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沙漠里的叶绿素

2017-07-24/

青年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林静青青

⊙ 文 / 王 凯

沙漠里的叶绿素

⊙ 文 / 王 凯

王 凯:一九七五年生于陕北黄土高原,长于河西走廊军营,一九九二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及小说集《指间的巴丹吉林》《沉默的中士》等。

有一年冬天,一个朔风凛冽的星期五,我等着彭小伟和何勇来给我过生日。军校毕业时,我们三个不幸被分到了驻在沙漠的空军基地。一想到来这儿的为什么是我们三个而不是别人,就忍不住怀疑我们上辈子很可能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祖坟上黑烟滚滚。记得坐在穿越沙漠的军列上,我们商量着到了以后有空就聚,一起喝个小酒聊个小天什么的,毕竟一到沙漠,我们就成了最亲近的人,必须抱团取暖把酒临风。报到以后才发现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糟。基地隶属的几个团站散布在沙漠腹地,团站之间距离都不近。我分在基地司令部直属雷达站当技术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何勇稍次,去了离基地机关二十七公里的C站指挥连当排长。最惨的是彭小伟,报到当天下午就被扔上砖车——真是一台装满了红砖的解放牌141卡车——大厢,直接拉到七十公里外的E站雷达探测队去了。报到当晚,彭小伟给我打电话,听上去像坐在菜窖里,声音嗡嗡嘤嘤。我问他是不是哭了,他不吱声。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我说,哭哭也没啥,特别是你。

你才哭呢,彭小伟解释说,他一到雷测队就开始流鼻血,去水龙头下面冲了半天也止不住,简直比麦青青来例假的量还大。现在他两个鼻孔塞着卫生纸,高举双手仰面朝天,正用下巴夹着电话跟我交谈。我不信,还是认定他在哭,要么就是刚哭过。学员分配命令宣布那天晚上,我俩在学校门口的小面馆喝酒时他就哭了,中间还冒过好几个晶莹剔透的鼻涕泡。那时我们对沙漠缺乏感性认识,脑海里只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类抽象的画面和地图上那一片均匀分布的小点。来了才明白,地图上任何一个小点代表的沙子都能把整个基地掩埋,即使是一只剽悍的骆驼也很难从其中一点走到另一点。至于王维诗里写的“孤烟”是什么烟,“长河”又是什么河,我至今弄不明白。爬到572雷达天线车车顶远眺,基地发电站那两座双曲线烟囱排放的白烟正在被风扯碎,而不远处的弱水只剩浅得近乎干涸的河床。

第二天早上洗脸时鼻尖发痒,低头一看,鲜血正吧嗒嗒滴入盆中,果真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很快我学会洗漱时先接盆水,把整个脸浸在水里,浸润干裂的皮肤和毛细血管。虽然身体适应性不断提高,心理预期却随之走低,先前说好没事就聚的想法现在看来跟痴人说梦差不多,因此不得不调整计划,说好不管谁过生日大家都要聚,时间就定在生日那一周的周六,这样好请假。

在沙漠过生日,没人在乎什么蛋糕。在乎也没用,基地生活服务区的面包房还没开展这个服务项目。好在对我们来说,有酒就行。酒对沙漠的重要性不输于水。没水我们活不了,没酒我们不如死了算了。第一个是何勇,他三月份生日。三月的沙漠天寒地冻,呵气成雾撒尿成冰,于是我们喝白的。在服务区的湘菜馆,三个人干掉四瓶“汉武御”。听上去非常豪放,但考虑到每一杯酒都注入了大量发自肺腑的车轱辘话,酒精度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店里其他客人陆续走完,老板开始关灯,最后只剩下我们头顶上一个十五瓦的灯泡还亮着。老板我认识,原来是基地机关干部灶的炊事班班长,复员以后又带着老婆来这里开店。他做的红烧肉名震大漠,很多人说他偷偷在里面放了罂粟壳,对此他向来不置可否。靠这门绝技,他顺利转了志愿兵,还险些提干,可惜新来的基地司令员甘油三酯居高不下,他很快被一个擅做清水羊肋排的二级士官取代,只好抱恨退役。他劝我们少喝点,彭小伟却厉声喝问他一个河北人凭什么敢开湘菜馆,这下老板给问住了,赔着笑替我们拎来一壶开水,然后低声拜托我,离开时一定别忘了帮他把大门锁上。

事实证明老板的担心是多余的。次日清晨他来店里,我们三个还没走。我膝盖顶着下巴窝在墙角的单人沙发里,何勇四仰八叉睡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方桌上,桌边地上是彭小伟,他像张掖大佛寺的大卧佛一样侧躺在一摊恶心的呕吐物上酣睡。我们都想不起谁把两张桌子拼起以及谁吐了一地,不过彭小伟坚信是何勇把他挤下去的。

那以后将近半年,一闻到白酒味儿我就忍不住干呕。八月底彭小伟过生日,我们改喝啤的。一个没在沙漠度过八月的人不会理解基地四处铺设的为何都是水泥路。假如是沥青路,八月的路上必将粘满基地广大官兵,然后一个个被烈日晒化。之前何勇的生日令彭小伟回味良久,多次强调这个计划一定要坚持不懈认真落实,经常抓、抓经常,反复抓、抓反复,形成长效机制。最好把女朋友也一起带上,生日临近时彭小伟又补充说,这样才热闹。

那阵子麦青青刚从西安交大毕业,正张罗着出国留学,说好要在走前来基地看彭小伟。这屌人明知道毕业前我已经跟柳依依掰了,还来给我上眼药,让我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话说回来,柳依依素质也一般,把我给她的照片和情书装在一只大号信封里寄回来,事先也不说一声,手段极其恶劣。我不得不拉上彭小伟,跑到商场硬着头皮哀求售货员,把我给柳依依买的还没来得及寄走的连衣裙退了。售货员说促销的服装只能换不能退,彭小伟掏出学员证亮明我们是军校大学生的身份人家也不理。拿着裙子回到队里,我给柳依依写了封信,问她为啥不把我送她的理光牌傻瓜相机还给我?那相机花了我半年的津贴费,我还要用它给新女友照相呢。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说,可直到毕业也没等到回音。

过生日那天,麦青青还真来了。我跟彭小伟关系很铁,可客观评价,他还真配不上麦青青。她长得前突后撅腿长,性格开朗谈吐大方,我叫她到国外帮我买本传说中荒木经惟的画册,她满口答应,让我对她印象更好。反观彭小伟,费了二十多年的劲,身高也没突破一米七,叫他请个客从来都说没钱。为给彭小伟撑面子,我安排了几个兵去基地苗圃旁边的空地扎了个凉棚,考虑到彭小伟跟麦青青有可能酒后乱性,还专门在地上铺了崭新的军用细帆布。蛋糕依然没处买,何勇就找炊事员蒸了个发面大饼,上面插了二又五分之二根蜡烛,表示彭小伟过的是二十四岁生日。美中不足的是找不到红蜡烛,何勇只好拿停电时连队发的白蜡烛充数。不过只要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就不可能联想到与清明节有关的一切。

除了半道一阵劲风吹倒凉棚,一根撑凉棚的钢管把彭小伟脑袋砸了个口子缝了两针之外,那次生日庆祝活动总体圆满顺利。麦青青在,我和何勇都没往死里灌彭小伟,倒是麦青青挺主动,喝得两颊飞红,还对我们说了两句语调硬邦邦的话,我听着很像胶东方言,问她啥意思。麦青青说这是德语,意思是“年轻的军官们,你们太可爱了”。那时候我只恨自己不懂德语,不然也会告诉麦青青她真是太性感了。那段时间我特别羡慕彭小伟,哪怕麦青青此去经年良辰好景虚设,他也仍是沙漠一带最幸福的人。

轮到我时,周五气温降到零下二十一度,傍晚开始落雪。睡一觉起来揭开窗帘一瞅,白茫茫一片,雪还没停。我想让他俩别来了,总机说线路故障,电话无法接转。那时基地强调保密安全,没开通移动通信服务。我扯着窗帘看了会儿雪景,很想抒发点什么,又怎么也抒不出来,只得钻回被窝。躺下没五分钟,有人开始捶门。

陈宇,陈宇!快开门啊陈宇!

拉开门,彭小伟带着一股寒气冲进来,直扑窗根下的暖气包。见他脸冻得发青,话都说不利索,我赶紧倒了杯热水递去,他那双泡椒凤爪似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杯子。我赶紧趴到地上找出床底下喝剩的半瓶二锅头,往他嘴里猛灌几口,又帮他脱掉大头鞋扶上床。

早知道我昨晚就打电话叫你别来了,我说,坐车过来怎么还冻成这个屌样?

你打也没用,我他妈昨晚就出发了。彭小伟在被子里抖了半天,脸色总算泛出点红晕。按惯例,周五傍晚各团站都会发班车,送家在基地机关家属院的干部回来过周末。彭小伟坐的就是这个车。谁知道走了二十来公里,大灯突然烧了,雪下得又大,司机不敢再往前开,只得掉头回去。彭小伟在半道下了车,想着路上能搭个便车,结果连个拖拉机也没遇上,只好背着带给我的一挎包腊肠,在漫天飞雪中走了整整一夜。彭小伟一个劲强调他也没想到会遇不上车,我还是感动坏了。要换成我,绝不可能在这样一个雪夜独自跋涉几十公里去给一个同学过生日。当然也不好说得那么绝对,要是林静过生日,我也许会考虑一下这么做的可行性,问题是林静她们卫生队离我才不到五百米,就是爬着去也用不了多久。我唯有请彭小伟痛饮一番才能弥补我的愧疚之情。

何勇还没来呢,等他一下,彭小伟说,电话还不通吗?

正说着,电话响了。

我给你打了一早上电话,总机说线路断了,这会儿才恢复,何勇说,今天站里不让出车,我实在去不了,你别生我气啊。

怎么会,我说,我本来就想叫你别来了,结果打不通。

我再给彭小伟打一个,看看他那边电话通了没,何勇说,祝你万寿无疆!

我回祝他永远健康,又告诉他不用打了,彭小伟就在我这儿。话没说完,彭小伟一把抢过电话说,何勇你个狗日的什么意思?我七十公里都来了,你才多远?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我真去不了啊哥哥,雪天所有车辆都不让动。我听见何勇说,你总不能让我走着去吧。

走着去咋了,老子就是走着来的!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个东西,虚情假意人面兽心!你他妈爱来不来,不来就去死吧你!彭小伟勃然大怒,啪地摔了电话。

陈宇,彭小伟咋回事啊,发那么大火?何勇又拨过来,很委屈地解释,我不是不想去,我真是去不了,你给彭小伟说说,这次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那天我请彭小伟去生活区涮肉。他很爱吃这里的羊肉。不过这次他没什么胃口,一共没吃几口,酒喝了几小杯就不喝了,脸色看着很不好。我以为他是冻的还没化开,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可能是没休息好。回去的路上,他突然跑到路边,扶着一棵树哇哇吐起来,雪地上被他吐出一个黑色的大窟窿。

没事吧你?我拍着他的后背说,今天没喝多少呀。

彭小伟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一阵粗气,起身抹抹嘴。酒后吐过的人会憋得满眼泪花,这我有体会,可吐得双泪长流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我操!彭小伟抹了把泪说,我现在混得跟你一样了。

吐过哭过之后,彭小伟很长时间没和我联系。那会儿我刚在《解放军文艺》最后一页的“读者之窗”栏目发表了一篇千字小散文,恰好被基地政治部主任看到,认为我是个“人才”,很快把我调到宣传科当了新闻干事。军队最讲资历,干部刚到机关和新兵刚下连队一样,总会被想着法子折腾,天天早起拖地打水,晚上加班干活,中午想睡会儿也不成,还得去整理资料。在这么苦难的岁月里,我也没忘了打电话安慰彭小伟。前两次他还接,再后来就总不在。我怀疑他是故意不接我电话。一个四处炫富的财主突然破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不好意思见我。最早他跟我说麦青青要出国,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说,你干吗让她出国,这么大个国家还搁不住她一个麦青青?彭小伟却说我心胸狭窄,不懂得爱一个人就要给她自由的道理。我提醒他,德国可是希特勒混过的地方,老牌帝国主义,生活环境、物资条件怎么也得比巴丹吉林沙漠强些,据说“二战”时美国大兵进入德国乡村,当地农民早就“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抽水马桶早已普及。更可怕的是那里遍布身强力壮、金枪不倒的白种猛男,麦青青去了绝对凶多吉少。

你真是好兄弟,不过你放心,我们早说好了,她读完研究生就回来跟我结婚。彭小伟感动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可能理解不了我们的爱情,不过还是谢谢你,真的。

我犹豫了两天,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何勇。

别说她出国,就是没出,早晚也得完蛋。光看模样他俩都配不上套,何况走的根本不是一条道。何勇说,其实我也想劝劝他,可惜我不像你,不太好说。何勇说得倒也实在。军校时我和彭小伟睡了四年上下铺,但跟何勇交往不多,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关系还挺紧张。大三时彭小伟跟麦青青还没好上,他喜欢的是隔壁四队的一个女生,想套近乎又找不到机会,偶然听说何勇跟她是一个县的老乡,就托何勇帮忙引见。何勇只说跟那女生不熟,架不住彭小伟死缠烂打,又改口说人家已经跟研究生大队一个小子谈上了。彭小伟为此郁闷了至少两个礼拜。隔了些日子,我和彭小伟周末去西安市里逛,一不小心在骡马市看见何勇和那女生正手拉手在买衣服。

何勇这么做也没啥不对,我劝彭小伟,人家凭啥把自己喜欢的姑娘介绍给你,他脑子又没病。

他应该说实话啊!彭小伟十分气愤,说实话不就没事了,干吗骗我!

就为这事,直到毕业彭小伟都不怎么搭理何勇。即使何勇早就跟那女生掰了,他还是不理人家。给何勇过生日那次,他俩才算是冰释前嫌。当时我们还逼问何勇大四的时候是不是又谈了一个,不然为什么一到周末就请假外出,还经常在楼门口打磁卡电话,一手紧捂话筒小声说话,两只贼眼四处乱瞟。何勇被问得无处躲藏,宁可一头扎进青菜蛋花汤里也不肯给我们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何勇也看到了我的文章,打来电话把我一顿猛夸,说我写的是精品力作,他已经把那期杂志珍藏起来,没事就拿出来反复研读,好些句子他都能背下来。我说我总共也没写几句。他说我谦虚,又说在军校时就知道我有才,到现在他还记着学校运动会上我给他写的广播稿,要没我那篇稿子的鼓舞,他也得不了手榴弹投远冠军。我知道何勇是客气。他这人一向讲究,上次没来给我过生日其实根本不叫个事,他却硬是找了个周末跑来请我吃了一次饭,搞得我还挺过意不去。

何勇的夸赞我很受用,然而心底里更希望彭小伟也能夸奖一下我的文章。军校时他总说我写的诗是个屁,更别提什么运动会广播稿了。他要说好,那估计还真不错。问题是彭小伟仍不主动和我联系,好像把他甩掉的不是麦青青而是我。元旦那天,我在办公室加班,科长突然打电话让我赶紧下楼,口气很急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帽子也没顾上戴,飞跑下楼一看,科长正站在一台丰田面包车旁边喊我。跑过去才发现车上还坐着政治部副主任和保卫科科长。

他们让我上车,我也不敢问有什么事,直到车拐上了去E站的军用公路,保卫科科长才扭过头问我,小陈,E站雷测队的彭小伟是你同学,没错吧?

没错。

你们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我们睡了四年上下铺,又一起分过来的。

那太好了,保卫科科长说,是这样,你这个同学彭小伟估计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想不开,一大早爬到队里的水塔顶上不下来。队长教导员拿他没办法,站长政委去了他也不理。刚才我去干部科问了一下,说你跟他是同校同队又一起分来的,所以需要你去帮我们做做工作。

还有C站指挥连的何勇,一起分来的同学就我们三个,我说,何勇也去是吧?

他就不去了,我刚问过这个何勇,他说整个学员队就数你俩关系最好,他不行,他跟彭小伟上学期间关系比较差,有一次还差点打架。

何勇这话让我很恼火。那次彭小伟被耍了之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过,但他绝对不会跟何勇打架。何勇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五公斤,手榴弹随便一甩就是六十米开外,彭小伟足足矮他半头,长得像是摞在一起的几盒方便面,连我一脚都能把他踢散架。这一点上彭小伟很明智,他知道以劣胜优是不科学的。听了科长的话,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把何勇的列祖列宗挨个骂了一遍。

你今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这小子给我从水塔上弄下来,保卫科科长停了停说,如果我们到的时候他还在上面的话……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副主任不高兴了,他要不在上面麻烦就大了!一个干部跳水塔,传出去基地的脸还要不要了?

是是是,你看我这乌鸦嘴,保卫科科长赶紧拍一下自己的脸,说,掌嘴掌嘴。

小陈,你知道你这同学有什么想不通的吗?副主任问。

应该也没啥吧,我犹豫一下,也就是他女朋友出国留学以后跟他分手了。

你看,我一猜就是这种事!副主任一拍座椅扶手,又指着我们科长,你现在可是个科长了,当干事的时候你老婆要闹离婚,你老跟我说你想跳楼,记得不?

我那就是随便一说,我们科长冷不防被说到丢人事,脸顿时通红,说,那年头,咱还年轻嘛不是。

我看你现在过得挺滋润,这就好,副主任可能也意识到当我面说这些不大合适,马上回到正题,大骂雷测队的教导员纯粹是吃干饭的,这点情况都搞不清楚。

这种工作姿态怎么增强思想工作的针对性、有效性?小陈,你赶紧想想,一会儿见了他该怎么说。副主任严肃地看着我说,一定要好好想,首先稳定住他的情绪,然后再想办法把他劝下来,这事有难度,但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接下来,他们开始热烈讨论如何引导基层官兵树立正确的婚恋观。领导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副主任家属在基地服务社上班,隔着柜台让她拿东西不能说牌子,而是得告诉她是什么颜色的包装,因为她不识字。保卫科科长倒是经常陪着家属在院里散步,可背地里一直对她生不出孩子耿耿于怀。我们科长家属虽然同意放弃工作随了军,可胸中块垒难消,经常在晚上加班时打电话跟科长吵架,指责他毁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鉴于此,我不认为他们能讨论出什么名堂,于是看着窗外假装思考。按说以我俩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般的友谊,彭小伟爬上水塔,我的心也应该随之高悬,奇怪的是我竟然毫不担心他的死活,这可能跟我比较了解他有关。在军校跑四百米障碍,每次上了水平扶梯他都不肯下来,非得军体教员把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一遍才行。透过茶色车窗,我仿佛看见彭小伟正站在高高的水塔顶上遥望茫茫沙海,嘴里呼唤着麦青青的名字,痛感爱情跟他妈水草一样无法在沙漠生长。顶多也就这样了。

跟怎么把彭小伟从水塔上弄下来相比,我更关心怎么把林静搞到手。林静的出现简直就是天意。我去宣传科不早不晚,正好赶上老兵复员。老兵复员也正常,科长偏安排我每天中午和晚上组织半个小时的广播,而这事以前从来没搞过。广播也没什么奇怪,有意思的是他让我联系卫生队的林护士来播音,说她是个业余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字正腔圆。我第一眼见到林静,就被她的大眼睛和厚嘴唇迷住了。我们相敬如宾,她叫我陈干事,我叫她林护士。我举止彬彬有礼,内心蠢蠢欲动。老兵复员前一个星期,我每天把各单位送来的广播稿筛选修改一下交给身边的林静,她会冲我微笑一下,然后开始广播。那时四楼广播室只有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么理想的状态。认识林静之前,我从来没对老兵那么恋恋不舍,那几天我非常希望他们站好最后一班岗,等我把林静搞到手之后再挥手告别。

陈干事,那我走了啊。广播结束那个中午,林静念完最后一篇稿子,关掉麦克风后说。

这几天辛苦你了,你这个主播当得非常好,很受退伍老兵欢迎,你看,今年连一个闹事的老兵都没出现。我说,晚上请你吃饭吧。

谢谢。林静笑着往外走,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

那就改天好了,我追上去说。那时她已经到了楼梯口,不知道她究竟听到没有。听没听到是她的事,反正我已经为我们的关系埋下了一个伏笔。这个伏笔埋了一个多月,总也派不上用场,给她打了几次电话约吃饭,电话里不再称她林护士而是直呼其名,可她都说有事去不了,而且依然叫我陈干事。我去卫生队想让她给我打针,结果讨厌的军医总不承认我有病,总用甘草片或者酵母片打发我。这让我想起了远在德国一个叫什么豪森留学的麦青青。她甩了彭小伟也就罢了,关键是荒木经惟的画册也跟着泡汤,我只希望林静别是这种心肠硬又没诚信的女人。

车开到了E站雷测队,营院一角站了好多人,全都流了鼻血似的仰头看着水塔顶上的彭小伟。水塔底下六个人一组,共五组人扯着五条军用棉被把水塔围了一圈。水塔用四根混凝土支柱撑着,顶多也就十来米高,比院墙周边的钻天杨矮得多,不禁令我大失所望。彭小伟要是姿势不对,跳下来很难摔死。我曾设想自己将用一个劣质电喇叭冲他喊话,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唯一与我想象吻合的是他坐在水塔顶上遥望沙海的造型。他看上去像在沉思,在瓦蓝的天空中留下一个深色的剪影。

小陈,看你的了啊!副主任在我耳边小声叮嘱,可以先跟他叙叙旧,让他平静下来。

我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冲着水塔顶上大叫一声,彭小伟!

跟我想的不一样,彭小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彭小伟!我把音量放到最大,他仍然没反应。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脸红了。我开始生彭小伟的气。他这样搞得我很没面子。

彭小伟!我换了个思路又喊,别装聋作哑行吗!我知道你听见了!你看我啊!我是陈宇!看我啊!你看不看我?不看是吧?我叫你装!

我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砾石,用力扔了上去,可惜没打着,石头掉在了一条棉被上。再扔一块,还是没打中。我涨红了脸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彭小伟的脑袋正很有节奏地晃着。我冲到水塔下面,抓住支柱上的铁梯开始往上爬。

你疯了!副主任扑上来抓住我的一只脚,你不能激怒他!

⊙ 冷 冰· 穿过时光的印痕1

本期插图作者 / 冷 冰

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届高研班学员。曾在《诗刊》《清明》《上海诗人》《江南诗》《中国摄影报》《人民铁道报》等报刊发表文学和摄影作品。出版有散文集《与树比肩》。

副主任显然搞错了,我根本没激怒他,而是他激怒了我。我猛地抽回脚,甚至都顾上不害怕,抓着生锈的铁梯向上攀爬,到水箱下方的平台上我停了一下,看着下面的那些仰起的脸,忽然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牛逼之感。我紧紧裤带,开始冲刺最后一段铁梯。从水箱盖沿探出头,看见彭小伟正背对我靠着避雷针坐着,还在那里晃脑袋。我爬上去一把扯掉他的耳机,又冲他后脑勺猛扇了两巴掌。

你打我干啥?他被我打得半躺在水箱盖板上,很吃惊地看着我,你咋来了?

我来营救你这个大傻X!我冲着他屁股又狠踢一脚,指指底下的人头,没看见你闹了多大事吗?

我上来听个歌,又不自杀,谁叫他们自己吓自己的。彭小伟说着竟然嘿嘿笑起来。掉在地上的耳机里还在哇哇地唱,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我站着都听得一清二楚。

彭小伟回到现实的荒漠之后声称只是上去听听歌,这个理由过于侮辱人,E站领导气得发疯,发誓要给他好看。可翻了整本《纪律条令》也没找到适用条款,只好责令队里关他三天禁闭,先严肃反省,禁闭结束以后在军人大会上做出深刻检查。彭小伟被关起来之前,慌慌张张给我打电话,说早知道还得写检查就不爬水塔了,他最头疼写东西,而且禁闭室黑乎乎的没法思考,问我能不能帮他写。我立刻让他滚蛋。他又请我帮着构思一下,我说这种体裁不是我的强项,建议他去连队图书室找找保卫部门下发的《案例选编》,那里面很多犯罪分子的忏悔书可供参考。彭小伟被关起来还不到半天,队里的一部440雷达收发车出了故障,基地装备部来了高工也没搞定,最后不得不把彭小伟放出来让他戴罪立功。他上去折腾了半小时,换掉两只击穿了的二极管,再一开机,好了。

那检查还写不写了?彭小伟从车里出来问教导员。

你先跟我说水塔你还爬不爬了?教导员问他。

不爬了。

那还写什么!

事情过去好长时间,我问彭小伟到底有没有真想过往下跳。有一次他说有过这个想法,只要纵身一跃,生命和痛苦就会同时消失。另外一次又说他才没那么傻,为麦青青去死绝对轻如鸿毛。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他大概认为这种感伤主义的行径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爱情的殉道者,看起来不幸而又高尚,我们出去吃饭一定不忍心叫他掏钱。

跟麦青青彻底失去了联系后,彭小伟把麦青青的照片和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四周钉满了钉书钉,似乎这样就能把过去密封起来。我说这玩意就跟贪官的日记一样,留着绝对是祸害,叫他赶紧烧了,要嫌麻烦直接送锅炉房也行。彭小伟不干,说这是他爱情的遗物,回忆的素材,生命曾经存在的证据。他告诉我,他时不时就会梦到麦青青,醒来以后就很想爬水塔。我知道他只是这么一说,就算想爬也没那么容易。他从水塔上下来没几天基地后勤部就下了通知,要求各单位务必把水塔铁梯底端抬高到距离地面至少二点五米,这对彭小伟来说绝对是个无法逾越的高度。

彭小伟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两年。每年休假,他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先去趟西安,在德福巷的一家咖啡馆坐坐,再从南门登上城墙走走。当年他跟麦青青经常在此地出没,感觉浪漫。

去不了德国,也只能去去这些地方了,彭小伟说。他用情还真挺专一。我说我是干不出这种无聊事,食宿费加路费加起来不少,还不如拿来请我吃饭,至少可以保养一下我们的友谊。他说我庸俗,此举正如一个盟军老兵去奥马哈海滩凭吊战友,是种情感的需要。我说那是,那些死在滩头的大兵跟你一样,都没到成德国。

彭小伟跟麦青青一共谈了不到两年,按照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计算,他也早该刑满释放了。所以他一提麦青青我就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让他趁早另觅新欢。他再忠贞不二,麦青青也是一无所知。彭小伟常常被我的奚落气得五官错位,想反唇相讥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因为他非常了解我的底细,任何一个姑娘于我都没有麦青青于他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

柳依依跟我吹就吹,我郁闷几天也就没事了,不可能像彭小伟这么一根筋。早在初三时我就给女生递过纸条,女孩是我们班的班花,平时没少收男生纸条,她谁也没举报过,偏偏拿我的纸条跑去告老师。后来我才明白,别人给她的纸条都写“我喜欢你”,而我写的是“我想亲你”,幸亏我棋高一着,写的是仿宋字而且没署名,只要死不承认,班主任也其奈我何。大三那年,一个热死狗的中午,我跟彭小伟去服务社买冷饮,正好遇上一个地方委培系的女生。她急匆匆跑来买卫生巾,拿到东西却发现忘了带钱。她长得那么漂亮,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立马从彭小伟手中抢过十块钱拍在玻璃柜台上,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过了两天,趁姑娘来还钱,我把写好的情书塞给了她。隔天晚上去图书馆,几条黑影突然从路边凉亭闪出来截住我一顿痛打,彭小伟上前试图劝架,也被扇了两个耳光。我像大虾似的蜷在地上,一个高大威猛的黑影警告我,助人为乐值得肯定,趁火打劫绝不允许,我要再敢骚扰他女朋友,铁定见不着明天早上的太阳。那天他们打得我一只胶鞋不知去向,多亏彭小伟在旁边一棵洋樱桃树上给我找了回来。队长和教导员问我咋回事,我说我走夜路不小心一脚踏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理论上这种可能是存在的,他们才欣慰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到了林静这儿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机关就这点好处,消息比较灵通,经过我细致地摸底调查发现,追林静的人虽然不少,可她确实还没有男朋友。我好几次假装在路上跟她偶遇(其实我已经在附近蹲守了很久),然后凑上去陪她一起去她准备去的地方,只要她不进女厕所我就一直那么跟着。她对不断在半路杀出来的我感到慌乱,走在路上总会脸红,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孤悬世外的基地,广大官兵彼此混得脸熟,除了军事机密,我们这个保密单位其实没什么秘密,一对未婚男女并肩出现在营区很容易造成无从申辩的流言。林静当然清楚这一点,她完全可以拒绝和我同行,她不这么做对我来说是种无声的鼓励。问题是她过于紧张的状态影响了我的发挥,甚至连一个有趣的段子都想不出来,有时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无话可说。

彭小伟就是在这个关头帮了我的忙。虽然这事他自己都不知道。把他从水塔顶上弄下来没几天,我就成功地约到了林静,而不是半道去截她。那几天我勇爬水塔的故事传遍了基地,一时间声名大噪,走在路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和我打招呼,向我求证各种细节,比如我为什么敢在水塔底下用石头扔他,以及在水塔顶上我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对此我笑而不答,哪怕雷测队那座低矮的水塔正在传说中变得高耸入云。跟林静吃饭时,我们从爬水塔的小角度切入,一直聊到爱情婚姻家庭这些宏大的主题。我甚至还聊到了文学,不过她兴趣不大。林静小我三岁,毕业于军医学校护理专业,学制两年,不爱读书,对古典文学一无所知。吃饭时我带上了那本有我作品的《解放军文艺》,还在最后一页我的作品标题下面签名送给她。杂志被我翻得页边发黑,我拿橡皮擦了半天也擦不干净。我还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我在《空军报》上发表的那些新闻作品,她有点愧疚地说她很少看报纸,所以真的不知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就是发表一万篇作品,也不可能比跟你一起吃顿饭有成就感。

有天吃过晚饭我去找林静,我坐在她宿舍的桌前,喝她给我冲的热果珍。她则站在桌子旁边,用彩色的丝线在一枚硬币上缠绕,说是要做一个挂坠。我们离得很近,她身上有种粉红色的味道。我仰起脸看她,她脸红了,停住手里的活也看我。我十分自然地伸出右手揽住她的腰,把她环进我的怀里。那是我第一次吻她,她唇齿间留有晚饭时大蒜的味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我提起“蒜泥口条”,她都会脸红。

从红扑扑的脸蛋可以断定,我已经成功俘获了林静的芳心。可在她香喷喷的宿舍里,她只许我吻她摸她,却不许我有更加深入的举动。像司务长紧盯自己的保险柜,她每次都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内裤,坚决不允许我触碰。

我要把第一次留给我未来的丈夫,她说,这是我的原则。

那我算什么?

你是我男朋友啊。

男朋友不是未来的丈夫吗?

当然不是,男朋友和未婚夫是不一样的。

我问她怎么不一样,她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穿好衣服,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看我用双手使劲搓脸,她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说生气倒不至于,只是略感失落,跟我把自感很棒的稿子寄给刊物却毫无回音的感觉类似,愿望得不到满足时人就容易抓耳挠腮。

基地当时正在试射新研制的一型地空导弹,它的指令系统经常出现问题却又查不出原因,连着几发试验弹都在飞行途中自爆,试验任务一度处于停顿状态。我和林静一直无法突破的关系与此相似,让我变得焦躁甚至厌倦,脸上起了很多粉刺。其实我和林静都承认肉体的全面接触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区别在于她将其视作婚姻的一部分,而我觉得这只是感情的表现形式之一。她更愿意依偎在我怀里跟我探讨一些不着调的问题,比如我为什么会爱上她,我以前到底谈过几个女朋友,我是不是都跟她们上过床之类。我当然不可能傻到告诉她这些。要么就是设想我们真要结婚的话,是不是要在老家买房子,要是买,是买在太原还是买在南昌,钱该怎么出,以后有了孩子谁来带,要是过些年转业了是跟我回太原还是跟她回南昌。这些问题又能延伸或者拆解成更多的问题,而我一个也回答不了,甚至连想想都觉得麻烦。如果林静敢于冲破世俗的观念,不再把婚姻和爱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混为一谈,我将发现一条穿越沟通障碍的秘密通道。这种想法时常令我心猿意马,每次帮林静写个人年终总结或者政治学习心得体会时,仿佛又把她的腰带松开了一个眼,我甚至还把自己的稿子署上她的名字,告诉她这样有助于评职称。此外我还说了很多甜言蜜语,然后我就想不出还能为她做什么了。我知道我一定还有潜力可挖,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找不到合适的钻探设备。

这种时候我时常会怀念柳依依。虽然我们早掰了,可留在我脑海里的那些衣不蔽体的热烈场景依然存在并且历久弥新。

我跟彭小伟私下聊过这事,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他对我的激烈批判。他说性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价值观的高度契合,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趁早放弃,不要害人。

那你跟麦青青算怎么回事?

以前我以为跟她是一类人,不过我发现我错了。彭小伟脸色变了变,说,我跟她是因为爱情,我爱得甚至都想不到做爱,你明白吗?

彭小伟这种谬论我确实不明白,不过原本我打算休假时跟林静去见她父母,听了彭小伟的话我又犹豫了。我对林静说我父母身体不大好,就先不去她家了,后面找时间再去。林静当真了,转头去买了一堆补品让我带回去。我让她退掉。她说,你爸妈以后就是我爸妈,我当然要对他们好点啦。

我快被她整哭了。我把她卖了,她还替我数钱,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笨得让人心疼的女人。休假回去,我一直考虑该怎么跟林静谈。上午我觉得她很好,下午又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这种起伏不定的想法像过山车一样弄得我头晕眼花。过年前,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聚会,我又跟管雨萍联系上了。高中时我追过她,准确地说也不能完全算追。她长得挺漂亮,特别是屁股比较圆,有一次下了晚自习,我追上去悄悄夸了她一句,然后被她扇了一耳光。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聚会时我们聊得挺高兴,过了两天她约我去喝咖啡,实际上去了喝的是啤酒。我说当时我要夸你是翘臀估计你就不会打我了,她一个劲笑。我问她男朋友在干吗,她说被车撞死了,我安慰了她好一阵,她又说是骗我的,他们刚分手,那哥们儿本来跟她在一个银行工作,后来跳槽去了上海,很快跟别人好上了。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神秘的笑意盯着我,令我发慌。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沿着马路走了好久,我们在路灯下用眼神互相触摸,然后抿嘴笑。又触摸,又笑。心率加快是种不错的感觉,它会让整个身体膨胀起来,渴望一次像导弹战斗部摧毁目标时那样畅快的起爆。

真的很圆吗?送管雨萍到楼下时她突然问我。

什么很圆?

你说是什么?

当然圆了!我一下反应过来,真的,比雷达天线罩还圆。

她放声大笑,虽然她根本不知道雷达天线罩到底什么样。笑完又说,要没事就联系我吧,反正我这段时间也不忙。我问她这是不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意思?她挺流氓地看了我几秒,突然上前亲了一下我的脸。

你这人真是挺有趣的,她说。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回家后很晚睡不着。管雨萍让我兴奋,而林静似乎从未给过我这种感觉。半夜我终于给林静发了短信,说我回家这段时间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我们其实挺不合适的,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她,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确定这是不是爱。短信发出去很久没有回复,我以为她关机睡了,要么就是在琢磨怎么回复我。我很怕她会哭,那样的话我会比较头大。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连响两下,我抓起来一看,林静第一条回复说,其实我能感觉得到,只是你一直不说罢了。第二条回复说,祝你幸福。

我难受了半个来小时,一下又轻松了。我想集中精力再好好想想林静,她的面孔却变得模糊,像沙尘暴笼罩的景物,远没有管雨萍那么清晰诱人。我给管雨萍发短信约她晚上吃饭,那会儿天还没亮,可我已预感到晚上将发生什么。

彭小伟知道我跟林静分手时嗟叹了一番,听上去颇为惋惜。我说你为何长叹,这不是按照你指引的航向奋飞的结果吗?彭小伟马上撇清关系,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不是我爹也不是我领导,他的话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接着他话锋一转,说他确实认为我跟林静不合适,何况我总是带有太多游戏的成分,对林静很不公平。从长远角度看,分了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我问他这次休假是不是又去了西安墙城上凭吊爱情,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没去,而且他永远也不打算再去了。我很高兴他的思想发生了可喜转变,逐渐澄清了模糊认识。恋爱中的男女总以为自己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对,其实每个人都比另一个人更普通。

你知道吗陈宇,我缓过来了,我好了,他说,其实我给你说的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觉得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爱情。

我警告彭小伟不要血口喷人,我也是相信爱情的。别说爱情,我连相对论都信,虽然我根本搞不懂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跟管雨萍联系上之后,我没事就往外跑,我爸妈显然注意到了异常动向,经常在看电视时窃窃私语,时不时瞟我一眼。后来我妈终于忍不住了,问我是不是在谈对象。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回答,我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在跟管雨萍谈恋爱,因为我们见面时一般只使用肢体语言。这种语言的优点是简单直白,缺点是词汇量太少,无法用来探讨爱情这种形而上的问题。

也不算吧,刚认识。我只能这么告诉我妈。有情况我会告诉你们的。

我妈再问我对方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家是哪里的父母在什么单位身体怎么样这种问题时,我都一概不予回答。他们的观念简直跟林静如出一辙,难怪我们只能就此别过渐行渐远。

假期休了一半,有天下午我去找管雨萍,刚出门,何勇突然打来电话。自从彭小伟给我过完生日之后,我们的计划就搁浅了,三个人再也没有一起过过生日。何勇在C站指挥连当了一年排长,调到了装备股当器材助理。他经常让我帮他打听有关领导的情况,比如某领导家是哪里的,家属又是哪里的,包括领导喜欢吃什么菜喝什么酒有什么业余爱好之类。换了别人我才懒得打听,何勇就不一样了,毕竟是一起分来的同学。何况他对我也不隐讳,明说团站机关太小,没什么干头,很想调到基地机关来。不到半年,他还真调到基地装备部器材科来了。器材科就在宣传科楼下,我们经常在楼道和机关食堂碰面,每次都很亲热地互拍肩膀。他知道我在跟林静谈,每次说起来都表现得非常羡慕。我要问他谈了没,他总说没有。他跟我说过,他能想象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跟一个女军官一起慢慢变老,最美满的婚姻就是双军人家庭,他努力调到基地机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的未婚女干部比其他地方都多。

找个女干部多好,工资不少拿,又不用两地分居,没有比这更美气的了。每次看见我们团站那些随军家属没班上,勤快点的也就骑个自行车,后座捆个纸箱子四处卖饮料我就郁闷。每次说到这个问题,何勇都会摇头叹气,说可惜狼多肉少,想找个女干部太难了,估计到头来我也只能回老家找一个,不像你和林静,郎才女貌,咋看咋叫人眼红。

电话里我问何勇休假没,他说有任务没休成,这会儿正在办公室干活。我问他有啥事,他嘿嘿笑着说没事,就是节日期间大家差不多都休假了,一个人待着无聊,想和我聊聊天。这个理由十分牵强,我又问他到底啥事,他还是嘿嘿笑,说就是想跟我说说话。我说马路上噪音太大,不然等有空时我给他回过去。他还在跟我纠缠,直到我说要挂了,他才赶紧喊住我。

陈宇,你是不是和林静分了?

你咋知道的?我停下步子,谁给你说的?

你别管谁跟我说的,你就说是不是吧。

你先说是说谁的,是不是林静?她告诉你这个干吗?我说,她咋给你说的?

绝对不是林静,何勇赶紧发誓,我是听卫生队队长说的,说林静值班给政委的司机输液,连扎几次都扎不到血管,那个屌兵找队长告了她一状。队长批评她,她说她失恋了……就这样。

她怎么还上班?我脑子有点乱,她没休假吗?

休了休了,就是休得晚,前天刚走。何勇说,那看来是真的了。

真的假的关你屁事。

也不能这么说嘛,何勇扭捏地说,我是想先了解一下情况。

你了解啥情况?我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是这样,我对林静印象挺好的,不过我发誓,她跟你谈的时候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现在你们要真的分了,你看我是不是也可以……可以那什么,追求一下……何勇吭吭巴巴地说,陈宇你别生气啊,咱俩是好同学我才实话实说,我不想弄得好像在挖你墙角。

我们就是没分手你也可以追她啊,我恶狠狠地说,你请示我干啥。

那怎么行,我必须要征求你的意见,咱们是好同学啊。

挂了电话,我在路边愣了半天。我在思考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何勇这种人以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立马给彭小伟打电话说了这事,彭小伟也表示很吃惊。

你和林静都分手了,理论上这事跟你毫无关系,他能告诉你,说明他还是襟怀坦荡的。彭小伟吃完惊后又安慰我说,所以你也没必要生气。

问题我确实很生气啊!我说。

他虽然长得比你帅,但他绝对没你有才,彭小伟说,让他去追呗,我觉得以他的智商不可能追得上。

这话我听了还比较舒服,于是决定不再跟何勇计较。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管雨萍,这是现阶段最令我痴迷的。相比之下,林静已经渐渐模糊了。

彭小伟在雷测队干了两年多,玩雷达玩出了名堂,团站领导认为像彭小伟这样有水平的和尚不能长期待在雷测队那种小庙里,至少也应该普度整个团站的装备,就把他这个高僧调到了团站技术室当工程师。按说他早就可以去,就因为爬了一次水塔才拖到现在。好在领导还比较爱才,彭小伟到技术室没多久就破格晋升为中级职称。有一回北空一个导弹营来基地打靶,用的是进口的兵器,进入阵地后主探测雷达出了毛病,发射机怎么也加不上高压。加不上高压就发不出信号,发不出信号弹就打不了,急得带队的旅长脸都绿了。折腾了半天搞不定,最后把彭小伟找了去。他看了看,推测问题出在“红匣子”上,可那个金属盒子打着原厂铅封,擅自打开的话厂家就不负责保修。所以都不赞成彭小伟的主意。

那我就没办法了。彭小伟笑笑准备撤。

你能保证问题出在这儿吗?旅长盯着彭小伟问。

这我保证不了,我只是推测,彭小伟说,不过我不会乱推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旅长背着手绕着雷达转了一圈回来,一狠心,按你说的办,打开!

用尖嘴钳剪掉“红匣子”上的铅封,正如彭小伟所说,里面一个类似USB接口的触点断开了,可能是在沙漠里长途机动颠簸造成的。重新接上再开机,高压立刻有了。实弹射击成绩不错,会餐时旅长专门把彭小伟请去,一个大校给他这个小中尉连敬三杯,又留了他的电话,说后面会跟他联系。

彭小伟当个玩笑跟我说这事,没承想旅长他老人家念念不忘,部队归建没几天就打来电话,问他想不想去他手下干,只要同意,旅里马上向上面打报告要人。彭小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跑来和我商量。我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可我知道随便什么地方也比这片沙漠强,何况北京是祖国的心脏。我极力劝他答应下来,彭小伟好像也有点动心。我特别叮嘱他先别往外说这事,可这小子又没听我的。

彭小伟说,我就给我们室主任说了那么一嘴,结果他马上就汇报给首长了,政委找我谈话,说基地虽然艰苦,可锻炼机会多,而且组织上培养个人才也不容易,希望我能留下,有什么要求可以给他们提。彭小伟又说,其实我能有什么要求,我没什么要求。

那你怎么跟政委说的?

我说我听领导的,不去了。

你是傻吗?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领导忽悠你两句你就不走了,要是过几天你们政委提升了,你看他走不走!他绝对比兔子跑得还快!

也不能这么说,要从专业上讲,基地能见到的雷达型号最全了,作战部队可没这个条件。再说领导对我不错,我要走了也说不过去,做人还是得讲点感情嘛。他说着,竟然笑起来。我要走了谁陪你喝酒,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舍不得他走,可哥们儿就是哥们儿,关键时刻必须为他考虑,于是我又想了个两全齐美的主意,让他一方面给站领导表态说不走,另一方面给旅长回话说单位不放,让旅长加大协调力度,等调令到了木已成舟,谁也不可能说什么。

问题是我已经答应领导不走了,他很为难地说,我不能言而无信啊。

麦青青还说跟你天荒地老呢,又咋样了?我说,你爱去不去,我不管了!

后来彭小伟每次说起这事都很庆幸,说多亏没听我的馊主意,不然肯定会错过丰亦柔。丰亦柔被他视为到基地以来最为重大的发现,每次向我描述丰亦柔时都说她思维多敏锐,谈吐多机智,眼睛多迷人,鼻子多小巧,嘴唇多红润,嗓音多动人。我没见过这个丰亦柔,彭小伟提供的参数误差过大,整合数据之后,我眼前浮现的形象跟《猫和老鼠》里那只一天到晚鼓着腮帮子的黄色小鸟差不多。我不得不专门去找干部科的哥们儿,叫他把丰亦柔的干部卡片找出来叫我扫一眼。档案显示,她去年从国防科大毕业,成绩优异历史清白,父母都是军事科学院的研究员,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干部卡片左上角那张两寸免冠照片上印着一张小脸,淡眉细眼,高颧骨塌鼻子,还戴一副黑框眼镜,一点不如我想象中的那只卡通小鸟可爱,更别说跟麦青青比了。

我怀疑照片照得不够好,隔了几天去E站采访,专门去技术室的大办公室偷看了一下。不看则已,看后非常胸闷。我问彭小伟是不是受了麦青青的刺激以后决定破罐子破摔,不然为什么会喜欢上丰亦柔?她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建筑工地上筛沙子的小工,要么就是我家楼下帮人看孩子的小保姆。这话大大刺激了彭小伟,他说你懂个屁!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高考考了多少分吗?你知道她毕业论文写的什么吗?你知道她笑起来有多么可爱吗?我说这顶多只能说明她没有智力缺陷和龅牙,其他什么也说明不了。

就为这句话,彭小伟整整三天没理我,我不得不打电话向他道歉,说我跟他开玩笑的,只要他觉得丰亦柔好就行,他的感觉才是唯一的参照系和雷达三坐标。彭小伟马上高兴起来,说遇上丰亦柔绝对是天意。我说那是,我当时遇上林静也以为是天意呢。可彭小伟指出,我那个天意是自许的,而他这个才是正儿八经的天意。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他春节休假时某一天有客到访,客人是他爸的朋友,骨骼清奇貌类干尸,大耳垂肩双手过膝,双目精光暴射,特别是一根鼻梁不像常人那样在眉骨处打个弯,而是直直戳到额头,极像一只猛禽。我问是哪种猛禽,沙漠里见得最多的是乌鸦,叫得难听不说,还四处拉屎,打扫起来非常麻烦。他说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善于看相,说他今年有一桩大好事,位置在西北方向,将会有一个来自南方的女子与他共事,他和她定能生出一段良缘。

跟我说这事时彭小伟还没调到技术室,而雷测队不可能有女军人,所以他那会儿可没把那神人的话当成天意,而是说他满嘴喷粪。

看来你对传统文化还是缺少敬畏,彭小伟说,你瞧,基地在西北,丰亦柔在长沙上学,现在我们都在技术室,全都应验了。

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不?

估计够呛,彭小伟想了想说,我没问他。

我说,你在基地,位置当然在西北。全军院校有几个在沙漠纬度以北的?不跟你共事你当然不认识,认识的肯定在共事,只要在基地那就叫共事。还是你以前说得对,他确实是满嘴喷粪。

我就是这么说说嘛,彭小伟赶紧说,关键是我喜欢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彭小伟面临的困难在于丰亦柔对他似乎没什么感觉。他请丰亦柔吃饭,丰亦柔不去。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她说不去就不去?这事还由得她?你得把脸皮往厚里放,就站在她办公桌前不走,你看她去不去。我本来是逗他,他却很当真,弄得丰亦柔满脸通红,最后竟然同意了。去归去,却还带着另一个女同事,他们在饭局上讨论了一番相控阵雷达是否可以全部取代机械扫描雷达的问题,彭小伟想说的话一句没说成。

后来他又让我帮他写情书,说我文笔好。我说那你要搞她是不是也让我帮你?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又心软了,答应他先写一稿,我来帮他改,然后他回去照抄一遍。

你那文笔看来也不咋的。彭小伟见情书送出去迟迟没回音,丰亦柔见他时的眼神并未如我设想的那样迷离起来,就打电话埋怨我。怪不得你现在只能写新闻报道,什么本报讯、陈宇报道,凌晨、西北某基地,一发绿色信号弹划破夜空……回回都这一套,好像夜空就是你的火柴皮,你想划就划。

彭小伟讨厌就讨厌在这儿,缺少一颗感恩的心。我在电话里大骂,骂得连科长都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材料抬起头侧耳倾听。彭小伟为了挽回影响,赶紧说他不是那个意思,说还是我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那篇散文写得好,虽然那以后我再也没在上面发表过作品。我想起当初问他我那篇文章怎么样时,他说我写得屁都不如,还质问我,沙漠被我写得那么好,为什么自己却不愿意分来?我解释说我只是想写写沙漠军人的精神状态。他说你他妈懂几个人的精神状态?显然他已经把这事全忘了,被他一起忘掉的还有麦青青,从这个角度讲,倒不是件坏事。

你到底有没有把信直接交给她?我不再跟他计较,问,你不会送错人了吧?

我是直接交给她的呀!彭小伟说,绝对没错,夹在一本天线教材里给她的。

那你给她说书里有东西没?

这个还用说吗?她一翻开就能看得到啊!

说你傻你还有意见,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傻?等彭小伟从丰亦柔桌上找到那本天线教材和里面没拆封的信后,我问他,你他妈回答我啊!

彭小伟不说话,那就等于默认。我让他不要用任何包装,直接把信交到丰亦柔手里,否则不许再出去四处吹嘘他认识我。那封信在彭小伟裤兜里装了一个星期,像揣了个手榴弹,终于在办公室只有他俩的时候,把信扔在丰亦柔的桌上扭头跑了。我无法理解彭小伟从前是怎么追麦青青的,他的表现与我初中时追女孩的水平都相去甚远。也许是因为他太喜欢丰亦柔了,她黑皮肤上被漠风剥离的气息令他沉醉,她制式皮鞋留在水泥路上的脚印引他前行,她含混不清的北京话超过世界上一切悦耳的声音,她牙缝里嵌着的韭菜代表着宇宙中生命的颜色。对他来说,面对喜爱的人他没办法不小心翼翼,就像踮着脚尖进入一幢晃晃悠悠的危楼,每挪一步都生怕一脚踩空摔成斯蒂芬·霍金。对彭小伟来说,他对丰亦柔的热爱像绳索一样束缚了他的手脚,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显然无法纵身追逐他渴望的事物。

彭小伟在雷达维修界崭露头角,但在泡妞这个领域,他不仅无法望我项背,连何勇都比不了。自从给我打过那个丧心病狂的电话,何勇好久没跟我联系。每次在楼道或饭堂遇到他,他都故意躲我,实在躲不过去就露出一脸讪笑。他表现得十分谦逊,可我明白,蔺相如心里根本就不在乎廉颇。作为基地头号新闻干事,我没事就四处采访,消息灵通人脉很广,他那点事我不问也会有人告诉我。比如,何勇不知从谁那儿听说林静报怨冬天宿舍太冷,就趁她探家时去军需科价拨了一条厚床垫,颠颠地扛到卫生队,请队长帮忙打开林静的房间给她铺上。林静哪天要是没去饭堂,他马上就会打一份饭送过去,哪怕林静早就吃过了。他肯定还想过下雨时先把自己淋个透湿,再浑身滴着水跑去给林静送伞,可惜在沙漠这种机会极为渺茫。我还听说他没事就去找林静,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擦皮鞋,林静拉都拉不住,后来竟然也习惯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林静,她假装没看见我,我不得不把她喊住。我问她跟何勇处得怎么样?她说你问这干吗,跟你有关系吗?我说我就是关心关心你,没别的意思。她扭头看着别处不说话。

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我低头看看她的鞋,鞋这么亮,是不是他给你擦的?

你管呢?林静用她那双大眼睛瞪着我说,他真比你强多了,至少他尊重我,在意我,这一点你永远都做不到。

本来我只想跟林静打个招呼,可她说得我很不高兴。我说,你喜欢吃瓜子,何勇就专门嗑了一大盒瓜子仁给你吃,真的假的?你真能吃得下去?

就是真的,我就是喜欢吃,他就是比你强,怎么了?林静恼了,绕开我噔噔噔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跺着脚冲我喊,陈宇,你他妈的王八蛋!

第二天,就有人看见何勇跟林静在营区散步。也许是因为我惹恼了林静从而在客观上帮助了何勇,但我无所谓,我更关心彭小伟的进展。这个蠢货一直在徘徊顾望,我叫他主动进攻,冲车云梯加地道,可他认为丰亦柔城坚粮足难以攻取,除了天天骑着匹瘦马在城墙周围瞎溜达以外无计可施。上次那封情书虽然送达了丰亦柔,可并没有任何反应。我苦思良久,又替他出了个主意。

你写一条短信发给她,我说,这条短信看上去明显是写给别人的,只不过你不小心错发给了她。但实际上就是写给她的。懂了吧?

不懂,彭小伟一脸困惑,不知道你在说啥。

我又解释了一番,他还是听不懂,我只好上手给他写了一条:你错了,包法利夫人绝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德伯家的苔丝也不是。只有一个女孩是世界上最美的,她离我也就几米远,也可能是几亿光年,除了确定我爱她之外,我他妈什么也确定不了。

这算是个什么短信呢?彭小伟看了半天手机,我哪知道包法利夫人和德伯家的苔丝是哪种类型啊,我又没看过小说。

你看没看过有什么关系,我看过就行了!我瞪着彭小伟,你赶紧发啊!

行行行,等一下。彭小伟要把最后一句话里“他妈”两字删掉,我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让删。我说这是点睛之笔,他要删掉,发了没效果可别怪我。彭小伟龇了半天牙,眼睛一闭摁下了发送键。

一瓶啤酒没喝完,彭小伟收到了丰亦柔的短信:你短信发错了。一直没告诉你,上次你的信我看了,写得真挺感人的。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咱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你说呢?

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兆头,彭小伟却说这是拒绝的意思。我安慰他说,姑娘总归会矜持一些,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主动。只要她回信,那就有戏。我让他以后没事就给丰亦柔发短信,我随时提供火力支援。哥们儿就是哥们儿,丰亦柔长得不好看我就劝他别追,可他真要追了我也会无条件支持他。

眼见彭小伟和丰亦柔的短信交流日渐频繁,我也想跟管雨萍正式谈谈恋爱。我在电话里头一次跟她谈到了这个问题,她只是笑,后来我说我们以后也可能结婚的,结果把她说毛了。

你没开玩笑吧?她在电话里笑起来,咱俩?结婚?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她的笑声令我不快,咱俩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可这跟结婚没什么关系吧,她说,就算我想嫁给你,你怎么娶我?

她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娶她,因为我从来没考虑过与此有关的具体细节。我在沙漠而她在城市,要么两地分居,要么她随军或者我转业,而她不可能随军到基地来骑自行车卖饮料,我毕业没多久也不可能被批准转业。这一点何勇早就考虑到了,他的想法我也完全适用。事实上这不是什么想法,而是坚硬的现实。

她说,咱们唯一的联系就是打电话。电话是什么,就是一串无线电信号,这个你比我懂。我们不可能靠无线电信号生活,绝对不可能。陈宇,我很喜欢你,真的。不过这跟结婚是两码事。她停了停又说,其实这跟爱情都是两码事。

见我不说话,她在电话那头又说,我说得可能不好听,不过我至少不骗你。

从前我在电话里多次给管雨萍描述过大漠风情,除了这些东西我们没太多可说的。就跟我几年前那篇散文一样,我把沙漠景观化了。反正我说的东西她从来没见过。她没见过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芨芨草,还有锁阳和苁蓉。这些植物长得很吃力,所以一个个都歪七扭八,只有在沙漠它们才显得珍贵,放在别处估计早被当杂草连根拔掉了。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哪怕很多都是我的想象。我讲的时候唾沫横飞,好像风尘肆虐的沙漠正在我的口水中成为水草丰茂的绿洲。我完全忽视了她在银行柜台工作,一眼就能认出假钞。

那我要是转业呢?我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说。

干吗转业?她又笑起来,我就喜欢你穿军装的样子,真的很帅,比你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服都帅。

我想起休假时我和管雨萍每次见面都用肢体语言激烈地交谈,谈得大汗淋漓东倒西歪。我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都被闲置一旁。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多棒,可惜没处用。挂了电话之后我出门准备散散心,刚拐上主马路,远远看见路灯下林静和何勇正朝我这边走过来。放平时我肯定会迎上去跟他俩打个招呼,这次我没那个心情,转身朝苗圃那边走了。

苗圃里种了大片的树苗,我们每年四月都会组织去植树,可几年过去,沙漠还是土黄色的。穿过苗圃,再往前是布满砾石的戈壁,更远处就是绵延横亘的巨大沙丘,它们每年都会为中国北方提供大量沙尘。我想起以前发过一篇图片报道,照片上一群新兵挥舞着红旗冲向沙丘。当时一个新兵从沙丘半腰上骨碌碌滚下来,我跑过去问他对这次团日活动有什么感想,他呸呸呸地往外吐着沙子,说是别人把他推下来的。我记下他的姓名和单位,给他拍了张脸上沾满沙子的特写,然后配了个说明,叫“沙漠的味道”。我躺在温热的沙砾上看着夜空,那是我平生所见最为灿烂的星河,它们看上去跟烧饼上的芝麻一样繁密,不过谁都知道,每一颗和另一颗都距离无数光年。

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我又没那么郁闷了。空自倚地,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就是我此刻的写照。于是我又开始构思一篇新的散文。彭小伟说得对,自从我发表那篇散文之后,我写的只剩下新闻。我刚想了个标题,电话响了,一看是彭小伟。他的声音在剧烈地颤抖,说刚跟丰亦柔吃完饭又把她送回宿舍,然后就跑出来给我打电话了。我立刻坐起来,说你为什么要从宿舍出来呢,你为什么不趁热打铁继续跟她互动呢,也许她正在等着你吻她而你却走了,你这不是功亏一篑吗?

我想着一步一步来嘛。彭小伟被我迎头一棍敲晕了,好半天才说。我真的应该留在她宿舍吗?

彭小伟真的把我当成了他的爱情导师,他还不知道我刚刚被管雨萍解除了导师的教职。我突然感到索然无味。我说随便你,不过你要早点确定你们是在谈恋爱而不是在干别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必须把它搞清楚弄明白。

我觉得她挺喜欢我的,彭小伟说,我们吃饭时聊得很开心,她说我不光专业强,文笔还好,幸亏她不知道你在暗中相助。

其实我都忘了帮彭小伟写过什么。那些乱七八糟抖机灵的话其实一文不值,而丰亦柔竟然还能被打动,这让我感到意外。一个能被语言打动的姑娘一定是个好姑娘,相比之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打动管雨萍,她永远像泰山一样纹丝不动。她略带怜悯的口吻让我深受刺激。接下来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发表的新闻报道剪贴、复印了好几份,附上自荐信悄悄寄给了几个从前打过交道的单位。近的在兰州,远的在北京。我希望他们缺一个新闻干事,而我也许会成为他们需要的人。这是件犯忌的事,所以我谁也没告诉,包括彭小伟。那几个沉沉的包裹寄走后我心神不宁,有时会热切期待遇上一个像赏识彭小伟的旅长那样的领导,有时又十分后悔,担心这事被科长或者主任知道,这让我无比煎熬。中间我实在忍不住了,曾给其中两个人发过短信打听,可他们都没有回复。

小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有天科长突然问我,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别憋在心里。

⊙ 冷 冰· 穿过时光的印痕2

我慌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在科长也没继续问。他冲我笑笑,耳根下又有一道细长而崭新的血痕,看来他又跟家属打架了。基地机关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科长经常跟家属打架,但他看上去从来都笑眯眯的,好像就他自己不知道。有些事就是这样,只要不说出来,那就可以视为不存在。

到基地的第四个冬天,何勇突然打电话说要给我过生日,还说已经和彭小伟商量好了。这让我十分意外,但还是表示了感谢。何勇来时,提着一个基地生活区面包房制作的正而八经的生日蛋糕,还有彩色的蜡烛。我们又去了生活区的湘菜馆,店还是那个店,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不过我不大确定我们还是不是我们。和几年前一起过生日不同,大家喝酒变得不再主动,虽然举杯的频率不低,每次喝进去的量却大不如前。冷静无疑是酒局的大敌,这种南辕北辙的喝法致使整个饭桌变得动荡不安,每一杯都像是最后一杯。后来何勇说,喝不动咱们就聊天吧,好久都没怎么和你俩聊天了。你们记得上学的时候九队里我那个老乡吗?何勇描述了一下他那个老乡的长相,可我和彭小伟一点都想不起来他曾经有这么一个老乡。

这家伙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说他遇上了麻烦,问我咋办。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你们都比我有才,帮我看看这事该咋处理。然后何勇就开始讲。他说他老乡A大四的时候认识了学校附近一个理发店的老板娘B,两人也是老乡,家都在一个镇上。B比A大个四五岁,长得挺好,A经常去那儿理发,一来二去就熟悉了。B的老公没什么正经工作,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很少见到。有一个大热天中午,B穿得很少,正给A理着发,A突然发现B的大腿上有几处乌青,问B咋回事。B起初没说话,过一会儿A感觉房顶上滴水,抬眼一看,是B一边理发一边在掉眼泪,后来一问才说是她男人打的。两个人平时就有点眉来眼去,见B哭了,A一下把她抱住,抱着抱着就抱到了后面的床上去了。两人的关系保持了差不多一年,快毕业时,一天晚上两人正在床上,突然听到门响,B吓坏了,赶紧让A从窗户出去。A打开窗户正往出跳,B的老公闯了进来。A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那么多,跳出去撒腿就跑。B的老公在后面追了半天没追上,回去以后把老婆打了个半死。毕业分配前,他们又悄悄见了一次,B说她一提离婚老公就往死里打她,不过她还是下决心要离婚。如果真的离了,她一定会来找A。

我老乡也答应了,说等他到了部队再想办法跟她联系。何勇说,结果他分配以后也没跟那女的联系过,这也正常,毕竟两个人没啥共同语言。哪知道前两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那女的给他打电话,说她已经离婚了,现在要来找他。

那就让她来呗,彭小伟说,鸳梦重温嘛。

问题是他在部队已经谈上对象了啊!他都不知道那女的怎么找到他的。何勇叹口气,你说这事弄的,他现在一点办法都没了,也不敢跟他对象说。

这还真有点麻烦,彭小伟说,那他应该跟之前那女的好好谈谈,告诉她现在情况变了,她来找也没用了。

你说得轻巧,哪有那么简单,何勇摇摇头,万一人家死活缠上你咋办?

也不能这么说吧,彭小伟说,他们当初肯定还是有感情的。

我说,什么感情,还不是他无组织无纪律造成的,就算有感情又怎么样,你跟麦青青不也挺有感情的,还不是一样掰。他要是不想再跟那女的联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赶紧把手机号换掉,反正基地是保密单位,只要不说,她不可能找得到。

你这也太狠了吧,彭小伟脸涨得通红,他应该勇敢面对,把话说清楚!

好是好,可这话肯定说不清楚,我说,所以不如不说。

就是,不可能说得清楚,何勇干掉一杯酒,陈宇说得对。

吃完饭出来,我们都能够直立行走,只不过稍微有点晃悠。把彭小伟送回招待所,我和何勇走在路上,他突然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搂得特别紧。

林静还是喜欢你!他在我耳边喷着酒气,你肯定知道,是不是?

你他妈有病吧?我使劲把他胳膊掰开,我几百年没跟她联系过了。

我不是说你跟她联系,我是说她还喜欢你,何勇打个嗝,我要说我到现在都没亲过她,你信吗?

不信,我说,你擦了她那么多皮鞋,她好意思不让你亲两下?

要骗你我是孙子,何勇停下来看着我,眼里闪着光,她从来不让我碰她,当然我也不会强迫她。我觉得我很爱她,虽然她可能根本不爱我。这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真的陈宇。

我记得那天月亮很大,对我很不利。我希望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老实说,我听了何勇的话有点高兴,如果林静真的爱上他的话我会觉得没面子。不过对何勇讲的那个故事,我认为我是听明白了。他说的压根不是什么老乡,他说的就是他自己。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彭小伟,可他不信。他不信也是对的,他每天沉浸在雷达故障和丰亦柔的气息当中,不像我那么孤独而又清醒。他跟丰亦柔的关系已经相当稳定,我就显得多余了。他非但不再主动说他和丰亦柔交往的细节,甚至我问起来他也表现得谨慎而神秘。我说他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只是嘿嘿笑。直到丰亦柔在《空军报》副刊上看到我写的一篇散文,里面有两句话跟彭小伟发她的短信一模一样,彭小伟这才慌了。丰亦柔把他大骂了一顿,说他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实话,她可以容忍彭小伟没文化,但不能容忍他说瞎话。彭小伟对我一稿两投的做法很不满,说我把他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形象都毁了,让我赔偿损失挽回影响。我说,关于这个问题我讲三点:第一,你本来就没啥形象,四舍五入都到不了一米七,还他妈长那么丑;第二,就算你真的有点形象,那也是我把你扶持起来的,你充其量也就是个石敬瑭或者溥仪;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丰亦柔生你气其实是件好事,她要不在乎你,才不会跟你生气,她生气只能说明在乎你。

我一席话说得彭小伟无言以对,他想了半天说,可是她现在不理我了,我怎么办?

过了两天,我带着一个士官去E站采访彭小伟。由我兼任台长的基地电视台刚刚成立,需要很多新闻节目。我们忙了整整一天,把彭小伟拉着在E站营区一顿狠拍,还采访了站长、政委、技术室主任和若干基层官兵,让他们谈对彭小伟的看法。他们在摄像机前兴奋而紧张,根本不知道已经惨遭利用。我此行的主要任务是把丰亦柔拉到镜头前面,这时候她不能再说彭小伟是恋爱中的骗子,而是面带微笑地讲述她跟彭小伟共事的点点滴滴,讲得非常好,镜头感比所有人都强。剪素材时,丰亦柔的镜头我基本没动,一起放在《科技尖兵风采录》里播了出来。本来我还照着《007》的样子给彭小伟弄了个片头,可副主任审看时说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偷,只好放弃了。就算这样,节目播出后效果也很好,当天晚上彭小伟和丰亦柔就重归于好。他给我打电话时感动得语无伦次,非说要给我买两条烟抽。我说我就是不做节目她也会跟你和好的,只不过还得多等几天就是了。

不不,我知道你是在帮我,彭小伟说,我心里清楚得很。

帮你也是应该的呀,我说,你还雪夜徒步几十公里来给我过生日呢。

其实那也不全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他说,我想摧残一下自己,从精神转移一些痛苦到肉体,毕竟肉体的痛苦更容易承受。不过你放心,现在我可以随便提麦青青了,她不会对我再有任何影响。我在乎的只有丰亦柔。

何勇结婚时我们都去了。林静没去。不去也无所谓,反正何勇也不跟她结婚。何勇本来不想摆酒,领导把他找去谈了一次话,告诉他这是政治任务,必须通过婚礼来消除影响杜绝流言,让群众都知道他跟文小花是自由恋爱,而不是别的什么。

婚礼上,何勇请彭小伟当他的伴郎,这样他会显得更加高大英俊。我替彭小伟陪着丰亦柔,不停地对她说彭小伟的好话,说她绝对是彭小伟真正的主宰。

我可没觉得他有你说的那么好,丰亦柔笑笑,我觉得他挺笨的。

笨是笨,可是忠诚,我说,你知道什么叫愚忠吗?

为了证明我的观点,等彭小伟陪着新郎新娘过来敬酒时,我拿起一只红酒杯倒了一满杯“草原风情”递给彭小伟,让他给丰亦柔表忠心。那杯酒差不多有半斤,反正打死我我也喝不下去。彭小伟二话不说,接过杯子开始猛喝,喝到一半停下来喘口粗气。丰亦柔后悔了,跺着脚上前要夺杯子,可隔着个桌子抢不到,等她绕着桌子跑过来,彭小伟已经喝完了。他举着个空杯子,紧闭双眼,五官以鼻尖为中心紧缩成一团,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一动不动,这个姿势持续了大概五秒,然后猛地转身,口中喷射出大量液体,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丰亦柔狠狠冲我胳膊打了一拳,跑上前去扶彭小伟。后来彭小伟说,丰亦柔好几次都说陈宇这人太坏了,让他以后少跟我来往。彭小伟自然不会这么想,他认为这是我为他安排的苦肉计,这一招有效验证了丰亦柔是心疼他的,对我感激涕零。

婚宴的后半段我接替了伴郎,陪着何勇夫妇敬酒。他始终面带微笑,但显然,那笑容来自嘴唇而非心脏。自从那天晚上给我过完生日,他的手机号就换了。换了手机号不久,何勇又来找过我一次,情绪非常低落。他说自己都想不通文小花怎么能找得到这片沙漠,他以为这里是个最封闭也最安全的地方。的确很神奇,因为我们的通信地址都是保密的,从字面上根本看不出基地的具体方位。文小花那年应该刚好三十岁,看上去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但依然漂亮,称得上是一个性感美少妇,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纯朴善良,让我无法将她与何勇口中描述的形象对接。按何勇的说法,她随身总带着一把水果刀,声称如果何勇不要她的话,她就立刻死在这里。她的鲜血会满地流淌,沙漠上空将飘荡着一个新时代的倩女幽魂。

你就叫她去死好了,我说,她也就吓唬吓唬你。

吓唬我没事,关键是她吓唬我们领导,何勇摇摇头,领导是最容易被吓唬住的,他们不可能允许自己单位出现任何事故或案件的苗头。

你要实在不愿意,那就只有转业了,我说,这时候你提出来转业,领导肯定不拦你。

那代价太大了,我承受不了。基地至少工资高,百分之九十八的地区补助。再说我父母身体又不好,家里就指着我呢。何勇说到这儿哭了。我真是没办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林静说。

好在参加婚礼的其他人并不在意这一切。也许正是这样,婚礼才会盛况空前,大家都想看看那个身怀利刃的奇女子到底是何等样人,从后续的群众反应看,大家对文小花的印象都非常好,说一看就是个会过日子能持家的女人。我倒是想,要是我遇上这种事会怎么办?这个问题相当棘手,我一直也没想出来,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何勇和挺着大肚子的文小花在营区散步,我又笑自己想多了。以前我以为沙漠里的生活过于枯燥,谈恋爱一定是最好的业余活动,现在看并不是那么回事。沙漠其实不是个适合恋爱的地方,它过于粗粝也过于干燥,而在我的想象中,爱情怎么也应该是毛茸茸湿漉漉的。

我跟彭小伟交换过看法,他表示不敢苟同。至少他跟丰亦柔爱得很仔细也很热烈。我问他俩的关系发展到哪个部位了,他拒绝回答。我说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种无声的态度已经说明了问题,我需要关心的不应该是哪个部位,而是哪种体位。彭小伟说我总是把事情讲得那么庸俗。我说这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爱情本身就很庸俗,你以为唯你独享的东西其实无数人都有一份,爱情的问题就在这里。

何勇结婚前,林静休假了,休得很长,长到我都以为她调走了。有一次我去卫生队找他们教导员,结果在门口遇上了林静。她看上去心情不错,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何勇的影响。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一动,说有时间请她吃饭。我这不是客气,而是真想同她坐坐,也许我们会聊点开心的话题,或者再去她宿舍里恢复一些往日的温存。

谢谢你,不用啦,她笑着看我说,我有约。

我没问她是谁,在基地这种事根本不用问。在何勇继续陪着文小花散步时,林静也跟军务科一个参谋出现在同一条马路上。那参谋跟我很熟,长得精神,人也不错,这让我微微有些失落。那个春节休假时,我没怎么出门,父母催我出去相亲,但没一个相成的。只有一个姑娘见过两面,主要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没说清楚我究竟在哪里当兵,第二次我告诉她,我们那个空军基地非常神秘,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地图上,她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巴丹吉林沙漠”,基地就在其中某处。我不知道她查了没有,因为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也没跟管雨萍联系,不知道她现在忙什么。整个假期我没事就在家上网,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相比之下,我宁愿跟一个并不漂亮的姑娘去探讨文学。有一次我不小心点进一个五彩缤纷的网站,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坐在摄像头前。我点开一个姑娘的头像,她很热情地从电脑前起身让我看她的好身材。她穿得很少,看上去形象好气质佳作风不大正派,然而非常诱人。她让我去购买一些虚拟金币,这样就可以更好地跟我互动。我用网银买了一百个金币,她说我已经具备了会员资格,如果我再买三百金币,就可以跟我坦诚相对。等我买了三百金币再来找她,她又说我必须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虚拟房间,这样她才好进来跟我幽会,而这个房间需要六百金币。我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后,她又温柔地告诉我,出于安全考虑,我还需提供一千元钱的保证金,等她验证后,保证金会如数退还给我。

真的哥哥,相信我,她说,告诉我一个可供退款的银行卡号吧。

我明知道这是个骗局,可还准备给她打钱。像是进入了某个神秘幽深的洞穴,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最好的办法是抽身回头,却仍然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那种类似醉酒后才有的遏制不住的冲动回想起来令我羞耻,虽然这事永远不会有谁知道。幸好彭小伟很会挑时候找我,他在我操作网银时打来了电话。

你在家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低沉,我想去找你玩两天。

太好了,来啊,我说,完了咱们一起回基地。

彭小伟在我家住了三天。我把本来要打给电脑屏幕上那女孩的钱用来招待他。我们去了平遥古城、乔家大院和晋祠,最后一天还去了五台山。上了山没找导游,只是瞎转了几个寺院。我问彭小伟要不要许个愿什么的,他说我们好歹也是军官,不能去求神拜佛。我说也是,菩萨们也不能谈恋爱,估计也拿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

出去玩的那几天,彭小伟一直不怎么说话。原来他休假时去北京见丰亦柔的父母,情况不大乐观。丰亦柔的母亲很清楚地告诉他,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她正着手在北京给丰亦柔介绍对象,她无法接受女儿以后跟着别人去外地,希望彭小伟认清形势就此罢手,不要再跟丰亦柔继续下去。

丰亦柔跟她妈大闹了一场,我再待下去也多余,赶紧走了。彭小伟说,我从来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不知道她妈是怎么想的,我们好就行了,为什么非得受父母的左右呢?

管他们干吗,反正你和丰亦柔该干的都干了,我说,她愿意和你好就行。

你胡说什么呢?彭小伟终于正面回应,我跟她没那样过,从来没有。

那你一天到晚都在忙啥?我愣了,你确定你不是在白忙活吗?

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彭小伟看样子真生气了,停下脚瞪着我,你以为我跟她谈恋爱就是为了上床吗?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说,上床更能证明你们好啊。我赶紧往回找话,你可以不理她爸妈,他们无权干涉。

可我不想让丰亦柔为难啊,彭小伟说,看她那样子我特别心疼。

是她妈从中作梗,又不是你妈,你心疼个啥。

要是我妈反倒好了,彭小伟说,我一边希望丰亦柔跟家里斗争,一边又不愿她跟家里斗争,我不想让她难过。你知道吗,这感觉很不好。

我说,看来爱情真是种娇嫩的植物,时时刻刻都得精心伺候,就这还防不住发蔫生虫枯萎烂根。彭小伟说,为什么是植物而不是动物呢?这下把我给问住了。

我们一起转乘军列进基地时,对面坐着一个高挑的姑娘。我认为她很适合我的口味,就凑上去跟她套近乎。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来基地看男朋友,他们是大学同学,男朋友是国防生,毕业后分到了基地。我稍微郁闷了一下,好在这种事我也习惯了,依然跟她聊得挺来劲。彭小伟却坐在一边看着窗外广阔又熟悉的沙漠,一言不发。下车时,女孩的男朋友正在站台上等着,两人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在一起,小伙子哈哈大笑,抱着她转起圈来,她快乐地尖叫着,长发飞散。很多人停下来看,一个个面带微笑。我也想看看热闹,可彭小伟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喊都喊不住。我追上他,再回头看那女孩,她还在笑着,看上去那么年轻。

和彭小伟一起归队的那个夏天,我们的母校院系调整,新成立了一个研究所,需要补充部分科研人员。我们的老队长在研究所当副所长,负责招兵买马,知道彭小伟干得不错,特地给他打电话问他想不想去。

我要去了,丰亦柔怎么办?他说,领导肯定也不想让我走。

以后想办法把丰亦柔调去呗。我觉得彭小伟的想法很幼稚。我替他分析,西安好歹也是大城市,要是他调到院校去,丰亦柔的母亲很可能就会改主意了。

什么非北京不找,那就是个借口。要是你在上海在广州她未必会这么说,不就嫌你在沙漠吗?我说,她要认定你随便往哪儿一站,地上都会滑下一堆沙子,当然不可能同意。

丰亦柔怎么说?看他一直没吭声,我又问,她什么态度?

她说她支持我去。彭小伟沉默了一会儿,可她是哭着说的。

那次以后,彭小伟没再跟我说过这事。我问他,他总说还在考虑。有一天我们的老队长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彭小伟回复说不去了。

太遗憾了,我们就需要他这种有部队工作经验的人才,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老队长叹口气,问我,你能不能再劝劝他?机会错过,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正好何勇的儿子过“百天”,我们几个聚了一下。何勇胖了一圈,抱着儿子一晃一晃的,很热情地招呼我们。文小花恢复得不错,看上去更有风韵。何勇跟我碰杯时似乎不大好意思,或许是他有点后悔当时跟我说得太多了,因为他现在看上去心情愉快。彭小伟一直在喝饮料,他左手小指缠着纱布,说指头割伤了不能喝酒。我问他怎么弄的,他笑笑说也没怎么,就是不小心弄的。

丰亦柔怎么没来?

她要加班,我就自己来了。看我盯着他,他赶紧又说,其实也没加班,她就是不想来。

我不关心丰亦柔到底为什么不来,她不在,我劝起彭小伟来更方便。我又给他说了很多调到院校去的好处,可他最后把我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已经决定不去了。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在这儿难道不好吗?我有爱情,有友谊,有成就感,不就行了吗?

丰亦柔不想让你去,对吧?

没有,她说我要想去她绝对不会拦着我,彭小伟说,你不了解,她真是很在意我的。

我一直记着彭小伟说这话时的样子。给我的感觉不像是在重述丰亦柔的话,而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类似雷达波束,看不见也无法描述,但我知道它的确存在。

就在那年秋天,胡杨开始泛黄,黑河开闸放水,那是沙漠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大量闲得无聊的城市男女蜂拥而至,当地管理部门不得不在成片的胡杨林四周拉上了铁丝网。不过对我们这些穿军装的土著来说不是问题,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看的地方。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我带着我们科的单反相机去给彭小伟和丰亦柔照相,指导他们在金色的树冠下摆出各种造型和表情。为了给他们留下精彩的瞬间,我不惜跟条狗似的在地上连滚带爬寻找最好的角度,搞得连内裤里都沾满了沙子。回去以后,我挑了十来张比较满意的放大洗印了出来,然后叫人捎给彭小伟。收到照片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表示感谢,又替丰亦柔感谢了一回。感谢完了还不肯挂电话,我问他咋了?他沉默片刻说,丰亦柔的调令刚到,她马上就要回北京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都打算要和我领证了呢。彭小伟说,估计是她爸妈怕她不同意,瞒着她在办这事。

她这么给你说的?

大概就是这意思吧。

放他妈的狗屁!

说完,我俩都沉默了。

你立马把那些照片给我还回来,好一阵我才说,听见没?我不给她照相,我他妈的不给她照!

照片当然没还给我,那不过是我的一句气话罢了,况且丰亦柔已经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箱子一起带走了。调令也是命令,不可违抗,不论这调令生成的缘由为何。彭小伟让我别生丰亦柔的气,虽然她调走了,可他们又没分手,暂时的分开其实也是对爱情的一种考验。他大概以为爱情相当于装备性能测试,专门拉到高温高湿高盐或者像沙漠这种多风多沙又极度干旱的地方检验技战术性能和元器件参数。我不认为爱情能经得起这种折腾。那阵子我突然明白爱情为什么是植物而不是动物了。动物可以动。可以逃离。可以逐水草而居。植物不能。植物靠自己无法移动。它只能待在初始的地点。只能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地生长。只能那么待着。好在它们足够顽强,当然,也略带一抹沉默的悲情。

我想彭小伟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和丰亦柔的联系日渐稀少,就像弱水流经沙漠,也消失于沙漠。它前一秒还在流淌,下一秒就会干涸。即使如此,他们谁也没提出分手,彭小伟应该是舍不得,丰亦柔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有一次彭小伟趁着去北京开会的机会去找丰亦柔,丰亦柔告诉他,她真的坚持不住了,家里催着她相亲,她将不得不去跟那些陌生男人见面,也许她会从中选择适合的一个,跟他交往一段时间,然后结婚生子,过一个女人应该过的生活。

我也想通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她说,对不起,忘了我吧。

这么明白的话,彭小伟却像听不懂。只要有机会去北京开会(一年差不多有那么两三次),总要去找丰亦柔。他固执地认为丰亦柔并不是真的不爱他,而是迫于压力不得不这么做。我极力劝阻他别再这样下去,因为他这样搞得连我都很难受。

这能叫爱情吗?我说,这完全就是上访。

你说得对,我不去了,绝对不去了。分就分吧,我想得开。他说,我不可能再去爬水塔,你放心好了。

等他再去北京出差,我在站台上提醒他,想忘记什么就应该远离什么。他点头称是。走后没几天,有个晚上,他忽然给我打电话,听上去很吵,应该是在马路边上。

陈宇,我又去找她了,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彭小伟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显得无比微弱,你要在就好了,你应该扇我两巴掌,这样我会好受点。

等你回来我再扇,我语重心长地说,这次真的傻X了吧?

是。她让我以后别再来找她了,她不想再见到我。彭小伟声音抬高了点,你说怪不怪,我听了也不怎么难受,倒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这有什么,我说,弱水三千,你可以一瓢接一瓢地饮。

彭小伟从北京回来那天晚上,我在生活区给他接风。他左手小指还是弯的,医生说这根指头基本丧失了功能。之前他总说那是自己不小心用裁纸刀割伤的,可那道白色的疤痕却像条虫子似的弯弯曲曲。他说,有次他去加班,丰亦柔在他宿舍看电视,闲着没事帮他收拾衣服,结果在衣柜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大信封,四周用订书机密密麻麻钉了一圈。打开一看,全是麦青青的照片和信。他们为此大吵一架。彭小伟早就告诉过丰亦柔他和麦青青的事,可丰亦柔认为他留着这些东西说明他心里还想着她。彭小伟百口莫辩,一把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朝着自己的左手小指猛砸下去。杯子碎了,指头上的血管和肌腱也断了。

血把我的衣服都染红了,想想还真挺吓人的。她那会儿从背后死死抱着我,哭着说她从不怀疑我爱她,她也爱我。彭小伟举起左手,盯着那根蜷着的小指看了一会儿说,你能说,这不算爱情吗?

猜你喜欢

林静青青
新冠肺炎疫情对护患关系的影响分析
《我的母亲》教学设计
星星眼
青青芳草地
An analysis of how to get rid of poverty
An analysis of how to get rid of poverty
穿越青春的奔跑
青青紫苏
青青紫苏
就是因为那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