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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何处是

2017-06-08向以鲜

草地 2017年2期
关键词:乡关张翰河流

向以鲜

故乡的诗思

当年,孟浩然在滔滔的黄鹤楼上,就曾浩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迢遥的乡关,让人愁肠百转的乡关,就是我们所说的故乡。

故乡具有时空的双重性:既属于地理空间,同时也属于优美而感伤的时间。故乡存留于我们的怀想中,存留于遥远的山川风物中,甚至存留于我们胃部的痉挛之中。比如那个晋代名叫张翰(季鹰)的江南文人,他在北方洛阳当官当得好好的。有一天,老乡顾荣(彦先)来访。张翰抬头向南望去,只见天空一片渺茫之色,飒飒的秋风吹了过来。张翰心中一动:秋天来了,故乡吴中的菰菜、莼菜和鲈鱼早该成熟了吧?用它们来烹饪的菰米饭、莼菜羹和鲈鱼脍,该是多么鲜美啊!张翰似乎突然领悟到了某种人生真谛,感叹地对老乡顾彦先说道:人生最重要的是要适志,要自由地生活,怎么能为了区区功名而远离故乡呢?于是张翰当机立断:回家。在秋风渐起的张翰心中,那几种江南菜肴为何如此强烈地出现在他的胃部幻觉中?这种幻觉又为何会对后代的人产生强烈的共鸣?一个人的胃部渴望会对人生的决定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吗?是的,故乡正是这样,有时于我们而言,缥缈如云烟,具象如佳肴。

故乡就是我们的出发点,也是我们最终要回去的地方。故乡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一生的,且别无选择。故乡是我们的回忆之母,是我们向心灵回溯的温暖之源。我们知道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在小说中,曾构建了一个名叫“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的世界,实际上,这个令世人着迷的地方就是以作家故乡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 (Oxford)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正是这片如“邮票般大小”宁静而僻远的南方小城,蕴育出福克纳超凡入圣的想象力。故乡对于任何时代,任何人群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精神财富,尤其是在当下,在人们几近丧失故乡之时,我们重提故乡,显得尤为重要甚至迫切。没有故乡或没有故乡感的人,将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没有故乡的人,其漂荡的灵魂将无处安放。

德国十八世纪后期的天才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曾这样回答关于故乡的诗思:哲学就是一种乡愁,是一种在任何地方都要想回家的冲动。当然,这儿所说的乡愁,是一种更为形而上的比喻性说法。按照匈牙利学者卢卡奇(Ceorg Lukacs)的说法,这个故乡的核心是古希腊史诗时代。那时的生活与本质是同一的,人们更加真实地为实体所充盈,人们与原型家园有着更贴近的关联,内心流淌着抒情的河流,没有断崖,也没有深渊。人与物,人与天地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卢卡奇诗意的这样描述:星光与火焰虽然彼此不同,但不会永远形同路人。因为:火焰是所有星光的心灵,而所有的火焰都披上星光的霓裳。后来,这样的物我同一的境界被割断,甚至被对立和仇恨起来。因此,哲学家们的乡愁,就越来越浓重和悲伤。要怎样才能回去呢?另外一位差不多与诺瓦利斯同时期的德国哲学家荷尔德林(Hlderlin)认为:要回到故乡,重新实现原初的统一性,并不能指望哲学,而应该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

有时候,故乡可能并不一定特指某个地域。对于那些终年漂泊的人儿来说,心安处即是故乡。或者再进一步说,凡能让你的灵魂安静下来、驻足下来的地方,就已经接近了故乡。

故乡的河流

屈指算来,认识黎阳这个诗歌兄弟也有好几年了。由于我天性的疏懒,加之过分地强调文本——我一直奉解构主义大师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名言“文本之外别无其他”为识诗圭臬。以此,我极少关心作品之外的事情(这似乎颇受新批评的余毒),以致于谈及黎阳的写作,竟然得百度一下,方知黎阳是黑龙江讷河的人,又在天津呆过十年,现居成都。所从事的职业亦称繁芜:当过工人、厨师、职业歌手、教师、经理人、诗刊编辑。

如此看来,黎阳的故乡,从传统意义上来说,当然是在松花江支流讷谟尔河畔了。讷谟尔为蒙语的汉语音译,意思是“秋”( 满语为“嫩”),在典籍中还有纳穆尔、纳默尔、讷莫里等各种叫法。比较早出现的是纳穆尔,我们在明人陈子龙的文集中,就见到了“达兰纳穆尔河”的记载。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解释说:“答兰讷木儿地名,今改达兰纳穆尔河。”

按照上面的说法,讷谟尔河,似乎可以理解为是一条初秋或秋天的河流,一条先天具有诗意气质的河流。在这样的河流两岸,诞生几粒诗人,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想,黎阳虽然离开了讷谟尔,但黎阳的诗心,应该从未离开过讷谟尔。在《讷河 四十年的迂回》一诗中,诗人忧伤地诉说:“总有一天再也不能回来了/留着在这里的身影,早晚都会融化/即使现在所有熟悉的名字/都变成一种差距”。

有些地方,虽然没直接写及讷谟尔,也能直觉到讷谟尔的气息:“汗水从斑斓的足迹里流出一条记忆的河流/婉转的水花,记录着失败者的黯然”(《羞豆,你无法不用的零食》);“有一些河流/被遗弃和 掩埋”(《一只鱼游过告诉我, 它见过》)。这些看上去和讷谟尔河没有多少关联的河流,其间未必没有讷谟尔河的回响。我断言,黎阳“记忆的河流”中,一定少不了古老的讷谟尔。如同诗人所歌唱的那样——“拐不拐弯的河流流淌着澎湃的音符/属于哪个小节的变奏 都是一次/无法回避的停顿”(《河流总在弯曲中留下澎湃的音符》)。

这也就部分解释了诗人黎阳,为何无比热爱秋天的原由。因为,诗人的记忆中的河流,是一条秋天的河流。那“保留着秋天的气息”(《在寒冷的风里思念阳光》)的河流,一刻也没有停息。秋天对于诗人黎阳来说,意味着某种原初的力量:离秋天越近,他就越有活力,反之,则越寂寞。所以,诗人会有这样的认知:“脚步距离秋天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迷茫”(《暖风把二手烟吸进天空》)。当我读到《幽篁之外,秋雨瘋狂洗涤渐白的青春》时,不禁有些动容了:“冷冰冰的手指,阻挡不了秋雨的疯狂/丰盈的青春,逐渐在洗白一根根固执的黑发/半碗白米,粒粒沾满苦难磨砺过的谷糠/那些岁月的纸屑,不断被犹豫吹干”。

故乡的成都

但是,讷谟尔之外,黎阳还有另外的心安之处。虽说诗人在天津也呆过较长一段时间,同属北方的津门,但对诗人来说,不太可能构成故乡的联想。从诗人对诗集命名为“成都语汇”的初衷里,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成都,已然被诗人提升至故乡的高度。与诗人梁平在其名著《成都词典》中着重梳理成都的人文历史不同,黎阳更关注当下的、脚下的、眼前的、自己的成都。从某种层面看,《成都语汇》是一部诗人生活的私人小史。黎阳以他所擅长的方式,在平凡甚至琐屑的生活中,发现奇崛的诗意。

与时间久暂无关,诗人已完全融入了这片土地,梦游一般穿行于成都的大街小巷:在春熙路北口上的交通天桥上,他看见了庞大的隐喻;在西货站路312号,他铭记了深刻的警语;在天府广场的地铁站,他感受到莫名的忧伤;在清江中路的公交车上,他闻到了带着口臭的一丘之貉;在金沙车站,他吸取一支香烟的力量;在宽窄巷子上空,看见成都的夜在流淌。有时,诗人夜饮于芳邻旧事,有时放歌于夜漫漫的KTV;有时,去到“心灵休憩的驿站”蓝塔,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有时,诗人也去到成都的周遭,去到日暮中的西岭,看透明的雨;去到氤氲中的三星堆遗址;去到绵竹的紫岩书院,看灯火点燃书生的眸子;去到孝泉,让指尖流汗;去到武胜,在一声声蟋蟀的回忆里蔓延;去到舒家大院,看桦如同看柳。

在成都,诗人并不是个观光者或旅行者,而是以一个具有高度认同感的居住者身份,介入到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他可以像地道的成都人一样,在一棵草的天空下虚度时光;在成都的路边小店,偶然买到老牌子长白山香烟,让他试图寻找过去的味道;或者让灵魂围坐,燃起一堆火。

成都的生活,喝茶是必修课:“一碗清茶,凝结句子里的愁思”(《紫岩书院的灯火点燃书生的眸子》)。在《贬义词:我的伪善》中,诗人捻着老虎的念珠,别有意味地喝着茶:“原生态的茶,叶子很绿/水很开,不同的杯子里透出不同的香气//伸手撕开一个密闭的袋子/里面是不为人知的新鲜”。光有茶不行,太清淡了,还得来点儿酒。蜀中出好酒,天下的好酒,蜀酒占有半壁江山。于是,诗人在一杯老郎酒中,看见一个活字在发芽;在三杯红花的香味中,听到了香火流传的音符。在成都,永远都有喝不完的酒,酒杯里,始终盛着美酒:“杯子空了,总会有人倒满”(《桃花落尽,醉眼挑灯读风雨》)。

长诗《一个人的成都北站》,则表达了作为异乡人的诗人,对成都的迷茫、孤独甚至无助。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黎陽,对于语言有着天生的敏感性。方言所建立起来的孤岛效应,既是一种文化独立标识,也是一种隔离,甚至排他:“喧嚣的普通话、四川话、方言铺天盖地/偷袭耳神经 眼睛,睁大再努力的睁大/一不留神就会溜号的眼睛 却无法溜过每一个字眼”。难怪诗人会引用老子《道德经》中的名句来作为全诗的题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成都,是诗人黎阳的故乡吗?

那得问问诗人,他在这儿心安了吗!

日暮乡关何处是

德国诺奖作家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ll)曾不无惋惜地写到:“没人提起被废弃的村落。灰暗、格式相同的石头墙,我们不需要透视的景深即可直接看到,像为了拍一部神鬼电影而布置的并不讲究的布景一样。我们喘气数了数,数到四十停了下来,总数肯定超过一百。没有人能准确地了解,这个村子是什么时候和为什么被废弃的。在爱尔兰有那么多被废弃的房舍,人们随意地散步两小时便可以列数不少。这所是十年前,那所是二十年前,而这一座又是五十年或者八十年前被抛弃的,也有一些房子,门窗上钉木板的钉子还没完全锈蚀,风雨也还未能把它们打透”。

爱尔兰的景象,也是中国乡村的景象,可能更糟。这似乎是故乡的宿命,人类的故乡村,都难以逃过此劫。但在中国,一个以农业文明闻名于世的国度,随着现代化的到来,此种景象尤其令人触目。据相关数据显示:十五六年前,也就是本世纪初,中国尚有三百六十万个自然村落,仅仅过了十年,自然村落急剧减至二百七十万个。也就是说,十年之间,中国就消失了九十万个村落!这是什么概念?每天就有近三百个自然村落从我们身边死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现在的自然村落只有两百万个左右。就在我们开会的时候,一天一百个村落就没有了。古村落的保护权不在农民手里,而在官员、学者、开发商手里,变成了官员的政绩、学者的科研成果、开发商的资源。冯骥才呼吁:加强文化遗产和古村落保护,将文保执法列入官员考核并建立问责机制。这太令人震撼了,并且,这种消失的速度还在加剧,近几年来,情形越来越严重,无数承载着童年梦想的村落, 我们的故乡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日暮乡关何处是?我们的故乡到底在哪儿!

诗人黎阳告诉我们:故乡,有时就在一粒米中——“米中的故乡是一片雪花下/覆盖的村庄,蜿蜒的河流边/亲人们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这粒米是我其中的兄弟/爬山涉水带来乡情凝固的记忆/这粒米也是我的情人/千里迢迢捎来家园草木的芬芳//一粒米中的故乡/饱满的圆润的晶莹的浓郁的身体上/看到多少熟悉的脸庞/看到秋风吹落的汗滴落在垄沟里”。

果真如此,真好!忽然想起一则禅门公案,唐代大德惟俨禅师与弟子的那番对话,迄今仍响若惊雷——道原在《景德传灯录》记载说:

僧问:学人拟归乡时如何?

师曰:汝父母遍身红烂,卧在荆棘林中,汝归何所?

僧曰:恁么即不归去也。

师曰:汝却须归去,汝若归乡,我示汝个休粮方。

僧曰:便请。

师曰:二时上堂,不得咬破一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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