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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哈里·阿特的九个瞬间

2017-10-18陈鹏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科特阿特伯恩

陈鹏

哈里·阿特

英文名:Harry Arter

生日:1989-12-28

出生地:梅尔瑟姆(英格兰)

国籍:英格兰

身高:178厘米

体重:70公斤

惯用脚:右脚

所在球队:英超伯恩茅斯

号码:8

场上位置:前腰

李果,PM 2:14

我打开电视机。《英超集锦》。名不见经传的哈里·阿特直视镜头。他三七开发型,金色的,闪闪发亮。他有种腼腆忧郁的气质。嗓音低沉,语速缓慢。让我想起清浅河流里小小的白色鹅卵石。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挺过来的……第二天,我们2∶1击败曼联。好几次,我好几次差点哭出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踢完全场……赢球了,可我毫无感觉。回到更衣室,我哭了……队友们都来安慰我……”

我放下茶杯。

画外音:阿特的女儿蕾妮还未降临人世就停止了心跳,但是阿特的女友瑞秋坚持把她生了下来。

“瑞秋真勇敢。这件事之后,我更爱她了……比赛前,她问我能不能上场。我说,我不知道。我一夜没睡。次日也没随队合练,我直接去了老特拉福德球场。我走进通道,觉得自己快摔倒了。曼联的人就在我身后。”

他在这场伟大的比赛中打入一球。禁区外,阿特左路接球后稍作调整,右脚大力施射,皮球直奔球门左下角破网。

“我没法走出阴影。我觉得蕾妮一直活在我们中间。我和瑞秋时刻想起这个在她妈妈肚子里待了三十九个星期的女儿。她已经是我和瑞秋的一部分了……每天,我每天都活在深渊里。”

我盯着这张帅气的脸。宝石蓝的眼睛。闪回镜头:伯恩茅斯球迷送出雷鸣般的掌声,队友飞奔而来,拥抱。拥抱。还有亲吻。我端起杯子喝茶。很浓的绿茶。我放下杯子。一只苍蝇在封死的阳台玻璃外面嗡嗡乱撞。我看了看表,下午两点二十四分。儿子和妻子正在隔壁卧室酣睡。

画面一直是高清升格慢镜头,背景音乐是舒缓的钢琴曲。深沉、凝重、直接。典型的英伦人物专题片。中国同行拍不出如此水准的片子。除了画外音和采访就是阿特步行、踢球、开车的镜头,迟迟没有瑞秋。我知道她不会出现。决不会。

画外音:让哈里·阿特意外的是,与曼城的比赛之后,他得到了瓜迪奥拉的祝福……

“我没想到,瓜迪奥拉忽然走向我,他拥抱了我,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鼓励我,安慰我。他可是我的偶像啊。”

画面,瓜迪奥拉微笑着,脸几乎贴在阿特汗湿的脸上。不停说着什么,目光像其身后点燃夜空的体育场灯光一样温柔。

“击败曼联那天夜里,瑞秋不在家,我独自一人,把蕾妮的玩具啦衣服啦奶瓶啦,所有东西,清除得干干净净。我不能让瑞秋再次面对它们……但是,蕾妮就在我们中间,永远不会消失。”

茶凉了。

苏珊娜·维嘉, AM 7:18

通往科特家的沙砾小径毫无变化,踩上去稍稍硌脚,但雨后的清晨,踩着小径往前走可真舒服。你觉得你正前往特富摩尔球场,每一步都结结实实的。科特的蕾妮在篱笆后面迎接我,探出脑袋冲我喵喵叫。我推开栅栏,弯腰将它捧在手里。科特来到前廊,穿黑色夹克,深蓝牛仔裤。我头一回见他这身打扮,他非常精神。认真刮过胡子,稀疏的头顶认真打理过,柔软的金发打着卷。他问我吃早餐了吗?我摇摇头,他说,正好,他做了两份煎蛋,还有培根、面包、乳酪、牛奶和蜂蜜。我们坐在院子里,爬山虎缀满墙头。他几天前说,他上了年纪的红砖围墙也该修一修了——有的地方被经年雨水浸泡后发霉发潮,出现松动。去年冬天大风,竟然将墙头的砖块扫到墙外。但在我眼中,科特的红砖墙就像本赛季的切尔西后防线一般坚不可摧。他话里话外暗示我他一个人住不下这么大的房子——维多利亚时期的老房子,他从妻弟手里买下的时候价格不高,如今也许翻了两倍。我瞧了瞧他敞开的房门。屋里飘出咖啡的香味。一种混合家具、皮革、时间、灰尘的好闻的气味。他问我究竟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說明天我们伯恩利对阵樱桃伯恩茅斯,你知道什么日子?科特摊开手,迷惑地摇头。我喝一口咖啡,慢慢吃着煎蛋。他手艺不错,咖啡煮得很好。培根稍稍有点老,嫩一点才好呢。科特的小猫也叫蕾妮。蕾妮。十二月十二日,没什么特别啊。科特说。对,我们对阵樱桃。我当然记得。我没说话,将面包片放进咖啡,浸湿,送进嘴里。我从小就喜欢面包片蘸咖啡。我们伯恩利的面包,尤其是街角老卡尔家的面包多好吃啊。蕾妮。我说。什么?科特说。那个孩子,那个生下就死了的孩子,叫蕾妮。你忘了?樱桃八号,哈里·阿特。你忘了?科特向后靠去。对对对,去年十二月十二号。没错。我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他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想法,就是不知道别的人,比如托尼、费尔、老拉什等等,他们会不会反对?我说,不会的。不会。他说,苏珊,樱桃是客队啊。我招手让蕾妮过来。它跳上我的膝头。我给它一片培根,它耸着脑袋,几口吃个干净,继续抬头瞅我,眼神充满期待。我抚摸着它,感觉像触摸天空一样。这也许是我最最喜欢的属于科特的东西。他六十五了。第八分钟。我说。为什么?他说,但马上明白了,点头说,对,阿特是八号。八号阿特。我看着他,近似严厉地审视。必须说服他们。我说。你答应我。我一个人没法做成。他笑了,说你放心吧,我会一一敲开他们的门。待会就去。我说要我跟你一起去吗?他说,再好不过。我们又喝了一杯咖啡,聊了些别的。他说春天一过他就把残缺的院墙补起来,还要给栅栏门刷上新漆,拓宽一下经常被落叶堵塞的下水道。他问我喜欢哪种颜色的栅栏,我说,绿色吧。他说,那就绿色,春天的绿色。

本杰, PM 9:47

我想给他写信。我看完电视的第一反应是,给他写封信。他运气够好了。运气好的意思是,他和瑞秋幸好没看着孩子活着,长大,然后死掉。那种感觉啊,用万箭穿心也无法形容。应该是,直接把心摘了,让你觉得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东西是重要的,哪怕是你自己的命。

是啊,哪怕自己的命。要是我的命能换来小麦子的命就好了。给她取这名字就为健康长寿,像结结实实的麦穗一样。可小麦子没这么好的命。没有。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说,疼呀,疼。爸爸我疼我说不怕不怕我和妈都在呢一会医生来了就好了就不疼了只要吃了药就好啦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啦别担心小麦子我的小麦子。她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说好的爸爸我听你的我再也不疼了我说疼你就叫出来怎么能说不疼就不疼呢?她说爸爸你还是给我讲个故事吧,随便讲一个小熊小毛驴的故事随便什么故事我听了就不疼了。我就给她讲那个我听来的也讲了几百遍的故事,小熊遇见小毛驴的故事,这故事没一点意思可我不知道小麦子为什么每次听它就像头一回听一样津津有味从不抱怨。她妈说的也许是对的小麦子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发烧和疼痛让她糊涂了不再觉得小熊小毛驴的故事早就听过了或者爸爸随便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就像头一回听一样。医生给她打了杜冷丁,她听着故事就慢慢睡了。是拽着我的手睡的医生说没准醒不过来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她妈嗷呜一声哭了我拍拍她说没事的没事醒不过来不挺好的小麦子就不疼了,对吧?

我想给阿特写封信。可我不知道邮箱,也没有地址。总不能写上:英超伯恩茅斯足球队八号哈里·阿特收。总不能这样。

小麦子没醒过来。我收拾东西。床头两只小熊,一只灰色,一只金色。我告诉她金的是太阳熊,灰的是森林熊。她全信了。我说什么她都信。我把熊慢慢收进包里。一只大大的黑色旅行包。包里还有别的,饼干,矿泉水,小杯小勺。小麦子两岁九个月十七天。小麦子。我的小麦子。我收拾东西,来到走廊上。她妈问了几句话,我一句都听不见。她妈走进去了。她出来,我们一起坐在走廊上。我瞧着我四十一码的鞋,很旧了,我知道。走廊上人来人往,大多是小跑着的白衣护士,打饭打水的家属。有人看我们一眼,有人一眼也不看。我们只是坐着,不讲一句话。她妈背对着我,一件红毛衣绽出许多线头。我站起来说,走,回家。明天我们有比赛,海埂四号场。你去吗?她不说话,也不看我,抽一支烟出来,慢慢走到走廊尽头,那地方允许抽烟。她点上烟,使劲吸。我不再看她。我走到电梯间,按下按钮。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赶紧安排去跑马山(昆明火葬场),通知她妈家里人,我家里人。最重要的,我想,是把小麦子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好。等我安排小麦子去了太平间,联系好了第二天就送跑马山,天已经黑了。我把小麦子轻轻送进冷冰冰的太平间的冰柜里。然后我回到楼上,检查还有什么东西没收拾的。床空着,还没有新病人进来。还没有。不会这么快。她妈不见了,不在走廊尽头抽烟了。我想,她也许饿了,出去找地方吃米线去了。没什么东西好收拾了。我看着床。空空荡荡的床,那么白,那么整齐。我看了半天,然后走出来,在走廊里向值班医生打了声招呼,坐电梯,下楼。

我想给阿特写封信。我酝酿着信。还没写呢,已经知道该怎么写了,又觉得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到处搜他视频。他踢得挺好。是的,挺好,不好进不了爱尔兰国家队。明天的对手是华丽家具,一个值得尊重的老对手。明天要去吗?我问自己。当然去。为哪样不去?非去不可。

王重, PM 3:50

“一万报名费?”我说。

“是。一万整。”本杰说。

“狗日的,没良心。”

“是规定。”

“其他队呢?也一万?”

“比赛完了退五千押金。”

我笑了。我知道我笑得相当做作。我还是笑了。这种时候,他遇上麻烦的时候,我不能不笑。其他人都小心翼翼的,大气也不敢出。

“自己人不兴打个折?八五折,不行?”

本杰摇头。

“最少九折嘛。”

他还是摇头。“没办法,规定。雄冠的规定。兄弟们支持一下。”

他咧开嘴巴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早说过他像黑人。这个黑大个儿今天特地跑来客串教练,从头到尾盯住我们踢完一场野球。输了,1∶3。输得无话可说。对手太年轻也太能跑。一上场我就知道不是对手。天知道他干吗跑来。我的意思是,这种时候,他应该在家待着,好好陪他老婆柳丁。我要是他我就好好待着,哪也不去,啥也不干。

“兄弟们,比赛七月十五开打。”他说。

“支持。”我说。

“支持。”桂子说。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支持。”

大伙一一表态。本杰摸着大光头,不说一句话。

我们换下行头。李果的红色阿迪猎鹰相当扎眼。张勇换了最新的狂战士。我这双刺客最少还能坚持两年。罗坤亮出白花花的肚皮。小蒋收拾好了,跟兄弟们一一道别,拖着累坏的罗圈腿往外走。本杰也往外走。见他走远,我们溜达到海埂小卖店的遮阳伞下,要了一堆冰镇饮料,就钱的问题认真、仔细计算了一遍。在具体数目上我们有很大分歧。我的建议是,每人不低于一千。沉默片刻,桂子发话了,他最多五百,他還有两岁女儿要喝奶哩。小蒋说,最多六百,儿子刚出生。张勇是球队老板兼主力前锋,一口气出五千。好吧五千。其他兄弟出不了更多。各有各的难处啊。

“我没办法啦。”桂子说。

“废话。”我说。

“真没办法了。”他说。

“你们忘啦?”

“哪样?”桂子说。

“头十年,本杰每场必到,提前给我们订好场地和对手。忘了?小孙和钻石年代的干起来,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忘了?”

“没忘。”

“猴子踢断腿,他第一个拿钱。忘了?”

“没忘。”

“刘磊,你说本杰请你喝了多少回酒?”

他没回答。

我数了数,愿出一千的才三个。加上我,三个。

“总共一万?”我说。

还是没人吭声。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看着。我熟悉这些脸,这些一年比一年老迈的脸。其实我们一直是陌生的,大伙每到周末才聚在一起踢一场球。我们非亲非故,干什么的都有,聚在一块踢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前,是本杰一手组建了这支球队——惠恩。昆明业余球坛上的超一流强队,我真不记得二十年来我们赢了多少球。一眨眼就二十年呀。二十年前我刚大学毕业。我说,知道哈里·阿特吗?他们一脸茫然。于是我讲了讲哈里·阿特。我告诉他们这个英超小子经历了什么,他的队友又是如何帮他渡过难关的。

“你哪里看的?网上?”桂子说。

“电视上。”我说。

“我就问一句,这个什么阿特,他的队友给他凑钱了?”

“我咋认得?”我说,“但是,但是……”

张勇替我解围,“他们给他凑钱了。凑了。英超球队向来有这个传统。他们凑了——十三万英镑。”

“我操!”桂子说。

“人民币一百三十万!”小蒋说。

“英超有的是钱。我们?他妈的,我们……”

“行啦,”张勇说,“既然是心意,就随心吧。行吗老王?”

我没说话。狗日的。我想。这帮狗日的。

“我五千。”我说。

没人讲一句话。海埂三号场空空荡荡,像平滑的绿色金子。大桉树一动不动。天空蓝得像孩子的眼睛。我们都见过小麦子。长得真像柳丁,多漂亮的姑娘啊,你都恨不能是你生的。我没法想象哈里·阿特怎么挺过来的,没法想象本杰该怎么挺过来。他瘦了一大圈,脑袋更黑更大,像一只漏气的足球。

就这么定了。

本杰, PM 9:09

我该写信了。我不知道怎么写。我想讲的东西太多,谁能保证我讲出来的他一定理解?不,就因为他是哈里·阿特所以我才要写这封信的而且我相信他会理解会回信的它可是来自遥远的中国昆明啊。哈里·阿特。哈里·阿特。我一面念叨着一面打开电脑。但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不知道该从哪写起,写小麦子没了还是写我今天在场边上他们都不听我的还是写我要坚持下去不管多难都坚持下去。昆明的业余足球一点也不简单,一百来支球队,几百号人马,组织好了那是多大阵仗我们雄冠就靠它扬名呢我跟老板说了我们惠恩第一个报名雄冠的第一届联赛怎么能没有我的惠恩呢?怎么能?

对,就写这个。就该写写这个。到底从哪开始,又咋个开始?我不是作家,只要写东西我就头大。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在电脑面前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听见柳丁从卫生间出来,低着头。她没看我,连一眼也不看我。她回到卧室,关上门。过一会她又起来,问我她刚才有没有冲马桶?我说我不记得你冲没冲。我说你睡吧别起来了。我走进卫生间。可她还是起来了并且追在我后面。我们挤在狭小的卫生间。她没冲马桶。尿液像淡黄色的茶。我说我来吧你回去。她不说话,将我撞开,按下开关。哗啦。声音很响。她的影子在镜子里一晃。我觉得她长长的头发把她裹住了。我侧过身,她回到卧室。我慢慢走到门口,听着。我听见她躺下的呼吸。局促,凌乱,像雪地上的脚印。我说,你好好睡,闭上眼睛睡。她一声不吭。我听见她翻来覆去。我知道她睡不着。我说,你要么起来。起来吧,起来,我们一起看看电视,喝点东西?她还是一声不吭。我说我们今天输球了,一比三,惨败。惠恩老了。我的兄弟们,老了。她忽然说话了,莫挨我讲话。她说。莫挨我讲话。她像在哀求。

我退出来,回到电脑前面。客厅电视开着,我关了声音,灯也关了。什么也听不见,墙上出现跳动的影子。我还是什么也写不出来。不行,必须写了。先写出来再说。我硬着头皮写了一行字:哈里·阿特先生,你好。听说,你女儿去世了……写到“女儿去世”四个字,我浑身发抖。我起身,回到客厅,拿起遥控器。最后停在风云足球频道。德甲,拜仁对多特蒙德。场面相当精彩。但我厌倦了,烦了。也许今天太累了,就像你一个人开了一天一夜的车。说不出的累啊。我慢慢挪到卧室门口,小声问她(我知道她没睡。她当然没睡。如果没吃安眠药哪个睡得着呢?),你知道哈里·阿特吗?她无声无息。我又问她,知不知道哈里·阿特?我能听见黑暗中她虚弱的呼吸,像雾蒙蒙的早晨你看见的第一缕淡淡的孤烟。我说,柳丁,你跟我说说话,随便哪样话,我听着。行吗?我知道我本该劝劝她的。我知道。问题是,我连自己也劝不了啊。我倚着门框。灯光从我脸上划过,像刀一样。

滚。她说。

苏珊娜·维嘉, PM4:45

在我看来,伯恩利的特富摩尔主场就像科特家的院墙一样也该修修了。我想唠叨唠叨老特富摩尔的历史:一九二七年特富摩尔举办首场国际比赛,英格兰一比二不敌威尔士。常给我们惹麻烦的威尔士,不过苏格兰惹的麻烦更多。一九五四年特富摩尔加建长边看台,随后又有了汛光灯设施,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可以放放心心踢夜场比赛了。一九六九年,我记得是一九六九年,耗资十八万英镑的木球场看台启用,附设球员更衣室,这也是全英格兰最早在看台后方设置更衣室的球场之一。一九七四年是伯恩利历史上重要的一年,前首相希斯为沿用至今的卜洛特看台主持开幕,当年的看台已经能容纳三千二百名观众。历经降级、重组的伯恩利一九九四年重新杀回英超,十二月重建特富摩尔球场;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六日,我记得非常清楚,赫尔城到访是长边看台拆卸前最后一场比赛。一九九六年兴建的占士夏格维斯看台启用,第二天就把我们熟悉的能容纳七千人的蜂洞看台拆了。这项浩大工程九月份才完工,科特告诉我,此项工程耗费五百多万英镑。一九九六年至今都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来特富摩尔不再装修扩建。有时候,走在老旧的水泥过道里,你能闻见主看台与下侧看台之间略微发霉的潮味,你觉得这气味让你心安也让你辛酸。你对熟悉的像家一样的气味一贯如此,期望改变又害怕改变。科特倒是一个乐天派,与叫嚷着要修葺围墙不同,他一向觉得一成不变的特富摩尔才称得上特富摩尔——我们在此消耗了差不多大半辈子,终将消耗一生。爱一支球队,你的家乡球队,是历来的传统。这与老派的爱情颇为神似。我指的是当年约翰和我。每次周末看完球之后我们并肩回家,他揽着我的肩,让我觉得温暖踏实。他一直是个腼腆的男人,就算被直肠癌折磨得不成人形仍然用他略带歉意的目光看着我。后来我每年去他墓地三次,每次带一束科特家转角老约瑟花店的康乃馨。我祈祷上帝待他好些。不用担心他在天堂的日子比活着的时候尤其患病之后更痛苦。我返回时经过科特的院子,我时常看见他在侍弄草坪,将它剪得比特富摩尔球场还平整。他冲我微笑,装出巧遇的样子,邀请我进去喝杯咖啡。我有时会答应,有时随便找个借口拒绝。即便接受邀请我也不会待太久,最多二十分钟吧,喝完咖啡我就走。我们聊聊天气,聊聊工作。老科特人不错。约翰去世后的半年里他帮我联系了很多客户,还帮我修好了前廊踏板,每到周末就带来两块球迷毛巾邀我一起观看伯恩利的特富摩尔主场比赛。一个夏末黄昏——我记得十分清楚,那些嗡嗡嘤嘤的蚊虫绕着特里咖啡馆招摇,我们踩着干干净净的有些滑溜的沥青路面,沐浴着清爽的空气走回去。伯恩利不大,我和科特家距离不过三条街,他总是将我送到门口。我们并行时我感到些许恍惚,他微胖的身材和消瘦的约翰相去甚远却发生了奇妙的重叠。就在那个黄昏,那个我们去了特里咖啡馆并且伯恩利主场爆冷击败桑德兰的黄昏,我们要了一瓶科涅克。后来我让他进了屋子。光线昏暗,窗帘上有徐徐移动的苹果树的倒影。做爱过程不乏温柔和激情,过后也并未让我对科特产生恨意或眷恋。我实在不太明白我们干吗像错过采摘的苹果一样悬在半空。他离开时天全黑了,你能听见小镇上鹣鸟的啼鸣。偶尔有一辆汽车从屋前驶过。我记得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兴高采烈,不断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或者前往特里咖啡店喝一杯。我呢,忽然想拉开距离。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否还有约翰的影子,我说不上来。其实约翰向来不是威胁,也不是不可卸下的负担。不是,都不是。但我说不清楚回避科特的原委。随后几周,萨丽劝我和这个还不算太老的鳏夫凑合凑合,镇上不会有人说闲话,他们时不时在我台阶上放一束鲜花呢;老科特很有人缘,熟人们默默祝福并看好我们,小教堂执事马克已经在猜测我们何时安排婚礼了。可我莫名后退,就像遭遇一条不大不小的水沟,你明明可以一跃而过可还是禁不住转身,向后走,选择新路。今天科特穿一件传统的伯恩利球迷黑白间条衫,身背3号。我们在约定的安德街街口相遇,朝特富摩尔球场走去,一路碰到熟人,他们笑着,问候,聊几句。科特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告诉我今夜必将永载史册。第八分钟。是啊。我们居然说服了这么多人。短短三天,我们做到了。协会的每一个人均表示全力支持,一传十十传百,我们得到的信息是至少三万人会在对阵伯恩茅斯的第八分钟这么干。科特冲我眨眨眼,说你想象一下吧,你想象一下。在那些立即同意帮忙的人当中,比如老菲德南·科尔,就悄声说,如果你们俩愿意让我说服更多人参加婚礼——我笑着摆手,他就噤声了。你总是这样,他说,苏珊,你总是过于谨慎,就像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或总是觉得自己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其实刚好相反,没人会难为你。你就不试试?我说租车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留下的年轻人在减少,而他们又大多购买了自己的车,分期付款的让利优惠越来越大,遑论那些特别会做生意的日系车销售门店。我总能找到说辞。是的,约翰把很多东西带走了,我给人的印象是我活得挺惨,捉襟见肘。实际上,难以自理的是约翰不是我。他们全错了。我计划下半年找一家距离科特的老院子稍远的房子开家分店。我有我的生活啊。我五十一了。这不是一个让人着急上火的年龄。我心血管没有问题,除了卵巢上有一个也许无伤大雅的囊肿。我们走进特富摩尔时,看台上已经坐下大约一万名观众。我的心怦怦跳。科特兴奋地说其他人比我们还激动呢。我们在一号看台坐下,这是本赛季的固定位置。十二排十三、十四号。每两周或四周坐在这个身上散发着淡淡咖啡气息的男人身边并非坏事。是的,在特富摩尔看台,他让我感受到的气息决非在他院子里可比。我偶尔想起那个夏日黄昏,那个有些笨拙和鲁莽的黄昏。我知道他想重现它,直到我们之间最终稳定下来。但我一概拒绝了。并非身体丧失了欲望,而是我不想急于处置自己。我时常感到困乏无力,就像一桩未经上帝许可的罪。两个月前伯恩利又在特富摩尔主场赢球了。科特激动地邀请我去了特里咖啡店喝了咖啡,又喝了科涅克,随后小心谨慎却又相当自信地将我送到门前。这回我喝得不少,却没邀请他进屋。他有些茫然,借用一下洗手间也不行?他开玩笑说。我摇摇头,他看出我态度坚决。我累了,科特。刚才庆祝他们进球的时候太使劲儿了。他失望地退到人行道上,两手插在兜里,看着我。我开了门,进屋。透过窗帘,我仍看见他在路边站着。忽然,他唱起主队歌曲,《伯恩利英雄》。我躲在门后,听他唱完。他拍了拍手,如同向主队致敬一样,低声说,晚安,苏珊。我几分钟后开了门,他已经不在那儿了。连续几个周末他没来电话邀我前往特富摩尔。我以为他不再搭理我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他清晨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下午主场比赛前他会为我准备一份橘汁苏打水,他会在老地方——安德街街口等我。我说,好的。他笑了。那天我们看完球仍在安德街分手,他说,没事就来我院子里喝咖啡。我说,好的。我们微笑着道别。现在,涌入球场的主队球迷越来越多,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但看着眼熟,一些人冲我微笑,笑容沉静友好,透出平常少见的你只能在圣诞节打折季才能见识的兴奋劲儿,就像我们聚集在伯恩利小教堂聆听神父布道之后那几分钟。我认出乔恩娜和她丈夫安迪,他们吃着爆米花进场,问我最近生意好吗?后来又有人大声问好,是老得很快的大卫,他也死了老婆,那是去年的事情了,但他每两周的主场之战从不缺席。他用力冲我挥手,你的主意真棒,真棒,苏珊。他说。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问我认识那小伙子吗?我没反应过来。阿特,他说,哈里·阿特。我摇摇头,说我只在电视上见过他。对,电视。他说,我们都看了,我特地从网上看了英超特辑,瓜迪奥拉真不错。科特和他拥抱,互相拍打肩膀。他们很早就认识,是同一所中学校友,只不过科特比大卫低三届。别忘了我,科特说,是我带着苏珊挨家挨户敲门,他们都以为我是来邀请他们参加婚礼的。他们哈哈大笑。这不是一个低劣的玩笑,我也笑了。之后大卫告辞,走向二号看台的固定座位。他在九排,更靠近球场。人越来越多,很快将特富摩尔填满了。比赛之前有人开始高唱《伯恩利英雄》,越来越多的人跟唱。空气里飘荡着晚餐啤酒的气息。歌声嘹亮雄壮,夜空像淡淡的紫罗兰花蕊,星星时隐时现。没有风。不热也不冷,这么好的天气来一场英超比赛再合适不过啦。很快,双方球员进场热身,我一眼就认出他来。科特也指给我看。我发现他不苟言笑,认真地做着热身。他很结实,身材挺拔。我发现我们周围的人,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些紧张。又激动又紧张。你能感受到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在每个人之间悄悄涌动,就像新婚之夜的新娘等待新郎。比赛开始后很多人自发站了起来,《伯恩利英雄》不绝于耳,渐渐响彻云霄。前幾分钟通常小心翼翼,互相试探。我一直盯着他,死死盯着。他没有多少机会,表现中规中矩吧。科特瞧了瞧我。我也瞧了瞧他。站着的人们依然站着。我真担心他们把第八分钟忘了。然而我们也一直站着,一直未曾坐下。第七分钟,第八分钟。所有人,不知谁带的头,也许科特,也许大卫,也许劳埃德,也许安迪,也许就是我自己。我们全部站得直直的,集体拍掌,掌声越来越有节奏,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然后不约而同呼唤他的名字,场上八号,那小伙子,来自伯恩茅斯的小子,阿特、阿特、阿特、阿特……特富摩尔就像伟岸的山谷,掌声呼唤声仿佛从它屹立伯恩利之日就响起来了,一百年间从未停息。我发现科特眼里涌出热泪。我身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也飞快擦了擦眼角。一股热流在我胸膛间激荡不已。我尽可能大声喊着,用力鼓掌,拍出或跟上所有人——也许五万人的节奏。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阿特,阿特,阿特。哈里·阿特停止奔跑,或者说,忽然放慢了脚步,向我们所在的主看台一侧靠近了些,站住,深深鞠躬,再转身,向对面看台深深鞠躬。比赛并未中断,但整体攻防节奏在这短短一分钟内忽然慢了下来,像魔法师同时为我们的主队及伯恩茅斯客队施了魔法,让场上的对垒必须听从于特富摩尔的号令与呼声。我们的掌声、喊声整整延续了一分钟。之后在一片更大更响的掌声中消失了。所有人同时坐下。我看见哈里·阿特再一次鞠躬,眼里泪光闪烁。我擦了擦眼睛,抓住科特的手微微发颤。我知道科特偷偷吻了我并且说你真棒。我一动不动,被前所未有的海蓝色的热流带向某个远方,带向约翰离世的下午,带向科特慢慢挪动苍白而肥胖的小腹的黄昏,带向三天前我脚底吱吱作响的砾石小径,带向那只也叫蕾妮的花白小猫。带向一切。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科特紧紧揽住我的肩膀,两队拼杀激烈。我情不自禁向他宽大的肩头靠去,以便让自己久久无法平静的内心找到一个小小的带着咖啡香味的支点。

李果, AM 3:45

儿子的喊叫把我惊醒了。我看表,三点四十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差不多每天晚上这时候饿醒,头一件事就是哭着喊着要奶吃。多大的孩子啦!快三岁还这么闹腾。媳妇熟睡不动。我没叫她。不用叫。我睡得浅,起来不算费劲,况且媳妇最近不太舒服:感冒、头疼,又赶上大姨妈来了,痛经严重。我猜她刚睡一会儿。

果然,她用困得要死的声音说,“一百八。”

我拧亮台灯,找到奶瓶和热水。一百八,即一百八十毫升。他平常夜里一百二管够,这都能吃一百八了!

兑好奶瓶,我摸了又摸,不烫,不凉,凑到儿子吧嗒吧嗒的小嘴面前,塞进去。这小子像小狼似的一嘴叼住,扑哧扑哧吮吸得无比欢实,就像饿了三天三夜。我就着微暗的金色灯光瞧着他,小脸圆滚滚的,两眼紧紧闭着,腮帮子上下鼓动,两个小鼻孔像小风箱似的呼呼喷气。能两手抱住奶瓶大吃大喝了。我瞧着他一气吞下一半多,然后我绕到床头,上床,关掉台灯。

手机突然响了。还好,开了震动。

我拿上手机直奔客厅。是本杰的电话。我没开灯。

“睡了?”

“废话。都几点啦。”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睡了,老李。”

“出什么事了?”

“我闺女,”他说,“走了。”

有淡淡的灯光透进落地窗簾。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解脱了。”他又说。听上去,他相当平静。

“本杰,你慢慢说。”

“两岁九个月十七天。还好。不然,你说,她今后咋办?”

是罕见的某某细胞肿瘤,从娘胎里带来的,病因也许是柳丁抽烟,也许是本杰酗酒。也许吧。谁知道呢?没一点办法。他和柳丁尽力了。尽力的意思无非人财两空。我知道他跟张勇借过两三万。可他从没细说。我见过他闺女小麦子,一个活蹦乱跳漂亮极了的孩子,像她妈,只有眼睛像他。

“莫急——”

“我不急。人都走了,还急哪样?”他笑了,“后天比赛你来?”

“来。”

“雄冠要组织联赛,你跟王重、张勇通通气,尽量报名。”

“本杰。”

“我前天晚上找着我们惠恩几年前比赛的照片。”

“哪年?”

“零八年。对,零八年。一身红。像他妈曼联红魔。”

“对,惠恩红魔。”

“我们两个蹲前排,搂肩搭背。你狗日的头发还长呢。这两年,掉光了。”

我一声不吭。

“你儿子还好?”

“还行吧。”

“要好好对他呀。”

“是。以后,让他踢球。”

“不光踢球,我的意思是——嗨,你懂。”

“本杰。”

“我没事。”

“多陪陪柳丁。”

“你睡吧,接着睡。不好意思啊,老李。”

“你废话。”

“那就,后天见。”

“后天见。”

他挂了电话。

外面很黑,没有月光。远处的汽车马达模模糊糊。小区花园里似有虫鸣,但仔细听又没了。非常安静。非常非常安静。我在客厅里呆坐了很久才回到卧室,小心翼翼凑到儿子那边,伸手,摸着他吃饱喝足的脸。天使般柔嫩的小脸呀。我想起哈里·阿特。想起本杰。我在床脚跪下来,尽可能离儿子的小脸近一些,再近一些。老婆发出匀细的鼾声。我能闻见儿子带有奶味的香甜呼吸。他熟睡的时候,喜欢举起两只小小的拳头。

本杰,PM2:36

哈里·阿特先生:

你好!

我是来自昆明惠恩业余足球俱乐部的教练本杰。我姓刘。你肯定想不到,我,一个中国的业余教练,会给你写信。其实,我也不知道干吗要给你写信,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而且,是用中文写的信。我投的是你们俱乐部官网上的邮箱,你能收到吗?

你的故事,我从电视上看到了。我非常难过,但是,我为你感到自豪。你和瑞秋,已经恢复了,有了新的孩子。你真的非常勇敢。我非常钦佩你们,我……

我忽然写不下去了。然后,我按着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删得干干净净。我听见柳丁下了床,走进卫生间,撒尿,冲马桶,走回去。我听着,没法动弹。然后我关了电脑。写这些东西有鸡巴用?人各有命。都是命。死了的,再也活不了了。活着的,怎么可能活得好好的?

王重, PM 6:17

哈里·阿特。我算记住这个名字了。他场上位置和我一模一样——后腰。这小子作风够硬,把鲁尼扛得人仰马翻。这场野球我决定踢一回前腰,让许阳从左后卫位置顶上后腰,让本杰踢左后卫。本杰多久没上场了?他这一大堆麻烦事啊。

对手一般般,我想,怎么踢也不至于输。这种球我们经历无数。现在对手陆续到了,我们还差小宝、小蒋。我们换了蓝色球衫,白色短裤。有两三个穿的是黑球袜,本杰问他们咋不穿白球袜,他们说洗了,或找不着了,黑就黑吧,反正衣服对了就行。本杰说你们这些狗日的也太不注意仪容仪表了,黑球袜蓝上衣就好比美女穿着大裤衩上大街呢。你们咋个想呢,有没有脑子?被骂的罗坤、水阳、桂子嘿嘿傻笑。之后我们围成一圈溜猴,热身,射门,再之后,上场比赛。

对手一身白。从衣服到球袜,太阳照上去闪闪发亮。我被晃得眼花,直接影响发挥——几次长传偏得离谱。杀手李骂我狗日的。我不停擦汗。海埂基地辛辣的草皮味打在脸上像开水一样滚烫,像一大波小蠓虫糊住眼睛。我没怎么跑。我不是牲口一样的杀手李。你要是把球场扩大三倍也不够他跑的。我看着左后卫本杰,他拖着老黑熊似的身躯和黑亮如灯的大光头,慢得像头驴。我死死盯着他。他防守的左路成了对手攻击的薄弱地带,前锋、前卫接二连三突破他并且很快丢球了。他冲张勇和杀手李挥挥手,撑着膝盖嗷嗷喘气。桂子将他换下。还好,杀手李真不是吹的,很快扳平比分,而且十分钟内又进一个。二比一。我说过惠恩输不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输。有杀手李在,我们心里都踏实。

下半场本杰又上了十分钟。这回体能好点了。他追在雪白的七号小子屁股后面,在大禁区边上把他放倒了。直接任意球,彭翔疏忽大意,让十号小子一脚低平球破网。没事,我说过我们有杀手李。他会继续进球只要喂他几次直塞。哪怕没有直塞只有中前场的横传倒脚,他总有办法——速度、技术没得说。不着急。而且,我明明知道大伙对今天比赛的结果根本不看重。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对一场周末野球毫不看重。也许只有本杰一个人看重。这头大黑熊呀。他真黑,太阳照在源源不断的汗水上面,就像照在雪亮的锈铁皮上,他浑身透湿,移动越来越慢。十分钟后他又下场了,桂子拍拍大肚皮再次上场。杀手李果然打进一粒漂亮的远射。2∶2。本杰脱下蓝球衫,站起来,像平时那样,冲每个人大喊大叫,让我尽量传球快些,再快些,杀手李别他妈老是带球带球。多传多跑呀。

海埂三号场回荡着本杰的吼声。从上场到现在,他仍然是本杰,二十年前的本杰。他踢得很烂,但每场必到。他喜欢充当教头,那就当吧。反正惠恩缺个教头。最后一刻钟我真是累了,杀手李和小孙各进一个,4∶2了。我申请下场,刘磊替我上去直奔前腰。我坐到本杰身边,闻见他一身汗臭。

“最近咋样?”我说。

“忙活雄冠的比赛啊。”他瞅瞅我,又瞅着场上。

天上的云彩比對手的白球衫还白。桉树纹丝不动。没风,是昆明少有的大热天。还没到夏天呢。

“我问的是——算逑。”我说。

“七支队报名了。”他说。

“动作挺快呀。”

他笑了。

“你们咋说?”

“你说呢?”

“我咋个晓得。”

我看着他,又转头看看场上。比赛已经枯燥无味。

“最近还喝酒?”我说。

“没喝。跟哪个喝嘛。”他说。

“上次惠恩拿了都市周末擂台赛第三,你喝醉了。”

“记得。”

“你他妈真胖,十个人也抬不动你。”

他又咧嘴笑了。

“我们把你从一楼抬到二楼,累个半死。马上输液。你狗日的突然醒了。你嚷嚷着回家,回家。”

他还是嘿嘿笑着。

“我们把你塞进张勇的车后座,三个人挤前排副座,两个人跟你挤在后面,站都没法站。到你家楼下,两个搬脑袋,两个搬大腿,再来两个托中间,硬是把你弄上六楼。我操,六楼!你一个胖子住那么高干哪样?不累?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早晚大醉一场?”

他还是咧着嘴巴嘿嘿笑。杀手李又杀入禁区了。射门高得离谱。

“那天,就是那天晚上,你婆娘挺着个大肚子,问我们,咋让你喝那么多。我说,你自己要喝,拦不住。”

本杰扭头看我。

“那时候,我闺女还没生呢。”

我赶紧岔开话题。

“杀手李今天状态一般。”

“他累啊,天天半夜起来给儿子喂奶。”

“他喂奶?掏出奶子喂奶?”

他哈哈大笑。

“狗日的。”我说。

“杀手李也会老啊。”

“是啊,他也老啦。哪个不老?”

“他儿子两岁?”

“两岁半啦。”

“你儿子呢?七岁?”

“马上八岁,二年级。”

“哪个学校?”

“高新一小。”

“二年级?”

“是,二年级。”

“个子咋样?速度快吗?”

“上次,我们吃饭那次,你见过啊。你见过。还行吧。不,我才不让他踢球哩。搞搞电脑,学学外语,将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干吗总说孩子?

“是啊,我见过。小胳膊小腿,瘦。你这个爹咋当的?让他多吃啊,使劲吃。”

“本杰,”我说。

“嗯?”

“莫乱想。会好的。都会好的。没事。”

“我没事啊。我也没乱想。”他说。

他眯着眼睛,“你要让他多吃。懂吗?你看看杀手李的儿子。”

“才两岁半嘛。”

“两岁半就像三岁半一样。就像小牛犊一样。”

“本杰。”我说。

“是踢球的料。你儿子呢?你确定,不让他踢球?”

“本杰。”我说。

他不再说了。

比赛结束,我走向停车场,本杰大声问我干哪样,我没回答。我打开后备箱,将那东西拽出来,重新回到球场。兄弟们大口喝水,湿漉漉地坐成一排。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草坪上。是一只书包。我撂在车上的不大不小的一只蓝色双肩书包。我儿子用旧了想扔,我没舍得。我拉开拉链,敞开。它像只硕大的比本杰大了好几倍的嘴巴面朝太阳。张勇和杀手李站起来了,冲大伙拍拍巴掌。兄弟们放下矿泉水瓶,一个个起身,从行头里掏出钱包,走向那只大大的灰色嘴巴。他们无声无息、有条不紊地将手里的钞票像播撒种子一样洒进去,就像下起一阵红色的雨。

本杰一脸茫然。

杀手李走过来,揽住他。

“比赛我们必须参加。”我说。我提起书包,杀手李从我手里接过它。它挺沉的,像装着石头。

“拿着。”杀手李交给本杰。索性,直接挎他胸前。

“操,参赛费不用那么多啊。”

“拿着。”

本杰呆站着,半天才把它从胸口取下来。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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