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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2017-08-17徐祯苓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生死场高原同伴

徐祯苓

飞往金门的复兴航空失事了。好友Y在脸书上私讯我,说自己的舅妈好像也搭上那班飞机,只是仍旧失踪。惊心动魄。不久,看见新闻标题、报纸行文,想起去年,那场澎湖空难仍记忆犹新。都是骇人的消息,一下子把生死场勾画得那样明晰。

去年九月,复航事件刚落幕,外公丧礼也结束,我正准备一周后飞往上海。母亲突然拨了通电话给我,带点劝阻的意味:“现在搭飞机很危险耶,而且听说上海有埃博拉,五个人中奖,这样你还要去吗?”听得出来为母者的杞忧,但我杞忧的是,万一不去上海,首先面临机票问题,然后申请到的交换生资格、辞职的工作、退掉的宿舍……林林总总,又该怎么处置。心一横,告诉母亲:“会活就是会活,会死就是会死。”啊,我还那样年轻,怎么对于死那样无所顾忌?是对死神毫无畏惧,还是已经看透生死?那些怵目的新闻、真实的例案,一遍又一遍播送,回放所谓人生就是架构在生死场上的旅行。

那应该是最切身体察生死场的一次吧。

十一月下旬,我来到海拔三千多米的香格里拉。不晓得是否为舟车劳顿之故,身体微虚,下了客运,有些莫名头晕。我从没晕车,对此不以为意。同伴担忧着,在我的太阳穴上揩些绿油精,并按摩肩颈。但状况持续未退。到了青年旅舍,经老板解释,才晓得这是高原反应。但为了不耽误行程,我稍作休息,就和同伴驱车前往纳帕草原。

纳帕草原有两个名字,春夏时,积水成湖,唤为纳帕海;秋冬时,湖泊干涸,就为纳帕草原。去的时候,云南正跨秋冬之交,刚巧是青黄不接的阶段,纳帕草原既有湖、有草地,还有介于二者的泥淖。草原广袤,我和同伴们有人骑马,有人步行,各自寻找想看的风景。我选择步行,想透过走路,慢慢适应高原,缓冲不适。

我跟着马的路线前进,来到湖泊。沿着湖畔走,越过两座木板桥,行经一座破帐棚,来到草原彼端。马正低头吃草,而风起,日正落。我看了手表,五点一刻,据说六点天就黑了。我未有迟疑,即刻动身返回景区大门。草原彼端沼泽区颇广,往往要绕一大圈才能过到对面,可是这样下去,回到景区可能会天黑。草原没有路灯,未免危险。于是,我看着沼泽,发现里头部分泥泞,部分干硬如土,遂自作聪明,跳踩干土处,切西瓜般地跨到沼泽对面。第一次试验非常成功,也的确精省时间,洋洋得意。

想不到,第二次便吃了闷棍。靠近草地时,左脚竟失足,整个人陷入深不可测的泥堆里,偏偏下陷速度之快,仿佛涉足流沙。方圆百里杳无人迹,叫也叫不到人。我却无有惊慌,只是机警地把身上重物,包包、相机丢到岸上,脱下手套,双手抓住草地,用力撑起身体。然而,只有右半边起身。奋力一蹬,右脚率先踏踩到草地。可是左脚陷得过深,总上不来。噢,该死的泥!该死的鞋!最后只得暂抛鞋靴,人重要。猛力起身,终于抽离险境。转头,不远处,两只野放黑猪正开心地滚泥巴。不小心,我们四目交接。啊!来不及喘气,回过头使尽力气拔出鞋子。低头速速拍落包包、身上的泥屑,头也不回,想也不敢乱想,加紧脚步奔回景区大门。

风那样寒,那样烈,吹得双手又冻又痛。但那些感觉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原来,生死场如此泥泞又黏腻,凶猛的爪牙拖拉着人直往下坠,坠到深邃神秘的地心,坠到死神的嘴边,然后被无声无息地吞入,磨碎,殆尽。什么存在,什么灵魂,都付诸流水,成为形而上的记忆与议论的课题。形而下的受难者,在生死场边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敢想,觉得活着如若高原上稀薄的空气,那抹卑微意志微弱地残喘地在脑海闪现,闪现,闪现……

死里逃生的人多半狼狈,但狼狈也可能是生存最真实的模样。我回到景区入口,同伴未归,便独自到公厕旁,在零下二摄氏度扭开水龙头,冲洗靴子、外套和包包。约莫十分钟后,同伴陆续归来,闻此事件,诧异不已。L问我:“不怕吗?”在生死场的人只有选择生或死,没有怕不怕的问题了。不过,让我讶异的是,那时起,我的高原反应意外地全好了。可能死里逃生的人,比谁都更有生命力,一切问题都变得微不足道。

有阵子,闲谈这件事,虽不致心有余悸,却不断思索:万一真的翻不起身,葬于泥淖,我该如何是好。想起许鞍华《黄金时代》里面,萧红对萧军说的话:“人活着,是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东西。”那些东西足以支撑我,活着。没有了,就是死亡。生死場的角力恐怕没有想象的复杂,有时单纯到仅是寻找一个活着的理由。

Y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的舅妈最后怎么样了,我也不敢问。好几天,遥控器一台转过一台,新闻持续播放画面:搜救人员泡进水里,上下求索每个存在的可能,即便太多已魂断。都是生死场啊,脚步随时可能踏在生与死的边境,或者踏着踏着就出界了。

人生无常,等眼泪流尽。看透,也就不怕不难过了。毕竟,你又能奈人生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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