睡着了,枪声、鞭炮声都无法赶走他的瞌睡虫。他歪倒在地时,陈绍冒狠狠在他屁股上掐了一下,把他一下掐叫唤起来。没人管他,哭了一会儿又睡着了。法事结束,家亲眷属起身,跟在南无师傅后面绕枫树三圈,他没法睡,摇摇晃晃的样子,十有八九还在梦中。第二天晚上洗脚,他不用手洗,脚板搓脚板,眼睛看着灶台上明明灭灭的松明,眼皮打架,一下滚到洗脚盆里去了。

燕毛顶的洗脚盆是一个直径两尺的大木盆,硕大无比,洗脚水舀进去后,年纪大的先洗,年纪轻的后洗,同洗一盆水,中间不更换。陈绍轮躺在盆里哇哇大哭。陈绍冒说,噫,是哪个把尿屙到洗脚盆里了呀。陈绍轮忙爬起来,看出二哥陈绍冒骗他的,于是重新倒在地上,边哭边打滚。

陈绍冒越像品性不端的恶人,陈绍轮就越像虾兵蟹将转世的跟班,跟在二哥后面仿佛就是全部,陈绍冒还没动手他就飙泪,但他偏偏喜欢和他在一起。

陈绍种磕了磕烟斗,就像这是他对两个弟弟的提醒,只不过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才没发作叫他赶快上床睡觉。他们既是累赘又是必须好好保护的稚鸟,这让他既感到责任的崇高,又感到命运的不公。这种不公作为怨怼其实是一种骄傲,外界的不公像刀一样砍开骨头时,这点不公却又带来温暖。真正的不公是不能挂在口头上的,它到来时,会先把你的嘴打歪,不允许求饶,不允许辩解。

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爹,你魍道过没有啊?”

“少财哥他们有什么不对,你不要怪罪他们哈,他们也是人。”

他已经意识到,郑少财罗景朝等人从学习班获得的职务是符合潮流的,是真金白银,而自己明显没有他们重要。“这已经很可以了。”他对自己和柱子上的落气袋说。小火笼里的火快熄了,他的脚也坐麻了。关节轻微的响声让他很满意,感觉这是一种老到、一种成熟。

恰在这时他又听到脚步声,他起身拉开大门。

开门的声音很响,木匠做门时故意让门轴发出响声,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打开大门,附近的人听见响声会说“这家人都起来了”。把“起来了”当成好口风。好口风是无心的祝福,无心的祝福比有心的更灵验。老人说,如果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人说你家“起来了”,那你一定会家发业旺。这才子时刚过丑时,不会有人说“起来了”,迎接陈绍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冷光。

下雪了。

“妈,你没睡?”

他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背对着房子,在和什么人说话。

“你爹回来了,我叫他回去。”

母亲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

“他口渴得很,他回来喝水,他喝的水都从喉管漏掉了。”

陈绍种理解母亲的悲痛,担心她精神恍惚给家里带来更大的不幸,他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妈,你进屋吧,小心着凉。”

母亲转过身,看上去很正常。她说:

“除了渴,他还喊饿,他都十天没吃饭了。”

陈绍种心想,也许是光线太暗,母亲看错人了。

“妈,快进屋。爹已经上树了。”

“他说他又饿又渴,在树上待不住,天一黑就往家里跑。”

“妈。爹已经上树了。”

“我晓得他上树了,他刚刚才从厨房出来,他这几天一回来就钻进厨房找水喝。”

“爹在哪里?”

“他走了,我叫他走的。喉管上的洞还在流血,我怕他吓着你们。”

陈绍种不由自主地朝出殡的小路上看,什么也没看见。母亲喃喃地转身进屋,责怪父亲喝那么多水,冬天路滑挑水多难呀。直到楼板的咯吱声不再响起,陈绍种才摸黑走进自己的房间。

唐化银抱怨他带进被窝的冷气,他生气地想,我都已经当地主了,这点冷你都受不了!其实他真正气的是无人分享他当地主的快乐。

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父亲一定比所有人懂得这是多么值得庆贺。他忧伤地想起定根老祖的传说,定根老祖来到燕毛顶,燕毛顶没有种子,定根老祖用箭射下一只鸟,从鸟的嗉包取出一粒谷子,于是燕毛顶有了稻谷。又射下一只鸟,从嗉包里取出一粒黄豆,于是燕毛顶有了黄豆。再射下一只鸟,从嗉包里取出一粒芝麻,于是燕毛顶有了芝麻……

他突然看见父亲站在床前,活鲜鲜的。他吓了一跳,他认出他后,惊惧少了一点儿,但仍然激动。父亲喉咙的伤口果然和母亲说的一样,水和食物正在往外漏。

“爹?”

父亲的脸上有一团冷光。

“爹,你要喝水?还是要吃饭?”

陈绍种小心翼翼地问,继而想到,无论吃什么都会从伤口漏出来。但除了这么问,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亲定定地看着他。

“爹,你躺到床上去,我马上去石门坎请医生。”

他心里想的是,请医生来有用吗?当时就有人叫他去石门坎请医生,但有人说来不及了。当时正在下毛雨,他有点不想去石门坎。但这仅仅是一个念头,如果需要,他会克服一切困难去石门坎走一趟。

“爹,你不是上树了吗?”他本想把这个问题压一压再问,或者干脆不要问。但它自己蹦了出来:

“你不是死了吗?爹。你是自己从树上下来的呀,还是有人帮你,把你背下来的?”

父亲的眼睛没有离开他,让他感觉问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孝。

“爹,你能回来实在太好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涌出来。

“爹,你能回来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眼泪一下滚出来,眼泪这么多这么快,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畅快淋漓地哭,把悲伤和快乐放到一边,哭得胸口发痛。

从梦中哭醒过来,发现屋子里一团漆黑,哪里有父亲的身影。

他不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这么痛快地、无拘无束地哭了。

这种不带苦味的哭再也不会有了。

母亲在夜里送父亲回树上,已经接连好几个晚上了。陈灯高被送到树上的第二天晚上,陈绍种的母亲就看到男人回来过。她把这事告诉给二儿子陈绍冒,既是憋不住,也是除了陈绍冒找不到第二个同党。

以堂屋为界,陈绍种住的是东屋,还没成亲的陈绍冒和陈绍轮住西屋楼下房圈前格。兄弟俩在宽大的老床上牧梦逐情,新寡的母亲搬到阁楼上后,或上或下必须经过他们的房间,踩着两个儿子的梦,内心盈满慈祥。

她没和陈绍种说陈灯高夜里回来这事,不仅担心说出来怕引起儿媳的不满,也因为丈夫死后,她对大儿子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第一天晚上,她看到陈灯高后给他一顿呵斥,神在神界,鬼在鬼界,你都到你的地界了,你回来干什么!第二天晚上,她看出陈燈高满脸饥渴,她哭了,你这样子,把海水喝干也解不了渴呀。天还没亮,她悄悄包了几把香和纸,到燕毛顶山塘水井请土地菩萨开恩,陈灯高来到它们面前,请它们容许他喝个够。还是早春,丰沛的春雨还没到来,看着山塘浅黄的陈水,她既难过,又无可奈何。第三天晚上,她实在忍不住,把熟睡中的陈绍冒叫起来,叫他赶快到水井挑水。

陈绍冒说,我不挑,我直接带他去水井,让他喝个够。她露出小姑娘才有的欣慰,听凭陈绍冒的安排,乖乖回到楼上。

陈绍冒没把母亲当成小姑娘,他把她当成头脑发昏的老太婆,他没看到趁夜归来的父亲,但他认为父亲肯定死不瞑目,以父亲的威风,怎么可能死得这么猥琐,一个威风凛凛,敢和任何来犯之敌拼命的寨守,居然被牛打死。

陈绍冒决定为父亲报仇,说是报仇,其实是为了给父亲正名。正名二字所属一切浸满了他的心,但他脑子里想到的和能够说出来的只有报仇二字。

安葬好父亲后,他提了把斧头,准备去罗品家,把骚水牯砍死。想到这样做会惊动罗品,她可能死缠乱抓,死缠乱抓也不能连同她一起砍死,只好放弃这个办法。几天后,他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半夜里,他把陈绍轮叫起来,叫他一起去为父亲报仇。

与葬父亲的大枫树相同方向,有一个山窝叫月亮坑。是地下岩溶造就的一个圆形大陷坑,说这是月亮落土砸出来的,坑口像一个压扁的南瓜。月亮坑四周都是乱石头,坑底却是一块平地,几年前被郑少财开垦出来种玉米。

陈绍冒要在月亮坑和罗品的牛决死一战。陈绍轮害怕,问他为什么不把牛拴在树上杀死,这样既简单又安全。陈绍冒说这样做不公平,他是在报仇,不是宰牛。牛有双角,他有标枪,这就公平了。

“我要是被牛打死了,说明我该死。牛要是被我杀死了,说明牛该死。你来做个见证。”

他们出发时,刚过寅时,正是大哥梦见父亲站在床前的时间。

标枪是祖父用过的,当时燕毛顶自卫队只有一半队员用火枪,其他人都用标枪。标枪既可近距离绞杀敌人,也可以当投枪。父亲陈灯高偶尔也扛着它在崖畔上巡逻,用枪柄拍掉露水,同时赶走藏在草丛中的蛇。陈绍冒告诉陈绍轮,这支标枪喝过敌人的血,晚上在屋角咝咝叫,打仗时它会带着你朝敌人奔跑,敌人的血喝得越多,它跑得越快。

他告诉陈绍轮,罗品的牛虽然不是土匪,但它是父亲的仇人,用这杆标枪去杀死它,比用别的刀和枪都合适。

雪花落在他们的额头上,轻微的冰凉让他们感到行动的神圣。

走进罗品家院子,罗品家的狗扑过来,陈绍冒把事先准备好的干透的竹竿伸过去,狗一口咬破竹竿后,蔑片嵌进牙缝,越犟嵌得越深,它无法摆脱,也叫不出声。陈绍冒拖着竹竿,它只好跟着走。等陈绍轮把牛牵到大路上才松手。

两兄弟把牛赶到月亮坑,下坑的路又陡又窄,水牛不愿下去,陈绍冒用牛绳牵着牛鼻绳往下拽,陈绍轮用弹性十足的荆竹条抽打牛腿的拐骨。牛拐骨的皮最薄。陈绍轮开始不愿打,觉得它都要被杀了,不忍心打它,但牛犟着不走,抽打几下后,怜悯心跑光了,他边打边骂,像在骂一个不听话的人。

把牛赶到坑底后,陈绍冒叫陈绍轮守在小路上,他和他一起捡了堆石头。

“它如果冲上来,你就用石头砸,不准它上去。”

陈绍冒和陈绍轮捡石头时,大水牛不解地叫了两声,见没什么危险,就甩着尾巴溜达起来。陈绍冒走到牛身旁,认真地对牛说:“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打死我爹不是故意的,但我是他儿子,我必须为他报仇。你要找我报仇,你死后就去投生,一定要变个男人,十七年后你来找我。到时候你是一条好汉,我也还没老。”

水牛以为这个人不过是要它干活,或者让它来这里找点吃的,它闻到一股玉米秸的甜味,但能吃上嘴的东西并不多。狗尾草干枯了,干枯腐烂的玉米叶藏在狗尾草中间,很难把它挑拣起来。

陈绍冒挽系捆扎停当,脱下粗布马褂,一边给牛挠痒,一边把马褂挂在牛角上,挂好后往下一放,水牛的眼睛被遮住了,水牛正要发怒,陈绍冒后退两步,用标枪朝水牛脖子刺杀过去,几乎刺穿了牛的喉咙。水牛受惊后猛跳两步,陈绍冒好不容易才把标枪拔出来。

雪早就没下了,月亮坑暗淡无光,陈绍轮看到的二哥和水牛像两个鬼影,在下面转圈奔跑,但他感受到了杀戮,他浑身发抖,想叫二哥别杀了,同时却又希望二哥赶快把牛杀死。

陈绍冒第二下刺中了水牛的肚子,水牛没有把他当敌人进行回击,只是一味地躲避,这让陈绍冒感到意外,他没料到水牛这么老实。他抛开怜悯与恐惧,再次端起标枪朝水牛冲过去,这次刺中了牛的脑袋,剌得不深,枪尖被牛头骨挡住了。水牛难过地哀叫起来,同时愤怒地甩着头,想把遮住眼睛的马褂甩掉。但任它怎么甩,马褂都像魔鬼一样挂在头上。燕毛顶的男孩从八岁起就要练习枪法,这套枪法是定根老祖传下来的,定根老祖又是从他考上武状元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陈绍冒的枪法是父亲教的,他从没使用过。现在,他把全套枪法使出来,当他感到自己如行云流水般腾挪闪跃,刺、挑、劈、杀,每一招都不落空,招招致命,他感到无比畅快,不断为自己这套枪法喝彩。

水牛的哀叫既是求饶,也是委屈。第一枪刺穿的伤口血流如注,但恐惧远远大于疼痛。陈绍冒听不见哀叫,杀心已经完全控制住他的双手和脑子,他学母牛“嗯啊,嗯啊”叫唤,诓水牛站着别动,在水牛迷惑不解时,他高高跳起,标枪从水牛两片肋骨中杀了进去。标枪没能拔出来,水牛哭叫着拖着他在月亮坑乱转,它不时撞在土壁上,血一股一股地喷洒在地上。水牛疼痛难当,马褂飞起的瞬间,它看见了陈绍冒,它朝他一头顶过去,陈绍冒在仓皇中往土坎上爬,水牛拼尽全力,直撞过去,陈绍冒没能爬上去,他滚落在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料到水牛来不及调整,一头撞在凸出的石头上,把头撞碎了。水牛凭着惯性后退两步,站了几分钟,然后轰然倒下。它只要把头再低下去一点点,就可以把陈绍冒拦腰撞断。

按照陈绍冒的设想,把水牛杀死后,要把烧纸蘸上一点牛血,然后点香焚纸,告诉父亲,你的仇已经报了,你可以瞑目了。

水牛倒下后,沒有一下死过去,它不时昂起头哀叫,虽然声音越来越弱,但它的哀叫很惨,带着哭腔,声音钻进大地,震得枯草簌簌发抖。陈绍冒累了,叫陈绍轮按他的方法烧纸。陈绍轮不敢下来,他埋怨了一句:一点鸡巴用都没有。

他从牛肚子上拔出标枪,踉踉跄跄爬到弟弟身边,跌坐在地上。

陈绍轮说:“二哥,牛还没有死。”

陈绍冒说:“它会死的。”

陈绍轮泪眼婆娑地说:“它好可怜咯。”

陈绍冒由于愤怒,敷满牛血的脸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对弟弟的妇人之仁厌恶到极点。但他没吼叫,就像一张嘴,他自己的茫然不知所措就会全部钻到他肚子里来。可弟弟的反应更加强烈,他“噢、唔”地哭起来,还没长壮实的身体剧烈颤抖。陈绍冒很生气,爹死的时候他哭得都没有这么伤心。想到这里,他真火了。他从弟弟身边爬过去,小路太窄,他爬过去时,毫不客气地故意踩了他一脚。

陈绍轮没有恨二哥,他只是觉得水牛太可怜了,它什么也不懂,根本不是二哥所说的和它对打,它像傻瓜一样任他刺杀,既无路可逃,也不知道反抗。“天啦,它真是可怜死了。”他想帮帮它,但他知道做不了什么。伤心和内疚,像漂亮的姊妹一样诱惑着他,安慰着他。

燕毛顶人祭祀定根老祖时,把定根老祖太放在一边不理的秘密,是罗品咒骂时暴露出来的。罗品的男人是四年前吃颠茄毒死的。他在白水河割草,看到河边长着一蓬颠茄。他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吃得吃不得。他摘了一颗尝了尝,果肉没什么味道,不甜不苦不涩,他说了句“淡屁渣”,又摘了一颗来吃。他有点累也有点饿,同时还有点无聊,吃颠茄既不解饿也不能消除无聊,但他吃了三颗后,觉得还是有点甜味的,于是又吃了几颗。他回到家就不行了,先是眼睛看不见,头痛,抽搐,胡言乱语,到晚上就死了。

罗品是磨子顶的人,她不喜欢燕毛顶,但父母说燕毛顶地势好,不交皇粮,收成最差的年份也没饿过饭。嫁到燕毛顶后,她最难以忍受的是回娘家,或者从娘家回来都要扛梯子。她讨厌梯子,讨厌悬崖峭壁,进而讨厌燕毛顶的人。这几年,公公婆婆稍有不慎,一句话或者一件小事不合她的心意,就会惹毛她的火暴脾气,把丈夫一家祖宗八代拉出來辱骂一番。她是燕毛顶公认的恶媳妇,恶婆娘。

在燕毛顶之外的其他任何地方,她的热烈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加上漂亮的身段和脸庞,经常让人想入非非。男女之间的玩笑再怎么露骨,她也没有生过气。有时好像还嫌不够,还要火上浇油,还要把他们遮遮掩掩的比喻完全撩开,让他们笑够后摇头说她谲诈,说她图的是过嘴巴瘾,真身谁也不敢碰,碰了脱不了爪爪。就像有人说的,咬人的狗不叫,爱叫的狗不咬人。可是一回到燕毛顶,她在短短几分钟就会变成一只神经质的母猫,叫声恶乍乍的,连走路的样子也难看起来。

罗品有个习惯,早上起床后先看看猪,再看看牛,然后把鸡鸭放出来。她一看见猪就要骂,骂它们这没做好那没做好。猪不是把食槽拱到一边,就是没把屎尿拉到她指定的角落。猪有时像故意的,把屎拉在食槽里,她这一骂就是一个时辰,骂起来像说戏,把猪和她不喜欢的某些人串在一起,骂出百般花样,每次花样都要翻新。她从没骂过牛,看到牛,她的表情立即温柔起来。这是燕毛顶力气最大的水牛,耕地时常常把她和犁一起拉翻,但她没生过气。她为它的大气力感到自豪,就像牛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孩子。那些看不惯她的人说,她的床要是再宽点,她一定会把大水牛抱到床上去。

这天早晨她看见牛圈门被打开,顿时紧张,立即顺着脚印寻找。嘴里祈祷牛饿了拱开圈门找吃的去了,心里却像打鼓一样肯定被贼牵走了。她顺着薄薄积雪上的脚印一直走到月亮坑,看到还在冒热气但已经死去的牛,她心头像放了两挂一千响的鞭炮,其中三百响是害怕五百响是气愤,两百响是不解。一挂响完后,第二挂接着就响起来,这一千响是混乱不堪。这两挂鞭炮把她炸晕了,炸疯了,炸哭了。她确信,从现在起,她恨燕毛顶的所有人。

她连滚带爬,像被敲断一块肋骨一样爬出月亮坑。她准备把她唯一的一床被子抱来,水牛淌出了那么多血,它多冷啊。离开月亮坑不到一百米,她的想法变了。用不着了,她想,应该让全村人知道这件事,这比给牛盖被子重要得多。山坡上高大挺拔的大树让她突然惊醒。牛不会是别人杀的,一定是陈灯高家的人。杀牛的人没割牛肉,没剥牛皮,还能有谁。陈灯高被牛戳穿喉咙,他们早就嚷过要杀死这头牛。如果是其他人,不管他多么强壮,她都敢扑上去厮打。陈灯高就不一样了。他是她生前最怕的人,死后仍然是她最怕的人。他的儿子们没他可怕,但他们这是为他报仇。

罗品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她不敢直接到陈家去揭穿他们,她得利用全村人对她的同情,掌握交战的主动权。

她走进公公婆婆的院子,公公在劈柴,婆婆在扫院子。她的表情和飞乱的头发让他们既吃惊又害怕,那样子就像来吃人的,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因为仇恨。这些年他们怕她就像鬼怕鸡血,见到她就会魂飞魄散。

“爹,我家牛被杀了。不晓得是哪个杀的。”

“妈,你去看哈,真是作孽哟,杀了那么多刀。”

嫁到燕毛顶这么多年,她从没叫过他们爹、妈,她在任何人面前提到他们,都叫他们老跩跩,两个老跩跩。这开天辟地的礼敬让他们感到恐慌,在受宠若惊中检讨自己,最近得罪过她没有。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内心的起伏却有创世纪那么长。弄清媳妇不是来骂他们的,是有事和他们说,他们才在余震中推动生锈的嗓子,小心翼翼地问:

“是啷个的哇?”

他们的意思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明白点呀。

“啷个的,先人,还啷个的。有人把我家大水牛牵到月亮坑杀死了!”罗品激动地责备着,“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呀。”

平时满脸苦相的婆婆,这下先清醒过来,知道出大事了。牛在燕毛顶的重要性是别处不能比的,在外面买一头小牛不难,要弄到燕毛顶,那就和把皇帝娘娘请来一样难。牛在家里的地位仅次于扶犁耕地的男人。家里没养牛,耕地时求这个求那个,比叫花子还下贱。

“还劈什么柴呀,快去帮罗品看看啦。”

婆婆跺脚催促。

被叫惯了老跩跩的公公这才从耻辱的鸿沟里爬起来,伸手拿柴堆上的棉袄,手伸到一半缩回来,把斧子提在手里,从两个女人赞许的目光中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迈得很大,脚步声很沉,但速度并不快。闪着寒光的斧头在他手里前后摆动,仿佛嫌他太慢,恨不得自己飞出去砍杀什么东西。

第三章

燕毛顶位于云贵高原向湖南丘陵和四川盆地过渡的斜坡地带上。斜坡地带上有数不尽的山和数不尽的坝子,山是深灰色的石灰岩和白云岩,坝子里是厚薄不一的熟土和生土。熟土是黑色的,生土是黄色的。石灰岩和白云岩是矿物术语,当地人给万物命名一向遵从自己的眼见与感受,他们称这两种岩石叫大青石。大青石经过一年的阳光照射和雨水冲刷,岩石表面坑坑洼洼,劈理纵横交错。被溶蚀掉的岩石只有少女指甲那么厚一层,这薄薄的一层经过三百万年积累,厚度可达九百米。人类无法监测其积累过程,三百万年对人来说太长了,长到不敢相信,而大自然总是以无为和无所不为的方式安排一切,被剥蚀下来的粉末,有的就地变成泥土,有的被水带到长江中下游平原。理论上的九百米有可能只有几公分或几十米,也有可能光秃秃什么也没留下。

斜坡地带越来越瘦,長江中下游平原越来越肥,高原斜坡上的岩石并没因此减少。印度洋板块的挤压和抬升,使它们依然挺立。除了山和坝子,在航拍图才能看出来的斜坡地带上,还有无数的峡谷和天坑。峡谷大多和古老的地震有关,古老地震产生的断裂纵横交错,现在完全平静下来,宽处住着人家,窄处住着豹、羊、猴、蛇、猫等等野生动物。天坑是地下河在地面开出的天窗,大小深浅不一,让人感到恐惧而又神秘。

在几十万平方公里的高原斜坡上,燕毛顶像一块耸立的石锥。

自古以来,想霸占这块石锥的人不少。

大清后期,石达开率部挺进贵州,部将李福猷途经燕毛顶,认为燕毛顶天造地设,占领此地,既可摆脱清军围剿,还可在顶上操练士卒。他进一步设想,三千精兵随翼王住燕毛顶,其余部队驻扎石门坎和磨子顶成掎角之势,养精蓄锐以图将来,时机到来攻占湖湘巴蜀,继而和天王控制的江浙连成一片。石达开命令李福猷迅速拿下燕毛顶。

李福猷派人到燕毛顶谈判,被寨守陈恒众断然拒绝,陈恒众说,“自古以来,燕毛顶既不住军,也不住匪,只住平头老百姓。”

李福猷大怒,令副将何雯率两千人马强攻,激战数日未能奏效,清廷调遣的各省追兵将至,何雯抛下三百多具尸首,拖着千余伤兵绝望而去。燕毛顶自卫队死伤十三人。战事在后人的叙述中越来越具传奇性,胜利被夸大,敌人的狼狈也被夸大。燕毛顶自卫队四十余人一下减员近三分之一,不可谓不悲壮。寨守陈恒众被对方开花炮打中,身中九十余块铁砂。被鲜血濡湿的长袍,死后也没能脱下来。

自卫队打仗时,抱着必死的决心,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落气袋。在此之前,燕毛顶的老人不行了快死了,用一个竹筒接住最后一口气,然后把它挂在堂屋,叫落气筒。年轻一代成家立业,分出去独住,要从老家分一口气挂在新家,否则就没有“起头”,没有“起头”就得不到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的庇护。

打仗带竹筒不方便,改成黑布做的小口袋。一旦受重伤,就由同伴把口袋挂在嘴上,以便接住最后一口气。从这以后,落气袋代替落气筒,成了新的传统。

最后滚进落气袋的,并不是一团空气,而是死者的魂魄。谁家的落气袋多,就越受人尊敬。受尊敬者并没因此占便宜。有那么多落气袋盯着,行住坐卧都得讲规矩,不讲规矩,被阴间的眼睛看见,不但不保祐你,还会惩罚你。落气袋多的人家既有可能被当成道德模范,也有可能成为被鄙视的对象。一旦有利益之争,即便是清白的,也有可能遭到对手攻讦。对手有可能是村里人,也有可能是亲兄弟。他们喜欢以落气袋为出发点,先把你捆绑在道德的圈椅上,然后对你进行无情的指责。加上夸张的表情和乡村幽默,受攻击者越辩白越容易陷入道德的泥潭。

攻讦人的话叫甲子话,甲子即时间,甲子话是可以穿越时间的话,穿越时间的话把你悬在时间之外,让你在时间之内找不着调,束手就擒又举不起双手,败下阵来还狼狈不堪。

除了落气袋,燕毛顶一百五十七户人家,神龛上还有一个牌位:定根老祖陈桂之位。问他们陈桂是谁,他们会略带自豪地回答,他不叫陈桂,他叫陆珩。

陆珩是山西曲沃人,明朝天启年间任御前带刀侍卫,因得罪大内总管逃出皇宫。为了躲避追杀,他东躲西藏,大漠边关、雪域高原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最后钻进西南腹地,像挣破了蛛网的小甲虫,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西南腹地仍然是大明王朝天下,无论是土司掌管的边地,还是朝廷命官的辖区,他们都收到过陆珩的画像。陆珩在十万大山丛中逃亡了三年,最终找到燕毛顶。爬到燕毛顶后彻底甩掉了同样筋疲力尽的杀手。他爬到燕毛顶后先睡了一个安稳觉。他的后人对这个安稳觉是这样描述的:

“野鸡下蛋在头顶,獾子打洞在脚前。”

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

陆珩定居下来后改名陈桂,并且规定后人永远姓陈,不许改回陆姓。大内总管也姓陆,他不愿自己的后人和大内总管有任何瓜葛。

燕毛顶遇大事祭祖,会给定根老祖扎一匹纸马,配一把大刀,一件斗篷,仪式结束时用火送到阴间。仿佛老祖到了阴间还得骑马逃跑,还得躲避追杀,他和他的后人在燕毛顶生活不过是匆匆过客,到了阴间,所有没有完成的事又都接上了头,像演戏一样继续进行。戏还是那场戏,只是换了个场景。后人希望他骑上马跑快点,宽长的大刀可以抵挡杀手的锋利短剑,斗篷遮风挡雨,困了还能当毯子用。

燕毛顶三面绝壁,绝壁之下是慈竹溪和斋郎河,一面连接大娄山支脉,只有一面能攀爬上去。几百年来,燕毛顶的人对绝壁上的小路从没停止过整修,但他们上下燕毛顶仍然要扛一架梯子,有十一处必须架上梯子才能下去或上来。他们因此得了个诨号,被叫作扛梯子的人。

如果能像鸟一样,沿着燕毛顶边缘飞翔一圈,再从东到西,从北到南飞个十字,就能对燕毛顶有个大致了解。这只鸟看到的,是一座挺立的平顶山,勉强看出平顶山像一个倔强者的头颅,树木是它的毛发,水田和旱地是硬气得发亮的伤疤。阳光照射在头顶上,他激动地竖起头发,伤疤闪闪发光,他鄙视所有落空的许诺,并以一股溪水飙下悬崖以示不屑。

悬崖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名字,首魃崖。首魃崖三字是一个落第秀才想出来的。何雯攻打燕毛顶的第三天,在对面山上架起开花炮,寨佬担心守不住,想派人翻过尧人山,去铧尖山搬救兵,铧尖山团首曾来燕毛顶做过客。整个燕毛顶,没有一个人会写信。战事结束后,寨佬决定请先生来上课,在燕毛顶培养几个读书人。落第秀才爬上悬崖后双股打颤,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爬,哭着要求领他上来的人送他下去。

落第秀才回到家,想起《神异经》上的一段话:“南方有人,长两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他觉得那些爬在悬崖上的人太像魃了,爬上爬下那么快,眼睛硬是像长在头顶上。他再也没上去过,心怀叵测地给悬崖取了个名字,叫它首魃崖。

首魃崖上稀稀拉拉地长着白叶火草、鬼针草、乌蕨、岩豆藤、铁丝蕨。在绝壁筑巢的鸟有铁鳞甲和黄豆雀,都是个头很小的鸟。它们飞回鸟窝,就像石子钻进石缝一样无影无踪。绝壁上也有树,指头那么粗,不知长了多少年。看树干,感觉也就三五年,从岩缝钻进钻出的树根,大的有碗口大,小的像一排岩石下的蛋,排列在石缝外面,像一段段光滑的壮士的手臂,看不出年龄,亦看不出往石缝里钻了多深。

爬上首魃崖,眼前豁然开朗。燕毛顶有二十七个渾圆小山,小山之间有泉水,泉水汇集到坝子里变成一条小河,河水在干净的石头上翻腾,水面上布满了转瞬即逝的浪花,浪花是白色的,白过野百合的花瓣,白过冬天里的雪花,小河因此叫白水河。河水从东向西流淌,流到撮箕口飞奔下去。近处看着白练会感到喘不过气来:飞下去的瞬间如此之快并且源源不断,挂在空中后却又半天落不到底。

这种感觉让人悬心,让人窒息,让人发慌。

站在峡谷对面的崖畔上也无法看见瀑布的全貌,因为谁也不敢走到没有任何抓摸的光秃秃的悬崖边缘,退后两三丈还感觉尾椎骨发凉,好像原本有尾巴的,来到崖畔上尾巴脱落了。奓着寒毛斜着身子,只能看到峡谷上半部分。悬崖上斑驳痕迹犹如巨幅壁画,隐藏着大自然的深意和奥秘。

经过四百余年开垦,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山上有水田一百一十二亩九分一厘四毫四丝九忽,坡地五百三十九亩八分六厘。这些土地年产稻谷八万七千斤,杂粮十三万四千斤。

产出并不算多,但从陆珩把自己当成一颗种子种在燕毛顶那天开始,到最后一任寨守被牛挑死,这里从未交过皇粮,在明、清、民国三朝不出伕差,不抽壮丁,不交厘金,不入户籍。燕毛顶的人只有在山下犯了什么事,被官府抓起来投监或者砍头,他们才能体会到王权的威力。几百年来,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

燕毛顶原先只种水稻和高粱,道光年间才开始种玉米。

玉米传入中国时被视为稀罕物,最初叫番麦,进贡到了皇帝的厨房,改叫御麦。“玉米面玫瑰馅蒸饼”,要西门庆那样的大户宴请贵客时才端上桌,平时只能在嘴上咂咂,咽几泡口水。直到康熙年间在全国推广,普通人家才有福享受。传到燕毛顶更晚,在西南腹地坡前坡后种了三十多年,燕毛顶的人才听说这物种的好。

燕毛顶种上玉米,完全解决了粮食问题。玉米在燕毛顶不叫玉米,叫包娥。说这个词儿时,让人联想到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嘴里塞满玉米面腮帮子鼓成个球,舌头和牙齿竭尽全力搅拌翻耕的样子。

燕毛顶种上玉米后没再饿过,不用在青黄不接时挖草根剥树皮。包娥饭和大米饭成了主食,其他杂粮看不上眼,没人再种。寨佬担心万一哪天因为什么情况需要它们,连种子都找不到,于是专门划了块地把种子留住。每次耕作,寨佬都要意味深长地感叹:失掉了请不回来哟。他一方面为自己想得长远感到满意,同时对燕毛顶的人进行了委婉的谴责。这些杂粮多少次从他们的嘴里进去,从魄门出来,给予他们力量,消除他们的忧愁。玉米一来,他们无情地把它们抛弃了。

然而,玉米也给燕毛顶带来麻烦。玉米作为粮食,它的香味只能在燕毛顶飘荡,作为财富,它的香味却可以传递很远。闻到香味的人都想把它们搞到手。

官方的手段是文抢,他们首先要求燕毛顶全部入籍,只有入籍才好向他们收税派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文绉绉的句子让寨佬和寨守既怕又烦,字面意思他们不能完全听懂,字面后面的意思却又完全明白。不过,他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官爷讲大道理时,寨佬和寨守满脸谦卑的样子,好像他们那颗脆弱的心就要从心蒂上脱落了,就要被挤扁挤碎了。但说到具体的事,他们就是不点头。官爷和寨佬、寨守谈判时,谁都会以为官爷会赢,燕毛顶的自在日子就要结束了。可官爷一下山,燕毛顶那种谁也不求,哪里也不去的心境一下就把官爷的威逼利诱抛到九霄云外。

平常年份,官爷不会到燕毛顶来,只有乡坝里歉收,所征银粮入不敷出才会来。平常年份,燕毛顶这点财富他们看不上眼。他们来一次要做好久的噩梦,梦见自己爬在悬崖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官爷来得不多,匪爷年年造访。大股土匪想把燕毛顶打下来作营寨,小股土匪则爱在过节时来讨“喜钱”。

对付土匪是寨守的事,他派人在鹰嘴崖巡逻放哨。土匪白天不敢来,来了顶上不用别的武器,搬石头往下砸就行了。晚上就不一样了。土匪的武器几乎能做到与时代同步,有高标枪和夹板枪,燕毛顶自卫队的武器总是落后一截,只有火铳和弓箭。土匪仗着武器好,常常在晚上偷袭。因此晚上必须有人站岗放哨。自卫队把黄豆铺在首魃崖不多的平路上,天黑时铺,天亮后收回来。黄豆又硬又圆,踩在上面会摔跤。一旦摔下首魃崖,就是摔进地狱。

现在土匪没有了,但贼还是要防的。防土匪要一致对外,防贼只能靠自己。燕毛顶的贼都很小心,也不贪财,他们更多的是恶作剧,偷个鸡蛋或南瓜什么的,即便被发现,最大的惩罚是一顿咒骂,或者父母的一顿暴打。

盗牛贼就不一样了,燕毛顶没有出过盗牛贼,但他们知道,其他地方是如何处罚偷牛贼的,第一次剁掉左手,第二次剁掉右手。两只手都剁掉,就不可能有第三次了。剁下来的手挂在村口大树上,任其风干或腐烂。

因为耕牛是主要劳动力,没有耕牛可能导致一家人饿饭或破产。

第四章

罗品挨家挨户申诉:先人,去看看吧,去月亮坑看看,去看看是哪个伤天害理的做的好事。她给杀牛的人取了个临时性绰号,叫他挨刀砍的盗牛贼。

这些人若是不去,罗品就不走,会说出一长串激将中暗含指责的话。

这些人走到田埂上,看见有人站在去月亮坑的路上等待同行者,于是换了一种心境,大声吆喝那些还没受到罗品邀请的人。这样一来,罗品只费了不到一半的工夫,就把全村老少带到了月亮坑。

几个说话有主见,有那么点威信的男人走到坑底,其他看热闹的人自觉让开。他们煞有介事地查看了一番,然后爬上来,摸出烟荷包一边卷烟一边小声议论。女人走到坑沿就停住了,不敢下去。罗品围着月亮坑转圈,不时拨开人缝朝下面看一眼,抽身出来时大声质问和指责凶手,像作战前动员一样,慷慨激昂地调动大家的情绪,要求他们也像她一样痛恨凶手,不把凶手捉拿归案誓不罢休。

一帮被称作半截大爷的少年下去时连滚带跳,从人圈中挤进去,看到死去的牛和遍地牛血,心里直打鼓。他们不想离开,但大人一走,他们立即争先恐后爬出月亮坑。罗品不时信誓旦旦地宣布,说自己虽然胯间没长把,但敢和任何一个男人拼命,只要他敢站出来。她还顺便抖落出,在燕毛顶做女人绝不能像定根老祖太那样可怜。

从没听说过定根老祖太的人从她的话里听出定根老祖太的故事。定根老祖太是定根老祖从山下抢来的。定根老祖一个人在燕毛顶住了几年,不再像最初那样提心吊胆,他决定在燕毛顶传宗接代,化装成乞丐到山下讨饭,打听到一个木匠的女人很会生孩子,连生四个都是男孩。定根老祖的功夫还在,他把木匠的女人背进树林,连夜赶回燕毛顶。木匠所在的村子从此有一个猿猴抢媳妇的传说,媳妇成了新媳妇,猿猴成了会造酒,会说人话,又会飞檐走壁的大青猴。但是,定根老祖把定根老祖太背到燕毛顶,定根老祖太连生三个都是女孩,定根老祖五十出头快六十了,非常着急。正好有个郎中到燕毛顶采药,他故意让郎中和定根老祖太同房,第二年,定根老祖太生下一个健壮男孩。男孩长到两岁,会走路会吃饭了,定根老祖把定根老祖太推下悬崖。

燕毛顶的人尤其是男人,是不许讲这个故事的,不许讲也不许听,谁讲就威胁谁要敲掉他的下牙巴骨。让他们没有办法的是,燕毛顶虽然小,但也有正史和野史。一代又一代不许讲也不许听,却一代又一代都听过都讲过。

勘察清楚牛的死状,没有一个人不明白这是陈绍种或陈绍冒干的,有可能是他们两个,有可能是其中一个。但他们不敢说穿,不好裁决。为父报仇,这无可指责。把不会说话、一贯吃苦耐劳的水牛杀死,又太残忍了。

月亮坑及其周边的土地是郑少财的,他比其他人更激动,他担心别人怀疑他,也害怕罗品栽诬他。为了撇清关系,他严厉指责盗牛杀牛行为,列举道听途说来的对盗牛贼的种种惩罚。他个头小,腿短,要让自己的话传开,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嗓门高上去容易,降下来难,他的头被自己的声音震得晕乎乎的,前言不搭后语,别人要像择豆子一样捡择一番才知道他的意思。别人一看就知道这事和他无关,凭他的个头就不可能杀死这么强壮的水牛。他不这样想,不怕被误解,就怕有人借故生事,他的担忧因此无边无际,他唯一的办法是一再发誓要严惩凶手。

月亮坑周边一半是玉米地,一半是树林。树林里有高大的榉木和松树,还有每隔三年就被砍伐的青冈栎。青冈栎砍倒后锯成树段,第一年种银耳,第二年第三年种黑木耳。郑少财说,凶手把牛杀死在月亮坑,一定是对他这两年木耳丰收不满。“这种人的肠子是鸡肠子,见别人吃颗米肠子都会发疼。”

以前从没出过这种事,如果出了这种事,寨佬和寨守会立即安排人调查。現在没有寨佬也没有寨守,他们知道罗景朝是村长,郑少财是农协主席,杨贤普和陈灯国是入党积极分子,但这事究竟该谁来承头,他们一时还分不清。就像新换了套从未用过的行头,一时还不知道怎么用,不习惯用。郑少财急躁的辩白也让大家觉得他不像能够承头的人。罗景朝满脸严肃,但别人一看就知道,他其实没什么主意,他说话做事都慢,额头皱成搓衣板似的,不过表示他一向以来,很多事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今天不过又多了一件,再活五百年他的额头也不能展开。杨贤普和陈灯国一声不吭,入党似乎和这事无关。

陈绍种看见倒下的牛,看见玉米桩和杂草上的血,看见牛身上的伤口,他强烈地感到:杀死的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个好汉,一个英雄。别人说什么他都点头,脑子里乱糟糟的。当他听说罗品的牛死了,被人杀死了,顿时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一下明白是陈绍冒干的。不是他还能是谁,葬礼上杀猪办席,陈绍冒就咕噜过,杀什么猪哦,应该把牛拉来杀了。陈绍冒没说杀哪头牛,但听到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戳死父亲的牛。昨晚他听见两次开门声,还以为是母亲,母亲怎么能开两次门呢?坏菜了,天啦,陈绍冒坏菜了,你陈绍种也坏菜了。不可预知的灾难把陈绍种的脑袋击晕了,脑子转得很快,却什么都想不清楚。他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脸,擦完才发现自己没有汗,立即心虚地放下,担心这个动作会更加引人注目,于是挠挠头发,把本来不痒的头挠得痒痒的,总算自然了一些。昨晚上在堂屋吸着长烟杆的严肃和稳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敢到坑里查看,他浑身发飘。

人们的议论不完全是如何查找凶手,更多的是议论和评价这头牛多么了不起,在燕毛顶打架从没输过。它曾一天和四头母牛交配,交配完后还耕了两亩畈田。他们断定这样的牛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他们议论它的父亲母亲,议论它的同辈,议论它的子孙。村子里的牛老了也要被杀。把老牛拴在树子上,用铁锤猛击脑门心,必须一锤把牛击倒,趁它没醒过来割下牛头,要不然,它会发飙,发起飙来地动山摇。如此雄壮的牛没有老去就被杀死了,这不仅杀死了它的身体,也杀死了它的英名。进而议论燕毛顶有多久没杀牛了,没吃牛肉了。他们故意避开陈灯高,死人是不能得罪的。故意避开陈绍种,他这是替父雪耻。至少有一半的人认为陈绍种是主谋。

有个老汉来晚了半个时辰,他一来就打听牛是谁杀的,为什么要杀。陈灯国说,你怎么不早点来呀,这么晚才来,哪个会告诉你呀。有几个人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一看比自己聪明的人微笑不语,立即打消这个念头。当他们发现只有这个老头子像傻瓜一样什么也不明白时,顿时觉得很好笑,很有趣。

“我是来晚了,这又不是坐席,赶那么早干什么呀?”老头子嘟囔道。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吗?因为昨晚上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陈灯国还没说完就笑起来,笑得直咳嗽。

陈绍种在慌乱之中,觉得罗品的咒骂和郑少财的指责都是冲着他来的。他很生气,生陈绍冒的气,也生郑少财的气。杨贤普和陈灯国点烟时,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说着什么,陈绍种想,他们一定是在议论,看你陈绍种如何处置两个亲兄弟。他赌气地想,陈绍冒一旦被确认,当砍手就砍手,当砍头就砍头,不要把我陈绍种看扁了,我是不会护短的。

把种种可能在心里摆放一阵,他决定暂时不出声,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那群半截大爷已经跑到半坡上,吆喝呐喊,不知为什么那么高兴。他们太高兴了,高兴得就像有人掐住了他们的笑筋。青冈栎树的叶子掉光了,秃枝坚硬,与夹杂在其间的松树格格不入。陈绍种的目光穿过一条又一条秃枝,什么也没看见,但他宁愿去看秃枝深处看不不见的东西。脚下的枯草,倔强地顶着雪片的野花,像标枪一样溜尖的玉米桩,他不想看,他不想看离自己很近的东西。

要杀嘛你杀我都行啊,你咋个去杀牛呀,牛都已经落到畜生道了,你还不放过它,难道你已经落到魔鬼道去了?就算你落到魔鬼道去了,你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啦先人,说不定它哪一世是你爹,是你爷爷,是你祖祖,是你大伯,是你幺叔,你就这样把它杀了,你杀的是谁呀,杀的是你爹,杀的是你爷爷,杀的是你祖祖,杀的是你大伯,杀的是你幺叔。哦。我不晓得你是哪个,我不晓得你为哪样要杀它,我只晓得你是恶魔转世,我只晓得你会不得好死。不是我咒你呀,我哪敢咒你呀,是你做下的事阎王要收你。阎王不收都不行呀。

罗品已经骂了一个时辰了,但她停不下来,她时而高亢,进而悲鸣。骂一段,“哦”一声作总结,声音是高昂上去的,别人听来,她说的是“饿”,先向下,然后突然高上去。就像她骂饿了,不能再骂了。实际上,她不过是借此想词和喘气。众人听了罗品的咒骂没有皱眉,也没有发笑,这天早上他们听得太多了,最心惊胆战和最不堪入耳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但从这以后,“杀你大伯、杀你幺叔”却成了一个歇后语,某人做错了某事,别人就用这话骂他或者嘲笑他。

有人向罗品的公公婆婆建议,立马请人把牛皮剐下来,把牛肉卖给大家。能减少一点损失,总比一点儿损失捡不回来好。陈绍种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不敢吭声,怕惹火烧身。他求定根老祖保祐,求堂屋所有的落气袋保祐,这事最好与他无关。

罗品不大情愿,她觉得牛死得可怜,揪出杀手比卖牛肉更重要。但想到有可能面临的损失,她默许公公婆婆为她张罗。平时那种对他们粗放而敌意的表情并未完全消失,像得头疼病的人,脑子里装不下任何东西,尤其是美好的东西。上嘴唇那粒肉痣,仿佛代替了她最真实的想法。

事情眼看就要平静下来,陈绍种暗中松了口气。

陈绍种的胸肺还没完全舒展,另一股气立即从肛底往上提起来。陈绍冒来了。

这时太阳出来了,谁也不知道陈绍冒是和太阳一起来的,还是他先来,太阳正好挤破厚重的灰云把阳光投射在这片土地上。这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下得太薄,好像是不该下,特别派太阳出来打扫,以便大地在春風里欣欣向荣。

陈绍冒背着标枪,牵着自己家的水牛,从山坳上下来。月亮坑在坡脚,众人抬眼望上去,像看着戏台上一个重要人物出场。陈绍冒嫌牛走得太慢,叫陈绍轮用棍子“给我打”!,他不能腿软,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下面那些人面前。

走到半坡一块前突的土坎上,陈绍冒把标枪插进地里,把带血的马褂脱下来挂在标枪上。虽然他是寨守的儿子,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冬天只有一件棉袄和一件马褂,马褂有时穿在棉袄外面,有时贴身当内衣穿。把棉袄解开,露出光肚皮,他向下扫了一眼,月亮坑顿时清丝雅静。陈绍冒说:“牛是我杀的,你们不要瞎鸡巴乱猜了。狗日的牛杀死了我爹,我杀死牛是为我爹报仇。牛是我偷的,要砍手、要砍头,随你们的便。我把我家的牛牵来了,牵来赔人家,从今以后我要再听你乱骂一句,我撕烂你的嘴巴。大哥你不要生气,我从明天起进山打獐子,打到獐子取麝香,卖了麝香买牛还你!”

说完皱着眉头,不是嫌听众反应不激烈,而嫌自己说得太多了。

“噢,吔!”罗品声音尖细地叫唤着,大家都以为她要来一串精彩的指天戳地的咒骂。但她只叫唤了一声,就不再出声了,月亮坑仍然寂静。罗品晕倒了。所有人这才回到人间,手忙脚乱,咿哩哇啦。掐人中的人用力太大,把罗品掐叫唤起来,上嘴唇差不多都掐破掐出血了。她醒过来后,感觉还不能完全清醒,还很糊涂,于是假装站不稳,故意叽里咕噜。郑少财忙安排人背她回家,叫几个妇女一起回去好好服侍。

众人都松了口气,大事总算告一段落。陈绍种走到郑少财和杨贤普等人面前,严肃地说,陈绍冒偷了牛,要砍手他决不阻拦。他在心里换算过了,他们不会砍兄弟的手,但一点不惩罚是不行的,至少要杀杀他半截大爷的威风,以便他早点成人。

在此之前,罗景朝和郑少财、杨贤普、陈灯国、陈绍元商量过了,认为抓到偷牛贼,就得按规矩办。同时却在心里想,这个盗牛贼是抓不住的,这事只有等时间慢慢平息。陈灯国拿老头子开玩笑时,他们更是这么想的。陈绍冒主动站出来,反倒把他们逼到墙角,刚才的想法一下显得很遥远。他们说,陈绍冒不是偷牛,因为他没把牛牵回家,也没牵到别处去。即使偷牛,也是为了给父亲报仇。为父亲报仇是孝子。砍掉孝子的手,这谁也不敢下手。陈绍种说,不砍手也要打板子,不惩罚说不过去。这时,所有的人突然激动起来。

刚才来月亮坑,青壮年只顾往月亮坑跑,老年人则想到顺便把牛牵出来,虽然没什么可啃的,牵出来遛遛,让它们在树上擦擦老皮,在土坎上磨磨角,这可以让它们少生病。现在,陈绍冒的牛一下挣脱,朝其中一头母牛跑了过去。直到它爬到母牛背上,陈绍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生气,水牛在今天这种气氛下做这种事,他觉得非常丢脸,他非常生气。他大骂着,朝这两头牛奔跑过去。母牛是陈灯银家的。陈绍冒手提标枪,陈灯银不知道他要打哪头牛,他紧张地朝他喊:“绍冒你这龟儿子,打不得哈。”他是老辈子,张口就骂。陈绍冒没想到要打陈灯银的牛,他只想打自己家这个“没出息的烂牛”,陈灯银的话让他慢了下来,正在交配的牛是打不得的。但他的气还没消。陈绍元大声地,不无戏谑地吼道:“陈绍冒,你家的牛现在已经是罗品家的哟,你要打就是打罗品的牛了哈。”

陈绍冒像失去目标的猎狗一样,刹住双脚,有点不知所措。

月亮坑顿时暴发出笑声,把大坑填得满满的。

杨贤普一本正经地问:“牛绳还没交到罗品手里,陈灯银的黄豆应该给谁呀?一家一半?”

牛在买卖时,要把牛绳交到对方手里,才算正式成交。而水牯每配一次种,母牛的主人要以一升黄豆作为酬谢。于是笑声再次响起。有了刚才的爆笑作铺垫,现在不怎么好笑的话也会发笑。只有陈绍种笑不出来。这么大一头牛,陈绍冒说赔就赔出去了,岂有此理,他也不问问我这个当大哥的!

刚才说要惩罚一下陈绍冒不是真的,现在变成真的了。或许,真应该砍掉他的手。

作者简介:冉正万,男,生于1967年。发表、出版过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等六部,出版有中短篇小说《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