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和我

2017-08-16闫缜尔

辽河 2017年6期
关键词:威权人生

闫缜尔

父亲和我。写下这个题目,把自己吓了一跳。本来应该是我和父亲才对,怎么会是父亲和我呢!

父亲离开我已经十多年了,确切地说应该是2001年那个沉闷的夏天。这些年过去了,恍如隔世,我有时非常羡慕那些比我年龄还大的人,他们还有在生病的父亲面前端药送茶的幸福。尽管这些在他们眼里怎么说也算不上幸福,甚至作为一种痛苦的煎熬,每一天都被弄得焦头烂额,他们是体会不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处的,那一些暂时的煎熬怎么能与我这长久以来的痛处相比呢!

这么多年来,特别是人到中年以后,常常追忆小时的事儿,往往在找寻自己出处的过程中,观照当下的现实,从中觅得精神上的力量,来调整自己的心态,也使得自己能够跳出单纯的情感依赖,来透视人生,这或许能更客观一些。试想,当你回想父亲和你的时候,恍如隔世,不会更冷静吗?虽然不能超然,但会更多地把自己的亲情放置在精神财富而不是情感源泉的立意上,生发出一些联想,尽管这些联想总是很沉重,沉重得如同心脏病要发作了一般。

父亲和我,记忆存储在一个又一个碎片当中。

严父慈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整体记忆。在多子女的家庭里,家主要由父亲挣钱养护,而日常生活须臾离不开母亲的料理。回忆母亲可能是泪痕满面,洋洋洒洒收不住笔,父亲的形象总是不同的,寡言少语,他的影响多在无言、无形之中,寥寥几笔就可以说尽。

少不更事的时候,一次打击便可以埋下终生的阴影。有一次在外地上班回家的父亲,我见他正在扫地,把垃圾扫进撮子里,叫我去倒,同时严厉地斥责道:“把这个给我倒了,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我犯了什么大错呢!当时一定不得而知,过后也忘在了脑后,但只是一句话便令我逃之夭夭,虽未离家出走,但深更半夜才被家人从游荡的四野中找到。父亲的那句话虽然没有了下文,但自此以后,就再也不盼着父亲回家,在幼小的心灵里,已经种下了忌恨的种子。之后若干年,我跟父亲都没有什么话,基本上没有父子之间的交流。在我的眼里,父亲不只是一台上班挣钱养家糊口的机器,也是一块又臭又硬近不得身的石头。父亲不怒自威,在父亲的威权下成长,一个男子汉的尊严难以得到伸展。若干年后,我当了父亲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尊严,因为我幼小时缺少的尊严一定要在我儿子的身上弥补过来。父亲的一代,与其说是一种教育方法的缺失与扭曲,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走向上的一种谬传和曲解。父亲和我,首先是一种两代人的隔膜,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一种文化价值上的断裂。等我意识到这一问题严重性的时候,我已长大成人。回过头来看,很难说,在父亲威权下长大之后,自己的得与失。家庭中的不平等是社会不平等的一种折射,在强调整体性的社会里,很难说叛逆的性格能够有多大的上升空间。单从生活安逸和路途顺畅的角度而言,很难判断不是一件幸事。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宿命,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就是在父辈的威权下成长起来。在如今这个纷扰的世界,能获得一种练达的沉静,又怎能不是一种家文化的基因使然呢!我常常反思自己,反思自己只能从自己生活的源头开始。父亲和我,便是从威权开始。如果延续这种理念,我们的后辈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的。如果堂而皇之地讲文化上的自信,恰恰说明我们是不自信的。只有反思,才能自觉。父亲以他的威权,以他的沉默寡言,以他的不怒自威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他没有责任开启一个新的时代。我之所以理解他,是因为他仅仅供养了我,当然这个供养还不仅仅是生活上的。

家庭上的传承和天生的禀赋决定了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胆小怕事的性格又抑制了智慧的冲动。我本来是会长期在那一片荒芜的丘陵地带度过一生的,但是我没有,我走出了一条我的同类想都不敢想的路,这条路的开端当然是父亲的供养。上初中的时候,我住在父亲的单位,跟他一起吃食堂。羊肉馅的饺子,我一口气吃下四两,还意犹未尽。父亲平静地看着我,问我够不够,不够再来二两。我知道,他为了省吃俭用才只吃了二两,我又怎能忍下心或者好意思再吃下去呢!也许换作母亲慈祥地问我,我就不管不顾了,可那毕竟是父亲啊,我还是果断地说,不吃了,吃饱了。学习上的不努力,换来的必将是食不果腹。也许这就是父亲的一种暗示。也许他并无此深意,只是作为父亲之责平淡的一问,但在父亲的威权下,我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笃定决心,挑灯夜读,过上吃好安逸的生活,这就是一个贫穷的孩子最朴素的内心追求。勤能补拙,是从父亲不经意的暗示中悟出来的。也许今天的孩子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体会。今天也是如此,当生活中遇到困难,想一想自己的从前,就会立刻跳出父亲暗示的眼神。一个人的发展,固然是社会的产物,但是,我常常想,为什么同样的环境,会塑造出不同的人生呢!这就是个人的身心际遇安排,一个敏感的人也许最容易失败,但是如果这个敏感的人在那样一种时刻突然有所感悟,然后沿着这样的感悟所指示的方向一路前行,改变就是情理之中的了,父亲和我,只是一句平淡的话,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也許在父亲那里没有丝毫的觉察,然而变化在我这里已经悄悄发生。父亲的财富,大到有无数这样的细节构成,影响无处不在,变化随时进行。父亲和我,正是这样一种今天看来弥足珍贵的命运安排。

父亲和成年的我,依然没有多少交流。我能感受到异地求学的我,背后一直有他关注的目光,那目光时而明亮如烛,充满着希望;时而忧郁似水,暗含着担心。我见过他曾经在天安门前的留影,满脸都是憨厚。他偶尔会说起沈阳故宮和北陵公园的正门,所以,我脑海里每每闪现出他的目光,时常在这两个地方逗留。父亲和我,很少交流学业,也不谈社会琐闻,偶尔会谈论一些家国大事,但都是他个人的观点,他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我们在一起,是一对沉默寡言的人。我从他的目光中领受希冀,在他的烟雾里感受存在。独立的思想,包括自立的生活,都是在静静的沉默中传导出来。父子之间的交流,无需更多的语言,语言的力量实在是太轻、太轻,他的坐姿就是一座山峰,他站立的背影,就是无形的靠山。晚年的父亲只关注两件事,一个是他的病体,一个是子女的事业,前者写在脸上,后者挂在心间。有谁能感受到一个父亲的沉默吗?我以为这人生的路途上,父亲的沉默就是一种声音,这声音是关注,是嘱咐,是期待的交响。而且,人间最美的声音,不是动听的音律,而是父亲的沉默。我经常会保持沉默,那是在谛听,周身的神经都在交错中碰撞,发出不能用语言描述的奇绝的音效,我沉默的习惯,是在消受这音效,人生最美不过如此!

父亲和我,定格成沉默。沉默是金,这种沉默比黄金还昂贵,因为它只存在于父亲和我之间。

猜你喜欢

威权人生
人生中的某一天
人生悲喜两字之间
世俗威权主义不是最坏的选择
精英分裂,威权为什么不会崩溃?
独一无二的你
黑白人生
刊海远眺
斜倚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