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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己相遇

2017-10-18傅菲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旅 馆

旅馆,让人想起古代的馆驿,急迫而过的马匹,灯笼摇曳的酒肆,荒没的古道,缓缓而行的马车,江南远道而来的赶考书生,宽阔的麻石码头。馆,供宿膳,也供游览眺望。旅,寄居外地的意思。

旅馆,是我们另外一个寄居身体的地方。它有庄严敞亮的大门,华丽的大堂,高挂的灿然吊灯,古朴瑰玮的屏风。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梦境的陈列室。没有哪个城市,是没有旅馆的。旅馆把人划分成了等级,权贵住奢侈旅馆,底层人住小招待所。流浪人露宿街头(街头就是他们的旅馆)。我们说,人人平等;佛说,众生平等。因为有太多的不平等,我们才安慰自己说人人平等。各个国家,依据自己评定标准,把酒店以星分级,最低等级为一星级,最高等级为五星级,等级越高,消费越昂贵,也越奢华。五星级已不相配现在高级酒店的奢华程度,有了六星级、七星级。二十一世纪,全球有四家七星级旅馆,分别是迪拜的帆船酒店、巴基斯坦首都的半人马座酒店、澳门新葡京酒店、广东的奥维斯度假酒店。酒店已经不仅仅是旅途休息的地方,它表达的,不仅仅是睡好、吃好,有一个安暖的房间,有一桌可口的饭菜,而是一种生活方式——脱离暂时的生活羁绊,去掉生活中带有超重的部分,或放浪形骸,或闭门沉睡。当然,也是思想或生活糜烂的温床。

上饶还没有五星级宾馆,四星级宾馆倒有几家。前几年,有一家房产开发公司在开发城东时,广告中有建五星级宾馆的介绍,还把设计图公告出来,到现在也没建,想是把此作为卖房子的噱头。上饶最好的宾馆是龙潭湖宾馆,倒不是说它设施和服务水平比别的宾馆有更高的档次,而是它毗邻占地十几公顷的龙潭湖公园。龙潭湖公园是唯一以湖为中心扩建的园林式公园,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几千人沿湖边游步道散步或跑步,在春天,孩子也去放风筝,拽着线头,风筝飘飘摇摇。事实上,各个城市的酒店业,都是有自己明确定位的,各个酒店也有自己明确的定位,有旅游酒店,有商务酒店,有接待酒店,有娱乐酒店,有休闲酒店,所服务的项目和内容也不一样。

街道是盘结的盲肠。是城市消化系统最长最缠绕的部分。也是裸露的部分:把人裸露出来,把灰暗的天空裸露出来,把白昼裸露出来,把距离裸露出来。有了集市,就有了铺面,便有了街道。街道织成了一张网。我们是网上的黏附物。像蜘蛛网上的蚊蝇虫蛾。在一九九四年,我来上饶市区工作时,只有零星稀疏的几条街道,城南的水南街、书院路、丰溪路,主城区的沿江路、信江路、赣东北大道、中山路、五三大道、胜利路、庆丰路、解放路,九十年代修建城北,有了带湖路,陆续修建了凤凰大道、紫阳大道、外环路、叶挺大道、广信路、志敏大道、三江大道、钟灵大道、茶圣路,有了城市的气派和规模,看起来像个现代都市。街道是城市平面空间的网绳,相互交叉扭结,相互通达——街道是没有尽头的,有尽头的街道叫断头街,做人做事皆绝后路的人才修断头街。最长的街道是凤凰大道,西起上饶县,东至新火车站,长达约二十华里,是上饶市的中轴线。最短的街道是赣东北大道,不足一华里,南起信江桥头,北至市中心广场,也是上饶市最繁华的中心街道,它的前身是一条城内河。上世纪九十年代,赣东北大道有电影院、人艺中心、剧场,有新华书店、国贸购物中心,有街心花园。广场是一个大草坪,星期六晚上放映露天电影。国庆、元旦、春节等重大节假日,广场有百货、布匹、服装的折扣促销活动,乡镇的人天麻麻亮起床,坐车来抢购物品,整麻袋整麻袋地买。广场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人山人海。有那么几年,彩票公司放在广场现场摸彩票,彩票两块钱一张,小车、电视机、冰箱、洗衣机、收录机、缝纫机、自行车等奖品,分类码在路边。彩票装在一个封闭的纸盒箱里,手从箱口伸进去,摸。我一個同学叫丽萍,和她老公一起守彩票守了半个月,见大奖没出,包了余下的一千余张彩票,中了两万块。我一个教书的同学,干脆不上班,专业买彩票,蹲守大奖,雇佣三五个帮手,刮奖,刮到电视机、洗衣机,他扔给帮手,别人拣他扔掉的彩票,能拣出好几台电视机。煌固镇的书记摸了一辆十几万的小车,开回镇里,迎接的鞭炮放了一个多小时,披红包彩的礼金,都收了八万多。彩票公司送小车去镇上,沿途放鞭炮,第二天,广场上哪里是买彩票,简直是哄抢,三天两天把彩票全买完了。我的同学常年跟着彩票公司走,他们去哪个城市,我同学也去哪个城市,开个货运车,回来一次,拉满一车电视机洗衣机冰箱摩托车自行车。我单身一人在市区生活了六年,双休日没地方可去,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票白天两块,晚上五块,通宵十块。电影院在信江桥头,和我单位毗邻,无聊的时候,白天看,晚上看,还看通宵。我不是多喜爱看电影,而是喜爱那种气息,密闭的,略带潮湿的,一个人感受寂寞的气息。电影散场,人从门口涌出来,三三两两,有的落寞,有的伤感,有的激愤,有的还沉浸在电影中某个情境里,从大街散去。事实上,每一个人的青春,与电影院是及其相关的。电影院是青春的教堂,我们在教堂里倾听钟声,或去晚祈。街道患有消化不良症。很多人愿意搬到郊区去住,夜晚可观星辰,晨起闻鸟语,中午的闲暇还可到不远处的水库钓钓鱼。

这些街道,布满了酒店。酒店是街道的巨大纽扣,炫目纷呈,靓丽诱人。大部分人住酒店,都是旅途的需要。而有一些人,酒店已经成了他(或她)的躯壳。我有几个朋友,把酒店当做他们身体延伸物。一个是邻居,在京都、欣凯皇冠、和平国际,常年包房,出差回家,他也要到宾馆先住一夜再回家。他喜欢热闹,而宾馆恰好满足了他。一个是村主任,他每天要去歌厅唱歌,开个车子走四十华里到城里,唱完歌回宾馆睡觉,没钱,他借五分息的钱也去唱,唱了三年,欠了两屁股,今年潜逃了。另一个是小包工头,每天都要去宾馆赌博,打麻将、推二八杠、打窝龙,不去赌一场他是不会上床的。再有一个是做贸易的,他的生活是火车——宾馆——飞机——宾馆,他奢侈的生活就是在家住一夜。他说,住宾馆的人是离自己最远的人,也是离别人最远的人,像房间里的灰尘,用手拍打一下被子,灰尘就飘浮起来。

已经记不清我最早住宾馆是在几岁,住过哪些宾馆,在哪个宾馆和哪个人一起住过——我突然觉得,人是最经不起推敲的,细细一追问,发觉自己每走过的路,每一段经历,每一个偶遇的人,在记忆里留下的痕迹像一抹炭灰,经年的风吹吹,便没了影迹。在他(或她)人心际,我也是如此一般的。

前几天,有外地客人来,住在欣凯皇冠。我们上电梯时,有一个女人也同上楼层。她戴一条围巾,灰褐色的,围巾裹着脸,似乎很冷。我朋友搭讪,说,围巾纯羊毛的,很漂亮。我说,上饶买的,是广东来的客人。她撩起头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广东来的。我笑了一下,没作声。她没穿棉袄或羽绒袄,只戴围巾,显然是来自温热地区,怕冷,临时添了围巾。另一个我北京的朋友对她说,我住610房,你住哪个房?那女的笑笑。出了电梯,北京的朋友一直跟她到房门,说,哦,原来是邻居。到了房间,北京朋友抽了一根烟,拿起宾馆电话,打到她房间:“我就是刚才在电梯里那个人,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你已经约了人吃饭啦?那我九点钟给你电话……约你没什么事,就想和你聊聊……要不晚上一起去唱歌?哦,不喜欢唱歌,那楼下有咖啡馆。我们喝两杯?……你要那么晚回来?那我等到十二点再给你电话……第一次认识有心理障碍是吗?我就喜欢第一次认识的感觉。……”我们在边上窃笑他。他说,钓不到和钓得到都没什么,就喜欢钓的感觉,心里特别舒服,多好呀,第一次到一个城市,给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还真有急迫和怦然呢。旅馆在意外之间,成了邂逅、调情和做爱的道具。像个魔术师的舞台。舞台里有红手帕,有剪刀,有鸽子,有突然出现的婀娜女人,有酒瓶里冒出的白色烟雾,有玻璃桌,有玫瑰花。

在现今,旅馆扮演了什么的角色,很难有一个词去界定它,也没办法判定这个词是褒义还是贬义。——相当于一个人的隐私,旅馆是隐私的城堡。在革命年代,旅馆是异士刺杀人的好地方;现在是进行交易的好地方。人前不好说的话,到旅馆去说;人前不好做的事,到旅馆去做;人前不好训斥的人,到宾馆去训斥。一个朋友对我说:“我最讨厌宾馆,我所做的工作就是每天接待客人,和他们在旅馆里交易,吃饭喝酒唱歌苟合嫖娼,都是工作。”

旅馆是容易衰老的。它是异乡里冷却了的一个火盆。我们的手抚摸过去,满是灰烬,凉凉的但曾经的温度似乎还在。折叠的路途蛇一样蜷曲在火盆里。当然,我理想中的旅馆是修建在山顶上,在山顶湖泊边。山顶,是我们伸手触摸星辰的地方。山顶,是我们浮在云雾之上的地方。湖泊是苍穹的降落伞,把整个天幕降落下来,披在我们身上。神随星星一起降临。

弧形的郊外

我住过的蜗居,大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个。那时还是单身,搬家并不复杂,用辆自行车,来回驮两趟,就完成了。自行车是旧的,没有挡泥板,哗嘚,哗嘚。一趟是衣物,牙缸茶杯,随身听,一趟是书刊手稿。我就像远古的游牧人,马背上驮着帐篷,不断地迁徙。短的则住一个星期,铁路边住了三天,因忍受不了火车的喤噹喤噹声,搬了,在火葬场对面的民房,住了两天,因害怕洪水一样的哭声,搬了。长的则住了六年,在棺材坞。

棺材坞。一个让人惊悚的名字。它让一个陌生的人,勾联起羊群一样的坟墓,在树枝间缠绕的黑,难以消散的大雾,猫头鹰凄厉的尖叫。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它坐落在弧形的郊外,像个躺在摇椅上假寐的人,静听信江缓缓的水声。它是云碧峰森林公园的一部分,山冈戴翠。以前,它仅仅是个没有名字的山坞。一九八〇年,我单位和印刷厂选址建家属区,看中了这个窄小的山坞,说,就取名棺材坞吧。因为在文革时期,市区的知识分子都选择这里的槐树上吊,或服毒自杀。老一辈的人说,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几担白骨。一九九六年春至二〇〇一年秋,我就住在三栋一单元〇一室。

三栋建在陡坡上,三层,两个单元,死灰的水泥原色像一张岁月的脸。右边的小院,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裤,棉絮,咸肉,边上有一排红砖砌的矮房,里面堆放着杂货,木料,养着鸡鸭。左边的小院紧靠着斜坡,手腕粗的樟树披挂下枝条。站在外阳台看,樟树像一群跳芭蕾的女子,挺腰,仰脸,露出脚踝,静止在自己制造的风暴中。夏天,蚊子特别多,嗡嗡嗡,奸细一样。蛇潜藏在阴沟里,偶尔还爬进厨房间,盘在那儿,像一堆牛屎。进去做饭的女人,冷不丁地嚇得惊叫,骂她老公:“住在这样的鬼地方,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啊。官当不了,钱又不去挣。你看看,一个个都买房了,同一批住进来的,就你棺材一样移不动。”

住在三栋的人,无非是两类,要么是进单位不久的,要么是没钱买新房的遗老。说句实话,我是不愿和同事为邻的人,总觉得夜晚的秘密被熟人知晓,多多少少有点尴尬。但实在是搬家搬得烦了。

从棺材坞到我办公室,要走二十三分钟。我走路有点像无所事事的老头,背着双手,一边看漫游而过的信江,一边闲散地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一个人,是我每天要遇见的。她是一个脸色疲倦的女子,三十来岁,穿不同色彩的长裙,或者披风,脚上是高马靴,或黑色的泡沫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住在外边的坳口。她扎一条马尾松,脸上涂了厚厚的胭脂。那些胭脂经过了夜晚的长途跋涉,有了皱褶,像水渍后的白纸。我早上上班,走到市委党校门口,她正端一碗米粉回家。她的牙齿镶着白色的饰品,但并不轻易让人看见,她始终保持着肃穆又淡淡哀伤的面容。我想,可能整条书院路的人,都认识她。我们叫她“土鸡婆”。我(我们,日常生活的绝大多数)和她行走在同一条路上,但方向是相反的。早上,她下班,傍晚,她上班。我认识她的家人。她的老公是一个企业的下岗工人,整天坐在酒馆里喝点小酒。她没有上班的时候,就是在家里和老公吵架。她老公瘦小,脸粗粝,有酒晕的酡红。她老公骂人,就一句话:“你个贱×,你个贱×,不让人×,你就难过。”骂完了,就坐在坳上的台阶,双手捂着脸,双肩不停地抖动,有一条蚯蚓一样的细流,顽强地从指缝钻出来,顺着暴胀的青筋,悬在手背。而屋内摔碗摔脸盆的声音,会在整个大院炸开,哗得哗得,嘭嘭嘭。有时在深夜,女人恸哭的声音会改变夜晚的形状。我一直以为,棺材坞的夜空,是浑圆的,明丽的月亮犹如挂在少妇胸前的小奶桶。而“土鸡婆”的哭声,让我觉得夜空是尖形的,针一样。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适应不了这种形状,蜜蜂一样蜇人,在身体说不清的部位引起肿痛。现在我住解放路了,还经常碰到她。她依然保持那身装束,眼很空,走路鸡一样一摇一摆。

棺材坞也叫书院路一号。书院路因信江书院而得名。书院路是由棺材坞,山冈,食品厂,市委党校,医学院,市人民医院,市卫生局等名词组合而成的。像一根链条。但它并不繁华,甚至显得冷僻。一个没有多少人光顾的菜市场,倒闭的食品厂,稀稀拉拉的路边摊。更让我难以启齿的是,路面坑坑洼洼,车陷在水坑里,呼呼呼,咕咕咕,冒一股黑烟,泥浆哗哗哗。轰轰轰,熄火了。司机从窗里探出头,说:“妈的x,当官的就知道吃喝嫖赌,市区的路都不修。等我当了官,把这些人全拉去毙了。”当然,街上也有热闹的景象,一般持续四十分钟。那是傍晚医学院的门口,停满了小车,等女学生放学的。

有人问我:“你住哪里?”我说,棺材坞。怎么这么难听。我说,怎么会呢,当官发财不好吗?“当官发财?好。好。”棺材坞,确实没多少人知道这个鸟屎大的地方。更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一次我出差回来,快凌晨了,叫的士,司机死活要多收钱。我问他凭什么。他说,一是棺材坞算郊区了,二是那一段路打抢事件发生太多。他说的是事实。我的一个同事,她开了一家“八月练歌房”,有一次晚上回家,在家属区大门口,遇到了三个小青年。一个捂嘴巴一个拽自行车一个夺包。幸好医学院的几个学生跑步,看见了。同事脚踝骨折,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还留下了雨天骨痛的后遗症。大概是一九九八年吧,食品厂门口发生了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杀事件。这样的事件,每年市里会发生几次。我知道的杀人事件有好几桩,在鹅湖杀死过一个司机,出租车翻在田里;在皂头,在罗桥,在民主村,在去广丰的路上,都有。而在市区,还是第一次。出事地点离棺材坞才百余米。我去上班的时候,还看见地上一片血。黑色,苍蝇停在上面,几条野狗围在那里。

棺材坞往信江上游走两百米,是东岳庙,香火鼎盛,据庙里的和尚说,一个正月能收四十多万的灯油费。拜香的人自然虔诚,而能出手上千元灯油费的,一般是当官的,有钱的怨妇,企业主。有一个国有企业的老总,做决策,从不去论证,就问庙里的主持。主持说行,他就上,说不行,他就撤。没两年,企业就倒了。还有一个县里的领导,言听计从于住持,他的部下摸清路数,想提拔,就到住持那儿送礼。当然,这是坊间的说法。

我们通常的娱乐是打牌。一般在星期天,或星期五晚上。三个打牌六个看,单元里的年轻人全来了。某人在楼下吆喝一声,老刘,在某某家里开会。某某通常指我。我是单身汉,方便些。我早早地备了水,备了烟,把小方桌抹干净。忙了一个星期的人,受了一肚子的怨气的人,快乐得整天屁颠的人,坐在方桌上,牌狠狠地甩,桌子拍得咣咣响。嗓门最大的人,是老刘。他吸着烟,双眼紧紧锁住对手的牌,猜测对手还有几张主牌。他要指责谁是有道理的:怎么常规牌都打不来,牌要捅到别人的痛处。桌上叠着几盒烟,从好的抽起,烟壳空了,也差不多快散伙了。过了半天,又聚在了一起,嘴巴对烟出气,手对牌发狠。在夏天,我们都光着膀子,一边打牌,一边拍身上的蚊子。打完了牌,我们会发呆一会儿,说,人活得无聊。仿佛我们都有一腔驰骋千里的抱负。老刘说:“去我家喝稀饭吧。我老婆煎了辣椒,还有板鸭。”几条汉子喝得稀里哗啦,个个浑身淌汗。老刘说,这样喝粥,赛过桑拿。“想出汗,喝稀饭”。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搞广告的。有粥喝就快活,我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

我的居室是三室一厅一厨房,两阳台,一个柴火间。我要使用的空间是卫生间,卧室兼书房,阳台,小院。我没住之前,它空了两年。它像个寡居的妇女,老得特别快。黑墙(皮肤失去了光泽),天花板到处是蜘蛛网(愁结的心事),蚕豆大的蜘蛛在荡秋千(快乐是偶然的),大门的朱漆剥落(生活是需要精心打理的),露出麻斑(像过早枯萎的脸色)。

有一个房间还铺着草席,破棉絮。帮我翻修的表弟说,是要饭的人过夜的。四处弥散腐败的气息,空气里盛得满满的阴凉,浓烈的地气——仿佛是挖开的坟茔。而我突然喜欢上了它。我觉得它像我——一个人,会被什么东西喻示,在自己事先毫无察觉的某一天,突然呈现出来。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夜谈的场所。我的一个朋友,叫经理。他是做产品推广的,经常来玩,骑一辆破烂的摩托车,唔唔唔。他带不同的女人,一般是医学院或职业学校的学生,也有小酒店的服务员。有一次,他对我说:“你说怪不怪。我和老婆做那个,三下两下就没了。而和这些女人,战斗力特别强。”我的房子成了他临时的战场。我认识其中的一个,是某中学的学生,十七岁,在歌房兼职。后来她去了衢州,做了一个房产商的二奶。她还和我的朋友来往。前两天,我朋友还谈到了这个女人,说,女人怎么这样容易老?才八年的时间,她已经老态了。

那些年,我好像活得特别匆忙,差不多都在晚上十点以后回家。前两天,一个退居二线的老领导,从相册里翻出一九九五年在鄱阳湖游艇上的照片,我几乎都不认识自己了。我穿一件白色的短袖,头发鬃毛一样,靠在船舷上,样子有点羞涩。一九九六年开始,我的头发脱得厉害。我一度为此焦心。我越来越像我的祖父——额头很高,头发稀少,静默地抽烟。棺材坞成了我夜间停靠的驿站。

偶尔空闲下来,我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或者在小院里,躺在摇椅上看天空。我没有电视,一个随身听倒是用了多年。磁带一定是宝丽金出的,我只买张学友、蔡琴、童安格、陈慧娴、梅艳芳的专辑。要看电视,就去隔壁器器的家里。那时器器刚从珠海回来,嘴巴上叼着烟,涂紫色的口红。大院的人背后说她,把她说成靠身体淘金的女人。其实她是一个严谨的人。她很懂股票,分析得一套套,颇有斩获。她的脸白皙,水波一样散开的微笑,就连满口四环素牙也别有景象。她正在和一个公务员恋爱。她订了婚,也选了婚期,还是没有成。那个男的,脾气暴躁,躁起来就打人。有一次,她跑到我家里,脸上苍白,问我:“人是不是有宿命?他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说着说着,她蹲到了地上,头埋在弯曲的双臂间,浑身颤抖。隔了两年,器器再找了个男朋友,是一家企业的部门主管。那个男的,高高瘦瘦,很斯文,戴副眼镜。临近结婚,又分了手。听她说,那个男的,过于务实,除了挣钱,什么都不感兴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从珠海回来。

在大院的门口,有一个守门的老头。每次见了我,都会问:“你今天看到小李吧?”问多了,我也懒得搭话。小李是我的一个同事,做超市亏本,欠了一屁股的债,早跑了。也欠了这个老头的钱。听老头说,是一万吧。老头第一次说,我很同情他。他说得声泪俱下,手不断地摸眼睛。说,我一个守门的,存一万块钱要多少年啊,你看看,我的衣服,还是民政局发的,穿了八年,我还舍不得换。老头还以为小李在单位上班。平常,老头帮邻居换换煤气,补补皮鞋,也能挣点小钱。有时,我会到他那儿打电话,四毛錢三分钟。我讲话,他就站在边上看手表。他有些远视,把手抬高到灯泡的位子,眯起眼,说:“小傅,你天天吃馆子店,什么时候也带我去吃。我还没上过馆子呢。”值班室有十平方米,铺了一张床,摆了张小桌。桌上是剩菜,油炸花生米,电话机,一堆啤酒瓶盖,桌下是补鞋机,门背后放着两把锄头,门口边摆了一个煤灶。

其实,我说棺材坞是一座山冈,是视觉的误差。它有三个小山冈组成一座山峰,有两条山垅。整个大院有三栋中层建筑,六栋油毛毡搭建的矮房。矮房人家养了鸡鸭,种了菜地,有的还养了猪。我并不喜欢棺材坞的春天,树木过于翠绿,蚕豆花紫艳艳的,尤其是毛竹,擦了猪油一样亮亮的。一个油头粉脸的春天,让人的呼吸都是粘湿的。而秋天就不一样,枫树红红的,阳光照下来,透出金黄。连片的毛榉,枯萎的叶子还没有飘落,松树和针杉散发女人一样的气息。是的,棺材坞像一只晒秋阳的老虎,色彩斑斓,懒洋洋的,打着鼻息。

我搬出棺材坞已经四年,和我同一批住进去的人,都搬了,其中的少数当了官发了财。现在一条花园式的路修了进去,棺材坞还没拆迁,但它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它临近的食品厂已支离破碎,四处堆叠着瓦砾、砖头、破烂的门窗,新开发的房价暴涨。而棺材坞的大门口多了摆摊的人,有的卖包子,有的卖清汤,有的擦皮鞋,有的修自行车。场地并不宽敞,以致显得过于拥挤。他们的生意都很清淡,顾客都是大院里的人。他们的企业在二〇〇二年被我们称作外商的浙江人收购。浙江人手中的地块,涨了三倍多。棺材坞的人还会到印刷厂转转,但厂里的人都不认得了。

我不知道棺材坞以后会改成什么名字,据说,地产商要在那儿建一个高端的社区。我想,棺材坞,以后也不会有别人想象的那样繁华,以前也不会有别人想象的那样冷僻。就像一个人,总要历经变迁。变迁是命运,是生命的常数。

灯火渐黑的身体

从窗户看下去,一条半弧形的步行道弯进住宿区。道路两边是浅黄的草坡,草坡上种着两株樱花、两株广玉兰和一株木槿花,一棵藤蔓蔷薇从矮墙垛上垂下来,开出粉白的花。四月的阳光煦暖,有丝绸的质感,绵绵柔柔。樱花大朵大朵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她站在步行道的岔口上,双手抄在裤兜里,看着木槿花。或者她只是朝木槿花看,目光并不具体落在哪儿。也许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什么也不看,只是一个人站站而已。我来这个单位上班,已经有一个多月,在两百多号职工里,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个人——在上班第二天,我上办公室进楼道时,她迎面而过。她穿一件蓝色的羽绒袄,表情哀戚,鼻子有些塌陷,眼睛凹在突兀的眉骨里,脸瘦削,向我微笑时,愁郁像一股沉在水里的淤泥翻上来。

在上班的第一个星期,我最早到签到室,看一个个同事签到,以便于把脸孔和名字统一起来。她蓝色的羽绒服长过膝盖,有些夸张地把瘦小的身子空空地装在里面,像大包装盒里放着一个小物品。她通常是最后一个签到,扁头鞋拖地的声音从办公室的拐角传来,没有节奏,软绵无力。她一只手抄在裤袋里,一手压着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殷××。她的字看起来,和一团蜘蛛网没啥区别,笔画相互缠绕,字浮在纸上,似乎吹一口气就能把字迹从纸面上刮走。

“小殷,你在想什么呢?”有一次,我路过她办公室,见她看着窗外,眼睑低垂,脸部的肌肉收缩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漩涡。我主动向她打招呼。她抖了一下身子,露出几颗牙齿,也没回话。她坐下来,看着我,又低下头做事。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我看到她工作之余,一个人在散步,走一会儿站一会儿,看一个地方发呆一会儿。我从没看见过她和别人说话。单位里的同事,在工作不忙的时候,会来我这儿坐坐,谈谈自己的工作、经历、近年取得的成绩、家庭、婚姻、恋爱、爱好。有一次,我正在看所有职工档案,她推门进来。我说,你坐吧,不要客气。她站沙发边上,两只手交叉地搓着,反反复复,脸上极力挤出笑容。她的头发披在衣领上,不是一缕缕的,而是一绺一绺纠缠。头发上还有几粒花粉,我猜想她可能刚刚在某棵树下站了一会儿来我这儿了。我泡了一杯茶给她,她端在手里,捂着。我说,你有什么事情吗,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四月,是一个和煦的月份,我都穿衬衫了,她还穿羽绒袄。羽绒袄的衣襟上,有渍水阴干后的痕迹。渍痕一条条,上粗下细,显然有蠕动下淌的渍水滑流过程。她看着自己的扁头鞋,说:“我……。”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站了十几分钟,出了门,又返身回来,把茶杯放下,笑了一下,再出去。我站在门口,送她。她扶着楼梯扶手,下楼,身子缓慢。她下楼,我看起像是在过河。

樱花完全凋谢了,楼前的合欢又争先恐后地开起来,争分夺秒,不甘寂寞。合欢花头梳一样往两边分出浅红的绒毛,落下来,盘旋着,像一只欲飞欲停的彩蝶,随风停在栀子花丛里。墙边的月季,一捧捧地怒放,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和池塘里游鱼掀起的水波,相互映衬,成为湛蓝天空的一部分。

一次,一个资深的同事谈起单位哪些人未婚时,说起她。同事喝了酒,脸色酡红,似乎有些歉疚和无能为力。他说:“小殷进单位三年了,进来时是个活泼的本科生,省名牌大学毕业,好多小伙子都爱慕她,她乒乓球打得可好了,小伙子都抢着和她打球,可她没一个看上的。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外单位的男同志,经常约她出去吃饭,散散步什么的。隔了一年,小殷订婚了,后来又吹了,具体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她是个漂亮的本科生,刚来单位时,可美了,翘一条长辫子,左甩右甩,特能讲笑话。可惜了,差不多有一年多不和同事说话了。我尝试着,给她介绍男朋友,条件也还好,她看都不去看。”其实,我也猜想,大概是她的私人生活,給了她很大的困扰和刺激,以至于此。她给自己砌了四方围墙,围墙上还加了盖子,她在这样一个空间里,被黑暗完全包裹着。我几次看见她站在办公室的窗户下,看着窗外,沉默着,我很想找她聊聊,但又欲言又止。

新年上班,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和她谈谈。我们在池塘边散步。池塘边一排突兀的柳树,浮了一层浅绿,像毛绒黏在枝上,随风摆动。在初春即降深冬消隐之际,没有比树发芽更重要的事情。杨柳有八株,在池边一字排开,已有八年,主干直径约三十公分。我问了很多话,可她怎么也不回答我,只对我露出浅浅的微笑。杨柳是春风的一个外延,燕子是另一个外延。燕子还没来,树梢上停满了鸟儿。有山雀、黑鸫,野鸽子在地上啄食,扑腾着灰褐色的翅膀,啾啾啾,院子里充盈了鸟声的气流。我在树下,看梢上鸟儿,鸟儿蹦跳着,不时吃芽儿。鸟儿忽地飞往池塘另一边的芦苇丛,可隔不了几分钟,又飞来。鸟儿叫得我心里生出空空的虚妄感。杨柳兀自发青,静静的,勿喜勿悲,时间深处枯荣。平时,我特爱鸟儿,我也常站在桃园里或池边观鸟,尤其在深秋,麻雀、黑鸫、山雀、鹁鸪、灰雀,到处都是,在草地,在芦苇丛,在樟树林,在桃林,飞飞落落,相互嬉戏,唧唧唧唧,多欢快自由,唱着歌求偶,拍着翅膀交配,在低矮的梨树桠上筑窝,把柿子啄烂,把蔷薇果叼得满地,殷殷一片。春风来春风去,迷蒙细雨恰好湿了泥尘。这是我唯一一次和她散步,什么也没谈出来。

学年度的工作完成,已经到了六月底,一些新到期的职工合同,需重新签订。因所牵涉的人员比较多,签约工作从四月底就开始了,只留了几个人员没签。小殷是其中之一。我把她请到办公室,说,合约到期了,你有什么计划吗。在是否续约的问题上,我纠结了很久。事实上,小殷已经不适合工作,需要治疗,而这样的事情,她个人不提出来,我又没办法建议。作为单位,也不适合用这样的人工作。她站在我桌前,低着头,极力让笑容浮上来。我撕了两张面巾纸给她,示意她擦擦鼻子。我把合同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长长的三页,她还是没说一句话。要不你请假一年,以后再说?我说。她穿一双黄色皮质带扣的凉鞋,右鞋头的两根皮条断开,往上翻,露出两根脚趾。她看着我,深凹的眼睛有一种东西,溢满,水雾一样的东西。我说,这样吧,基本工资不加,工作量减半吧,好好工作吧。我把字签了,递给她。她签了字,躬了一下腰,走了。我靠在沙发上,请了一个女同志进来,说,以后你有时间多陪小殷散散步,聊聊天,多帮帮她。我又请了一个小年轻的女同志进来,说,你以后跟小殷住一个套间吧,机灵点,能照顾她就关照一下。

十月份,我柜子里翻出一本《转眼看世间》的书,是藏学法师写的,很是精妙。这是上个月,我陪王雁翎老师去九华山甘露寺看望藏学法师时所获赠的。藏学法师是甘露寺的住持,一九九二年毕业于九华山佛学院,对佛学、书法都颇有造诣,文章幽静洒脱,造化于外,有大雅的质朴之气。这样的书,很适合小殷读。我把小殷叫来办公室,说,给你一本书看看,佛学能洗去眼睛里的灰尘,能明目净心眼。书的封面是牛皮纸,摸起来,有摸甘露寺墙砖的感觉。她拿起书,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说了很多宽慰她的话。她时不时地点头,泪水也一直在流。

过了一个月,她以书面的形式,提出请假修养半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殷的父亲。他是来办理女儿请假手续的。五十多岁,矮个子,前额上方的头发全没了。他穿一双黑皮鞋,鞋面上全是泥浆,厚厚的棉袄使他显得比较笨拙。他坐在我电脑旁的藤椅上,吸着烟。说起女儿时,他不时地用衣袖揩眼角,看一会儿天花板,叹几声长长的无奈之气。

“我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老大结婚了。这是老二。在街上也买了房,前几年,我在县城包了一些小工程做,挣了几个钱。老二毕业那年,我们全家都高兴,进了你单位,说明老二大学没白读,我知道进你这儿工作比较难。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老师都喜欢她,成绩好,听话,乖巧。我也喜欢这个女儿,送她上学放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后,谈了一个男朋友,很恩爱的两个人,我都盼着做外公了。可最后还是没成,说吹就吹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儿也不说。在你单位上班,我还放心一些,领导同事对她也关照。哎,不上班半个多月了,除了吃饭,她都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干啥。我想陪她说说话,她就是不开口。我也干坐着。我都不敢离开家门半步,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我带她去几个医院看了,说是患了抑郁症。这是个啥病呢,叫人不说话的病。药开了,她一片也不吃。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听医生说,害这种病的人,怪多的。也怪我,她谈恋爱时,关心得少。哎,谈一个恋爱,害了自己。你说,我怎么办呢。这两年,她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头发都白了。我心疼啊,又不知道怎么办。哎。”他说话的时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用力吸,恨不得一口把烟吸完。

到了第二年春天,一天中午,我去商场买袜子,在商场前的湖边,有一条回廊形的人行道,我看见一个瘦瘦的背影,慢慢地拖着步子,红色的羽绒袄沉重地下垂。我一眼认出是小殷。但我并没有叫她。她在湖边的麻石台阶上,坐下。我买了袜子,又去别的单位办事,转了一圈,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看见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子,低垂着头,头发把整个肩膀盖住了。大概在一个月之后,小殷带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进我办公室。她说,我想回来上班。我说,那怎么可能呢,你的岗位已经被人顶上,再说,你继续上班,我也不放心。她再也不说话了。两年了,这是我听到的唯一的完整句子,出自她之口。她的声音低低的,像流在水泥地上的小股水流,弯弯扭扭,流着流着,孱弱下去,吸着地面的灰尘。陪同她来我办公室的人,是她的叔叔。她叔叔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短小身材,墙垛一样结实,额头上暴出颗粒的汗珠。她叔叔说,现在家里有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怕出意外。他叔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他说,我们都不放心她,有时候早上出去,在湖边走一天,漫无目的,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饭也不吃,我们只好跟着,劝她也劝不了,不说话,怎么办呢。我说,这样吧,你把离开单位的手续办理一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看医生是首要的,多关爱一下。

下了楼,我站在窗户边,看着她走过弧形的步行道,在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儿。她的脚步像被一股湍急的水流包裹着,她整个身子也被水流包裹着,使她渐渐下沉,溺于水中,双手抓着空气,张开嘴巴急促地呼吸。

之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前几天,同事清理她办公桌时,看见一本扉页上写着“傅菲先生教正 藏学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二日”的书,收拾起来给我。我摸着书,看着勒口上藏学法师的肖像,心中一片茫然。我从抽屉里,翻出“职工电话表”,找出小殷的电话,打过去,电话里传来“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提示语。我颓然而坐,半天没有言语。窗外是一棵合欢树,正在喷发新绿的针叶。

这棵树我几次想砍了,但一直没砍。它太难看了。一米之上有大瘤,鼓鼓的,像歪脸脖子上的瓤瘤;两米之上有黑黑的刀口,密密麻麻,刀痕叠着刀痕;三米之上,是两个大分叉,伸出粗壮的枝。整个树身斜歪,歪得扭曲,像个大麻花。冬天,树光着身,细细长长的叉枝停了許多乌春和鹧鸪,叶子一片也没有。积雪压在枝上,薄薄,透明。这树栽了好几年啦,疯长,树冠太大,把桂花全遮了,我砍了几次桠,砍不好,留了疤,把一棵树糟蹋了。惊蛰之后,地气往身上烘,太阳贴着屋顶转。雨水适时而至,哗哗哗,顺着草坡汩汩往低洼里淌。春天赶着闪电的马车来了,一鞭一鞭地抽,一路狂奔,在我的竹林里、果园里、松林里,停了下来,把踢着蹄儿的马拴在树下,再也不走。樱花炸开了,嘭嘭嘭,在寂静的夜里把人惊醒。伏在地上的草抬起了尖细的头,银杏耷拉翠黄翠绿的眼睑。那棵丑丑的树,枝条上抽出了针一样的叶。叶有细毛,深绿浅黄,间杂着。毛茸茸的,使我觉得春天特别温顺,柔软。树下的酢浆草蔓延了一大片,淡白的花蕾羞涩地打瞌睡,惺惺忪忪,慵懒,怎么睡都解不了春困。谷雨到了,丑树上全是梳子一样的叶子,在风里轻摇,蜜蜂嗡嗡嗡。蜜蜂把树叶当作了秋千,吊在上面,晃着。叶子里长出一种水红灰白的花儿,像一只只蝴蝶停在上面。这么一群蝴蝶,有点迷乱人眼,雨水扑打下来,它们也不飞离。阳光是一只翅膀,雨水是另一只翅膀,在枝上停歇,卿卿耳语。风来了,蝴蝶上上下下翻飞,有的坠在花圃里,有的坠在水沟里,有的坠在别的树冠。风中的蝴蝶,是春天叮叮当当的耳环。

合欢花开,看起来像是飞舞满树的蝴蝶。单位的女同志,站在树下,用手机自拍,摆各种嗨皮的姿势,笑得开心灿烂。小殷以前也会在树下和同事们合影。可我现在一个人也没看到。空落落的一棵树。

合欢。合欢。我在窗前,念了一个早晨。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