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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呀和她的越国往事

2017-07-26海飞

安徽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兵营半仙酒坊

海飞

春秋年间。越国会稽郡。同山镇。春呀是同山镇上海半仙酒坊的坊主,刚刚从父亲——老酿酒师海扯空——手中接过了衣钵。小闹是十里香酒坊的坊主,一直都在为战后贫穷的越王宫廷生产定制的贡酒。十里香坊是越后选定的,越后每年都要让十里香坊蒸一些高粱酒给吴王送去。其时越国战败,越后说,吴王宫里飘荡着同山烧的酒香,西施就能记起家乡。但是,同山镇的老百姓都说海半仙酒坊的同山烧,才是顶好的。

小闹当然也听说了,小闹就冷笑一声,对坊里的酒匠们说,春呀想出名,是想疯了。

春天,同山镇的酒神节上,一家家酒坊都把蒸酒工具搬到了那片空地上,比谁家蒸的酒更好。那天镇上来了很多人,其实他们不是来看比赛的,他们是来看两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的。小闹锦衣华服,很雍容的样子。春呀一身素衣,静得像一棵田野里的桑树。那天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英雄霍丁山带着他的军队经过同山镇。霍家世代都是越国的军人,他刚带部队在同山一带操练。那天小闹出了钱,当场用同山牛杂煲宴请军士。小闹说,没有勇士,就没有国家。听到小闹说这样的话,百姓、队伍都欢腾起来,都喊,勇士,勇士。

年轻英俊的霍丁山随即拔出刀子,在手心里拉了一刀,血滴在了酒碗里。霍丁山大喊一声,霍某愿为我大越国,战死疆场。不灭吴,毋宁死。百姓们再次欢呼,毋宁死!毋宁死!越王勾践和越后是这个时候出场的,越后的眼里含着泪花。很显然,她刚刚采桑归来。这十年来,她一直和百姓们同甘共苦。她说,有大越百姓如此,复国有望。在沸腾的人声中,小闹被百姓们高高抛起,但是她的目光却越过了无数的头顶。她一直在看她的对手春呀,春呀被冷落得一塌糊涂。她仍然在不远处安静地蒸酒,她安静得仍然像一棵田野里的桑树。

霍丁山后来就一直来十里香坊找小闹,一匹快马,身形矫健得一塌糊涂。他们十分幸福地在战后贫困的越国相爱了,他们爱得十分的越国,他们看了无数回的星星。很多时候,他们喜欢去高粱地,看那些高粱的穗子迎风招展,然后收割并被酿造成酒。霍丁山娶了小闹,迎亲的队伍就经过春呀的海半仙酒坊。酒匠们都拥到门口瞧热闹,他们看到了春风满面的小闹。小闹说,停。队伍就停了下来。小闹从轿子上下来,走到了海半仙酒坊的门口,对仍在纺丝的春呀说,喂,我要嫁人了。

春呀抬起头,笑了,说,早生贵子。

小闹说,我把十里香坊关了,一辈子都带着一帮男人蒸酒,没有意义。女人,需要像个女人的样子。

春呀想了想说,人各有志。

小闹笑了一下,她觉得她击垮了春呀。春呀的目光抬起来,她能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霍丁山,满面喜气的样子。春呀的眼泪就滚了下来,她突然记起无数次,她看到霍丁山带兵从酒坊门前走过。她只留意霍丁山阳光一样的笑脸,和他打马时挺拔的背影。然后,小闹再次上轿,迎亲队伍蜿蜒着前行,像一条幸福的蛇。

复国的念头,一直都没有在勾践的心里停止过。战争,就快要再一次来临了。

春呀在她的海半仙酒坊里,带着酒匠们日夜蒸酒。春呀动员年轻的酒匠们进兵营。春呀说,兄弟们,疆土最大。有人就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家人送到兵营。春呀就笑笑。后来大家才知道,春呀早在两年前就把两位哥哥春常和春在送到了越国的兵营。他们的名字是父亲海扯空取的,海扯空说,你们都姓海,你们的名字拼起来就是春常在呀。海扯空已经满头白发了,晓得年轻的酒匠们不愿进兵营,于是他在一个清晨穿上了铠甲,站在海半仙酒坊的门口,等着酒匠们来上工。酒匠们都来了,看到通红的朝霞中,一位白发兵士站在丝坊门口的空地上,大声说,国之疆土,一分不让!

年轻的酒匠们坐不住了,他们都跟在了海扯空的背后,浩荡着走到了霍家军的兵营门口,齐声高喊,国之疆土,一分不让!

然后,战争就爆发了。这是一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后的战争,这是一场越王勾践亲自挂帅的战争,这是一场范蠡苦心经营了十年的最凶猛一击。勾践在出发前面对众兵勇大吼一声,杀向吴国,迎回西施。大越国征三百死士,有谁愿往?

立即有满头白发的海扯空上前一步,大喝一声,愿往!

立即有海春常、海春在两兄弟也上前一步,大喝一声,愿往!

立即有另外的二百九十七名勇士上前一步,齐声大喝,愿往!

海春呀的眼泪随即滚滚而下。她看到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霍丁山,一脸英气,他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春呀一步步走向父亲,从海扯空开始,从二位兄长开始,她在每个死士的胳膊上,都系上了一块丝巾。海扯空大笑起来,说,我儿不准哭。春常春在也大笑起来,说,妹妹不准哭。海半仙酒坊的酿酒师们,挑来了烈焰一般的同山烧。将士众多,酒不够分着喝。勾践命人把酒倒入河中,众将士趴在河边痛饮起河水来,他们猛地仰起头,甩起了一串水珠。众将士一捋嘴巴,齐声高喝,杀!杀杀!杀杀杀!

然后,战争在吴越交界的槜李打响了,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三百死士首当其冲,第一排齐刷刷冲到吴军阵前,单腿下跪,一声喊,国之疆土,一分不让!随即拔刀刎颈,血洒在春呀系在他们胳膊上的丝巾上。第二排随即跟上,同样单腿下跪,一声喊,国之疆土,一分不让!随即也血洒疆场。吴军被这阵势震住,一个个丧失了斗志。勾践手中的剑在这时候高高揚起,重重挥下,他说,灭!

随即,杀声震天般响起。这场恶战,足足持续了三十天。霍丁山在某一场驰援战中,被吴军围困,战败降敌,令另一支越国队伍五百将士被围歼。消息传到勾践帐前,勾践下令,赏银十千,取霍丁山人头。

战争结束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明晃晃的水田里,百姓在忙着插秧。春呀失去了父亲和两位哥哥,仍然在同山镇上开着她的海半仙酒坊。小闹被冷落了,她是罪人霍丁山的妻子,还怀上了罪人的孩子。勾践派人要抓走她让她连坐的时候,春呀跪倒在越王宫的门口,以三名阵亡将士的家属名义,保下了小闹。小闹在春呀的帮助下,又开张了曾经关闭的酒坊。那天清晨,小闹的酒坊开张大吉,在众人帮助下挂上了匾额。匾额上的红布被腆着肚皮的小闹扯下的时候,众人看到的不是“十里香坊”四个字,而是“海半仙分号”。

小闹一步步走向了春呀,她扑倒在春呀的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姐姐。小闹又说,姐姐。小闹还说,姐姐姐。

春呀在第二年秋天,因为高粱歉收,去上虞订高粱,突然在一条荒凉的山道边见到了隐姓埋名的霍丁山。霍丁山见到春呀时,跪在了春呀面前,眼泪滚了下来。霍丁山说,被吴军擒获的时候,自己想着小闹,就不想死,他得为小闹活。春呀说,你必须死,你欠下了五百条人命。那天春呀杀了霍丁山,马车拖着尸体回到了同山镇。春呀不向越王领赏,却厚葬了霍丁山。春呀叫来小闹,她和小闹站在霍丁山的坟前。春呀说,小闹,你恨不恨我。小闹说,不恨。小闹又说,我恨的是战争。

勾践也去了霍丁山的坟前,洒酒一杯,说,敬你是因为你为越国立过功。随即他又让人挖坟鞭尸,说,鞭你是因为你是国家罪人。那年秋天,春呀冷冷的目光扫在了勾践的身上,她牵起小闹的手离开了坟地。那年秋天的春呀名声响亮,她的海半仙同山烧卖得很好。勾践要给她封地,她不要。让她掌管全越国的酒业,她也不要。要给她因为杀霍丁山有功而赏赐的十千赏银,她还是不要。

小闹说,你为什么不要?

春呀笑了,说,因为这是杀霍丁山的赏银,我要了心里会难过。春呀一边笑,一边眼泪乱飞。

某天,雨水葱茏,酒坊里酒香阵阵,酒匠们正在辛苦劳作。春呀就站在海半仙酒坊门口空地上,热泪滚滚。她的面前是一名使臣,使臣宣读越王旨意,要把海半仙酒坊改名为越尚坊。春呀大声说,春呀不受!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使臣,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不停飘下来的雨,皱了一下眉头问春呀,你为何不要荣华富贵?春呀说,我只适合当越国百姓。

使臣说,你为何至今孤身一人,不愿成亲?

春呀跪在雨地里,仿佛是对着雨说的,她说,因为我一生爱着的,是霍丁山。

使臣说,你当初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杀了霍丁山的?

春呀说,是我让他自杀的。他是武将,他若不想死,我杀不了他。

这是春秋年间的某一场普通的雨,雨越下越大,接下来使臣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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