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孔雀东南飞

2017-10-18少一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东南

少一

孔东南习惯午睡,每天午饭后活动半小时,然后,瞌睡虫像约定好一样,通过哈欠发出强烈信号,邀他准点休息,时髦说法叫睡“干部觉”。处在现在的位置,孔东南往往身不由己,生活规律时常被打乱,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的午睡都雷打不动,哪怕出差赶路,他也要把坐椅的椅背往后挪挪,仰倒一点,眯瞪一会儿;否则,一下午脑袋昏沉,迷糊不清,工作效率极差。办公室主任好情商,知道他这习惯,特地给孔东南办公室添置了一张折叠沙发,打开能当床用,折起来就可以坐人。

可是这天中午,孔东南的午睡让门卫彻底给搅乱了。

孔东南脱掉外套,刚要躺到沙发上去,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欢快乱叫。关伯报告:孔局长,有人要见你。

孔东南提醒道,关伯,现在是午休时间,你不知道?

关伯当然知道单位一哥有午睡习惯。他吞吞吐吐给孔东南解释,她们从老远的地方来,说话怪腔怪调,嗯……说是急着要见你,我怕耽误大事,所以才……

关伯这般处事,说得好听点是工作责任心强,说句难听话就是脑袋不开窍。他碰到事情喜欢自作主张,一点也不圆滑。就拿这事说吧,孔东南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可他还在电话里一个劲唠叨,简直拿他没办法!

孔东南耐着性子说,你给人家讲清楚,谈公事请在下午两点半上班后来,谈私事要到八小时之外。

关伯来一句,局长,是两个女同志。他说话的声音明显低了许多,有替人做贼的心虚。

女人就非见不可吗?关伯,你什么意思啊?

这下轮到关伯说不清楚了。关伯把话筒移开,问身边女同志,喂喂,你们哪里人,到底嘛事找孔局长?

趁着关伯和女同志说话,孔东南将电话不客气地扣掉,好像稍一犹豫,电话就会在他耳朵上生根,再也拔不下来。

这件事情已经惹得孔东南颇不高兴,他就是要用这种失礼让关伯为自己的愚蠢受个教训。

关伯并没吸取教训,他的愚蠢远远超出孔东南的想象。没多久,他居然把女人给孔东南直接领上门来。

两个外地女人,点名找自己有什么事呢?对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要不然会有电话预约。孔东南仰躺在沙发上,脑海里把某些私生活细节仔细捋过一遍。这些年自己在与异性交往方面虽说不上百分百清白,总体来说还是处理得比较慎重的,应该不会有人无端打上门来啊,更何况一来两个。

孔东南的瞌睡虫让关伯的电话彻底赶跑。他翻来覆去睡意消弭,随后就听到咚咚的敲门声。

关伯身后立着两个版本相同的女人,让孔东南一眼看出了穿越感。她们除了年龄上看得出悬殊,再就没什么差别了。那高矮、那身段,那眉眼、那肤色,全都一个模子。如果不是随后女孩叫了一声妈,孔东南宁愿把她俩看成一对姐妹。

年长的女人见到孔东南的第一眼,脸上就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她把一部分目光旁逸到关伯身上,显得有所顾忌,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说,长长久久地却不出声,眼里早已噙满泪水。一旁的女孩儿叫了一声妈,同时用眼睛的余光也朝孔东南瞥去一眼。孔东南从那眼神里读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亲近、羞怯、幽怨、嗔怒……

关伯还算识趣。他或许看出点什么机巧,微微哈了一下腰,然后点点头离开,回到自己岗位上去了。

盘妹,怎么是你?见关伯走远,孔东南叫了年长的女人一声。

作为回应,被称作盘妹的女人说,孔连长,十六年,我们娘俩总算把你找到了。她拉拉身边的女孩,孔雀,这是你爸,快叫他。

孔连长——孔东南留意到,盘妹对他的称呼正式而生硬,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总算把你找到了——这话更是含义深刻。它强调的是寻找者的主观性和正能量。在这样的寻找里,孔东南似乎扮演了一個并不光彩的角色——他躲躲闪闪,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最终还是被挖了出来!

女孩没叫。她定定地看着母亲,目光里充满犹疑和哀怨。显然,认一个素昧平生的“爸”,她还没准备好,接受起来有难度。

叫啊!盘妹对女孩的表现不甚满意,从小到大,你不是天天要我带你找爸爸吗?你不是一直怀疑妈妈的话和自己的身世吗?现在找到了,你连叫一声都不敢,你就这点出息?我们大老远跑来,为的什么呀?一连串的诘问之后,盘妹开始啜泣。

同样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还有孔东南。女人的话让他显得神情慌乱。他朝两边廊道看看,然后挓挲着手,笨拙地摆出迎宾的姿态,将母女俩让进办公室,就手把门带紧。

房间里空调制造出的冷气与室外比是冰火两重天,虽然拉满窗帘,但太阳的强光跳过窗口刺透帘布,还是把室内照得一片透亮。

坐吧。孔东南指指沙发,见母女俩满脸汗水,顺手拿起遥控,把空调摁低两度,自言自语地说,太热了,跟大瑶山那边差不多吧。

你还记得大瑶山?盘妹没正面回答孔东南的话,他们彼此清楚,孔东南纯属没话找话,他的问题无所谓回答不回答,倒是盘妹这么一强调,把孔东南拉回到十七年前。

那年初夏,他带领全连官兵开进大瑶山,临时驻扎在盘妹所在的村子。部队除了丛林作战训练外,还有一项军民共建的政治任务。上级要求每名干部利用军事训练间隙走进瑶寨,和瑶民打成一片,结下鱼水深情,共同谱写边疆军民团结的篇章。

那时候,孔东南年轻,高颜值的面孔加上一米八五的魁梧身材,配上戎装,走一路亮一路,浑身洋溢着阳刚的军人气质。盘妹比他更年轻,是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儿。就在那样一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孔东南和盘妹相识了,相爱了。“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在孕育了刘三姐情歌对唱的瑶乡,他们超越民族的爱情故事最终落入俗套,昙花一现。就在他俩春风一度的第三天,孔东南所在的部队突然接到紧急调防命令。军令如山,他连和心爱的盘妹道一声别都来不及,就连夜开拔到上千公里外的新营地。也就是在那年冬天,部队精简整编,孔东南把一段山盟海誓的爱情丢在大瑶山,转业回了乡,然后安置工作,结婚生子,生活按部就班一路走到今天。

他做梦都没想到,十七年前的那个月夜,大瑶山深处的一场激情幽会会给自己今天的生活埋下伏笔。它就像一个魔术,尽管观众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悬念揭开的那一刻,展现在眼前的仍是意想不到的惊愕!

现在,这个意外就摆在孔东南面前——孔雀。她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像孔雀一样美丽灵动的女孩。她整个身材已经显山露水,玲珑有致,头发乌黑油亮,亚热带阳光的照射在她脸上留下恰到好处的红晕。孔雀与孔东南的父女关系跨越十七年时空,已经让盘妹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和缓冲。这一点,别说未成年的孔雀难以接受,即便是孔东南一时也感到茫然无措。

你们是怎么找来的?话一出口,连孔东南自己都知道,这个问题问得超级愚蠢,但他绕不过去,必须面对。

这重要吗?盘妹的话有些呛。

这显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女俩已经来了。倏忽间,房间里暗淡了许多。太阳大概没入云层,收敛起了它的锋芒。

不管怎么说,能见面就好。孔东南的话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要让盘妹放心,自己对这次相隔十七年的重逢是发自内心的欢迎。

在接下来的交谈里,孔东南得知盘妹母女俩是两天前到达这座小县城的。她们从大瑶山步行出山,然后坐汽车,转火车,一路辗转颠簸了三天三夜;孔东南也得知,母女俩到达小县城后,先是在火车站附近一家简陋的私人旅馆住了下来,然后跑县武装部、人事局,最终追到司法局,直到敲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孔东南刚知道,十六岁的孔雀姑娘才初中毕业,过完这个暑假就要到当地一所民族中学上高中;孔东南还得知,盘妹一直在外打工挣钱,将女儿养大成人,供她完成学业。

这么多年,你一个女人独自把女儿带大,可想而知吃过不少苦。盘妹,我要感谢你。

孔东南的话算是一个阶段性小结,他猜想只要自己不否认孔雀是自己的女儿,盘妹下面将要谈及的话题应该就是此次她们母女寻亲的目的。

可是,这样的话题太过敏感。哪怕只有一丁点风声漏出去,不需两小时,“十六岁瑶女千里认父”就会成为小县城街谈巷议的八卦新闻,随之而来的舆论风暴将摧毁孔东南半辈子用奋斗和艰辛挣来的幸福生活。

焦虑中,电话进来了。戴蓉问孔东南,你什么时候过去?

孔东南的思维还停留在和盘妹交谈的状态中,压根没反应过来。他问,什么过来过去的,你说清楚点。

戴蓉说,孔家长,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昨天约好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吃晚饭,你不会变卦吧?

孔东南猛然想起今天是儿子十岁生日,他干爸做东,要请孔东南一家子吃饭。儿子孔飞上午补数学,下午练跆拳道,吃饭只能安排在晚上。孔东南回戴蓉说,约定好的事会变吗?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说完这话,孔东南发现盘妹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自从孔东南上位司法局长后,戴蓉就改口称他“孔家长”。家长与局长内外有别,戴蓉的称呼里夹带的提醒和暗示昭然若揭,削弱权力的意图不言自明。

电话里,戴蓉还主动提出来,我在乡下招生,回来正好路过司法局,你如果不想开车,我可以顺路捎上你。

孔东南心乱如麻,断然否定了戴蓉的提议。

孔东南赶到时,孙邦定夫妇和戴蓉母子俩正围坐在包厢的圆桌边讨论一个什么热点话题。主宾席位置自然非孙邦定莫属,他左边坐着夫人章晓虹,右边是戴蓉,孔飞挨坐在干妈身边,正埋头玩手机游戏。桌面上三个火锅炉子热气腾腾,周边摆满盘盘碟碟和一次性消毒碗筷。服务员侍立一边,一身打扮带着特定时代的军人印记:草绿色军装让腰带束紧,两边领子上对称缀着红旗领章,帽檐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见孔东南推门进来,她两脚跟一碰,右手翘成兰花指,唰地比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軍礼,引导客人入席。

时下风声吃紧,孙邦定和孔东南都顾及身份,即便是这般自掏腰包的家庭式聚餐,太张扬的地方也不敢随便开吃,加上高档餐厅的口味都大众化,没特色没风味,价格还不菲,所以就约定在了“人民公社大食堂”——真亏现在的商家想得出,一个农家餐馆,不怕往老土里旧时里弄。消费者的心态更是没边得邪门,好日子过腻了,谁都想忆苦思甜一把,于是纷纷把历史的倒车开往这里——“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生意奇好。

孔局长,坐吧,就等你了。孙邦定没抬屁股,表明自己的东道主姿态。

孙县长,对不住,下班时有上访户赖着不走,晚来一步,让你们久等了。孔东南完全是无意识的,可把盘妹母女俩说成上访户,连他自己都心虚。

孙邦定“嗯”了一声,说,上访户的事情要引起重视,今年我们政法战线的目标是零上访。

不要紧,贵客都是后到。戴蓉把身边的座椅挪开点,示意孔东南挨她坐。她的玩笑半真半假,既是给孔东南找台阶,责怪他怠慢人家的意思也听得出来。

章晓虹马上打圆场,孔局长可不像你们两人,一个甩手官,一个教书匠,想什么干什么,人家可是管着上百号人的大局长。

章晓虹这话一出口,孙邦定和戴蓉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目光相撞的刹那,戴蓉迅速将视线转移,落在章晓虹脸上,章妹,你戴姐是个散淡惯了的人,刺激一下无所谓,不是我要向着老同学说话,孙县长可是日理万机的父母官啊!你别把我和他扯一起,这对领导不公平。

孙邦定纠正戴蓉的话,今天坐这里,我们就是一大家人,没什么领导不领导。飞宝,你说呢?

我同意干爸的话。孔飞停下手里的游戏,隔空对孙邦定眨巴着眼睛表示声援。在许多场合,这对喊喊叫叫的父子比亲生的还亲,似有一种天然的契合。

干妈赞赏地摸着孔飞的头,向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马上从旁边端出一盘插了蜡烛的生日蛋糕,直接放在章晓虹面前。

过来,儿子。章晓虹伸手揽了揽孔飞。孔飞很乖,侧过身子偎进干妈怀里。然后,章晓虹起头,大家合着节拍,一起唱生日歌,四个大人都把笑盈盈的目光投向孔飞那张稚嫩的脸。歌声飘荡,烛光摇曳,菜香四溢,这温馨的场景让孔东南渐渐有些失神。他想到了远道而来的盘妹母女俩。

此刻,她俩被孔东南临时转移安置在了城东城郊结合部的一栋房子里。他想,她们这时候也该吃饭了吧?今天如果不是儿子生日,如果不是孙县长夫妇做东替儿子摆生日宴,这顿晚饭他无论如何都要陪盘妹母女俩吃才合情理。

干妈在手把手地教孔飞许愿:面对蜡烛,双手合上,闭紧眼睛,把最美好的愿望在心里默念一遍,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

孔飞歪着脑袋问干妈,许什么愿?

戴蓉说,在未来一年中,你认为最美好的愿望或者是最大的心愿就许出来,记住,许完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孔飞人小鬼大,他的目光在大人间溜一圈,最后落定在干妈脸上,抿嘴笑笑,然后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

许完愿,该是吹蜡烛。四张嘴都凑上去,气往一处去,只有孔东南僵着没动。戴蓉不知他在想什么,桌底下拿腿碰了碰他,孔东南放野的心思才草草拽回来。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孔飞究竟许了一个怎样的宏愿。可这顽劣的小家伙踮起脚尖,只扳住章晓虹的脖子,嘴巴凑近她耳朵嘀咕了一番。

章晓虹听完孔飛的话,脸上现出羞赧的红晕。她一把将孔飞搂紧,俯下身去,把脸贴在孔飞的小脸上蹭来蹭去,心里似是装着满满的幸福,嘴里喃喃道,飞宝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干妈不需要生弟弟,也不需要生妹妹,干妈有飞宝就够了,有飞宝这样的儿子就心满意足了。说话的同时,章晓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红包,当生日礼物送给孔飞,嘱他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替干爸干妈争气。孔飞不推辞,孔东南两口子也没阻拦。这是孔飞每年生日的保留节目,习惯了,也就没那些多余的客套。

章晓虹刚才的话不仅出卖了孔飞的秘密,也等于把自己的伤疤又戳痛了一下。先天性输卵管阻塞堵死了章晓虹孕育生命的通道。她过去一直在看医生,看过的医生都信誓旦旦,从理论上讲,输卵管堵塞是可以治愈的,章晓虹生育的希望还在。她相信医生的话,就一直满怀信心地折腾,吃药、定制食谱、心理调节,就连每次和孙邦定行房都变着花样勤勉卖力。然而,她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期待中的奇迹并未发生。老人有言,女人不怕丑,生到四十九。章晓虹可没那份耐心,迈过四十岁门槛后,她彻底放弃一切努力,不再相信医生那些骗人的鬼话,也不再折磨自己,认定这辈子就是丁克的命。

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猴精。平日孔飞从父母的言谈里明白了什么才是干爸干妈最大的心结,因此,他的生日愿望与其说是许给自己的,倒不如说是替干妈许的,怪不得章晓虹听了动容。

戴蓉和孙邦定的同学关系是在他们高中毕业失去联系十年之后得以重新确认的。那时候,军转干部孔东南和司法局文印室打字员姑娘戴蓉旷日持久的恋爱已经瓜熟蒂落,正筹备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可命运总是在关键节点上开玩笑。就在他俩正要迈进婚姻殿堂时,司法局临时出台政策,要清退所有编制外的聘用人员。戴蓉原想在司法局谋得一个饭碗的愿望落空,成了一名资深待业女青年。这个社会既然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人人就都得憋着尿劲往上争。像戴蓉这样的,如果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保障,想把孔东南抓手里攥牢,难!她都二十八岁了,如果还不把握时机将自己嫁出去,剩下去的风险在所难免。可是她的美貌不能当饭吃,孔东南身为在职军转干部,要身份有身份,要模样有模样,虽说也有了三十二岁,但男人的三十二岁是可以换算成女人的二十三岁的。他需要重新评估未来的这桩婚姻,看看是否要把自己吊死在戴蓉这棵空壳树上。

恰在此时,戴蓉听到消息,新调来主管政法和教育口的副县长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孙邦定。孙副县长的到来不仅增加了戴蓉与孔东南谈婚论嫁的筹码,在随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也彻底改变了戴蓉和孔东南家庭生活的走向——孔东南迎来仕途上新的曙光,从一名基层骨干起,一步一步爬到司法局长的高位;儿子孔飞认了孙邦定夫妇做干爸干妈,两家人的情感纽带随着章晓虹生育希望的破灭变得更加牢固紧密;戴蓉努力几年获取的那张自考文凭终没荒废,由老同学出面运作,最终在县城唯一的一所职业高中站稳了脚跟,捞着了个旱涝保收的饭碗。

在孔东南看来,章晓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的幸运是她碰到了孙邦定这样的好男人。从民间立场来说,世界上没哪个男人会真心原谅妻子的不孕不育,这比女人红杏出墙更让男人无法释怀,而孙邦定的悲哀恰好就在于他脖子上套着副县长的枷锁。他可以有一千种理由抛弃章晓虹,实行婚姻重组,唯独不能因为章晓虹无法生育而发表独立宣言。在这个操蛋的社会里,名誉和地位早已成为一道魔咒,它能操纵人的心智,让你着迷一样放弃一切世俗欲望,朝着偏离人性本能的方向走。在孔东南知情的几乎所有场合,孙邦定永远都是那样淡定、达观、睿智。他能喝,状态好的时候,一次能干掉两瓶;他博闻强记,脑袋里装着不少点子和知识;他思维活跃,反应快如闪电,坐在主席台上发言经常撇开讲稿,喜欢激情发挥,并且能让下面听会的人从无聊的睡意中振作精神。总之,从他的行为举止上看不出他对生活有任何遗憾和抱怨。孔东南以自己的经验知道,行走在权力场上的人大都端着两副面孔。许多时候,他们都在装,装正经,装邪皮,装强大,也装孙子,但不管怎么装,谁都难免有现出本相的时候,唯有孙邦定藏得那么深,不知道支撑他笑傲江湖的源泉何在,力量何在!

孔飞的生日许愿破坏了随后的气氛,包间里只有碗碟调羹和火锅碰撞以及五张嘴咀嚼的声音,外面柳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让人心烦。

孙邦定到底是在场面上历练过来的人,他谈起了职业高中的发展和未来。他说,今年职中的高考创造了辉煌,对我县培养农村职业技术人才发挥了重要作用,为我们今后办好职业技术教育增添了信心。

孙邦定说话时,嘴角粘着一粒米饭。戴蓉顺手拿起一张纸巾刚要递给他,发现孔东南正好看过来,便收住手说,感谢老同学关心。今年职中名声大振,给农村那些成绩一般般、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们打了一剂强心针。我们下去招生,那些孩子报名踊跃,估计下一届要扩招两个班才行了。

城东司法所撤销后,原来的办公楼一直闲置着,司法局某些会议隔三差五就移到那儿开,其中有一个套间专门供孔东南临时休息用。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象征性地去那儿办办公,以宣示司法局的所有权——那里的地价眼下跟孙悟空一样正翻着跟斗往上蹿,城东居委会对司法所院落觊觎已久,又不想掏钱。司法局的祖产可不能在孔东南任上弄丢,谁想白白侵占,门都没有!

中午在司法局办公室接完戴蓉的电话,孔东南就琢磨着把盘妹母女俩临时安置到城东司法所去。盘妹领来的女儿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有待求证,当然,就冲着盘妹敢把孔雀带来并明目张胆地要她喊爸爸这一点,孔东南相信孔雀和自己有着血缘上的关联,不然盘妹做不出来。可是眼下真要让他认下这个女儿,光凭感性不够,这种事情得有理性的判断和科学依据,毕竟他和盘妹只有过那么一次,真的就那么巧吗?另外,她们母女俩打算住多久尚未可知,这次寻上门来究竟又带着怎样的目的都无从知晓。这些问题让人头疼,孔东南必须一一寻求解答。摆在面前的严峻现实是,下午一上班他的办公室就不断会有人光顾,汇报工作的,送文件签字的,没事套近乎的……如果不把盘妹她俩尽快送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到时候恐怕挺麻烦。再说,她俩现在入住的旅馆也不能总待下去,那里住宿条件差,人多眼杂的,消息走漏出去,孔东南就会因为这事把自己彻底交代完了。

听孔东南说想让她们另去个住处,盘妹说,我们住得很好,不需要你操心。

孔东南虚情假意的客套里包藏着私心。他没时间和盘妹正面冲突,他也是會打感情牌的,此刻孔雀就成了他手里的牌。他说,你可以不需要,但孔雀需要,那旅馆脏乱差,住着对孩子不好;再说,我如果不能替你们做点事情,她怎么接受我?还是换地方吧。

其实,盘妹只是要使使性子,大老远为投奔他而来,对孔东南这种知冷知热的关照,她内心是乐于接受的。

小车驶过门卫室,关伯哈着腰迎面瞄一眼,发现孔局长亲自开车,副驾驶座上空着,似乎了然一切,怯怯地不敢近前,只站在门口向这边行注目礼。

下岗前,关伯一直在企业干销售科长,走的地儿广,见的世面多,贼精的一个人。孔东南心有愧意,他后悔自己先前对关伯不恭,不该将他的电话粗暴挂掉。现在看起来,关伯中午的行为并不冒失。如果换成别人,事情恐怕就真难收场了。想到这层,孔东南脚下丢油,落在刹车上,车速缓下来,最后在关伯身边停稳。他摇下半截贴膜玻璃,侧过脸去,看似玩笑地说道,关伯,我觉得关姓是个好姓,什么人什么事,到您这儿就关住了,让人放心。

关伯会意,说,感谢孔局长信任。

孔东南的驾驶台上正好有包云烟,谁给的不记得了,他就手递给关伯,说,你要是姓黄(当地的口音黄放不分),司法局可就不敢聘你喽。

接烟时,关伯凑近车窗向后排飞快地睒了一眼,满脸都是狡黠的笑,那些笑像水一样漫漶,连脸上的皱纹都填满了。

孔东南把车停在城东司法所大门口,拿钥匙下车去开门。那是两扇铁门,合拢来在中间上一道铁栓,挂着弹子锁。长时间日晒夜露,铁栓和门扣早已锈迹斑斑,两扇门也有点错位,不掌握诀窍,要锁起来很不好弄。等孔东南打开门返回车边时,发现后面的车窗玻璃全摇下来了,两边车窗各伸出一个脑袋——盘妹母女俩可能很少坐小车,有点晕车吧,又或许只是出于好奇,要看看外面的风景。正好这时候宋老师拎着小菜走过来。她是戴蓉的同事,有着丰腴的体态。这个在学校以多嘴多舌出名的老女人一边和孔东南打招呼,一边拿眼睛往车窗两边瞟。孔局长,过来看看?孔东南回她说,好久没过来了,房间可能都长了绿霉,得收拾一下。宋老师狎昵地笑笑,屁大点事,还带钟点工啊。孔东南说,我有那么腐败吗?俩亲戚,搭顺风车回去,捎一程。

宋老师鬼鬼地走了,步子蹽得又急又快,大屁股像两块磨盘在腰下错落。孔东南盯着她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隐忧。

城东司法所院子临大门是个篮球场,球场四周栽满广玉兰和香樟树。办公楼就躲在球场后边,那些玉兰和香樟枝繁叶茂,正好把外面的喧嚣和视线隔开。这个院子建于上世纪末,当时在周边一片杂乱无章的民居中显得鹤立鸡群,可十多年过去后,这块冷寂的所在早已变成一片热土。每来一次,孔东南都会发现附近有新的楼盘崛起,那些高大的新式建筑一步步逼近,让司法所院落的存在显得日渐丑陋,和周围世界极不协调。司法所院子平时是关闭的,只有孔东南和办公室主任掌握着钥匙,没有会议,办公室主任不会来这儿。要说这里也非久留之地,孔东南一时没有为盘妹母女想到更好的去处,只能先安排在这儿将就几天。好在走出院子大门,向东是美食街,往西有一家生活超市,距离都不远,挺方便。

一进门,孔东南就忙着开空调、烧开水。盘妹简单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有些老旧,还算敞亮,明显有新刷过的痕迹,里外两间,外面办公,有一套办公桌椅,桌面上放一台并不常用的电脑,上面落满灰尘。办公桌后面的隔墙边放着一张实木沙发,可以并排坐三个人。进门的墙面上安着格力挂机,对面山墙边立着一个银灰色铁皮柜,透过玻璃门看得见里面放置着书和文件类的东西。里间当卧室,卧室里的席梦思床上叠着整齐的铺盖——铺盖是军绿色的,折叠得有棱有角,旁边壁橱内牙具、饭盒等日常用品摆放有序。看得出来,孔东南在部队养成的好习惯一样没丢。卧室旁边有卫生间,不大,应该是后来改造的,因为不常用,闻不到任何气味。

孔雀是个懂事的姑娘。当孔东南多少带着点心虚的寒暄结束后,孔雀以买东西为由,和妈妈招呼一声出了房间。或许,她的主动回避是母女俩事先商定好的。

屋子内成了两人世界。盘妹已经在沙发上坐好,她修长的腿架起来,饱满的肌肉撑开裤袜,让人感到腿部的弹性和力量;脚上那双米黄色高跟鞋和身上穿的乳白色短裙搭配在一起,显得大方得体。她把双手叠放在腿上,似乎正在等待一场大戏的开幕。

孔东南坐在办公椅上。他把座椅移出来点,和办公桌形成四十五度角,这样刚好和沙发上的盘妹错开,既不妨碍两人面对面交流,又恰到好处地避免目光生硬对撞。有人说过,对过去的情人,相见不如怀念,而现在,孔东南和盘妹十七年的时空阻隔一下子缩短到不足两米的距离,这让他们都有些不自在。

盘妹——孔东南用一声简单的招呼算是拉开了这场对话的大幕,我们谈谈吧。

你走,谁也拉不住你,为什么就不吱一声?盘妹抛出的第一个疑问直指孔东南的责任和良知。

孔东南笑了,笑得很勉强,法令纹从鼻翅两边荡开,已经显形的眼袋上蹙出细密的纹路。他解释说,军情紧急,部队是半夜里突然接到调防命令的……根本来不及向你道别。我原想,来日方长,腿长自己身上,随时都可以去找你,哪想到一走就那么远……孔东南预知了盘妹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干脆一股脑说完。

这样的理由并不充分,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盘妹拢了拢额前几绺罩下来的头发,对孔东南的这种说法她显然不接受。

盘妹,你很恨我吧?

一开始,我是恨你,入骨地恨你,恨你忘恩负义,恨你言而无信。到后来,我慢慢也想明白了,一个留不住心的人迟早都会走,迟走还不如早走。可是,你要走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你只把孔雀留给了我,让一个女人承受一切,你知道这样有多难吗?盘妹的话说得坚定有力,可她眼里盈满的泪水却流露出内心的脆弱和伤感。

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孔东南不是敷衍,他说的倒是真心话,他想到自己和戴蓉的婚姻曾走到过十字路口,如果那时候盘妹带着女儿出现在身边,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戴蓉分手。

我为什么要找你?我现在来了,你以为是我要找你吗?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找你。

盘妹的话让孔东南怔忪了一下。他把右腿架起来,上半身朝后仰了仰,右手肘也搁到桌面上。他要用这种看似放松的姿势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在想,母女俩明明都来了,还说不是来找他,那她们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话嘛,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盘妹真是心细如发。她随便一张口就点到了孔东南的穴位。是的,孔东南是有许多疑问,而且每个疑问都敏感而自尊,通过他的嘴说出来,对谁都是一种伤害。

要不我先替你问一个你最想知道的问题,你一定最想知道孔雀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吧?盘妹的目光逼视着孔东南,你说是不是?你说!可惜,这个问题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的答案抵消不了你的疑虑,留给你去问自己的良心吧!

从盘妹的话里,孔东南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孔雀应该就是自己的女儿。凭盘妹母女俩千里寻父的决绝,凭盘妹不惜付出自己的青春把女儿养大成人,凭盘妹这种底气十足的责问。

盘妹,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想到……如果知道我们有了女儿,我不会……我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这么说,你承认孔雀是你女儿了?

孔东南点着头,盘妹,我相信你。

你不必相信我,你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这一次,盘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了出来。孔东南扯过纸巾,试图给女人擦泪,被盘妹一把打掉。盘妹起身把抽纸拿到身边,她的泪水也在这一刻收住。

在接下来的对话里,孔东南一直处于下风,他想改变这种被动局面,把话语权抓在手里。他转开话题,只介绍自己的家庭:妻子戴蓉在一所职高当数学老师,儿子叫孔飞,今天刚好满十周岁。在局里你也听出来了,儿子的干爸晚上请客,我不去恐怕不行……

盘妹看着孔东南,眼前这个男人太精明了,本来说的是这件事,绕来绕去就绕到另一件事上去了,而且还那么理直气壮,由不得你不答应。

接下来,孔东南试探着问及盘妹的婚姻。他说,你的家庭呢?还——幸福吧。

我没有婚姻。盘妹的目光望向墙顶,好像那里有她要找的答案。打从你不辞而别起,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婚姻、家庭,我有了女儿就有了一切,我什么都不需要。

孔东南的心悸动了一下,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把自己嫁出去?你傻呀!

我们瑶族人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是算数的。我也把一个军人对我的承诺当了真。没错,你说对了,我是真傻。我傻就傻在当初眼瞎认错了人,我傻就傻在轻信了别人的甜言蜜语。這些话盘妹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这个善良的女人,即便是最刻毒的咒骂也不过如此。

盘妹,你怎么说我都能接受,你把这么多年的怨气都发泄出来才好。这些年让你受累了,我感谢你,我更愿意担当,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既然来了,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尽力。

我没有要求,你自己跟孔雀去说。我说过,不是我要找你,是孔雀要见你。她有这样的权利,我无法剥夺,你也一样。

这时候,戴蓉又打电话来催,问孔东南快了没有。

孔东南接完电话直摇头,然后轻叹一声。

盘妹说,别为难了,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你不必在乎我们。

三十三岁上,孔东南和戴蓉才有了儿子孔飞。在这座封闭的小县城,男人而立年后的弄璋之庆怎么说都来得迟了点,迟熟的果实让夫妻俩倍感珍惜。按物理学上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定律,女儿才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儿子一般只与妈亲,而在孔东南家,事实彻底颠覆了这一庸常的理论。儿子孔飞特别亲他爸,和母亲戴蓉相处得并不怎样,为什么会这样,无非是戴蓉的教师身份作祟。

戴蓉和天下父母一样有望子成龙的初心,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她把自己的职业看成得天独厚的优势,从小盯着孔飞做那些没完没了的功课,恨不得拿一根绳子套在他脖子上。这个操蛋的教育体制,把孩子们都往独木桥上疯狂地逼迫,戴蓉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说学校对孔飞像一座监狱,那么他回到家里就等于钻进了更为狭窄的牢笼。能够把他从牢笼里解脱出来的只有父亲——孔东南没有妻子那么强硬的教育观念,他以自己儿时追求自由顽劣的天性充分理解儿子深陷水深火热的处境,常常找借口带孔飞出去放风。于是,父子俩结成同盟对付家里辛勤的园丁,这种牢不可破的统一战线不断巩固着父子俩的亲情和友谊。

说到儿子,无法回避孔东南和戴蓉的婚姻。而前面说过,他俩的婚姻曾一度出现过危机,都得力于孙邦定的及时挽救。

孙副县长上任不久,曾大张旗鼓地搞过一次同学聚会。饭前有一个自我介绍的简短仪式——在这座小县城,孙副县长的同学不多,算上他自己只有十二个人,孙副县长初来乍到,对同学们了解不多,这个仪式很有必要。同学中,除了戴蓉即将被司法局解聘失去工作外,其他人都有或大或小的身份,局长、副局长,校长、副校长,再不济也在环卫处当文员。快轮到戴蓉时,她悄没声息地去了洗手间,不露痕迹地躲过了这一关,等她出来时,饭局已经开始。觥筹交错中,孙邦定自然成了这场聚会的中心,大家都把肉麻的恭维装进酒杯,一轮轮向他发起进攻,只有戴蓉一直坐着没动。自从司法局清退聘用人员的消息传出后,她明显感到孔东南对自己的冷落和疏远,所以她心情落寞,无法把自己融入这喜庆的氛围。孙邦定喝得很“嗨”,酒量不错,是在官场上操练出来的。他接受大家的一轮轮敬酒,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在同学们面前,我就不摆副县长架子了,我还是原来的班长,大家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此话当真?有女同学站出来堵他的嘴,说,怕就怕你这酒话到时候不算数。

她的话马上遭到男同学一致抗议。

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还一起那过啥……我们可是最铁的三种关系之一,这也算是朝中有人了,老班长肯定不会食言。有同学趁酒开玩笑。

孙邦定经不住正反两方面刺激,挽着袖子,谁有问题?谁有问题提出来,本县长今天就来个现场办公,好不好?

大家一片叫好声,然后你看我我看你,看谁有难题。

这时候,戴蓉站起来,班长,本同学快下岗了,你要为小女子做主。

大家都不相信,有人站出来揭发她,戴蓉你在司法局干得好好的,别瞎说。

真的,戴蓉说,我一直是聘用,就等局里解决一个事业编制。都快熬到头了,可新局长上任后三把火,聘用人员一刀切,我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家属也没照顾吗?

戴蓉知道同学指的是她男友孔东南,孔东南是司法局干部。她解释说,照顾性政策是有,但必须在规定出台前领证的才算,我们没赶上。戴蓉真是有苦难言,岂止是没赶上,连自己恐怕也要被孔东南一刀切了。

这好办,有同学呼吁,班长正好分管政法系统,司法局是他的菜园地,一句话的事。

孙邦定盯着戴蓉,没领证?真的假的?

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以为我不要面子?

兹事体大。前些年,全县政法各单位,尤其是公安、交警、司法都有非执法人员参与执法活动时出事,严重损害政法队伍形象,县里决定下狠手清除一批人,这也是孙邦定履任后的一大举措,没想到一棒子会打在了自己同学头上。其中的内情不便多说,孙邦定又有言在先,一时间大脑里信号有点短路。

大家开始起哄,戴蓉,敬班长的酒!

戴蓉早有准备,她端着酒杯,款款走向孙邦定。似乎这时候大家才恍然明白过来,为了今天的出场,戴蓉是着意打扮过一番的——一头乌黑的瀑布从两边耳侧垂下来,浓密过肩,拉得笔直,耳垂上吊着一对珍珠耳坠,白底碎花的衫子勒出挺拔的胸部。女神走近,在短暂的对视中,孙邦定脑海里出现过飘忽的幻象,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了。他使劲眨巴两下眼,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出的话完全是一种挑衅的口气,你说,怎么喝?

戴蓉是能喝的,她不憷。她剛才一直没沾酒,意在保留实力。她接招说,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随你。

孙邦定吩咐服务员上六只杯子,都斟满酒,然后分成两组。他说,本来应该怜香惜玉才对,可是戴同学初次见面就给我出这么大个难题,总得拿出点诚意是不是?来,三杯通大道,一饮解万愁。

同学们看戏不怕台高,拍着手一边瞎起哄。

孙邦定举着杯子要喝,戴蓉拦住他,班长,规矩不能坏,我敬你酒,应该是我先干为敬。说完,戴蓉脖颈微微后仰,右手的酒杯凑近嘴边,张开的左手伸得笔直,掩在嘴巴和酒杯上面,一杯酒倒进喉咙,杯子倒竖着亮给大家,然后第二杯,第三杯……

掌声响起来。

孙邦定也喝完三杯酒,说,看来,冲着老同学这份爽气,这事儿我是责无旁贷了。不过,事情可不像喝酒这么简单,容我慢慢来,急不得啊。

有女同学开始叫板,班长,你刚才当着这么多同学说出的话,不要食言,我们都是见证人。

戴蓉马上替孙邦定解围,班长没说不办,只是要给他时间。

孙邦定说,知我者,戴蓉也。来,为你的善解人意,我们再干一杯。

喝完这杯酒,那女同学说,等戴蓉工作问题解决的那一天,各位请记住,现有原班人,还是这包房,我请客庆祝,谁不到罚谁!

她的话引起一片附和,喝酒的环节至此也就完结了。接下来有人提议建一个同学群,由孙邦定当群主。孙邦定说,行啊,都实名制,不准昵称啊。于是,报号、扫描、添加,包间里一片忙乱。

聚会结束出来时,外面下起了雨。灯光下的马路现出凹凸不平的原形,这儿那儿都积着一凼一凼的水。没带雨伞又急着赶路的行人全然顾不上体面,男人把衣摆拉上来蒙住脑袋,攒劲往前跑,脚底下直踩得水花四溅;女人呢,将手包举在头顶,象征性地遮挡一下,一只手拎着两只裤脚,瑟缩着身子快步走,样子也不雅观。戴蓉看到这一幕,心里开始犯愁。她假装上洗手间,又折回了餐厅。

按礼数,同学们应该先送走孙邦定,可今天孙邦定是东道主,他一直站在门口和大家道别。戴蓉见最后一位同学离开,才磨磨蹭蹭地走出餐厅。

孙邦定说,你怎么走?自己开车吗?

戴蓉说,下岗工人哪有车啊,我打车回去。

孙邦定笑了笑,招手道,走,让我当一回护花使者。

不,戴蓉忽然有了主张,说,班长,我想单独请你去茶楼坐坐,不知是否方便。

孙邦定看看手机,显示才晚上八点多。他说,还早呢,不用你请,我安排,你看哪儿方便。

戴蓉朝这家酒店的四楼望去,“醉春风”的霓虹灯正闪烁不定。

他们没挪地方,坐电梯直接上四楼,要了一个临窗的卡座。窗外是护城河,河面宽约百十米,卧在河水上的石拱桥隐隐约约,像一幅写意画。对岸沿河大道上栽着九月桂,莲花造型的路灯掩映其间,构成了县城一道亮丽的夜景。

服务生敲门进来,问两位点什么。屋子里开着空调,有些燥热,孙邦定脱去外衣,礼让说,戴蓉,你点。戴蓉告诉服务生,来两杯明前的青龙银峰。服务生带上门退出去,孙邦定也坐定了,戴蓉开始介绍这道名茶。青龙银峰产自这个县海拔最高的青龙山,是全省十大名茶之一。青龙山全年雾天在两百天以上,是黄色酸性土壤,这儿的茶叶不喷农药,只施有机肥,是天然无污染无农残的好茶。

孙邦定玩笑道,我怀疑你是茶厂的推销员。

戴蓉说,如果被司法局解聘,我说不定真会沦落到去推销茶叶,到时候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客户?

话就这么绕到正题上来了。

戴蓉,先前当着同学们的面不好说,我要告诉你,你继续留在司法局工作可能不现实了,这里面的问题很复杂。我分管政法口,一刀切的方案就是我提出来的。涎水都吐出去了,我不能再舔回来,这一点,请老同学理解。当然,孙邦定呷了一口茶,我会再想其他的办法帮你解决工作问题,先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戴蓉就把自己这些年自考的经历说了出来。她说,我其实并没有很高的要求,一个女人在县城凭自己的收入能把小日子过下去,不让男人小瞧就行了。

她既然提到男人,孙邦定就想过问一下戴蓉的婚姻和家庭。他注意到,戴蓉的话语夹枪带棒,有着对自家男人的负面情绪。他问,你之前说还没领证,咋回事?

孙邦定这才知道戴蓉还在单飞。她谈了多年的男朋友有可能因为戴蓉这次被司法局解聘而让她一并下岗。这个情况让孙邦定有点意外,同时,他也感到自己承诺的紧迫性。他说,我记得读书时你的数学成绩一直拔尖,还是科代表。

我现在的自考文凭还是数学专业。说起来滑稽啊,一个与数字打交道的人,如果连生活的小钱都数不过来,还有什么意思?

孙邦定想了想,说,戴蓉,我建议你去当数学老师好不好?

你是说让我去教书?现在县城各学校的老师都人满为患,哪个学校会要我?

这个我会考虑,你不用管。这么说当老师你是同意的。孙邦定说,我认为教师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份比较理想的职业,没有太多的风险,一年中除了周休,还有寒暑假。

你这话虽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也还务实,我愿意。那就拜托班长了。

屋子里一直响着轻音乐,这会儿放出一曲《梁祝》。该谈的也谈完了,孙邦定想到了戴蓉的男朋友,那个名叫孔东南的军转干部。他说,戴蓉,我想找机会见见你男友。

为我吗?

也为他自己。孙邦定有深意地说,如果他足够睿智的话,我想他应该选择回到你身边。所以,你不要自卑,尤其在这种势利的男人面前。

戴蓉听懂了孙邦定的话,班长,我不想欠你太多,你能想办法把我的工作问题解决,我就感激不尽了,犯不着和他有什么接触。婚姻问题,随缘吧。

为什么?

你可是副县长。

放心吧,我有我的方式。

戴蓉向对面的孙邦定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光洁的额头反射着顶灯微弱的亮光,轮廓分明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分布在那张方正饱满的脸上。眼前这个男人,热情、活泼,富有同情心,浑身洋溢着孔武有力、无所不能的阳刚之气。戴蓉有意想问一下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孩子,想一想还是放弃了。初次见面就打听一个男人的隐私,显出的是女人的随意和轻贱,会让人家从骨子里瞧不上的。

这时候,一曲《梁祝》终了……

第二天早晨,盘妹收到孔东南发来的短信,他说上班后要把单位的工作安排一下再来看她们母女,可能稍迟点,让她们就近早餐。

聋子牛肉粉、张妈米粉店、德园包子铺、多一味饺子馆……光是这些地方特色浓重的名字就能勾起食客们肚子里的馋虫。盘妹和孔雀最终选择了张妈米粉,吃完回来刚打开城东司法所铁门,一个打扮时尚的女人挤了进来。她扬着手里的钥匙片自报家门,我是搞卫生的,定期到这里看看。你们是司法局孔局长的亲戚吧?

盘妹用警惕的目光审视地看着这个蹊跷出现的女人。只消晃一眼,她也看出女人手里的钥匙和自己开门的这把不同;再看她的穿着,骗鬼呢,哪一点像搞卫生的,说是检查卫生的还差不多。她在撒谎,她为什么要撒谎?

孔雀抢白女人说,你管我们是什么人,我们不会告诉你。

哎呀,你个小丫头片子,合着年纪也该叫我一声姨吧,哪有你这么不懂礼貌的?

孔雀也不友好,你才是老丫头片子。

盘妹拦住女儿,她已经猜出个大概,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女人鼻子里哼一声,这话该由我来问你。她朝门努努嘴,关上,我们上楼去说。

盘妹心里咯噔一下子,好你个孔东南,居然派人打前站来了!

进了门,女人一屁股坐到办公椅上,熟门熟路,以显示她的女主人身份。她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孔东南的老婆,戴蓉。

你是谁跟我们没关系。

表面看来,我们是没关系。可是,你们跟孔东南一定有关系,要不然他不会把你们留在这里。既然我们都跟孔东南有关系,你和我就有关系了。你说,道理是不是这样?戴蓉的三段论推理像绕口令一样把盘妹母女俩给绕了进来。在一个数学老师的逻辑思维面前,盘妹不得不甘拜下风。

戴蓉又说,他一会儿肯定来,有些话我们不妨先说说。

来者不善,盘妹也橫了心,说,还是等他来吧。他不来,说什么都白说。

戴蓉心想这个女人是要和自己打擂台了。她显得很有胜算,说,从口音上听,你们是广西人吧。戴蓉之所以这么肯定,是知道孔东南在广西当过兵。把二者联系起来,戴蓉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超出自己预料的严重。两个广西女人千里迢迢找孔东南干什么?孔东南为什么要瞒天过海金屋藏娇?他在广西当兵时是不是结过什么孽缘?这些疑问让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盘妹说,你打电话催他早点过来。

别急,他有他的事。戴蓉说,他既然把你们安置在这里就不会不管,我们都要有耐心。

他不急我们急。盘妹开始拿话试探,要不,我们去司法局找他。

不不不。戴蓉一连串否定。她点出问题的实质,那样对我们谁都不好。

我不在乎什么好与坏,我们没什么好怕的。

盘妹的决绝反而让戴蓉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心虚,她隐约觉得,这尚不明朗的剧情可能事关风月。如果这样,她和孔东南都闹不起,这是在湖南,不是广西!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自己是穿鞋的,人家可是打的赤脚!

盘妹也从表情上看出来了,戴蓉的强硬有很大部分是装出来的。盘妹不能确定孔东南和妻子已经摊牌到哪种程度,所以她不想说错话。她带女儿来的目的其实挺简单,天地良心,她没有为难孔东南的打算,就算孔东南再混账王八蛋,他毕竟还是孔雀的父亲,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还得替孔雀着想吧。十七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但是如果孔东南夫妻俩非要把问题复杂化,玩出什么花脚乌龟,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她不管。

这么想着就听到院子外面响起大铁门的碰撞声,继而,孔东南的脚步声从楼底响上来。

推开门,戴蓉的存在让孔东南立马傻眼。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戴蓉指着盘妹说,她们是什么人?她们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呢?

孔东南想到了宋老师。是那个胖女人告诉你的吧。

戴蓉说,你猜对了。原先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说宋老师喇叭嘴,放大炮,这次我才真正知道,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社会上像她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今后我应该多尊重她才对。

盘妹看出这两口子不像是在演戏,心里稍感宽慰。

孔东南没有和戴蓉继续打口水战,他说,盘妹,你带孔雀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盘妹说,没必要,有话当面说。

戴蓉说,我同意!

孔东南只好支开孩子。孔雀总是那么乖,她走开时仇恨地剜了戴蓉一眼。

说起来事情并不复杂。戴蓉听出了那些关键的细节:孔东南带兵在大瑶山训练时认识了盘妹,两个年轻人由爱生情,怀上了孩子,孔东南突然调防来不及告别直到转业……戴蓉注意到,孔东南对盘妹怀上孔雀的事实并不知情,这一点似乎可以成为她原谅他的理由;但戴蓉觉得还是应该适当地闹一闹,这事关一个女人的尊严,事关一个家庭的未来。她如果不拿出一个强硬点的态度以示主权,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好啊,“孔东南” “孔雀” “孔飞”,这一串名字连起来,就是一首现代版不要脸的爱情诗啊!原来你们事先早都设计好了,只把我蒙在鼓里。天啊,负心的孔东南!你这么欺负我,谁给我做主啊?

——好啊,孔东南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跟老娘结婚前,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差点一脚踹了我。我还以为你真是什么人中龙凤呢,原来你也就是个花心鬼。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怎么会跟了你?

——你还死脸皮说只一次,一次就能怀上孩子吗?你以为这是打靶?打靶也难得一枪打准十环,鬼才相信你的狗屁话。

——行啊你,现在私生女都找上门来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只有你才做得出来,不要说你对不起我,你怎么对得起儿子?我看你往后两块脸皮往哪儿放?

闹够了没有?!

孔东南起身把房门打开,指着外面说,如果你觉得不过瘾,你可以到大街上去喊去叫,还不行,租一辆广告车去吧,车载喇叭比你的嚎声大十倍、百倍。

戴蓉选择适可而止地静了音。她接下来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孔东南,你敢确定孔雀是你的种吗?

盘妹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戴蓉也不怕得罪她,我的意思是臭没意思,你知道吧,社会上这种事情不足为奇……如果连他自己都不信,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孔东南对戴蓉说,别说那些有用没用的话了,你既然不想闹下去,我们就谈谈怎么办。

这么说,你是认可了。戴蓉伸出手去摊在孔东南面前,证据呢?以科学为考量,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是你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号,亏你还是司法局长呢。我看你这局长是当到牛屁眼里去了。

你想怎么办?

不是我想怎么办,而是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凭什么相信孔雀就是你的骨血?!

孔东南站在戴蓉立场上想,她也并不完全是胡搅蛮缠。突然有一天,一个十六岁陌生少女找上门来,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公突然成了别人孩子的爸爸,这个事实对她是有点残酷,她一时无法接受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孔东南知道只剩亲子鉴定这一条路了。也好,干脆让大家都吃一颗定心丸。可是盘妹会不会答应?这样做对母女俩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盘妹已经明白了孔东南的心思。她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多少有些失望。

孔东南吞吞吐吐地说,盘妹,做个鉴定吧,这也能还你一个清白。

盘妹的眼泪唰地下来了,我的清白不需要任何证明,这样的条件我不会接受,孔雀也不会接受!

怎么,你心虚了?戴蓉有些得势。

我们都是女人,你别太过分了。

那就没得谈。戴蓉的脑袋摆动一下,动作虽然不大,但显示着态度坚决。

其实从大瑶山动身时,盘妹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出,她心里早有准备。她说,好吧,你们两口子答应我两个条件,亲子鉴定我就做,孔雀那边的工作也由我来做。第一,如果鉴定出来,孔雀是你的親生女儿,你们准备怎么办?必须明确告诉我。

这个问题戴蓉真还没想过。她感到事情有点被动了,母女俩寻上门的动机本来就是自己应该先搞清楚的,现在反而成了人家做亲子鉴定的筹码。戴蓉心里暗自嘀咕,这个来自边远广西大瑶山的女人不能小觑。

孔东南设想了盘妹需要的多种答案:巨额的抚养费和精神损失赔偿,婚姻破裂或重新组合,或者这些都不要,只把孔雀丢给孔东南——这样的八卦若在这个小山城里爆炸,绝对能让他身败名裂。这个多项选择让孔东南坐立不安,他就像一只猎狗,面对刺猬无从下口。

对戴蓉来说,这同样是一道头痛的命题,是盘妹已经挖好的坑,她不能睁着眼往下跳,只能另辟蹊径。思忖片刻,她做出了一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决定,这样吧,如果鉴定显示你家孔雀是孔东南的女儿,我收下,就只当自己多生了一个。

盘妹用一种轻蔑的眼神飞了一眼戴蓉,她对自己说,做你的美梦去吧。

你不是还有问题吗?戴蓉见盘妹不做声,想当然地认为她接受了自己提出的方案。

第二个条件,你们的儿子孔飞也要做亲子鉴定。

她的话一出口,戴蓉就像吞进了一只绿头苍蝇,呸呸呸地说,你妄想!这关我儿子什么事,为什么要把他扯进来?

盘妹转头问孔东南,你说为什么?

孔东南说,盘妹,孔飞是无辜的。

这么说,孔雀是有辜了。孔东南,亏你还当司法局长,孔雀和孔飞都是你的骨肉。我愿意相信孔飞是你的儿子,孔雀就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对他们公平吗?所以他们必须接受同样的鉴定!

孔东南说,盘妹,我承认你的话在理,但我还是劝你考虑一下。

没条件可谈。告诉你们,两个要求不满足,我就走法律途径。天下到处都有黑暗,但我相信司法局是最应该讲理的地方。

真到那一步,孔东南夫妇十多年奋斗挣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到这时戴蓉才明白,在这场无妄之灾里,主动权的天平已经严重失衡,明显倒向了那个山里女人的一边。她想,好,我就依了你,只当是陪你玩玩。她同时还想到盘妹是不是心里有鬼,才故意出了这道破题,如果不答应会不会正好落入她的圈套?那这样的话儿子一定得做这个鉴定,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

戴蓉咬牙说我答应你!

孔东南看着她,戴蓉,你要想清楚。

戴蓉说,孔东南,孔飞就不该有你这样的父亲,我替他感到耻辱!

同学聚会没多久,戴蓉收到“芝麻”的微信留言。内容是县人社局关于招录教师的公告,芝麻让她认真准备。

戴蓉回道,谢谢班长。想想觉得光是这四个字显得有点冷淡,又附上一个微笑的表情。

孙邦定在同学群里的微信昵称叫“芝麻”。他要求别人不用昵称,自己只好在括号里注明:孙邦定。芝麻开花节节高。孙邦定是希望自己在仕途上一直往上走,走到哪儿呢?芝麻官正七品,孙邦定现在只是副县长,看样子,他把目标瞄准了县长位置——“芝麻”这小不起眼的昵称里原来寄托着孙邦定的政治理想啊。

戴蓉看了招录公告,每个学校都有固定的岗位和名额。其中,县职中只招录一名数学老师,报名条件限定为具有大学数学本科学历(含自考),有五年以上实际工作经验,户口在县城,有住房。戴蓉看完不禁觉得好笑,这些条件差不多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她能感觉到孙邦定对她的关照从这儿就开始了。

戴蓉也发现打从自己和新来的孙副县长是同学的消息在局里传开后,自己又正积极备考,孔东南对她的态度就出现了大幅度的转变。司法局清退临时聘用人员已经不是一个风声,而是开始紧锣密鼓地组织实施,方案马上就要在网上公布了。可以预期的是,戴蓉只能拿到最后一个月工资了。孔东南居然鼓励戴蓉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东方不亮西方亮。司法局这破单位在政法系统不亚于后娘养的,没什么值得留恋。教师职业光荣而神圣。

尽管说了这么多话,孔东南对自己和戴蓉的婚姻却只字未提。他明显留了一手,戴蓉要是没考上,他们的婚姻照样没戏。

有一天,司法局邓局长突然把孔东南叫到办公室,兴冲冲地说,小孔,你走狗屎运了。

邓局长的话让孔东南感到莫名其妙。自从分到司法局,邓局长从没如此亲近过他。邓局长五十多岁了,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见谁都笑,都弯腰。社会上有传言,说的是不怕邓局长发脾气,就怕他笑。因为他的微笑后面总是藏着一只可怕的老虎;又说邓局长明码标价买官卖官,裤带上还捎带着另外的女人。所以,孔东南骨子里不屑于和他走得近,自己也就不可能进步。

邓局长告诉孔东南说,前两天,我到孙副县长那里汇报司法局工作和人事方案时,孙副县长专门问起你,他的原话是,你们局里那个小孔怎么样?我说,不错啊,军转回来是正连,一直干办公室,很正派的一个人。我不知孙副县长嘛意思,反问他,您认识孔东南?孙副县长说,我不认识他,我认识他女朋友戴蓉。孙副县长见我发愣,又解释说,戴蓉是我高中同学。我说,可惜这次她也在解聘范围内,您看是不是另外想办法。孙副县长说,没必要,该解聘解聘,按规定来,我只想知道小孔对他女朋友下岗没什么想法吧?我说小孔我是知道的,他和戴蓉谈了這么多年,听说都准备办酒了,能有什么想法?我对孙副县长拍胸脯保证说小孔不是那种道德败坏的人,他不会甩了戴蓉。你猜孙副县长怎么说?他说,很好嘛,光凭这一条,这个年轻人就可以考虑重用。现在打着恋爱的幌子玩弄女人、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的人比比皆是,有这种爱情观的人委实不多见。

邓局长拍拍孔东南的肩膀说,小孔啊,孙副县长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当然,我也不是要拍领导的马屁,提拔你的条件早就成熟,只是因为局里这几年一直没动人,所以迟缓了一点。这次局里会重点考虑你,希望你好好把握。

邓局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孔东南的思维和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他感觉这就像一个局,把自己装进去了,但不管怎么说,邓局长传递出的信息是温暖的,他乐于接受。

见他不吱声,邓局长嗔怪孔东南说,小孔,你说你和戴蓉怎么就不早点把红本本领了?弄得我们现在都很被动,幸亏孙副县长原则性强,也通情达理,要不岂不把领导得罪了?

孔东南想,你邓局长在意的只是孙副县长的态度,你真正不想得罪的是你头上那顶局长帽子,啥时候考虑过下属的处境?他不想听邓局长继续唠叨下去,说了句不着调的话,邓局长,我感冒了,得回办公室吃药去。

邓局长颇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什么想法,回去想好了告诉我。孔东南都快走出去了,邓局长还说,小孔,你和戴蓉的婚礼,孙副县长肯定要参加,我自告奋勇当你们的证婚人。

笔试结果很快出来,戴蓉以文化成绩第二名入围,她下一步要过的是面试关。在面试前的见面会上,孙副县长强调了面试工作的严肃性。他说,我们要坚决顶住人情压力,尤其是来自领导打招呼写条子的压力。这里我可以适度爆料,这次入围的人员中有一个就是我的高中同学,但我从来没提及过她是谁。我之所以带头这样做,就是怕干扰招录工作,让社会上对我们的工作失去信任……

参加面试的评委专家全在场,一个个脑袋转得比陀螺还灵活。孙副县长这种很艺术的指示让他们有了全新的辩证的理解。要搞清楚谁是孙副县长的同学还不容易吗?打分时不带点倾向你政治上成熟吗?孙副县长的同学如果名落孙山,能说这次公开招录工作是成功的吗?

把这一系列关系厘清之后,招录工作开展起来就明确了方向。结果是戴蓉以综合成绩第一名的绝对领先优势被县职中录取。孙邦定第一时间在同学群里发布了这样的喜讯,并通过微信向戴蓉表示祝贺。戴蓉回复芝麻说,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芝麻说,感谢不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我建议戴同学马上考虑领证结婚,老大不小了。戴蓉很不自信地回他,孔东南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不可能下贱到主动去找他,靠委曲求全得到的爱情未必幸福。芝麻说,我替你算过一卦,你俩的大红灯笼就要高高挂了。

果然后来的事情出现戏剧性变化。从民政局登记到婚礼操办,孔东南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主动和热情。他们的婚礼规格很高,邓局长亲自主婚,孙副县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贺词,接踵而至的好事还有孔东南被提拔到司法局办公室副主任岗位——主任患痛风长期住院养病,办公室日常工作实际由副主任负责,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情。

前些日子,为了备考、晋升,孔东南和戴蓉都精疲力竭,新婚夫妇都还没有从身心的疲累中走出来,加上戴蓉马上要到市里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入职培训,两口子只能暂时避孕。他们约定等忙完这一阵把身体调理好后,再请假去九寨沟彻底放松,他们要在纵情山水的同时完成孕育生命的大任,让一项高质量的希望工程按期竣工。

那件事情的发生实属偶然。

那是周五晚上,孙邦定在市里开会。吃过晚饭,司机在他房间闲聊一阵,然后回房休息。孙邦定沏了一杯自带的青龙银峰边看电视边品尝——自从戴蓉向他推荐这个茶后,他就一直喝这个。电视节目很无聊,孙邦定翻来覆去地换频道,最终看不下去,只好独自品茶。喝着喝着,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戴蓉——她不是正在市里培训吗?要不要把老同学叫出来一起消夜?孙邦定看看时间,才过九点,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他又想,晚上打扰一个女同学合不合适呢?要是遭她回绝多没趣。算了,他决定放弃念头,开始宽衣洗漱。他换上一次性拖鞋走进洗浴间,水阀拧开,滚烫的热水箭镞一般射下来,冲在身上忒舒爽。孙邦定晚上喝过几杯酒,胃里有点烧,经热水一冲,酒精挥发出来,整个人感到浑身通泰,血脉舒张,身体里有一种来历不明的亢奋。洗完躺在床上,他全然没有睡意,宽大的席梦思野性而扩张,上面摆放着四个松软的枕头,洁白的床单像一张等待书写的宣纸。

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向戴蓉发出了邀请,想不到戴蓉很高兴,一个劲追问哪家宾馆哪间房,要马上打车过来。孙邦定说,我让司机接你。戴蓉觉得时间不早了,不想打扰师傅休息,坚持自己打车。

距离并不远,半小时后,孙邦定的门铃被摁响。站在门口的戴蓉婀娜多姿,玲珑有致,身上散发出香水的气味,和房间里满溢的情绪十分相宜,也暗合了孙邦定此刻的心境。虽说是同学关系,但这样孤男寡女的相聚还是提醒孙邦定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他打司机电话,让他起来一起出去吃夜宵。司机问哪些人,要不要用车,孙邦定说,就一个同学,用车倒不必。司机说那就算了,他刚睡下,如果不用车他就不出去。他也不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只说你们同学一起,我就不跟着掺和了。

怎么,要拉个人当电灯泡?

戴蓉的落落大方让孙邦定坦然起来。走出宾馆大门,孙邦定要招手拦车,戴蓉说,走走吧,晚上吃太多,没消化。其实,我觉得我们同学相聚,吃喝不是最主要的,机会难得,一起叙叙旧说说话比吃什么都好,你说呢?戴蓉的话免去那些世俗的应景和矫情,人情味儿很浓,算是给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定下了基调。孙邦定说,我也难得有这样的清闲,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宾馆位于湖边,湖畔到处生长着粗大的垂柳,柳丝弯下来,长长短短地垂向湖面,微风拂动丝绦,似是要撩拨湖水。湖的形状酷似一片柳叶,就叫“柳叶湖”。柳叶湖已然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名片。上了堤坝,孙邦定和戴蓉不约而同地往左走(往右才是热闹的去处),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一样。

大堤的环湖马路是新铺的炒砂路,脚踩上去能感觉出它的弹性;大堤的护坡上种植着不知名的花草,从柳丛里漏下的微光斑斑点点,洒在花草暗绿的叶面上;远处,有一架摩天轮被五颜六色的灯光照亮,那里人声鼎沸,不时传出欢乐的尖叫和笑声,就像湖泊心脏的搏动。孙邦定触景生情,谈起了儿时经常瞒着大人偷偷跑到河里洗冷水澡的经历。这不是他俩共同的话题,戴蓉只能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在旁边柳树下或亭子里,孙邦定和戴蓉看到一对对男女像八爪鱼一样贴在一处,发散着暧昧的诱惑。偶尔有汽车迎面开来,灯光刺得孙邦定和戴蓉睁不开眼睛,擦身而过时,年轻司机坏坏地按一声喇叭,然后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扮个鬼脸,吹着口哨遽尔加速远去。戴蓉说,死讨厌,下去湖边走吧。

夜色昏暗,孙邦定见戴蓉穿着高跟鞋,担心她在石阶上走不好,便前面引路,一只手伸出来,摆出随时应急的架势。戴蓉没回应,只当那手是一个移动的护栏。下到最后一级时,戴蓉脚下踩虚,嘴里“哎哟”一声,整个人毫无保留地倒在孙邦定怀里。戴蓉没有慌乱地挣扎,而是像一只刚刚从风雨中归巢的鸟儿,平息着自己慌乱的心跳。她也感到了孙邦定臂膀的力量和他胸膛强劲的起伏。这次摔倒的结果是戴蓉轻微崴脚。孙邦定蹲下去,捉住她的右脚脚踝捏拿了一阵,戴蓉感觉不痛了,他俩才原路折返。

出了这个插曲,吃夜宵的计划只得取消,一次意犹未尽的散步就此草草收场。

三天后,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孔雀千真万确就是孔东南的女儿,鉴定结论写道:“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大于0.9999。”

还有一个大跌眼镜的意外,孔飞不是孔东南的亲生儿子!鉴定结论是这样写的:违反遗传规律(排除突变因素)。

鉴定结果是具名寄给司法局孔东南的。拿到结果后,他首先去城东司法所安抚盘妹母女:等着我,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孔东南没把另一个结果说给她们听,他急于回家找戴蓉算账。

盘妹看看孔雀,意味深长地说,忙你的去吧,我们不需要你做什么,鉴定就是最好的交代。

回到家孔东南就爆发了。他把鉴定结果扔到戴蓉面前,怪不得孔飞只七个月就出生,你还说早产呢,是早产,这个阴谋早就该破产了!

戴蓉说,天啊怎么可能呢?这是为什么啊?

孔东南说,问谁啊,手里做事心里知,你还是问自己吧。

突變!对,一定是突变!戴蓉指着括号内的字说。那六个字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真理。

孔东南轻蔑地笑笑,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场突变,可是,它来得太突然了,让我无法应变。戴蓉,别再演戏了,你那点小伎俩我还看不出来?是姓孙的把你肚子搞大后才塞给我的,我说他怎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帮你,还毫无由来地提拔我。原来你们是有交易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世界上从来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戴蓉心里有数,她和孙邦定是有过一次,但也仅仅只有那一次,而且他们是采取了措施的,自己不可能怀上孙邦定的孩子。她说,孔东南,你恶心自己的老婆没人管,我劝你不要张口把血喷到别人身上,你要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任。

他做得出来,我还不敢说?他养不出儿子,就打别人老婆的主意,还人模狗样地当着副县长!哼!什么东西!

戴蓉朝旁边房间里看一眼,儿子孔飞正在做作业。

孔东南的嘴巴像一挺机关枪,字字句句带着愤怒和仇恨,毫无顾忌地往外冲。

戴老师,科学的结论是不用怀疑的,我把别人的儿子当亲儿子抚养,十年了,整整十年。龟儿子的亲爹居然还是我的顶头上司,他坐在主席台上道貌岸然地看着我,想起来就不是滋味。你给我扣在头上的绿帽子太沉重了,你们这样做是会有报应的,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否则老子没完!大不了我这破局长不当,他的副县长也未必干得下去。我们走着瞧!

尽管事情发生逆转,戴蓉嘴上仍不肯服输,她还有牌可打,想到了住在城东司法所的母女俩。她说,孔东南我劝你还是想想自己,别张口闭口帽子不帽子的,谁先挑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如果不是有人找上门来,这一切会发生吗?

孔东南气呼呼地说,戴老师,我现在才发现你的脸皮可真够厚,这么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哦,如果没有孔雀的出现,我就应该当一辈子王八,不明真相地养着人家的野种是不是?人家找上门来怎么啦?告诉你,她们名正言顺。说句实话,我一开始对她们的到来还有些反感和想法,现在看来我还真得感谢盘妹母女俩来这一趟,要不是她们来帮我揭开这个丑陋的秘密,我这冤大头会一直当到死的那天。

一只瓷杯从孔东南右手飞出去,划出一道弧线后不偏不倚砸在孔飞的房门上,“哐当”一声碎了一地。

这时候,儿子孔飞从房间里冲出来。他吼道,吵什么吵,烦不烦人!说完就跑了出去。

儿子,你要去哪儿?戴蓉起身要追,被孔东南一把薅住,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

孔东南说得没错,孔飞的亲生父亲如果不是他,就只能是孙邦定。因为在婚后备孕期间,戴蓉和孙邦定确实有过一次性接触。可是,那次明明是有保护措施的啊。

事情又绕回到柳叶湖畔散步的那个晚上。

当他俩回到宾馆门口准备分手时,戴蓉发现自己的坤包丢在孙邦定房间里了。那时候,孙邦定如果绅士一些,就应该主动回房间替戴蓉把包拿下来,然后送她回去。可是戴蓉这个无意识的行为让孙邦定产生了联想,或许这是戴蓉为下一个节目刻意埋下的伏笔和精心设置的悬念,他不能破坏一篇美文的意境,辜负了人家一片芳心。从骨子里来说,孙邦定也并不想戴蓉就这么离去。

进入房间后,戴蓉拿着包要走。孙邦定挽留说,别走了,就在这儿休息吧。为避免尴尬,他还替她找出了一个留宿的理由,你的脚刚崴了。

孙邦定在观察戴蓉的反应。戴蓉当时已经走到门边,她的手甚至都触碰到了门的把手。听完孙邦定的话,她的手停住不动,表现出了一丝迟疑。孙邦定抓住时机,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戴蓉僵硬着身子,保持着一个女人起码的羞涩和必要的矜持,半推半就地让孙邦定拥着自己朝宽大的席梦思床移动。在移动的这点时间里,戴蓉脑海里飞快地转动,我欠了老同学那么多,就把自己一次性还给他吧。在司法局混的这几年,她听到和看到的太多。当孙邦定将她推倒在床,趴在身上猴急忙乱的时候,戴蓉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和新婚丈夫还没怀上孩子,他们还有一个浪漫的希望工程尚未实施。想到这一点,她推开孙邦定说,慢点,我还没洗呢。孙邦定把手从戴蓉身上松开,不情愿地说,那你快点。戴蓉挺身坐起来,整理一下弄乱的衣衫,把零乱的头发捋了捋,用商量大事的语气说,我们说好了再做行不行?

孙邦定似乎也由冲动变得理智起来,你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吧。戴蓉,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就是证明。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如果你不愿意,现在从这里走出去,我绝不会拦你。

这话戴蓉相信。孙邦定帮自己解决了工作问题,用提拔孔东南的方式迫使他回头和自己完婚,组建了一个完美的家庭。在这些过程中,他从没向自己提出过非分的要求,而以他现有的身份,该有多少女人投送无门啊。所以,她笃信孙邦定对自己是真爱,绝无逢场作戏的轻佻。就拿今晚来说吧,如果不是自己把包丢在他房间里,她在大门口就和孙邦定分开走了,孙邦定也一定不会拦她,就算后来进了房间,如果不是自己在开门时稍有犹豫,孙邦定更不会拉她入怀。作为男人,孙邦定已经算是有足够的定力了,戴蓉想,就算下面他俩之间发生点什么,也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怎么样,想好了吗?孙邦定在催她。

她迎着孙邦定热切的目光,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好不好?

孙邦定想不到戴蓉会提出那条件。

我和他一直都有措施。戴蓉把自己和孔东南备孕的约定告诉了孙邦定。她说,现在都只能生一个孩子,我不想将来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孔东南。他是我丈夫,是我这辈子注定要厮守到老的人,请你理解我。

孙邦定无法拒绝戴蓉,但他仍心有不甘,未必一次就能怀上?没那么巧吧。

戴蓉算算日子,这几天正是受孕的危险期。她朝孙邦定摇摇头。

孙邦定把话挑明,就算怀上了我的儿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戴蓉说,你的儿子应该是和章晓虹去怀,你这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别提她好不好?孙邦定脸上的表情浮着极度的无奈,他把目光投向壁橱非赠品区,最后带着遗憾的语气说,我答应你,你先去洗洗吧。

等戴蓉从浴室出来,孙邦定已经站在门口迎接她。他斗志昂扬,已经立马横刀。戴蓉拉了拉浴巾,想把肆无忌惮的乳房和尴尬一同遮挡一下,孙邦定一把将浴巾扯掉,扔向盥洗台,然后将戴蓉抱起来。在床上,孙邦定很尽力,他的情绪好像并没因为那道阻隔受半点影响,直弄得戴蓉绷不住一阵阵叫出声来。完事之后,孙邦定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大汗淋漓地瘫软在床上。戴蓉要走,他想到了隔壁房间的司机,也就沒再坚持,起来把她送到门口。临别时,戴蓉又转过身来,两人吻了一阵才依依难舍地分开。

戴蓉把那晚的过程仔仔细细回忆过一遍,终于想到了疑点。一定是孙邦定在避孕套上动过手脚!

这天下午,戴蓉把孙邦定约到茶楼,没有任何客套和前奏,她直截了当地说,你干的好事,孔东南全都知道了,看看怎么收场吧。

你说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知道的?孙邦定很诧异。

是亲子鉴定告诉他的。戴蓉说,现在不光是他要你给说法,你也得告诉我,为什么骗我?

孙邦定心里一阵慌乱,他以为只是自己和戴蓉的一夜情暴露给了孔东南。

什么亲子鉴定?孙邦定完全搞糊涂了,我不配合,谁和谁搞亲子鉴定?这不是乱弹琴嘛。

戴蓉不想把盘妹母女俩找上门来的事端出来,只说,你敢说孔飞不是你儿子吗?你敢不敢做亲子鉴定?你如果想要守住那点可怜的高尚和磊落,就给我说实话。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孙邦定把脸扭向一边,双手十指绞成麻花,过好久才叹气说,戴蓉,事情既然兜不住,我也没什么好隐瞒。是的,那天夜里你去洗漱后,我用指甲剪在避孕套上剪了口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你就是想害我!戴蓉不由分说,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拿不出什么东西回报你,你就要用这样的方式全部收回去!你蓄谋已久!

你要这么想,我无话可说。我承认我欺骗了你,可你要我和章晓虹生儿子,这不是打我脸吗?她先天的毛病,她生不出儿子!戴蓉,你能理解一个男人无后的痛苦吗?

那你为什么不离了婚光明正大地娶我?戴蓉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和孔东南只差摊牌,孙邦定要是有心娶了她是完全有条件的。

戴蓉,我承认我不是一个行为高尚的人,我骨子里很俗,我看重名利,舍不得放下许多东西。人就是这样,如果一开始没有功名心,我或许能淡泊一切,过一种本真的生活……可是上天阴差阳错地把我推到副县长的位置,我身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往上走。有了仕途上的追求,我便失去了向章晓虹提出离婚的资格。我每天迎来送往,人前显贵,但只要回到家里和她坐在一起,我就心如槁木,一潭死水。自从那次同学聚会见到你,我才又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状态。我也考虑过离婚,但章晓虹不答应,她说我可以和你有一腿,但不能有名分,除非我不当这个副县长。

戴蓉瞪圆了眼睛,我们的事她知道?

孙邦定点着头,她还知道孔飞是我的儿子。

戴蓉的眼泪流下来,整整十年,你们两口子真够淡定啊。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怀的是你的儿子?

孙邦定说,一开始不确定,等儿子出生后,我暗地里把你和孔东南去九寨沟度假的时间一算,心里就有数了。从那时起,我在心里暗暗起誓,再也不向你提那个要求,我们共同培养好儿子。

我明白了,戴蓉说,你让章姐提出要孔飞认你们做干爸干妈,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引起孔东南的怀疑。

孙邦定说,每每看到你们一家子其乐融融,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戴蓉,许多时候,我都想亲近你和儿子,但我克制着不敢造次,我不想给你造成伤害,破坏你和儿子已经拥有的幸福。我有我的难处,你懂吗?

戴蓉本来就是一个缺乏仇恨心的女性,听完孙邦定的苦衷,她的心完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软化了。她说,下面该怎么办,你告诉我。

孙邦定说,既然事情穿帮,我应该承担责任,不让你和儿子为难。最坏大不了孔东南提出离婚,放心吧,离婚后我会负担起你们娘儿俩的一切。

戴蓉料想离婚正好是孔东南的目的,那样他就可以和盘妹修成正果,将十六岁的女儿养在身边。她最担心的事情是孔东南揪住孙邦定不放,非要把他弄得身败名裂。

孙邦定说,真走到那一步,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或许因祸得福,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再说了,他未必就能扳倒我。

戴蓉从茶楼回到家里时,孔东南正要去城东司法所见盘妹母女俩。

戴蓉说,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当然是谈离婚,我不挡你的道了,我们好说好散,不必启动法律程序,解决后你也好安排她们。

孔东南放下包,闷声不响地坐回沙发。孔东南在茶几上摊开纸笔,谈拢一条他记录一条。协议还算顺利,房子和车子归孔东南,存款留给戴蓉母子。母子俩租房之前可以暂时借住,但一个礼拜后必须搬出去。孔东南只字未提要找孙邦定麻烦的事,戴蓉也闭口不谈盘妹母女兵临城下的窘迫。他俩似乎都在用一种大度和默契维持着某种矫作的平衡。

签完字,摁了指印,孔东南摔门而去,驱车直奔城东司法所。在那里,他发现大铁门上挂着锁,喊盘妹母女俩下来开门没人应声,再打电话,提示手机关机。

她们会不会去司法局找他?拿到鉴定结果,盘妹的目的达到,她有闯司法局的底气。

想到这,孔东南急忙往单位赶。在大门口,关伯拦住车,交给孔东南一封信和一片钥匙,说是上次那两个女人给的,交代他一定转给孔局长。

孔东南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

亲爱的爸爸:

您好!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十六年了,无论对一个父亲,还是对一个女儿来说,这一声呼唤都来得有些迟了。爸爸,女儿对不起您!

爸爸,我和妈妈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您安宁的生活,对您和戴阿姨还有孔飞弟弟都造成了感情上的伤害,请原谅您的女儿。

从这几天的交往中,我知道您是一个重感情、有责任、敢担当的男人。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的那些事,我想,有您这样的好父亲,我们一家三口一定會像千千万万幸福家庭一样生活得温馨和快乐。可惜,您和妈妈没有这样的缘分,女儿也没有这样的福气啊。

我知道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能把我留在身边,我也真心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可是我做不到,我要陪妈妈回大瑶山去。

爸爸,您还记得见面那天,妈妈让我叫您我却一直不开口吗?您是不是想知道我和妈妈这次来到底为了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只是想求证自己的出身,证明妈妈没有欺骗我。我听人说,妈妈在外打工大半年,回来后就生下了我。我怀疑她在外面做了什么不齿的事情,可她一直对我说,我的爸爸是一名军官,长得英俊魁梧。我想这样的谎言谁不会编?一个瑶家女人,犯下这样的错误已经自轻自贱,如果还要用谎言为自己脸上贴金,那就太没廉耻了。所以我从骨子里一直瞧不起我妈妈,认为她是一个有生活污点的女人。为了揭穿她的谎言,无论多远,无论这样的寻亲会遇到多少困难,我都坚持要妈妈带我找到您。您知道吗,自从见到您,尤其是亲子鉴定结论出来的那一刻,女儿的心情多么矛盾啊。一方面,我为自己的身世清白而高兴,另一方面,我为自己对妈妈的怀疑深深悔恨,我曾经那样龌龊地怀疑她……爸爸,女儿此刻好后悔,后悔不应该来找您。

爸爸,女儿真想留在您身边,如果不是您有了家庭,我甚至希望您和妈妈能生活在一起。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您已经有了戴阿姨、有了孔飞弟弟,你们生活得很幸福,女儿从心里替您感到高兴。这辈子您有亲人陪伴身边,即便老了,他们也会悉心照料您。相反,妈妈没有我的陪伴就会感到孤独。妈妈为我吃过不少的苦,我还记得三岁那年,有一次她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块豆腐,妈妈把豆腐买回来后煎了给我吃,自己却饿着肚子去给人家砍甘蔗挣钱。我上学后,她一直在外打工,大热天别说空调,连电扇都不愿买,她说电扇耗电花钱。我还知道,经常有好心人给妈妈介绍男人,可为了我,妈妈都一一回绝了。每每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我欠了妈妈太多太多,永远无法偿还。所以,跟妈妈回去是我不二的选择,我相信,当您了解女儿的内心后,您也会赞同的。

爸爸,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妈妈已经坐上开往广西的火车。或许在您看来,我们离开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有些不近人情,但我和妈妈反复商量,觉得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最好。

爸爸,我会想念您的,如果可以,我也会回来看您。

代问戴阿姨和孔飞弟弟好。

女儿——孔雀 敬上

捏着信,孔东南问关伯,她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关伯说,走了大概有两个多钟头了。

你呀你,孔东南指着关伯说,你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吗?

孔局长,我手机刚交上话费,司法局两个月没给我发工资了。关伯带着哭腔。

孔东南抬腕看时间,离最近一趟开往广西的火车发车还有十分钟,也不知盘妹她们走没走。他掉转车头往火车站赶去,只到半路,有电话打进来。

关伯说,孔局长,不好了,刚才有人找你,说是你儿子出事了,让你赶快去三江口电站。

这时候孔东南才想起来,中午他和戴蓉在客厅争吵不休的时候,孔飞独自一个人跑了出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顾不了太多,猛打方向往三江口驰去。 车子开上三江口电站大坝,透过玻璃窗看到大坝中端围聚着一群人,有人倚在栏杆边,伸长了脖子向河面望去——三江口电站已经开闸放水,汹涌的河水冲下闸门,从河底翻卷起几米高的浪花,雪白的浪花冰清玉洁,飞扬起来像一匹匹迎风招展的灵幡。孔东南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他把车子泊定后蹦下去,扒开人群,他看见了丢弃在人行道上的饮料瓶和蛋糕包装盒——都是孔飞最喜欢吃的东西——孔东南这才记起,拿到鉴定结果回家后,只顾着和戴蓉吵架,午饭都没做,孔飞一定是饿了才出去买东西的。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穿黄马甲的保洁员正绘声绘色地向围观者讲述事情经过……那个小男孩翻过护栏跳了下去,校服没扣紧,风把他的衣擺吹开,远看就像鸟儿张开的翅膀……隔得太远了,我来不及抓住他,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再看不见了……唉,这可怜的孩子,我只差几步没抓住他,也不知道他父母这时候在哪儿……

孔东南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站立不稳。他感到身边的每张脸都在摇晃,大坝的钢架在摇晃,头顶的蓝天和白云也在摇晃……晃着晃着,他朝后一仰,倒了下去……有人从背后托住他的身体。

在意识尚清醒的瞬间,他听到大坝上传来一个女人悲怆的哭声。

我的儿啊……

责任编辑:刘 威

猜你喜欢

东南
忆东南警卫团将士
罗定罗镜镇重建“东南一景”桥
东南卫视 海峡卫视 美食纪录片《下饭菜》专家点评
大东南:业绩激增的背后
东南DX5
《认识方向》教学案例
东南DX7荣耀版山东区域限定上市
此一时,彼一时
第一百零七任夫君
东南融通启动“未来发展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