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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状况

2017-07-26田友国

安徽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张玲

田友国

康音回到康岭村,刚从车内出来,一条狗就冲过来,咬了她一口。这狗长得不大凶猛,看上去还有几分温驯,但它跳起来,耍流氓,偷袭了康音的右大腿。伤口并不大,但康音的右大腿上分明出现了一颗齿痕,又一颗齿痕,鲜血欲滴,却滴不下来。一瞬间,康音疼痛难忍,想叫想喊,又叫喊不出来。

出了什么状况?话音有点儿飘,是从一座草垛背后窜过来的。随即,王昌昆走过来,漫不经心地乜了乜康音。

狗——咬——了。康音回答,话很吝啬,却拖着长长的哭腔。

那赶紧给我看看。王昌昆把半截烟一甩,蹲下来,观察康音的伤口。康岭村常出现狗咬人的状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不上心,村上人对狗咬人之类的事更是不咸也不淡,该下地的照样下地干活,该上床的照样上床干活,反正下地和上床差不多,都是播种与收获。要是人咬了狗,那才会煮沸康岭村呢。自清末民初建村以来,大家都养狗,几乎成了民风,但康岭村还没人咬过狗。

狗咬了康音,王昌昆上了心,想瞅瞅康音的伤口,康音不让他看。康音穿着一袭草绿色旗袍,下摆开了衩,直顺的。康音把旗袍的前后两片下摆捏合在一起,把大腿的表情藏了起来。但晚了,王昌昆看花卉或许会色盲,看康音的玉腿却是眼尖的。

谁叫你皮肤这么细腻的,连狗也喜欢。

请你正经一些!哎哟——好疼!

也不能光怪这狗好色,也怪你自己,瞧瞧你,穿什么旗袍回乡?你这不是诱惑狗,把你往狗的嘴里塞吗?!

康音认识这条狗,它叫大洛克,是王昌昆喂养的。大洛克这名有点洋派,不是王昌昆取的,是王昌昆在网上“发掘”出来的。凭王昌昆的文采,他是取不出“大洛克”这名的。康音对他的底细有几分了解。王昌昆懒得种地,也不屑于种地,就是种地也不在行,比如插秧,他会把秧苗插得东倒西歪,一下雨,秧苗便浮到水面上了。王昌昆喂狗却在行,把大洛克养得很壮,成了康岭村的一霸,别人家的狗都躲着它。

狂犬病,我会不会得狂犬病?康音紧张起来,喊了几声。

的确,康音要是出了状况,王昌昆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王昌昆说,赶紧把你的车钥匙给我,我送你到医院去,这事耽误不得的。

王昌昆有私家车,就泊在晒场上。平时,只有王昌昆的私家车泊在这里,独耀一座村。今天,康音自驾一辆私家车,从省会月城回康岭探望老父亲。其实,老父亲并不老,年龄才五十毛边。康音本想把车停在自家门前,但弯向自家门前的泥巴路逼仄逼仄的,车开不过去。就是开过去了,自家门前的空地才巴掌大,也停不了。于是,她把车开到了晒场上,泊在了王昌昆私家车的旁边。

你抠吧,到医院也不远,能耗多少油呢?

谁叫你的车比我的高档呢?让我开开,过过瘾。

一路上,康音没心情说半句话。王昌昆话多,喋喋不休,说康岭村的往事,也说他俩的往事。间或,还扭头看一眼后座上的康音。康音不想搭理他,喊“疼——”。王昌昆一脸坏笑:有初夜那么疼吗?而且,扭头观察康音的表情。

康音把目光投向车窗外。一男一女独处,这样的话是不能接的,接了,会往下说,男人就会顺着竿子往上爬。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康音恐怕老早就把脸恼下来了。可对王昌昆,她想给他留点儿面子,毕竟是老同学,共过一张课桌。再说,王昌昆也得罪不起。康音没恼脸,也没接话,看窗外的一条河。

这条河早瘦了,也没个名字,像一位老妪的夜哭,没泪,也没声。就这两年,河水开始断流,一座叫泽口的小码头萎靡了,连青苔也长不出来。康音想找回记忆里的河水、小码头,以及小渡船,但怎么也找不到,小渡船只剩下最后一片残骸,躺在龟裂的沙泥中,叫康音深切地缅怀了一会儿。

王昌昆没闲情看河,河心都快停止跳动了,还有什么看点呢?他的兴趣在反光镜子里。康音发现了这一点,赶紧用旗袍的下摆覆盖大腿。注意安全,心别乱跑,康音提醒王昌昆。王昌昆说,我不是庙里的和尚,跟你在一起,我能不走神?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什么样子?

痞里痞气的。

我痞吗?我不痞。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斗嘴之间,车便开到了医院门口。王昌昆搀扶康音进医院,很殷勤。王昌昆说,我们这种样子,真像一对夫妻。康音说,你不痞吗?随即,她的手臂便撇开了他的搀扶。

护士给康音清理狗咬的伤口,还注射了狂犬疫苗。王昌昆说,这下你不用担心了,你不会染上狂犬病。康音说,你真歹毒,居然叫你的狗冲过来咬我。王昌昆不承认,说,这狗很自我,它才不听我的呢。

其实,就是他唆使狗去咬她的。在康岭村,出外打工的多的是,独有康音开私家车回乡,居然还比他的车高档!这不盖过了他的风头吗?!王昌昆驯养狗有一套,又舍得花心思,以致狗對他的一个眼神、一种表情,都能准确捕捉,并付诸行动。王昌昆想让康音觉醒,叫她别夸耀了。于是,他给了大洛克一个暗示——去吓唬吓唬康音。大洛克对这暗示领会太深,把康音咬伤了。王昌昆说,这狗下口也太重了。

顺着河边返回时,康音说,你怎么玩起阴招了?

康音,你看看,你的裤子上红了一片呢。

河在喊“渴”。康音凭吊这条河时,想起了王昌昆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当时,这条河里长满了蚌与螺蛳,介壳,黑褐色,肉可食。你吃过蚌肉、螺蛳肉吗?那个香啊,嗅一嗅,谁就会流口水。康音经不起煽动,跟在王昌昆的屁股后面,往河边走去。

王昌昆下到河里,把一个木盆浮在水上。康音则站在河边,看他在河中捉摸蚌和螺蛳。往往,王昌昆会憋一口气,潜入水下,半天不浮出水面,叫她心慌,在河边胡乱地跑动。等他露出水面时,王昌昆一定抓了一大把蚌与螺蛳,很快,木盆的吃水线便往下沉。这时候,夕阳也在下沉。王昌昆爬上河岸,突然定睛看康音的裤子,惊叫起来。康音吓坏了,跑回了家,扑在父亲的怀里,问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一生未娶,但这事他懂。于是,康音才明白这是她的初潮。

初潮竟然还是王昌昆发现的。康音有点儿莫名其妙。

回到晒场,王昌昆停下车,伸出一只手,说,握一下手吧,给你压压惊。这话有点儿不着边际,但康音还是勉强把手递给了他。我的手不是老树皮吧,但你还是读初中时的手,呵呵,你生来就该是城里的女人。康音把手抽回来,笑了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记着干嘛。王昌昆忘不了许多年前她裤子上洇着的一片红印,回过神来,他又问:下次回来,你还穿旗袍吗?小心大洛克看你不顺眼,又咬你哈。康音撇嘴说,哪是狗要咬我,是你想咬我吧。王昌昆听出了话音,却不跟康音计较,骂就骂吧,又不是给别人骂了。

康音的家在螺蛳山的脚下,居康岭村之尾。望过去,康音便看见了自家瓦缝里飘出的炊烟,不是一管,是散漫的,如纱巾被风卷起,挂在树枝上的样子。

父亲差一点点儿就不认识康音了。你这孩子穿的是……她父亲叫康小拾,从没见过旗袍,愣着,反反复复看康音。康音只好告诉他,这叫旗袍。康小拾的嘴里噙着一个新词“旗袍”,细嚼了一会儿。孩子,这旗袍穿在你身上,看上去很别扭的,跟这康岭村也不合套哇。

爸,你应该赞美我才对。

还赞美呢,孩子,你别以为这康岭村容得下山,容得下沟,就能容下你。康岭村开村以来,谁穿过……旗袍?腿都没包住,穿它干嘛。康岭村是穿旗袍的地方吗?人一走路,脚下溅起的是泥巴,说不定还会踩到鸡粪、牛屎的。下次别穿旗袍回来,听见吗?

父亲的脸有点陌生了,愠怨染尽了眉宇间。本来,康音还想跟他再说说旗袍的事,但见父亲生气,便缄口了。父亲一生气,她就心疼,想哭。哭是担当,也是励志。于是,她不再说旗袍,说肚子饿了。

康小拾的脸转晴,跑到窗口前,取下一刀风干的腊肉,想给她做一盘腊肉烧土豆,呵呵,孩子最爱吃的。康音说,爸,我只想吃家里的茄子、苋菜、竹叶菜,月城的菜市场也不缺这些,但大都喷过农药,或用化肥喂大的,买这菜吃,等于慢性自杀。

这么严重?说话不着调吧。当初,这孩子到山上采蘑菇,都想象着月城的模样。真到了月城,又拿月城不当回事儿了。康小拾说,你在康岭村蒙了尘,到了月城后,月城把你擦亮了呢。康音说,爸,鞋子哪有不打脚的。康音坐在一把竹椅上,耐心地听着父亲的数落,间或,也说一两句。竹椅是父亲编制的,她穿旗袍坐在上面,很有意味。正说着,瓦缝间落下陈年的埃垢,飘往她的头发、旗袍上。

康音拂了拂埃垢,便对这房屋生了几分怜悯。房屋上了年岁,比父亲的年岁还大,有几根柱子的底端腐朽了,群蚁在那里寻欢。柱子就像人的腿,腿瘸了,人想站稳也站不稳。另外,就是大白天,也有几只老鼠在橫梁上来来往往。这老屋曾是父女俩的窝,也是蚁、鼠的窝,眼下只有父亲、鼠、蚁了。康音想哭。

临走时,康音打开车的后备箱,父亲就往里面装蛇皮袋,大大小小的,全是从地里摘的时令蔬菜。爸,我吃完了,再回家看您。康音做了一个深呼吸,很贪婪的样子。康岭村的空气有植物的味道,含氧也多,她想搬三五吨回月城的家,兑入房子里。用什么装?没法装。

车擦着那条残剩的河边,停下来。康音下了车,走入河心,河心苍凉。她捡了一块石头,放在手心里。过了半晌,她才爬上河岸。

一个多小时后,康音把自己卸在了月城。

我是悬浮物。从康岭村到月城,从月城回康岭村,每一次往返,康音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康音的家安在月城一条背街的里弄,房式不阔,有点老旧,貎有潦倒之象,不过,墙是石砌的,不会坍塌,也没有生命之虞,而且冬暖夏凉,住着安静也舒适。但是,会不会有一天被人撵走?对这个问题,康音放心不下。当初,她和徐森住进这套房子,是张玲做主的。至于这房子与张玲是什么关系,张玲没说,只说了一句:你们住进去,有我呢。康音想问个清楚,说,我们哪能不明不白住人家的房子呢。张玲说,你们的胆子这么细呀!没人会来找你们麻烦的。说这话的时候,张玲还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按说,在这房子里也住了两三年了,早该住惯了。康音住不惯,夜里怎么也睡不实,总能听见绵延的汉调从石墙上滑落,流淌到她的床上与耳畔。那汉调婉转,凄凉,悲怆,叫康音也染上了这样的情绪。

关于这房子,张玲对康音透露过的唯一信息是,曾住过一位民国的女优伶,唱汉剧的。当然,这房子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张玲说,这些我也是听说的。张玲还说,女优伶的嗓子越亮,戏迷就越多,她的命也就越薄了。戏迷看女优伶,眼里全是滚滚的漩涡。后来,这位女优伶不见了,留下了这套房子。

在康音的眼里,张玲优雅,看不到一丝的风尘,但她却能把风尘看破。康音有点儿佩服她。问题是,康音住进女优伶的房子,一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她从乡间来月城,像一株纤柔的小草,随时都会被风卷走。她想把根植入月城,月城没泥土,全是水泥地。

康音从工艺品商店买回一个玻璃缸,置于窗台上,盛了水,再把那块从康岭带来的石头放进水中。她以为,这石头里面藏着康岭村的河水,或者它本身就是那条河。康音站在玻璃缸面前,看着,也幻想着。石头迁入了月城,但泡在自来水里,它的出身一下显现出来了。康音暗自嘀咕了一句,石头不容伪造,它不是假钞。

照例,康音关上两扇老式家门,穿过三条小巷,去扬子街上班。扬子街浑身透出古气,却是一条中高档服装商品街,爱逛这条街的人大多是腰挺得很直的,钱包胀鼓鼓的。康音有头脑,不卖服装,要另辟一家裁缝店。为这事儿,徐森跟她闹过别扭,说,康音你老土,现如今,乡下人都瞧不起裁缝了,你还要在月城开裁缝店,奇葩!在乡下,徐森的裁缝手艺早就纯熟了,缝纫机、压布轮、剪刀却生了锈。于是,他怀了一肚子的憋屈,投奔月城,在显正街给人打工,不久就把康音的心偷走了。就这样,康音怀着一身的秘密嫁给了他。

康音很倔,徐森也倔,却倔不过康音,说,要是赔本了,赔得我们衣服都没穿的了,到时候,我不会给你擦眼泪的。康音经得起事儿,抿嘴浅浅一笑。

对于“6”与“8”两个数字,康音更喜欢“6”,裁缝店就是在6月26日开张的,但开张得很寂寞,很清冷。要不是张玲进来,就没人光顾了。张玲挑选了滑爽的杭罗面料,叫徐森给她做一件旗袍。徐森便拿起皮尺给她量身,他听见了她的肌肤里如水轻漾的声音。这感觉很新奇。

你们一定想把这店铺盘红火,对吧,但你们不能说乡下话了,得改口音。张玲说,月城人欺生呢。要是人家一进店,你们说一口流利的月城话,顾客就跟你们近乎了。

这个我们懂,我们私下练习过月城话,但改不了鄉音,说着说着,说成了弯管子月城话。康音说,徐森也附和。

我来教你们。

徐森和康音学月城话还算耐心,但有些发音仍然咬不准。徐森气馁了,说,我生来就不是说月城话的。对月城话的感觉,康音也有点迟钝,说,在乡下,从庄稼身上,我能感受到四季分明。进了月城,我对季节的感觉只能凭身上穿的衣服了,月城就两季,不是冷就是热,很讨厌!但为什么月城话这么复杂?真讨厌!

住在里弄,出入里弄,康音迫切期望融入里弄。遇上面熟的街坊,她便主动打招呼,“大叔”“大姨”热乎乎地叫,这一叫不打紧,却把乡下的口音露馅了。“大叔”或“大姨”一惊:这乡下人本事大,竟住进了民国女优伶的房子。这话说的也是,“大叔”“大姨”住里弄也住大半辈子了,谁都没打这套房子的主意,这乡下人一来,就住进去了。“里弄”们的嘴唇上便蹦出了一个叹词:啧。有时候,“啧”声会拖长:“啧——”;有时候,“啧”声会连在一起:“啧啧啧”。

康音与这条里弄之间长着一层隔膜。她心生苦恼: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这很正常。人家这么看你,也把真实的面孔给你看了。张玲劝慰康音,人家也没什么坏心眼,你干吗紧张?

康音说,我没紧张啊,玲姐,我早过了紧张期。要说紧张期,是刚进月城那阵子,康音水土不服,全身起疙瘩,痒得睡不着,脸上也长疙瘩,像毁了容一样,她很害怕。也吃了一些药,却止不了疙瘩的长势。后来,她跑回康岭村,从水缸里舀了一碗生水喝了,半夜,又喝了一碗,疙瘩就消下去了。唉,后来喝自来水才没长疙瘩,不容易呀。

张玲笑了笑,笑声很轻,说,反正有我呢。这话如天籁之声,却不止是说给康音听的,也是说给徐森听的。徐森正在给一件绚丽的旗袍锁扣眼,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张玲端庄的脸。张玲的双肩、两臂,以及玉腿,无处不端庄。徐森一直很想问,姐,你是谁?话到深情的嘴边,却没问出来。以往,他和康音曾问过几回,但都等于没问,张玲从来都会绕开这个问题,滔滔絮语,把他们导入另一个话题,却不至于叫他们尴尬。

张玲是一个谜,一直帮着徐森和康音。前几天,张玲听说他们的店铺租金贵了,便含笑一声:这事我来疏通疏通。她还真没吹牛,隔天一疏通,租金便减了一半,这叫康音欢呼起来:姐千岁!姐千岁!徐森也激动,但没像康音那样喊口号,他心里琢磨着:张玲这么清丽婉柔,何来这么大能耐?这样的问题,独靠琢磨是没有答案的。

徐森的目光从张玲的脸上悄然离开,一边锁旗袍的扣眼,一边想另外一个问题:张玲的脸白天都泛着光芒,要是夜晚呢?

这是一个苦夜。月城的天空突发状况,溃陷了。康音听天气预报说过,今夜有中到大雨。事实上,这雨是大到暴雨,还夹着呼啸而来的雷电。康音怯怯地往窗外看,雨粒敲打着民国时期的窗台,还企图穿透窗玻璃,跳窗入室。闪电之中,康音往徐森怀里躲,一颗柔弱的心挪到了嗓眼口。徐森说,这天气在乡下也少见哪。

看天空,这雨一两天止不了,裁缝店也不会有顾客光临,但康音担心裁缝店被淹,要去看一看。徐森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康音,蹚水前往扬子街。街道全都沉在水下了,望过去,像是看海。

还好,裁缝店地势高,渍水没灌进去。康音坐下来,给一件套裙安隐形拉链。过了一会儿,王昌昆发微信,说康岭村也落起了大雨,奔流在一条条山沟里。康音牵挂起父亲,还有那座破房屋。螺蛳山上的雨水往下淌,一定会动摇破房屋的根基,父亲的心也一定在飘摇。风雨中,螺蛳山上的树木常会发出折断的声音,“啪——”,这是康音最害怕的。屋梁、房柱断裂,也是这样的声音吗?

一瞬间,康音有了一个念头,得赶紧给父亲建一座新房。

徐森没有发言,一切由她说了算,这样的手法是徐森惯用的。康音逗徐森,你长了嘴,怎么像哑巴,不说说你的想法?徐森说,我的嘴是用来亲你的。听了这话,康音把店外的雨水都看成了阳光,跑过去,长吻徐森,嘴巴还偷空说,下辈子,下辈子我还嫁给你,从幼儿园就开始。徐森少言,裁剪刀走在一段段面料上却很勤快,他想,少说话,多用裁剪刀赚钱,就是在跟自己的女人说话,逗她开心。

康音驾车回康岭村,车子糊了一身的泥巴。一路上,她最担心老房屋发生状况。一进村,她便张望着自家的房屋。风蚀雨剥之中,房屋遍体沧桑了,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站着,双腿却是颤巍巍的。刚停车,她便扯起喉咙,朝老房屋喊了一声:“爸——”这喊声经肺腑的酝酿、嗓门的扩音,应该会传到老房屋内,但风雨声大作,淹没了她的喊声。

康音跑向老房屋,一声一声地喊:“爸爸——”许多年前,康音上螺蛳山打柴,晚霞里便会有一声声的呼唤:“音儿——”这是父亲站在屋檐下,捧着双手作喇叭状,喊她回家吃饭。康音望着自家的炊烟,便奔跑着回家。正是在这样的呼唤声中,她识得了家音。如今,康音也用家音喊“爸爸”了。

康小拾从灶房里出来,一惊:你不要命了,下这么大的雨,又开车,回家干吗?话头话尾都带有责怪。

康音说,爸爸,我回家看看您哪。

看什么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爸,这下我就放心了,没状况就好,就好。

康小拾仍在生气,说,看这天气哪是落雨,是在下刀子,谁都在躲闪,你偏偏往刀子下跑。

康音扑哧一笑,说,还下刀子呢,哪有这么严重。

说了这段话,康小拾又开始自责:光顾着数落女儿,却没见女儿身上都湿漉漉的。于是,他马上走到卧房,从一口木箱里取出几件衣服,让康音换上。这木箱虽老旧了,但很大,能盛下康音四季的衣服。康音入了月城,这口木箱也一样是她的专用箱。老屋里鼠多,繁殖快,喂过一只猫,猫吃老鼠长肥了,鼠类还是那么兴旺,竞相啃玉米,谗了,也啃衣服,啃康小拾的衣服不要紧,啃康音的衣服很要紧。康音是女孩子,衣服不能让老鼠啃,更不能让老鼠恋着,爬来爬去,甚至起歹心做窝。女孩子可以穿土棉布的衣服,但万万不能穿不干不净的衣服。那个雪天,康小拾想喝几盅酒,没下酒菜,只好去冬狩。他上螺蛳山寻找兔子洞,兔子没狩到一只,却在一个山洞口隐约听见了婴儿的哭泣,细若游丝。康小拾扒开雪,抱起婴儿回了家。之后,他便用这口木箱专给婴儿盛衣服。

爸,这房屋危险,说不定哪天就垮了。康音说,得找个地儿新建一栋才行。

康小拾摇了摇头。他都年过五十了,一双腿早就埋进了螺蛳山上,用不着建新房了。康岭村有个惯例,人老去了,都会埋到螺蛳山上,这叫百年归山。康岭村的地多是多,但要用地建新房,村上没几户人家。康小拾说,做新房名堂多着呢,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这康岭村的天空有多高?

今天康岭村多云,其实,云并不多,倒像是阴天,阴得有点儿不大正经。

康音给王昌昆发了一条微信,说她想与他谈件事。王昌昆还在睡回笼觉,听到手机微信提醒,便怨恨起来:谁这么不懂事,我还在做春梦呢。睡眼惺忪之际,他看了看微信,是康音发来的,便立即坐起来,哈哈大笑,惹得在一旁陪睡的大洛克有了怨情。

王昌昆打电话过去,问康音,我俩在哪儿见面?

晒场,那里有我们童年的时光,对吧?

你就不能到我家来?我的床正闲着呢。

少来这一套,流里流气的,快点,我有事儿找你。

在康岭村,还没人敢用这样的口气与王昌昆说话,独有康音。康音离乡有好几年了,要算也只能算半个康岭人了。王昌昆喜滋滋的,二话没说,赶往晒场。

晒场边歪着一架废石磨,也不知是谁家遗弃的。康音站在石磨前,眼睛发生了穿越。晒场也废弃了,长着绿草、青苔,蘑菇还长到了乱卧在地的几段树墩上,以往的谷垛、麦堆不见了,连架声、调情声也远去了。今非昔比呀!

王昌昆跳上石磨,盤腿坐下,问,找我有什么事儿?捡好听的跟我说,你离婚了吧。

康音乜了他一眼,屁股斜靠到石磨边。石磨性凉,男人的屁股可以坐,女人的屁股不能挨,王昌昆把她从石磨边推开了。唐音站在他面前,看他匪里匪气的样子,想,他怎么还会有琴心?

王昌昆说,男人的屁股跟女人不一样,经得住凉。

康音把话题拐了个弯儿,说,你没带大洛克来吧。

上次被大洛克啃了一口,康音还心有余悸。王昌昆想到了这点儿,没带大洛克来,把它关在了二楼的卧房里,还上了锁。王昌昆说,你是半个月城人,也是半个康岭人,你说说,是月城好,还是康岭村好?

这样的问话有点粗暴,康音没法回答。月城人多、车多、街道多,空气中浮着雾霾,夹着香水味,总是往人的肺叶里钻;康岭村鸡多、狗多、植物多,空气新鲜是新鲜,却含着猪粪味、牛屎味。月城跟康岭村能这样类比吗?这是两说的事嘛。山跟水怎么比较?沟与河如何比较?单说这康岭村吧,也不是以往的康岭村了,晒场不晒农作物了,挖了一片藕池、鱼塘,盖起了几间牛棚、猪舍,剩下的地儿只供停几辆小车了。

康音把话又拐了一个弯儿,说,我家要做房子了。

王昌昆说,这事与我有什么关联?要我赞助?

老同学,你不给我土地,我家怎么建房?

康岭村别的不多,土地却多,你要建房嘛,土地随你家挑。

真的假的?

这事儿呀,你还是去找村主任。

我就找你,找定了,你还跟我端起架子了呢,白跟你同桌一场。

呵呵,不就是同桌嘛,那时谁懂男女之事,又没同房,有什么伤感的。

对康岭的村情,康音回乡时还是听说过的。康岭村有村主任,但村主任只能当康岭村一半的家,另一半是王昌昆当家,王昌昆不是村干部,什么也不是,是村霸,村主任夏天见了他,也会生寒。至于把庄稼地的肥田与瘦田、螺蛳山的阳坡和阴坡分给谁,村主任说了不算,村主任也不说,交由王昌昆说了算。

康音说,我家要地建房,你究竟给不给?

王昌昆从石磨上跳下来,没说给,也没说不给,一双眼睛如摇动的探照灯,在康音的身上扫来扫去,严重烫伤了康音。这时候,大洛克突然奔跑过来,吓了康音,康音直往王昌昆的身后藏,腿发抖。王昌昆笑了笑,大洛克不是冲着她来的,一定是有事找他。

大洛克伸出舌头,舔了舔王昌昆的裤腿。王昌昆说,我有事去了。临走,他的目光还带着钩,搭在康音的身上。要地做房?你动点脑子吧。王昌昆跟着大洛克,爬上螺蛳山。这哪是从前的老同学呀!王昌昆陌生了,离她有点儿远了。康音叹息了一声。

这一夜,康音睡在老屋里的一张床上,陪伴父亲。隔着一块布帘,她听见了父亲的鼻息声,虽说这鼻息声没以往嘹亮了,但她听着心里踏实,像吃了一碗汤圆。康小拾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说,孩子,我们别做房子了,你也别再去求他。康音说,爸,这老屋哪能安身哪,一定得做新房。谁不想住好点儿?康小拾想啊,但心里发紧:王昌昆给康音的脸不好看,肠子也是花的,看康音时用的是一双狼眼。孩子,还是躲他远点儿吧。他是漩涡呢。

康音没做声,只流泪。父亲农活好,耕种、育苗、移栽、收割,样样精通,单说喂养的牛,也是康岭村上最壮的,他自然讨女人们的欢心。要是父亲答应娶一个媳妇,村上的玉兰花是会争着绽放的。螺蛳山外也有上门说媒的,父亲把康音一看,摇了摇头。但,要是村上有男人娶媳妇,他一定会去看热闹的,一看两眼就发直,人就呆了,扁桃体还会发炎。有时候,父亲在夜里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秀,听上去有点模糊,康音也不知道是谁,不过,她知道,父亲唇边跳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房子,怎么能不做呢?父亲太孤单了,他需要一个女人。康音亏欠了父亲,她得补上。眼下,康音想做两件事——一是给父亲建房,二是给父亲找个女人。老屋窗残,一镰冷月悬在床边,又有太多的如秋叶卷起的瑟瑟之声,哪能是父亲的洞房。

昨晚,他沾过你吗?张玲用一只手搔了一下康音的胳肢窝,诡异地问,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同时,张玲还挤了挤眉眼,看徐森。

徐森低着头,给张玲裁剪一件裙裤。张玲不缺钱,买米兰、巴黎名牌眉毛都不会眨一下,自从康音开了这家裁缝店,她不逛服装店了,服装都找徐森做,当然内衣除外。徐森给她设计制作的服装合身,做工精致又深情,款式也好,张玲很喜欢穿,穿上身,她的身体就气象万千,有了许多条弧线了。

我命中注定会遇上徐森这个裁缝师吗?张玲自问,心暖了一下。

从康岭村回月城,康音又带回了一些蔬菜,吃不完,想送一些给张玲,但她开不了这口,因为这蔬菜不值钱,乡下沟边、地头、屋后、篱脚,随便把菜籽一撒,蔬菜就长起来了。迟疑了一下,康音还是说了出来。

张玲一悦,拉着康音的手,说,你要是送我金银,我还不要呢,蔬菜我要我要。月城人也有月城人的难处,钱不缺,却不能天天吃上可口的蔬菜。月城本来是有大地的,却被房子分割了,剩下的地是行人用的,长不出蔬菜。菜市场有蔬菜,号称“无公害”,吃起来口感却不好。张玲什么都吃过,比如海味,比如山珍,但她一直有个奢望,吃上地道的农家菜。

坐张玲的车去里弄,要弯很大的一个圈。康音有点儿纳闷:张玲有型也有款,怎么开的是一辆低档车?张玲莞尔一笑:我嫁给了那个男人,只能开这样的车。康音更困惑了:张玲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里弄有一条小巷,很细,车开不进去。康音去家里取蔬菜,张玲没把手藏在袖口里,也跟康音去取蔬菜。装上车后,张玲很高兴,像在街上捡到了一个双层馅饼。康音体察不到张玲的心情,却见她把鼻子凑近蔬菜,深深地嗅了嗅,很陶醉的样子,而且,双眼微合,陶醉了半天。玲姐,你真可爱!康音感叹了一声。康音想把蔬菜送到她家去,也顺便认识一下她的家门,以后好往来。

张玲说,我家房子大得可怕,说话还有回音,你就别去了,去了,你会吓一跳的。

你就让我吓一跳嘛。康音好奇了。

我说过了,你别去。张玲突然严肃起来。

康音回到裁缝店,徐森递给她一个黑色女式包,这包不算是最时尚的,但经典,富有韵味。康音摸了一下光滑的皮质,觉得它很神秘。不会是你送给我的吧?康音打趣地问。徐森说,张玲落下的,嘿嘿,她想吃上蔬菜,连包都不要了。

过了几天,张玲来取裙裤,康音把包还给她。张玲一脸疑惑:给我还派包呢,赚了,发了,对吧?康音更疑惑:玲姐,这包你上次来做裙裤忘了带走,落在了裁缝案上。我们保管了几天,也该还给你了。

这下,张玲的脸上完全是无辜的表情了。我会这么糊涂?我把包搁在这儿,竟忘记带回家了?笑话,我会这样丢三落四吗?接着,她把目光投向徐森:这包怎么会是我的?弄错了吧,错得一塌糊涂了。

徐森确认,这包是张玲的。

当时,徐森要给张玲量腰围、臀码、腿长,张玲就把这包放在了裁缝案上。徐森不用皮尺量,用眼睛量,误差也只是毫厘之间,但他想给张玲量,不单是裁缝师的操守所为,更多的是张玲的肌肤会发出如水轻漾的声音,很耐听,徐森也很想听。徐森暗叹:张玲细腰,臀却饱满,腿又修长,独领了月城女人的韵味。量身之后,张玲坐到一只沙发上,与康音闲聊,如行云流水。徐森提起一把喷水壶,要向展开在裁缝案上的面料喷水,一看,水一喷,张玲的包会湿身,便把包放到了张玲的身边。

张玲说,你记错了,这包是别人的,我敢肯定。

徐森跟康音面面相觑,没招。

张玲试穿了一下裙裤,很合她的心意,便用溢美的话赞叹徐森,说,这手艺恐怕上巴黎也能吃香呢。康音说,玲姐,你又调笑他了。张玲朝徐森笑了笑,便走向了扬子街尾,她的车泊在那儿。

徐森犯糊涂了,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康音很清醒,这包肯定是张玲的。

这包里装的何物,徐森不知道,康音也没打开过,她一直把它锁在衣柜里。这时候,康音打开了包,一看,蒙了:原来是三沓百元大钞。钞不用点,一沓一万,计三万。康音听见了自己的心往上蹿,“怦”了几声,再往下沉,又“怦”了几声。康音突然遇上别人包里装这么多钱,十分紧张,甚至恐惧,就像遇上了魔鬼。康音的手连忙从包里逃出来,说,这包怎么装的是钱?

徐森说,你以为装的都是女人用品?

康音说,张玲把包扔在我们这,为什么?

人家有的是钱,还在乎这点毛毛细雨?

钱再多,也不至于把钱当废纸丢吧。哎,她是不是在试探我们?

试探什么呢?又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她丢在这里的。

关键就在这,她怎么不要包了?

康音坐立不安,呼吸的节奏都乱了。她有一种感觉,这包不是包,是一只刺猬,手还没靠近它,它浑身的刺却密密麻麻地张开了。康音想把包送到张玲家去,又不知她的家门朝哪个方向开。电话信号可以乱窜,可以直入张玲的家。于是,康音叫徐森给张玲打电话。徐森推辞,要康音打过去。康音就逗他,说,我发现,张玲看你的目光有点暧昧,你电她,她一定乐成一枝白玉兰。徐森急了,把裁剪刀往案上一扔,恼着脸说,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康音抿着嘴发笑,说,你言辞短,还是我来吧。

康音打通了张玲的手机。张玲正寂寞,跟自己一个人睡觉,睡不着,在空旷的床上打滚,眼睛趴在微信上。康音的电话把她从微信上分离开来,她以为,康音会跟她聊天,但康音没这份心情,好几夜,她失眠到天亮,都是这包害的!一听说是包的事,张玲就有点烦:又是包!包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丢在你那儿,要来取就给人家;人家不来取,你就拿着,这犯法吗?婆婆妈妈的。

可这钱,不是我们用汗水赚的。

谁说钱都是用汗水赚来的?撑什么撑,你们又不宽裕,还得在乡下做房子。

张玲这一说,康音短了言辞。康音上床睡下来,把自己睡成一段美丽的曲线,但怎么睡也睡不着,一夜都在想同一个问题:这包鬼得很呢,会不会让我们陷入张玲的生活,拔不出來?徐森说,尽是胡思乱想,怎么会出这样的状况呢?不会的。话一说出口,便入了梦乡。

这回,康音上了螺蛳山。山上飘着风,夹带着野果味。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有些散漫,看上去青菜、青藤、青禾、青竹、青松之类都是一首诗。康音每回乡一次,便是向家乡征集一次温暖。

康音臀下的石头很光滑,有康岭村许多人的体温,也有她小时候的体温。一只小虫爬上康音的脚、腿,姿态优美地向她的臂膀攀爬,如一位老朋友的造访。似乎,它还熟悉康音的体味,甚至肉香。康音也没赶走它,静静地看这只小虫的步态。她想,这只小虫再勤奋,也走不出这座螺蛳山。

怎么又回乡了?是王昌昆的说话声。他悄然上山,站在了康音的身旁。

我有一根脐带,总连着康岭村呢。康音说,我正要找你呢,还是那事儿。

我就知道你还会找我的。王昌昆说,你就空着手找我办事?康岭村没这规矩呀。不过,你可以例外。王昌昆的目光泛起了情色,你看,这山上的林子……

你有病,你得了妄想症。康音突然把眉毛拉直,横了王昌昆两眼,断了他的坏心思。过了一会儿,康音松下了眉毛,她很想写一份寻人启事,张贴在墙上、树上,找到以前的王昌昆,找到那位被雨淋得很干净的同学。

王昌昆踢飞了一粒石子,丢下一句:你没变吗?之后,他朝山下的晒场走了过去。康音“哼”了一声,把臀再一次放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说,你真是一块油抹布。其声不大,却追赶着王昌昆的背影。

晒场上有点热闹,惹得康音也生了好奇。隔着一条泥土路,康音嗅到了一股屠宰的气息。她奔过去,用山石堆砌的灶膛燃烧着木柴,“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助着火势,把山石也烧红了。灶台上架着一口铁锅,煮沸的水在翻滚。几个村民狠狠地吸着烟,也被烟无辜地呛着。咳嗽声中,他们磨着屠宰刀、剔骨刀、剥皮刀,以及厨刀,刀片与磨刀石交相发出“霍霍”之音。不远处,一头黄牛啃着一堆草,吃相还有点贪,它浑然不知这是最后的一餐。另一头黄牛的面前也堆着草,它却吃不下,看着一把把刀片的寒光,两眼淌着泪。

康音说,你们不能杀牛。

没人应她的话。

王昌昆坐在石磨上,玩微信。

康音又说了一遍,顿时把晒场煮沸了。

磨刀人止了手里的活,把烟屁股往脚边一吐,也没谁发话,却移步走近康音,把康音打了围,七嘴八舌嚷开了:你是康岭村人吗?你曾经是,现在不是,村民花名册早把你的名字删了。这怨不了谁,谁叫你这山望着那山高,进了月城呢?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康音说,我不管走到哪里,我还是姓康,这还是我的家乡,我怎么就没说话的份儿?

呵呵,还用夹生半吊的月城话在这里吆喝呢,康岭的驴子学马叫了。话里有点嘲讽。

康音用手指了一下晒场的一角,那是一座祠堂的半堵残壁,说,你们没见牛躲在墙根哭泣吗?康音的话也被泪浸湿了。牛耕地、拉车、驮稻谷,跟人一起干活,也让人骑,它长了蹄,但什么时候踢过人?牛也是一条生命啊!你们想使唤就使唤,想屠宰就屠宰,康岭村怎么能这样?牛可是比人更熟悉这片土地呀。

你错把晒场当课堂了吧,还在这说教起来了,就凭你从月城开了一辆小车回来?你没资格,你不就是从雪地里捡来的嘛,滚远点。这人说话如冰雹,把康音的心也砸碎了。

康音不想哭,只是心里一阵阵地痛。康岭村哪,哪天变得这般陌生了?从前的康岭村藏到哪儿了?康音再看看她停放在晒场另一边的车,傻眼了,车标、车灯、前车窗和后视镜,都已糊了泥。

刚才赶康音滚的人挨了一拳,是康小拾打的,这很突然。

对于这场屠牛,康小拾听说过,村民还约他一起磨刀、宰牛,他拒绝了,没去磨刀,更不会去宰牛。昨夜,他还到晒场边的牛栏里探视过,抚摸过牛的头、脸、鼻、脖与肚子,跟牛相处得很亲密。他禁不住泣了半声,另半声往肚子里咽下去了,他怕自己的情绪感染了牛,惹牛也悲伤起来,“哞”起来,牛要是发出“哞”声,每一声都会很凄凉。后来,他对牛说,伙计,睡个好觉吧,明天就要上路了。康小拾与牛告别,走出了牛栏。

今天,康小拾又悄悄走进了牛栏里。牛挨屠宰,很壮烈。康小拾不是想偷看这种场面,是想吊唁牛。哪知,有人揭底,把康音的身世兜出来了。康小拾拦不住自己,冲出去了,揍了那人一拳。那人竖起拳头,正要还一拳给康小拾,王昌昆却跳下石磨,隔在了两人之间,把空中的拳头折下来了。王昌昆劝架,心偏向了康小拾一边,另一边口不服,心里更不服,拳头还要伸过来。王昌昆把眼一横,说,你挨的一拳是康小拾打的吗?不是,是你欠打,是你的嘴巴烂了,胡说八道。

这一说,大家愣了:王昌昆的大脑灌了水,居然护着康小拾。

康音也愣了,她看见了中学时期王昌昆的影子。

散了,散了,大家都走吧。王昌昆环视了一下晒场,说。

灶膛的火正翻腾,锅里的水也翻腾,一起烫着大家的目光。万事俱备了,牛还屠宰吗?王昌昆捡起一把屠宰刀,看了看锋利的刀刃,又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屠宰刀深深插进了泥土里。片刻之后,他大声宣布:这牛不宰了,留着配种。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在康岭村,王昌昆说一不二,谁也没去跟他唱反腔,大家只是有一个困惑:王昌昆中了哪门子邪,竟出了这种状况?困惑归困惑,大家还是散去了,晒场上只留下王昌昆与康音。王昌昆把自己放进康音的目光里,说,别人都说我从头到脚坏透了,你说说,我坏吗?

康音也把她放进王昌昆的眼睛里,却半天没吱声,她在忆事。小时候,她跟王昌昆到田边、地头割青草,放牛。回村时,王昌昆叫她坐到牛背上,她也想坐,人矮了,坐不上去,王昌昆马上蹲下来,让康音从他的肩头上爬上去,乐得路边的百合花说开就开了。斜阳下,王昌昆牵着牛绳往前走,康音坐在牛背上,如一幅画。她不想从画里出来。

王昌昆不明白:康音年纪轻轻的,怎么总活在回忆中?

康音说,回忆也是一种向往,向往美好。

今天开店门有点晚。康音回康嶺村了,徐森没人管,一觉睡过了头。要不是康音打电话来叫醒了他,他还会在睡梦里打鼾。

康音在康岭村查他的考勤,问他人在哪里,到没到裁缝店。徐森连忙翻身下床,谎称他早就到了裁缝店,还说老婆在与不在一个样。康音耳聪,在螺蛳山下听见了徐森弄出的床声,也不戳穿他,只是说让他打固定电话过来,再跟他说正事。固定电话安在裁缝店,徐森露了馅,口里没词了。

康音取笑他,说,你还编故事呢,腿没抖吧?你跟谁在睡,这么贪床?

徐森来了认真劲儿,说,你乱猜忌我,诽谤我,我一个人睡的,就是西门庆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呢。

康音就呵呵地笑,惹得几只觅食的鸡抬头张望她。这几只鸡大约一岁半,口里或是噙着一根青草,或是叼着一条小虫,或是嚼着一朵野花,康音看了看,觉得很有趣。这次回月城,带几只送给张玲,这般年龄的鸡肉质鲜嫩,一个字:香!

康音收回目光,向身居月城的男人请假。做房子的地还没弄到手,她还要跟王昌昆磨,要在乡下住几天。徐森说,那好吧。徐森跟康音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那好吧。在这个家里,康音的话就是“圣旨”,他习惯了听从。他知道,康音也是个好女人,不会因为他总是顺从她,她就会翻身睡到他的上面。

徐森刚迈出家门,里弄口的琴声便流淌过来,流畅柔和。接着,一段汉剧的西皮唱腔也奔过来,与琴声一起向他讲述唐肃宗年间的一个爱情故事。唱腔圆润,伴奏也华丽,单是听,不见人,票友都以为是汉剧《二度梅》名段的原版播放,其实,是一对老人把里弄口当作了戏台,银发飘动,仿着民国里弄女优伶,演唱《二度梅》选段。这对银发老人天天都这样,九点准时开唱,不唱别的,单唱这一曲目。

扬子街早有了市声。

徐森迟迟才开店门,让张玲在门外久等了。夏季已摇着尾巴,初秋欲露眉毛,张玲是来定做应季秋装的。她衣柜里的秋装多,但她就是想再做几件。张玲的身材妙,浑身透着女人味,天生一副好衣架子,她不能浪费这样的资源。这次,张玲定做了一个系列的秋装,单说裁剪,徐森就得用上大半天。徐森想给她优惠价,张玲亮着一双大眼睛,问:我看上去很穷吗?明摆着,徐森不是这个意思,但她就是要逗徐森,闹着玩。徐森实在,张玲一逗他,他就脸红;给粉让他搽,他脸还是红。徐森连忙说,你千万别误会呀,还叫了她一声“玲妹”。事实上,张玲大徐森两三岁,脸却藏年龄。徐森叫她一声“玲妹”,张玲的心里自得呢。

裁剪还没完,张玲站过去,看徐森手里的裁剪刀在面料上前行,如笔走龙蛇,间或,还看他的脸。这一看,就把徐森看得心慌了。

张玲说,从乡下到月城,不过是一次搬家,你怎么这样腼腆呢?

徐森“哦”了两声,埋着头裁剪。到月城也有好几年了,他没染上市井气。有时候,徐森问自己:为什么要从乡下跑到月城来?月城有些地方,是阳光照不到的,墙壁上还长青苔,衣服也生霉,这在乡下是不会发生的。眼前的扬子街也有点旧了,坐在店铺内,没乡下的视线高远,看不清天空的真实模样。另外,乡下的风都是绿的,没人患眼病,嗓子亮汪汪的,而月城戴眼镜的人多,说话鼻音重。来到月城,赚了点儿钱,娶了个媳妇,还有什么收成?哦,还认识了张玲妹子,这点不能漏。

你得赶紧融入月城。张玲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

但月城一直是陌生的。到现在,徐森还是这样的感觉,月城繁华是繁华,他的脚印也遍布了扬子街,但他的心里却是一片荒凉。他很孤独。

张玲便笑。最初,月城也不是城,是乡野,后来,建了村。过了若干年,才有了城的雏形。张玲说,月城人的祖宗也是乡下人。现在,扬子街有头有脸的人不少,也大多是从乡下走来的。你把鼻子伸长一些,用劲地吸,月城的气味就会往你身上扑。

听张玲这么一说,徐森眯眼笑了笑,他琢磨着月城,也琢磨着她的话,还是一头的雾水。过了一会儿,徐森问,玲妹,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张玲没直接回答他,只是說,我男人也是从乡下来的。这一搪塞,又把她男人的身份掖在肚子里了。要说张玲的男人,有时候会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月城人一定见过,徐森也一定见过,但想面对面见到她男人,不容易。张玲说,你要是有什么难处,找我,别见外,但你不用打听他。

徐森说,你男人是个谜,不过,他一定有本事,不然他娶不走你。这话热透了,像是蒸笼里的馒头。

张玲说,你这话滚烫滚烫的呢,会灼伤我的。随即,她的脸阴了下来,轻声说了一句:我嫁错了人,苦哇。

这状况出乎预料,徐森不惊呆就说不过去了。张玲风风光光的,衣不忧,食不虑,怎么还会喊“苦”呢?张玲说,他忙,开会,出差,调研,会不会调研女人的肚皮?总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我就是一架闲置的钢琴。她说得十分平静,脸上也没起一丝的波澜,似乎这事儿跟她一点儿也不沾边。她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她突然止住了。这心里藏着的苦,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积下来的,张玲从未跟人说过,说了,又能怎样?偶尔,她想过离婚,那不是给月城几百万市民上了同一道菜?她只能跟他过下去。今天,她突然跟徐森说起这事儿,她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徐森说,我老婆羡慕死了你。

张玲说,我才羡慕你老婆呢,过着小日子,天下最和美的事呀!

该打烊了。他们走向扬子街尾,上了车。车在临河二路游走,开了窗,便于沿途菜馆的气味发现他们。张玲对农家菜味有着异常的敏感,一打方向盘,车拐进了一家小餐馆。我就好这一口,你呢,就当是重温,我请客,一起吃顿小餐,给我面子吗?张玲说,看着徐森。徐森点了点头,他没理由不给她面子。

小餐馆也有好味道,张玲一边回味着,一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徐森也没多想,实话实说,做房子的地还没定下来,她得在乡下多留几天。张玲说,怎么就难产了呢?乡下的地应该多呀。说着说着,他们便走进了里弄。里弄的老墙上挂着几只路灯,黯然地叙着旧。徐森穿着一双厚重的皮鞋,下脚难免发出响声。张玲走得轻盈,几乎是无声地往前飘动。她对徐森说,你走轻点,别把民国女优伶的脚印踩伤了。

徐森开了家门,张玲一闪,便溜了进去。张玲是常客,径直走向客厅里的一张藤椅,坐下来。这藤椅是印尼藤制成的,旧是旧了点儿,款式却没过时,经久耐用,民国女优伶的美臀曾在一段时间里亲自莅临过。眼下坐着张玲,一位新生代美女。张玲的坐姿与藤椅真相配,有一种民国风韵,雅到一起了。

雅过一会儿后,张玲分心了,惦记起一张床来,便对徐森说,床没被你们整垮吧?“噗——”,徐森笑了一声,没说下文了。张玲走进主卧屋,把顶灯打开。这张铜质床历史深,是一位民国男人购进,送给女优伶的。当然,这位男人上过这张床,跟女优伶睡过。这张床记性好,忘不了女优伶蛇一样的玉体。后来,这张床依然不怕累,很本分,康音和徐森前仆后继在它上面欢腾,它也不喘一声,哪怕是轻轻地叹口气。这床扎实呢。

张玲坐在床沿,叫徐森过去给她看手相。徐森不懂这个,也不信这个,但张玲早把左手伸给他了,他不得不看。张玲的手嫩,柔滑无骨,掌心里的纹理又复杂,什么情感线、事业线、生命线之类,弄得徐森双眼模糊了。

你光看哪,怎么不开腔?

徐森能说什么呢?他有点为难。一瞬间,他闪现了一个灵感,撇开手相不说,说了一句话:你的手嘛,不是用来打麻将的。

这话太意外了,张玲很惊喜,伸出长臂,一把将徐森揽进了怀中,或许是牛顿作怪,惯性的作用,两人顺势倒到了床上。

徐森一夜难眠。第二天黎明时分,里弄还没醒,张玲醒了。她扣上半圆襟旗袍的琵琶形盘纽,又自下而上检查了一遍,没有一颗漏扣,便摸了一下徐森的脸,说,有了这一夜,以后你再给我做衣服,就不用给我量身了吧?徐森的心很乱,忙于喘息,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张玲说,康音家做房子的地嘛,今天会有着落的。

康音站在王昌昆的家门外,“老同学,老同学”地叫着,没把王昌昆叫出来,却把他家的狗叫出来了。大洛克认识康音,没“汪”一声,蹲下来,琢磨着康音。康音手臂上挂着一个黑色包,等候着大洛克的主人王昌昆。乡下的晨曦很鲜嫩,洗着她的脸。

我活着就是让人来找我办事的。王昌昆人在客厅,话却有点瘸,一拐一跛地出来了。康音循声进屋,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说,看你的神气,恐怕连自己的姓也忘了吧?这回,可是你叫我来的呢。

你神通啊。王昌昆感叹了一声,但至今他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做房子?

我要是不赶快做房子,就是把父亲推向了险境。康音说。

康音的话有一定的道理,而康岭村又老又破的房子多呢,人家一直都这么住着,这就等于在历险了?有点夸张了吧。康音说,我父亲不能再单身下去了,得娶个媳妇哇。王昌昆说,这就对了,康岭村的女人没被男人娶光,问问你爸,看中了哪个,我去说,准行,这村里还没哪个敢不听我的。

这事不是耍横即成的,你这人真歪。

我要是人不歪,能有今天?树长歪了,免得挨斧子;树长直了,会被锯掉,做家具、房梁。王昌昆把话刚说完,康音就接上了一句:你这棵歪树,小心被人砍了,当柴火烧掉。王昌昆说,那我也是个烈士了。

东拉西扯一阵后,康音说起正事:你究竟给不给我家地?

王昌昆没吱声,玩微信,心里却冒出了疑问:康音怎么跑到月城去了呢?月城的诱惑在哪儿?康岭村跟月城有什么异样?

这些疑问,康音也没完全弄明白。月城也好,康岭村也罢,一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人都得走完一生的路。而且,住在康岭村,一出门就会遇上太阳,月亮还跟着人走,月城把太阳、月亮都搁在了高楼的顶上,下不来。有时候,康音也觉得在月城租房做生意,是流浪,是乞讨,还不如回康岭村拿一把铁锹垦地、种庄稼呢,地是自己的,跟自己亲哪。康音也问过徐森,我们俩的手能一生拿裁剪刀?当初,她离开乡下时心很坚硬,如螺蛳山上的石头。去了月城,这块石头太沉,摔下来了,把一颗心砸了一个坑,似乎,还把她的脚也砸伤了。

我最关心的是你会回乡下来住吗?王昌昆说。

当然,我的根在康岭村。康音说。

别老了才回来住,另外,你回来还是穿旗袍,我喜欢,让我有个念想。

你长了一张狗嘴,说不出好话来。

康音站起身,把手边的一个包送给他。王昌昆对女式包感兴趣,想看看里面藏着康音的什么小秘密,一看,是三沓百元大钞,便把包一扔,说,你也玩这一套?康音说,你从中作梗,不给我家地,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嘛。王昌昆说,我的脚踩过牛粪、泥巴,头上也落过鸟粪,但我不会要你的钱。他把包往康音怀里一塞,说,走,我们去看看地,由你挑。

这人还亦邪亦正呢。康音把这话噙在嘴唇里,没说出来。

地,还真是康音挑的,风水好,在螺蛳山的腰间,邻着王昌昆的家,只隔一面院墙,山下卧着一片池塘,一些水生动物、植物居住其间,鱼声、蛙声、水声相遇相和,比月城的打桩声好听多了。

王昌昆高兴得不行,眼睛也有点儿多情了,看着康音,他听见了自己身體拔节的声音。

康音没理会王昌昆的眼神,望着螺蛳山,她的想法跟王昌昆不一样,如一条山路的两端,汇合不了。螺蛳山上自然气息鲜是鲜,但康音也有忧虑:山上有许多条小路,不止人行、牛行,还有蛇行,甚至夜间还有野狼横行。另外,山上还散布着一座座坟,康岭村的人死了,活着的人便在螺蛳山上找块地儿,把死者葬了,说是给死者搬最后一次家,其实,死者跟家人还住在一个村子里。康音觉得恐怖,挑的地自然要隔坟区远一些。还有一点,房子建了,大多数时间里是父亲一个人住,想说话也只能跟自己说。与王昌昆相邻而居,父亲可以串串门,吐吐气,尤其是傍上了王昌昆,谁也不敢欺负父亲。

康音说,老同学,到时关照一下我父亲。

王昌昆说,我还想把你父亲发展为我的岳父呢。

康音手掩芳唇,走了。

王昌昆对着太阳,撒了一泡尿。

一大早,康音收到一条微信,很短,就几个字:今天你别回月城。这微信是王昌昆发给她的,一点色彩也没有,像一棵树枯了那样生硬,更像是下命令。康音回复:你管得宽!语言也很生硬,如一粒铜豌豆,叫王昌昆想蒸也蒸不透,想咬一口又把牙咬松了,想锤开却砸了手。康音一笑,与康小拾打了一声招呼,便走出了家门。

雾厚,含着晨露,把门前通往晒场的小路藏下来了。康音认识康岭村的雾、晨露与小路,但毕竟客居月城也有几年了,对眼前的环境有了几分生疏。她走着走着,感觉这条小路似乎是卷起来了。她只好摸索着往前走,踩着小碎步,去晒场取车。

康音吓了一跳,车的引擎盖边斜倚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不吭一口气。月城也有雾,却没康岭村这么厚,即使雾厚,也被精力旺盛的路灯光遮住了。

康音定了定魂,也定了定睛,叫了一声:王昌昆,你个死鬼!

你轻声点儿,要是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俩在做那件事呢。王昌昆转过身,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大的雾,你怎么开车走出康岭村?这话的语调没抑扬,但康音还是听出了几分温情,心里暖了一下。她说,我不能不回去了,生意耽误不起。王昌昆用身体封住了她的车门,隔着飘忽的雾看康音。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你怎么能开车走?你不就是开裁缝店嘛,开的又不是军火铺,急什么急!你不要命,我还要你……好好的呢。

康音突然想哭,也哭了,没哭出声,幸亏有雾。

雾里说话,晨露里听,每说的一句话都浸了一丝雾,入耳时又含了一滴露珠。村上有木匠、泥瓦匠,掘石工也有,我叫一声,没人不听的。老同学,你家做房子的事嘛,包在我身上。王昌昆把胸一拍,惊飞了几只留宿在晒场的鸟。

康音说,有你,真好。

说着说着,雾便开始散去。康音说,什么时候到月城,我带你游江滩。王昌昆说,江滩?有我们的康岭村美吗?康音想回答,但没回答上来,月城与康岭村,还真难分出个一二呢。康音掏出车钥匙,按了按遥控按钮,车锁应声开了。

车开了一阵,康音从后视镜里发现,一辆小车在后面盯着她。康音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看是谁在跟踪她。这时候,王昌昆也停下车,正向她笑,这笑有点乱,也有点歪,但他没什么坏企图,就想送送她,因为这雾还没全散,不放心呢。康音回了一笑,停了片刻,说,老同学,你快回吧。康音的话,王昌昆愿意听。从前,康音叫他摘桑枣、柿子、橘子之类,话音刚落,他便放下书包,爬上树,摘一大把果子下来递给康音。康音的目光里满是从前的表情了。康音塞给王昌昆三万元钱,说,这钱你先筹沙石木。

王昌昆把车开往了康岭村。

月城的身上湿淋淋的。康音惦记店铺,直接把车开到了扬子街尾。她的脚步声落在雨水里,一步比一步紧。进了店铺,康音见徐森正在翻阅一本时装杂志,走过去,便把嘴唇贴向徐森。她想,这几天她在乡下跑,带回了一肚子的新鲜空气,得赶紧投放到徐森的口里,甚至肺里,让自己的男人分享。

深吻之间,张玲进来了。哈哈,把店铺当卧房了,才离开几天,就这么谗了。

康音松开徐森的嘴唇,迎过来。她从乡下带回了几只鸡,还有山药、蘑菇、柚子,全是山上产的,要送给张玲。张玲好口福,全收下了,也不想想她吃不吃得完。再看康音的好脸色,她深信康音家做房子的地一定落实了。

徐森说,这事儿多亏了玲姐。

康音说,我能领会到。

张玲说,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嘛。

康音说,玲姐,遇上你,我家有福哇。

一听这话,张玲的心陷入了一片泥沼。那一夜发生的事,说是偶然,也不尽然。说是必然,也不一定。反正,糊里糊涂就那么发生了。张玲很怀念那一夜,也期待着下一夜,她的心有些动荡,没地方安放了。同时,她又总觉得亏欠了康音,想弥补,想扯平,一个电话搞定康音家做房子的地,就是补偿,就是平衡。总之,张玲很想康音跟徐森吃鸳鸯火锅时,也叫上她,而且,她的心还不发慌。

康音选了一个与“6”相关的日子,动土建新房。老屋的柱子、横梁之类,腐烂了,只能当柴火,给康岭村添几管炊烟,瓦片也腐烂了,碎了一地。

本来,康小拾是要留着老屋的,老屋破是破了,毕竟是祖宗留下来的,就是人不住了,还可以过来看它一眼,也算是慎终追远吧,另外,留着老屋也可以喂鸡喂牛喂猪什么的,派个用场。但康音要拆,要把这地交给康岭村。再说,要是几只鸟落在老屋顶上,老屋恐怕也会晃几下。康小拾一想,还是女儿有觉悟,说得对,而且,做新房子都是女儿出的钱,当然是女儿说了算。

这样一来,康小拾怎么住便成了一个问题。虽说是一个过渡,但不是一天两天。到王昌昆家暂住,好是好,一眼便能望见工地,随时还能到工地转一圈,看锯口下飞溅的木屑,看新房子一天天长高,让他乐乐,王昌昆也诚恳地欢迎康小拾去住。他去住了,住了两天,他住不惯,吵着要搬出来,要搭个油布篷睡在工地。

爸,你还没到月城去走一走,看一看呢。康音有办法了。康小拾大半辈子了,转去转来,也没转出康岭村多远。康小拾也想去月城,看看女儿的房子长得什么模樣,但他担心:眼前这房子刚动工,他一走,谁来盯?王昌昆说,有我,还有我的一条狗呢。康音说,有村霸,有狗霸,有这两霸,您还不放心?

康小拾便在风中笑,眼里出现了一棵老杉树,这棵树从小就栽在山沟边,再也没挪过身了,要说动,就是在山风里晃了晃枝条、叶片,树根往土地里扎。他觉得,他就是那棵老杉树,一直也没动过窝。

第二天一大早,康音驾车把父亲接到了月城。

康小拾住在次卧房,感觉空气稀薄、缺氧,胸闷得慌,就是把窗子打开,呼吸也跟不上来。他想看看外面的模样,目光却展不开,因为遇上了一堵高墙,表情冷漠,把他的目光劫持了。上卫生间得开灯,不开灯,看不见,尿不到地方,瞎溅。这房子看似房子,不如说是圈舍。康小拾被圈了,被石砌的厚墙圈了。就是出门在里弄转转,没走几步路,就走穿了,再说脚下是水泥地,走在上面,脚板发疼,几天下来,脚后跟还开裂了,不像乡下的路直通地气,想走多远就走多远,走着走着,脚窝里便有了滋润的感觉。要尿了,对着玉米秸秆或树就尿,还肥地呢。站在螺蛳山上,可以看天边的云舒和云卷。就是不吃饭,呼吸几口空气,也能活几天。

月城欺负康小拾。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吵着闹着要回康岭村。

康音说,月城住着那么多人,人家都住惯了,爸,您怎么就不行呢?

康小拾说,我没这福气,月城也没我的康岭村舒坦。

岳父第一次到月城,徐森要图表现,好好陪陪岳父。他把店门关了,跟康音一起带他去逛步行街。街上人多,康小拾一不小心就踩了人家的脚,这时,他脸不知往哪儿搁;或者,被别人踩了脚,他也脸红,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康小拾想念康岭村的小路,可以很随意地来往,甚至可以横着走,斜穿也行。要是遇上一条蛇,它会马上逃走,给他让路,那多有意思。康小拾讨厌逛街了。

那就换到人稀的地方吧。于是,康音开车,把父亲拉到了菱角湖。菱角湖居月城偏郊,有一片湿地,也有鸟、竹、树、石之类,与乡下的相貌相似。到菱角湖,是徐森的主意,他猜想一定会对上岳父的口味。菱角湖比步行街安适,康小拾的眼角便有了几条鱼游来游去。徐森和康音也跟着乐。

爬上么山的腰间,康小拾放眼看了看,发现这景这物有些假,野生的并不多,大多是人工栽培的,雕琢的痕迹也重,远不如康岭村的景物那样自然,更不见锹、耙、镰刀。康小拾的眼里要是没这些农具,浑身没劲儿,要是见了这些农具,他会立刻兴奋起来,他生来就是捣鼓锄、犁、镰刀的,跟军人擦枪是一回事儿。

康小拾顿了一会儿,说:明天,送我回康岭村。

父亲的样子很憋屈。康音也憋屈,父亲的脚一沾月城的地,脸就没舒展过一刻钟。这好像是她的错,不该把他接到月城的。这样的状况,她没想到。父亲为什么跟月城闹起了别扭?康小拾说,不是我闹的,是月城跟我闹别扭呢。

第二天,康小拾取消了回乡下的行程,因为张玲劝过他。张玲叫了一声“叔”,打比方说,您吃了馒头,再尝一口汤包,味道大不一样的。我这个侄女能忽悠您吗?

康小拾往口里送了一粒蚕豆,又送了一粒,慢慢地嚼,有点硬,却香。蚕豆是他在乡下和好沙与盐后,放在锅里炒熟的。他好这一口,到月城也带上了它。或许是蚕豆占据了口,他没说话,只听张玲说话。

张玲嘴巧,会说话。叔,康音把您接过来,是一片孝心,您要是这么回去了,她的心会不安的。您既然来了,还是多住几天吧。说不定,您会慢慢习惯月城的。张玲还送了一盒燕窝给康小拾,说,老品牌,您把它炖了汤,放心喝,没人送给我水货的。

燕窝稀贵,值钱,很养人,康小拾听说过,却从未吃过,乡下人没几个见过燕窝,吃上燕窝的人就更少了。康小拾有点慌乱,说,我这个人吧,粗,不配吃燕窝的。张玲说,谁说的?您收下吧,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康小拾留下来了。这算是给了张玲很大的面子。但只过了两天,他还是闹心,回到了以前的表情,烦躁不安。他對女儿女婿在月城的生活充满困惑,说:你们是怎么在月城待下来的?这话有音,似乎在月城住下来吃了天大的苦,不可思议。康音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也看见了父亲脸上的痛苦,便把他送回了康岭村。

新房子正往上长。康小拾住进油布篷,额头上的皱纹也活了,荡漾起来。他住进油布篷,不一定是在工地执勤,照看材料,这事儿有一只大洛克就够了,它大多时间都在巡逻。狗的嗅觉比他灵。康小拾住在油布篷,随时都可转悠一下身子骨,伸开耳朵就能听见山上鸟兽的声音,这好快乐。

夜间的康岭村风大,直往油布篷里灌,康小拾心疼康音,不让她住油布篷。康音便去借宿王昌昆家。康小拾叮嘱她,夜里要警惕,一定和衣入睡。康音打趣地说,爸,我要不要备一把剪刀,放在枕头下面?他没您想象得那么坏。

但,还是事发了。

王昌昆一向夜宿二楼大卧房,跟他同宿的是大洛克,不是他老婆,他老婆一贯夜宿三楼,现在空闲了,因为他们离了婚。王昌昆笑歪了脸,问康音:你是睡三楼,还是睡一楼,由你挑,反正不能跟我一起睡二楼。康音走进了一楼大卧房,也就是王昌昆的楼下。王昌昆的脸持续地歪着:这就对了,你睡一楼,能听见我碾床的声音。你要是睡三楼,那岂不是睡到我的上面了?康音的目光有点尖利,戳了他一眼。

大半夜了,楼上的王昌昆睡不着,来回翻覆着身体。楼下的康音也睁着一双眼,听着楼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来,康音稀里糊涂地睡着了。至于王昌昆睡没睡着,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一概不知道。

这一夜,最没睡着的是康小拾,他一会儿钻进油布篷,一会儿往王昌昆家跑,两边窜,还凑在王昌昆家的窗前和墙根,听室内的动静。康小拾独恐王昌昆作恶,让女儿失窃。还好,没发生什么状况。于是,康小拾想小眯一会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状况出现了,是一个泥瓦工最先发现的。康音夜宿王昌昆家,在康岭村是个大事件,谁都鼓着眼睛,看着这场戏往下演,谁都猜着王昌昆会对康音下手。康岭村太沉寂了,康音回乡下来,也是该发生点儿事儿,在村上起一波。泥瓦工睡了个夹生觉,早早起床,潜入王昌昆家窗前,目光跳进去一看,嘴张得老大:康音床前风景独秀,竟有一双鞋和另一只鞋鬼鬼祟祟地在一起。泥瓦工认识这三只鞋,一双是康音的,另一只是王昌昆的。

接下来,就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这道风景。

康岭村亢奋了。于是,王昌昆对康音下手的事,被说得有鼻子有眼。

怎么多出了一只鞋?康音顿觉蹊跷。她检查了一下现场,比如床、身体、房门,想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却越发蹊跷。康音坐在床沿,不得其解。过了一会儿,王昌昆趿了一双拖鞋进来,见她一脸的霜色,也不得其解。康音说,你给我滚出去!王昌昆犯傻了:这是我的房子,你凭什么要我滚?康音说,你真是个流氓。王昌昆这才看见他的一只鞋跑到了康音的床前,很不正经的样子。他歪着头说,我上没上你的床,难道你睡死了,没感觉?这时候,大洛克跑进来,伸出长长的舌头,企图舔康音优美的脚背。康音吓得叫了一声,往床上躲。王昌昆大笑,向狗踢了一脚,说,是你把我的鞋子叼过来,栽赃我的。

王昌昆上了工地,大洛克摇着尾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泥瓦工、木工、杂工一边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对王昌昆挤着眉,说,昨夜没把康音碾成柿饼吧?王昌昆蹲下身,对大洛克说,这是你制造的冤案,该你了结了。他摸了摸狗的头,只说了一个字:上!大洛克飞身奔过去,放声“汪汪汪”,把鼓舌扬唇的人吓了个半死。

王昌昆是一只破罐子,用去污粉擦他的名声也擦不亮,再怎么损他,他都无所谓,死了脸,但康音不是一只破鞋,是一朵荷花,人家讲清誉,不能污染。王昌昆喊着嗓子,说,谁要是再胡言乱语,毁了康音的清白,我就叫大洛克撕了谁的嘴。

大洛克蹲在地上,如一只满弓的箭。

十一

很久了,张玲没来店铺,店铺的味道有点寡淡。康音给张玲打电话,接通了,却没人接听。之后,徐森也打电话过去,接通了,还是没人接听。如此三番,都没听见张玲的声音。这就蹊跷了。徐森给张玲发微信,康音给张玲发信息,都叫她马上回电话。

恍惚中,徐森裁剪着一件旗袍,剪一跑,把真丝印花绸面料剪歪了,幸好剪的是锯齿形里袋,没什么大碍。康音也是乱了手脚,做装饰褶子却把自己的手戳伤了。唉,等待一个电话,原来是这样的揪心。张玲究竟出什么状况了?

总算来了电话。张玲的声音有点疲弱:最近,我住院了。

康音跟徐森把店门关了,赶紧跑到医院去看望张玲。张玲一脸的病容,瘦了一圈,见到康音和徐森,她还是笑了笑,笑得很憔悴。

这是一套VIP豪华病房,弥漫着一股病至如归的气味,但张玲的感觉是在坐牢,說好听点儿,是在坐禅。病床卡上说,张玲患的是鼻炎。张玲心里明白,这是穿白大褂人的谎言。其实,她患的是鼻癌。炎与癌,远不止一字之差。医生不告诉她真实的病情,也是好意,是担心她的精神会崩溃。张玲没那么脆弱。人,如一枝白兰,花开了,迟早也会凋落入泥的。张玲说,医生也太小看我了吧。

徐森坐在病床边,想听听张玲肌肤里如水轻漾的声音,却没听见,而药水流动的声音隐隐约约,在张玲的体内酝酿后,直往他的耳膜里爬来。这个女人一向阳光,衣食无忧,怎么说病就病,病成这个样子呢?徐森愁得把眉头也紧皱起来了,却是干着急,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于是,他的目光迁往一束束鲜花,剑兰、金橘、康乃馨、马蹄莲、唐菖蒲,正在慰问张玲。

张玲说,这些花看似送给我的,其实不是,一大半的送花人跟我没来往,跟我男人有关联。张玲看花不是花,花一进她的病房,就不靠谱了,就不是植物了。她很清醒。康音跟徐森没送花来,也没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心里干净的人才敢这样做。张玲染上了这样的病,生命没个准了,可能会活几年,也可能说走就走。她想,趁她还活着,干干净净,多给康音和徐森办点事儿。

徐森说,玲妹,我们来到这世上就够了,没多大的欲望,梦也不多,你别操心我们了,好好养病,到时我再给你做旗袍。

康音说,玲姐,你帮我们够多的了。月城满街都是水泥地,要是没你,我们这两株小草能长出来吗?就是从水泥地的缝隙间长出来了,也会被踩死。有时候,康音想,要是不来月城,她就不是一株小草了,或许在康岭村她是一棵树了。

树与草,孰贵孰贱?谁的命运多舛?难说。人也是。最近,张玲躺在病床上,一直回望过往,偶尔,她还责怪父母不该把她生在月城,要是生在乡下,她就会嫁一个老实的男人,守在她身边,疼她,不像现在的男人当着官,给她气怄。张玲生来就是给男人疼的,男人不疼她,再有势,她也后悔嫁错了。

张玲看着康音,说,下辈子呢,我俩如果都是女人,我就嫁给一个裁缝,你就嫁给一个高官,我俩对换一个男人,让我享享福,也让你受受罪。

这话有点玄虚,不可捉摸,但听话音,张玲的肚里汪着苦水。女人在水边捣衣,或扫马路,心里都想着嫁给有钱有权的男人。张玲怎么不着调呢?康音不便多问,只说了一句:这女人嫁给谁,都是命啊。

张玲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十二

张玲吵着要出院。得了绝症,关在医院就是等死。她带上一堆药,想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请大自然医治她,看有没有疗效。

康音家的新房子已落成,跟王昌昆家相仿,也是三层楼,但比王昌昆家瘦。康岭村还没有谁家的房子大过王昌昆家。没钱盖那么大的房子是一回事儿,就是有钱盖,也盖不起来,盖着盖着,墙就会在半夜里垮下来。何必呢?还是识相的好。

按乡下的规矩,新房子让一个癌症患者住,是不吉利的。康音管不了那么多,因为张玲向她开了口,她就得应承下来,就得把张玲带到康岭村。人,凭良心活着。不然,活着也只是一只猫。

照说,康音该跟父亲商量一下这事儿,至少要通个气,但她没有这样做。那个雪天,要不是父亲把她从雪地里捡回家,她早就喂了几只饿狼。康音相信,父亲会接受张玲的。

晒场上有泊车的声音,康岭村的人一听,便知道康音回乡了。对听鸡“咯咯”鸭“呱呱”,大家麻木了,听之任之。大家对泊车声则很敏感,也很有耐性地听着,还会躲在窗后或门缝里偷看。

张玲站在晒场上,张望了一下,便看见牛、狗、猪、驴、老鼠之类,用四条腿慢悠悠地闲逛着,或斜躺着晒太阳,间或,一只狗吠了一声,牛哞声、猪嚎声、驴叫声便一起应和,老鼠也会“吱吱”两声。真有趣。张玲觉得,她身在童话之中了,而以往却身陷于月城的市声中,眉眼里落下的是喧哗。

康小拾还真没顾忌,把张玲当贵客,没当病人。张玲走进他的目光时,他看见了张玲的病态,张玲也没把病情掖着藏着,实话告诉了他。康小拾说,难怪一大早,门前椿树上就有喜鹊叫的。

康岭村没海,长不出鲍鱼、海参,但遍地都是菠菜、甜豆、西蓝花、胡萝卜之类。康小拾把时令蔬菜轮着做成家常菜,端上桌,款待张玲。张玲唇齿噙香,感觉到肠肚子里都摇曳着新鲜蔬菜的味道。

康小拾扛了一把铁锹,走向村口,那里有一片荷塘。他卷起裤子,双脚探进冬至的泥水里,挖了几条莲藕,匆匆带回家。康小拾的腿肚子挂着泥水,天冷,糊在上面。张玲看着看着,就一时语塞,光顾着流泪去了。

陪护张玲的事,当然是落在康音的身上了。在月城,张玲早已是一只倦鸟了。她拖着病体,飞到了康岭村,没几天,她就把心安在了康岭村,也把康岭村看作是她的另一个故乡了。她有这样的感觉,康音很高兴。

突然有一天,张玲望着康音,严肃地说,我有一件事儿,你得帮我。

康音说,玲姐,凡是你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办。

张玲送给康音一张银行卡,卡里存了一大笔钱。张玲的身体有些糟糕,病逝是迟早的事了。对于死,她是坦然的,因为死是对她的安慰。但这钱,她终究是带不走的。张玲考虑了,要把这钱送给康音。有了这笔钱,康音跟徐森在月城过日子,就没问题了。

康音愣了一下,把银行卡还给了张玲。

张玲说,这不是我对你的施舍,是你一定要帮我。这么说吧,要是我一走,这笔钱就会落入我男人手里,他又会去包养一个女人。张玲也给月城的徐森发了微信,说了这事。末了,她还问徐森:下辈子,你会娶我吗?徐森的手有点抖。

天有了雪意,康岭村的人跺着脚取暖,而张玲却要上螺蛳山去,还吩咐康音把王昌昆也叫上。康音觉得奇怪,也不便多嘴,只好顺从她的意思,给王昌昆打电话。

山路弯曲,又多石头,走起来费劲儿,也费鞋子。爬到半山腰,张玲已气喘吁吁了。康音说,别太累了,我们回家吧。王昌昆说,改天我们再陪你来嘛。张玲顿了一下,说,就这儿了,要是我走了,我就住这儿,我就可以融入康岭村了。昌昆,你能给我这点儿地吗?

王昌昆很吃惊,一个月城人怎么跑到螺蛳山来挑坟地?王昌昆想了想,问:你男人会同意吗?

张玲说,这事由不得他,我说了算。

这是什么状况?王昌昆满眼疑惑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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