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萧军与胡风的一世交往

2017-10-21方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7年10期
关键词:萧军胡风鲁迅

方朔

萧军与胡风1935年初在鲁迅身边相识,50多年历经磨难,二人保持了至死不渝的友情。世道沧桑,追溯往事,展现天地间的人性、良知、真诚和勇气,颇值称道。

1.“三十万言”原稿事件的考验

1954年7月,胡风向党中央送了一份《关于几年来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即“三十万言”)。谁也未曾料到,这“三十万言”几乎毁了他后半生。聂绀弩为胡风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三十万言三十年”,可见其“分量”。

1955年1月12日,中国作协主席团向中央报告,提议印发胡风“三十万言”当做“反面教材”,毛泽东当天批示“照办”。一时间,北京报纸上批判胡风的调子越来越高,在中央追查胡风“三十万言”原稿时,发现缺少两部分。当问及胡风才知道,在萧军的家里。

这对当时萧军的一家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萧军与胡风相识于1935年初。鲁迅先生第一次宴请萧军夫妇,就是以胡风夫妇孩子满月的名义。胡风年长萧军5岁,由相交到相知,莫逆一生,二人都是当年鲁迅逝世的守灵、抬棺人。

1955年初,身在北京的萧军还戴着1948年东北局宣传部给戴的“反苏反党反人民”帽子。他在哈尔滨办《文化报》,受到政治迫害。1951年萧军从东北来到北京,东北局不给转工作关系和供给关系,为此他一大家子人生活非常拮据。

胡风1953年由上海到北京,担任《人民文学》编委、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全国人大代表。萧军当时住在什刹海附近的银锭桥西海北楼鸦儿胡同,与胡风家相距不远,两人时常往来。1954年9月,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再版,11月长篇新作《五月的矿山》出版。不久,《五月的矿山》受到有关组织的批判,成了“毒草”。但这并没有影响一向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俩人往来。

侠肝义胆的萧军很为胡风担心,时常在夜晚独自来胡风家看望。有一天,萧军对没经历过延安整风运动的胡风讲了延安当时的一些情况,也讲了自己这些年来以言论政受挫的经验教训,直言不讳地对胡风的一些做法提出劝告。

胡风为了让朋友详细了解自己坚持的观点和主张,将写的《关于几年来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中,“事实举例和关于党性”、“作为参考的建议”两部分原稿,拿给萧军让回家细看。萧军还未来得及把原稿看完送回来,北京报纸上已将原来批判的“胡风集团”定性为“反革命”。

这时,胡风顾不上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担心,担心的是萧军因为看了自己的部分原稿,受到政治牵连。就在胡风既不敢让人取回,又不敢去信告知之际,《人民日报》先后连续发表了3批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和编者按语。许多社会知名人士纷纷争相表态,与胡风彻底划清界限。谁有异议难免遭遇不测,在《人民日报》工作的吕荧就因在全国文联召开的批判大会上,没有推波助澜批判胡风,反而说“是思想问题,不是反革命”,随之被打成“胡风分子”。

胡风于1955年5月16日在家中被人带走。萧军当然知道“窝藏反革命材料”的严重后果,因为在《人民日报》公布第二批材料的“编者按”中,已经提出严厉警告:“一切和胡风混在一起的而得有密信的人也应当交出来,交出比保存或销毁更好些。”

萧军却安然不动,他在任何危难甚至生死关头,从未对朋友“反戈一击”、“落井下石”,更不做卖友求生的事。笔者的父亲方未艾与萧军1925年相识于吉林兵营,萧军写了一首订交诗:“男儿处世要天真,莫作登台傀儡人。疑友莫交交莫弃,相怜不过慰风尘。”君子之交,言而有信。兩人无论遭遇如何坎坷,神交60余年,始终未变。1982年,萧军写给笔者父亲一首诗:“人海浮沉六十年,沧桑各历两云天!相逢细数前尘事,莫逆于心一辗然。五十载文场风若雨,十三年监狱一伶仃!相逢白发谈旧迹,絮泊花飞尽有情。”道尽二人一生的磨难和友情。

难怪萧军在事过10年后的1965年,见到胡风夫人掷地有声地说:“我准备好了。他们如果因此来抓我,我是要用武力对抗的。我在书桌上放好一把刀,我要告诉他们杀了我全家才能抓走我。”这就是行伍出身的萧军!

了解当年社会形势的人都知道,在空气都浸满“政治斗争”的年代,无论身居何职位,一旦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分子”,轻者“戴帽”、管制、教养,重者入狱劳改、家破人亡。就在这样的时刻,胡风夫妇被押受审时,谁都没有为了自己“立功赎罪”,“检举揭发”萧军与自己的往来。夫妇俩一再异口同声地向审讯人申明:萧军事先并不知道写报告的事,更没有参加过任何意见。看原稿只是出于对老朋友的关心……

后来,北京市委通知萧军将胡风的那两部分原稿交上听候处理。萧军丝毫没有为了洗脱自己,把一切责任推给胡风,只是写了一份事实经过,在家里等候命运的安排。

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那个年代竟然在朋友的真情中化险为夷!

2.见证历史真情的信件

当年,谁和胡风通过信,都要主动交代,否则查出就是罪过。多少人在胡风问题上,遭遇了人生劫难,也有许多人在胡风问题上卖身求荣。与胡风通信往来的一些社会名流,先后将胡风的信公之于众,向中央表忠心。或无中生有、上纲上线、痛心疾首,发表大批判文章。历史无情,这些人到头来在日后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中,谁也没有逃脱了厄运!

萧军和胡风一生,谁都没有留下让自己或让对方,终生追悔莫及“遗憾、忏悔”的事。萧军与胡风的通信,最早始于1938年2月7日抗战时期的临汾,止于文革后1980年3月11日的北京。现存的萧军给胡风信60多封,胡风给萧军的信只有20世纪40年代的7封。

萧军经历过延安整风,他对今日面对面称兄道弟、推心置腹,明天在压力下痛哭流泪、洗心革面的人,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在延安整风期间,他公开为受政治迫害的王实味鸣不平。当王实味提出退党,萧军闻讯后见到毛泽东说:“王实味究竟是怎幺回事?听说他要脱党,是不是影响不好?”毛泽东说:“这事你别管。”萧军说:“我并不想管,我又不认识他,有一个朋友叫我来管管!”毛泽东说:“听说王实味有托派嫌疑,正在调查,这件事你不了解,你最好别管。”萧军还是要“管”。日后,他将王实味写的一封信,转交给了毛泽东并附上自己的一封信。endprint

萧军女儿萧耘、胡风女儿张晓风在编辑父辈通信集时说,保存下来的这些信件,是父辈冒着敌机的轰炸和日军的炮火,而不愿丢弃的这份真诚,是冒着被抄家批斗的危险,仍不愿毁掉的这份勇气!萧军在三四十年代给胡风的这些信件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公安部门从胡风家中抄走幸免留下来的。否则,也可能毁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萧军给胡风写信总是尊称“风兄”。虽然都是文人,言来语去,真诚、亲切,宛如兄弟对面说话。萧军在西安与萧红彻底分手后,1938年夏和新婚的夫人王德芬计划由兰州去武汉,6月28日到了汉中,因去成都的一段桥梁断了被滞留数日。囊中苦涩的他在给胡风的信中写道:“简单地说,就是见信后请你设法给筹借一百元钱来,用电汇到汉中中央银行,越快越好。此款待我们到了汉口即行补还,或待到了成都写两篇稿寄给你。急待。”

10月10日,萧军在信中写道:“前天收到来信,知你已跑到了宜都。昨天收到《七月》第二集合订本。谢谢。……你能来重庆或成都吗?到这里,饿,一时还不至饿着,挣钱则不甚容易。除开有事,我一天很少出门。也不寻朋友。”胡风10月24日的日记是“得萧军信,他在成都编一个副刊,寄来了三天的追悼鲁迅专文。”

1939年1月13日夜,萧军给胡风写信:“风兄:今天晚间收到你的信。王女士睡下了,夜长独坐火盆边,思前想后已毕,便给你写信罢。池田什么时候到的重庆呢?鹿地是否一同来?关于《七月》你的态度是很对的,为了《七月》你确实吃了好些苦,不过,这苦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如果一道起来,那人就要说你浅薄了,而且也无聊,还是学我们先生那样:伤了,到森林里自己把血渍舔干,包扎好了,而后再出来。你知道,我是不爱编刊物的,但却很喜欢旁人多出刊物,而且编得好的刊物。”

萧军对自己的“风老兄”,很是牵肠挂肚,在多封信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悬挂的真情:“重庆被轰炸时,我很担心着你们,只有待着信来。周文归时,知你们无恙,才松一把汗!不知其他熟人有罹难否?一叹!”“病好了未?最近轰炸受惊未?是否还去前线?一切均在念中。”“你编大丛书是很好的,不过一定要弄到把握,否则那只有上书贾们的当,这应该当心。”“殉道的精神固然要有,能够不殉还是不殉,那就是说我要为了‘道。要尽可能使自己‘强健,寿命长。”

1945年1月14日,萧军在延安给胡风的信中,说了对别人绝不可说的话:“这人生‘路底艰难与多歧,从儿时读《西游记》我就有些领悟了。我是不羡慕孙猴子保着唐僧西天取经,回来落个‘正果底光荣的。相反,却有一点为他那离开花果山底猴兄猴弟猴子猴孙……以及那‘自由的环境有些惋惜的。这当然也是所见者不同罢了。”

胡风1955年5月16日被捕入狱,关押了10年半后的1965年11月26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公审”判决胡风有期徒刑14年。春节过后,胡风夫妇被赶到四川。当时已是文革前夕。1969年5月,他因14年刑期已满,给军管会打报告,要求出狱,得到的指示是“关死为止”!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1979年初,胡风重新获得自由。但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佝髅着背,眼神茫然,时常出现精神幻觉。”1979年7月18日,萧军在北京给胡风去信“风琪兄:昨天收到转来的信,当夜我即去绀弩处,把信给他和周颖看了,这种悲、欢的心情你们会理解的。若干时日前关于你们的消息,就风闻了一些,因为不确切,所以只是亦信亦疑。紺弩两年前由山西狱中被释放回京后,精神虽尚佳,而身体颇虚弱,每天只能仰卧床头,不动不行。……”

这年的11月底,胡风前列腺炎急性发作病倒了。两次手术下来,因失血过多脑供血不足,原有的心因性精神病也突然复发了。

1980年2月下旬,张晓风来到萧军家,她告诉萧军家人,胡风的病情很严重有生命危险。她给中央领导陈云、胡耀邦写信,反映情况请求救助。

萧军回家当天,得知事态的严峻,为了救助病危中的朋友,立即亲笔给中央领导写信:

陈云同志:

我是胡风的朋友,对于他的生死命运,不能够不加以担心。

最近,他的女儿张晓风由四川回来,留言给我(当时我不在家),据云他的父亲病情并不乐观:

一、开刀后,伤口久不愈合。

二、子女三人能护理一时,最后必须离去。他的妻子屠玘华由于年老又身体多病,不能充任护理工作,医院方面又无专人负责护理,……如此长期下去,势必导致死亡。

一个人的死亡,当然是普通的事,但胡风如此死去,我以为对于中共以至国家方面影响是不利的。为此请您考虑,是否可以及时把他转到北京就医?我以为这是中央方面力所能及的。

敬礼!

萧军 上

八○年二月二十一日

给胡耀邦信的内容也大致如此。党中央接受了请求,1980年3月31日,中央组织部把胡风和梅志接到北京,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后,被安排在文化部招待所。但彻底为胡风平反,前后历经1980年(中发76号)、1985年(公二字第50号)、1988年(中办管6号)3个文件,才把过去加在胡风身上的所有罪名推翻。1988年最后一个文件发出时,胡风已故去3年。

1980年,73岁的萧军“政治结论”还没有正式下来,即没有得到公开“平反”。1958年2月,《文艺报》在编辑按语中,说萧军在延安就与某些人勾结在一起,从事反党活动。1967年,姚文元在《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一文中,把他定为“反党分子”。在“革命造反派”的批斗中,把他定为“老牌反党分子”。但他在1979年10月的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被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理事,在社会上享有一定威望。萧军丝毫没有去想为胡风写信,是否会“影响”自己什么,义无反顾地为朋友的生命大声疾呼。生死关头,又一次验证了二人的诚挚友情!

3.晚年唯一的合影

胡风妻子梅志在萧军逝世后写的怀念文章《友谊长存》中,讲了一个10年夙愿的故事。endprint

1965年底胡风第一次出狱后,聂绀弩闻讯即赶来看胡风,告诉他萧军也想来,并且还提议三人同照一张相,留个纪念。因为,他们是“鲁迅先生身边的最后三人了”。

胡风考虑后没有同意,当时他想自己是判了刑的人,目前还受人监视着,不要为此连累了朋友,这张相也就没有照成。

星转斗移,1979年1月胡风活着出狱了。萧军立即给胡风寄去了《人民文学》和《新文学史料》,那里有他对鲁迅和萧红书简的注释。胡风回了信,将自己在狱中怀念萧军的一首诗抄给他:

赠萧军诗 次耳兄原韵并慰三郎

龙鳞披过刮蛇鳞,哪怕腥沾满手麈。敢是敢非真待友,装忠装顺假称臣。丢他粉彩无聊脸,还我金刚不坏身。脱却南冠长啸去,科头濯足大江滨。

1980年春,胡风终于由四川回到北京友谊医院治病。虽然被病折磨得“思想迟钝,言语木讷”,但见到萧军还是露出笑容对话。萧军在4月11日这天,弄了一辆车,带着他的子女们将胡风扶上了车,一直开到聂绀弩养病的医院。30年代鲁迅身边的3个朋友,终于劫难不死,聚在一起合影留念,了却了心怀多年同照一张相的夙愿!

从照片看到,萧军面带笑容,满头白发;胡风手柱木杖,神情呆滞;聂绀弩弯腰曲背,风霜挂面。多少坎坷磨难、愁苦冥念、生离死别、手足情深,3人尽在不言中!

对这次聚会合影,萧军是很动感情。梅志在胡风逝世后曾请萧军写点儿纪念文章,萧军对心中的伤口,实在承受不了复创。他也不愿再因提起往事,伤及死去的或活着的人及其后代的心,他主张还是留在自己的心底吧。在1986年参加胡风追悼会后,萧军将自己的一首诗,书写并裱好,让孙子萧大忠送给梅志。诗句就是对这次3人合影的深沉感念:

何期此日赋重逢,白发萧疏泪眼明。似是似非疑隔世,为真为幻乍难清。刀兵水火余唯死,雨露风霜两自清。七十行年欣宛在,同声一唱大江东。

人生若没有亲身的感受,没有真挚的情怀,没有社会的良知,没有豁达的胸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句。

说起诗,萧军与胡风既是朋友又是诗友。萧军在青年时期就以写律诗自豪,他曾对我的父亲说,写小说是给别人看的,写诗是有感而发给自己和朋友看的,萧军一生留下了数千首诗词。胡风是我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诗人,诗集有《野花与箭》、《为祖国而歌》、《时间开始了》等。就其萧军和胡风的交情,从二人之间写的诗也可见一斑。

1942年初,在延安的萧军听说胡风在沦陷后的香港罹难,悲痛中写了一首悼诗。后来,得知胡风一家从从香港脱险到了桂林,喜出望外,于当年7月27日夜写的信中,将“悼诗”抄给胡风:

一夜昊天殒大星,还将樽酒奠长空。正当玉露连白日,何事鹃花委地红。万里狼山终喋血,卅年人海了成冰。年来故友飘零尽,待赋招魂转未成。

胡风收到后很感动,第二天夜里写了一首诗回复:

秋夜读诗志感答萧军

昊天无泪流囚返,尘世多艰鬼道横。记得刀光磨大剑,惯将铁证问“良心”。恩仇愧对千秋镜,歌哭难过万里城。午夜徘徊闻犬吠,荒郊阒寂有人行。

胡风不但对萧军重感情重义气,对整过自己的人,也不肯丧失起码的良知,落井下石。梅志说,1966年7月四川省公安厅负责人来找胡风,要他揭发周扬,“甚至可以控诉”,鼓励他“立功受奖”,甚至可以减刑。胡风回答:“我是判了刑的犯人,早已没有了谈文艺问题的资格。”他不同意说周扬对毛泽东“怀有刻骨仇恨”。自己虽然受到不公正待遇,但他决不愿周扬也遭到同样命运。他对梅志说:“今天,周扬虽然被拎出来示众了,但我连拍手称快的心情都没有。……这样来批判周扬,是言过其实,难以服人。”

4.志同道合的挚友

1984年3月,已是81岁风烛残年的胡风,在夫人和女儿的搀扶下,参加了北京市作协举办的庆祝萧军文学创作50年大会。病弱老人,无力发言,让女儿晓风代读自己的讲话稿。他深情回顾了在鲁迅身边的往事,自己与萧军50来年的交往,对萧军创作作了评价。他无限感慨地说萧军“只有凭着诚实的追求和辛勤的劳动,才能走过了这么长的50年的道路”!会后3个月,他就不幸病逝了。

胡风对萧军、萧红在上海和重庆的相聚,有过生动的回忆:

1935年初,认识了萧军和萧红。鲁迅告诉我,有一个东北青年叫刘军,从敌人压迫下逃到了青岛,又从青岛漂流到了上海,寄信和小说稿给他,要求介绍发表。并问我有没有办法多了解些他的具体情况。

不久,鲁迅请了一次饭,介绍他们和几个可信任的人见面认识,使他们生活里有朋友。记得有聂绀弩和叶紫。通知我的信因为转信处M家里没有在约期前送来,所以我和M没有赴约。过后,鲁迅把他们的住址告诉了我,要我直接去认识他们。

和他们见面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已经付印了,和叶紫的小说集《丰收》合在一起,取名《奴隶丛书》。《丰收》中有一篇《电网外》是以苏区的斗争为题材。萧红有个中篇小说由鲁迅介绍到《文学》,希望能连载,那时还没有消息。见面时,他们都使我觉得可亲。

萧红的小说被退回来了,鲁迅交给我看。读着原稿,面前展开了东北穷苦人民受侵略受压榨的悲惨的生活实际,顽强地挣扎着的求生意志和悲壮不屈的反抗斗争。这在当时是少见的。我受到了感动。还没有确定书名,他们要我提,我就从书中的小标题取出了“生死场”为名。他们还要我写篇序,我毫不迟疑地写了点感想。但因为有鲁迅的序,我坚决要他们放在后面,当作后记。

对鲁迅写序的《八月的乡村》,胡风评價这是有领导的战斗,生活内容和战斗规模和《生死场》有所不同,生活和斗争的人民性实感,以及求真精神和现实主义的风格,不及《生死场》。但它有一个特点,作品里面反映出来的政治立场非常鲜明。当时国民党欺骗宣传什么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他们领导的“抗日义勇军”。这两本小说则完全不同,《八月的乡村》里的人物还特地声明了他们是“人民军”,也就是这两个作者的笔名合起来的“红军”。endprint

胡风回忆,当时大书店不敢销售这样的书,他们就用布包着送给接近的人们,辗转地推销出去。后来在拟定口号时,胡风毫不迟疑地同意采用了“民族革命战争”这个定义。因为这两本小说在文学实践上,对这个口号提供了有力的根据。

还有一段“三人危险赛跑”的故事。那天深夜,胡风、萧军和萧红从鲁迅家出来,电车已停,回法租界还有十多里路。一路谈笑,萧红和胡风赛起跑来了,萧军在后面鼓掌助兴。鲁迅得知此事,在两三天后给胡风的信中,提醒他们今后不要在马路上赛跑,万一被巡捕拦住讯问身份和住址,很可能惹出祸来。当时他们在兴奋中,谁一点儿没有想到会有危险。

1940年3月底,萧军从成都来到重庆,有时住在胡风家里,两人谈到很晚才睡。萧军想到延安去,胡风赞成他这主意。胡风陪萧军找到凯丰,凯丰很热情答应一定想办法找便车送他们去。

有一天,萧军带胡风去南岸看望他的新夫人王德芬和孩子。萧军很得意地向他介绍,胡风当然表示高兴,还夸奖了孩子几句,也开了一句脱口而出的玩笑,要她多管着点儿萧军。大家哈哈一笑,出门后胡风很严肃地向萧军说:“到那儿你可不能像在上海一样啊,尤其是不能做出伤害你年轻妻子的事。”萧军说:“你放心,我们是经过了考验的。我不会伤害她,我将尽力保护她。你尽管放心好了。”萧军一家人直到5月中旬才离开重庆。胡风收到他平安到达西安的来信,才算真正放下了心……

往事如昨,岁月沉淀着记忆。在21世纪的今天,追溯20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萧军和胡风的交情,是发自内心对先辈的敬仰和怀念!两位文学巨匠都已谢世,都有坎坷的遭遇,都病逝世于20世纪80年代,都患上晚期胃贲门癌,临终时的精神和身体都很痛苦。近30年来,国内学者、专家、友人对两位的回忆和评论文章很有价值,读后受益匪浅,既恢复了历史真貌,也为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化史料。

人到生命最后时刻,往往表明心态的话,都是极其精辟、深刻的。我们不妨共享两位老人经典的告别辞,领略他们的高尚心灵。

胡风1985年6月8日逝世,享年83岁。在1985年3月14日,他应约为“巴黎图书沙龙组织”和瑞士《24小时报》写下《我为什么写作》一文,这是他告别人世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文字。他总结自己的一生:“为了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而写;为了表现人民大众的生活困苦、希望和斗争而写;为了反映社会历史的发展动向和革命的胜利而写;为了有益于人民解放、民族解放和人類解放而写;也为了探求文学发展的规律,阐明它内有的精神力量而写。”

萧军1988年6月22日逝世,享年81岁。萧军在临终前病榻上对女儿萧耘说:“我所以追随中国共产党五十几年,是它的一个忠实的老群众,就因中国共产党所追求的目标和我追求的目标一致:一是求得祖国的独立,二是求得民族的解放,三是求得人民的彻底翻身,四是求得一个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的实现。如今这四大目标基本上全达到了,我没有什么遗憾!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中国共产党的正确主张,我反对的只是那些共产党里的蛀虫!”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道不同不相为谋。萧军和胡风一生志同道合,心心相通,可敬可赞!

(选自《文史精华》)endprint

猜你喜欢

萧军胡风鲁迅
孔乙己
阿迅一族
重塑胡风的奇女子
《延安日记》里的萧军与毛泽东
文人萧军是决斗高手?
度过浩劫终见光明的萧军
萧军与 《文化报 》事件
胡风致乔冠华函
胡风丢失巨款真相
人民日报五月十八日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