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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护“猪笼草”

2017-03-15刘薇

中国德育 2017年2期
关键词:猪笼草维特根斯坦哲学

虽然不确定她长大以后是否会记得,但我确定,在那空旷的原野之上,那一株野草会野蛮地爆发出最强大的生命力。

我喜欢听老师们讲故事,即使不带任何学习的目的。

在长沙市长郡中学的德育名师工作室专题研修课后,我翻阅笔记,发现本子上写着大大的五个字——呵护“猪笼草”,还有一笔一笔加粗重写的痕迹。

那是在研修课上,李剑玲老师说起应佚伦的故事——这位年轻的华东理工大学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博士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2015年“世界最具潜力女科学家”,是该奖项的首位国内得主。应佚伦自称是从小到大的“非学霸型”学生,是班级众多“中等偏上”和保有“非主流兴趣”学生中的一员。在回忆自己的兴趣起源时,她说有一次自己“脑洞大开”,想到是否可以利用太空辐射获得具有超高捕蚊效率的猪笼草,于是,父母陪着她去一家家花鸟市场寻找猪笼草。应佚伦一直记得这件事,她认为正是家人对自己志趣的发掘与呵护,奠定了她未来对于科学事业选择的基础。

呵护,这个带着温度的词,我喜欢。

“初高中的教育是兴趣的启蒙,是塑造个性与能力的关键时期。”李老师说:“学校、教师需要营造适合学生的资源环境,提供成长建议。同时,这样的介入又不能太多太限制个人发展,那会堵塞学生个人探索与独立选择的通道。”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深思,兴趣会引导一个孩子走向他最该走向的地方。但是,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都喜欢对学生的生活进行干涉,毕竟没有哪个家长或老师愿意看到孩子走偏,正所谓“爱之则为之计短长”,这是老祖宗的智慧,可这种爱往往也是沉重的,甚至把孩子摧折成了康德所谓的“人性的扭曲之材”。当孩子们带着青春的稚气憧憬着“书画琴棋诗酒花”的时候,无论老师还是家长,都不忘喋喋不休“柴米油盐酱醋茶”。错了吗?难说。念及此,我在本子上写下了:

呵护“猪笼草”。

这五个字对于我意味着另一个故事。

前不久,一位母亲夜晚来访,我很是诧异。且不说她的孩子是我早已毕业几年的学生,如今正值高三,何况我还只是给他们班代过半个学期的语文课。虽不知她突然到访的确切缘由,但我隐隐地觉得与孩子的高考有关。

她很坦率,茶都来不及抿一口便开门见山地说:“刘老师,我希望您能劝我女儿改一下高考志愿,不要学哲学!她现在只会听您的。”

我猝不及防,又有点儿意料之中,果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仿佛是被人拆穿了一般只能报之以沉默而尴尬的微笑。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她细数了自己女儿痴迷德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种种情况。她女儿在提交了一篇研究论文后,被邀请参加南开大学哲学系的夏令营,因为表现不凡成为优秀营员,回来后甚至规划了未来十年的学术方向,目前正冲着这个目标夜以继日地刷题考大学哲学系。

我见过很多学生痴迷于韩国明星、美国球星,也见过很多学生痴迷游戏,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学生痴迷于哲学的。我相信维特根斯坦的大名摆在很多大人那里都只能是一个问号,而不是我心里的惊叹号!但,也许正是这个问号让家长开始担心起来。

我沉默地看着客人,她的始终蹙起的眉头让我无法坦诚地为她的女儿点赞。

可能也因为,维特根斯坦是我推荐的,研究论文是我改的,夏令营的点点滴滴我都清楚,学术方向也是我赞许的。当然,身为母亲的她显然不知情。我便隐隐有了内疚。

因为她说:“唉,也不知道是谁!居然让她迷上了哲学!”

我更是尴尬而内疚了。

这个女生,我最初注意到她,是在一堂辩论课上,在她听完对方辩手的论述后,突然面无表情地用头往讲台边缘撞,然后痛哭。下課后我找了她,最初只是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情绪管理的不信任和关心,当时我没想到,这会是一段长长的交流的开始。

她有所有青春期女生该有的问题,比如与父母关系紧张,比如对周遭世界不满,却有同龄女生少有的理性和冷静。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过激的动作不是我最初以为失败的情绪发泄或者时间不够的焦虑。她说,她是借助于肉体的疼痛让自己接受自己不被理解的现实——“我说了那么多,没有人懂,除了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的对话已经写满了五个厚厚的日记本。

她几乎每天放学都到我的班级门口等我,而我每天都在处理自己班级学生的各种事情。后来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写日记。写好后塞在我的办公桌里,我看完、写完后,她总是很快地取走,又很快再送来。我很惊异于一个学业繁重的初中学生怎么会每天写上千甚至几千的文字给我,那里面几乎记录了她所有的生活和思想,后来想想也许正如昆德拉所说的“非如此不可”,为什么?

孤独。

她有段时间很焦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这种非常本源性的追问,大概每个人都会在漫长人生路的某个驻足时产生。但有些人会大哭,有些人会害怕,有些人也许会在吃过一碗蛋炒饭后便不再追问,这被哲学家称之为“最初的震惊”。如果一个人一直在追问这些问题无法释怀,他很可能被赋予了爱智者的天赋。

对此我很惆怅,一年多的文字交流后,我对这个孩子会这么思考问题毫不怀疑,可是我很怀疑自己,因为年长她十几岁的我,也没深入思索过。不止这样,在这之前她所提出的问题,已经让我对答得举步维艰。坦率地说,我还曾经为了回答她关于类似“本我”的提问,重新把弗洛伊德的书啃了一遍。我会在心中暗暗佩服她,初中时,我还在看故事会呢,哪里知道什么本我、超我。

可是,以我有限的学识也知道,哲学,不就从这里开始的么。

我只好给她推荐四处搜罗来的书,准确地说是“只能”。我解答不了的问题,只能让她求助书,授人以渔大抵如是。

没想太多,第一本就开了《苏菲的日记》——一本哲学入门书籍,我们班的书柜里就有。

没想到,她其后又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陆续读完了梯利的《西方哲学史》、叶秀山先生的《哲学要义》、沃尔夫的《哲学概论》等书,我却开始踟蹰不已,由于我一直担心她可能花了太多时间在课外阅读上,所以开的不少书目阅读起来有相当难度,暗暗期待着她像大多数孩子一样知难而退,可是她的毅力异乎常人、热情只增不减,我一时竟不知所措。

还好,后来她毕业了,日记交流断了,线上的交流却始终密集。也许是距离拉开了,我惊喜地发现,她的成长速度远超我的想象。前不久,她突然给我发来一篇维特根斯坦的研究论文,她想作为南开大学哲学系夏令营的敲门砖,期待这一敲,教授们能慧眼识英才为她打开名校大门。

仔细阅读完,我暗自赞叹:这真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的阅读量。论文中涉及了《维特根斯坦传》,这个我还好理解,但是《存在与虚无》等一系列我在硕士时代才识得的书,纵是我自己读,眉毛都会扭成个麻花。这类书我不敢说她读懂了多少,但我知道,能坚持一页一页地翻看它们都需要非凡的热情和毅力。

我仿佛看到郁郁葱葱的丛林旁,一处空旷无人的空地上,有一株植物,朝着太阳的方向,野蛮生长。

可是她母亲找上门来,显然她已经跟家人明确了自己的意愿,并且遭受了极度坚决的反对。

我错了吗?家长错了吗?孩子错了吗?我脸上还是“涂满”了浓重的尴尬。

“所以我希望您能帮我劝劝她改高考志愿,她一直以您为她的人生导师。她的手机里只有三个署名的号码,她爸是‘大猪、我是‘小猪,您啊,是‘猪猪!”

母亲笑过之后马上严肃起来:

“只能拜托您了,劝劝她,经济学啊、管理学啊,再不济,文学也行!哲学这种专业有什么用啊,以后工作都找不着,说不定……”

她突然声音低了下来,神秘地朝我眨眨眼:

“人都读癫了去!您看她现在才高中,她就说要去哪里哪里跟哪个导师,外国的!还说要回国当大学老师,她说她有义务要改变人的无知和愚昧……”

依然尴尬,看着义愤填膺害怕孩子堕入魔道的母亲,我突然不想再沉默了。

“不瞒您说,那该死的哲学书最初是我推荐她看的。但说老实话,我只是推荐了几本入门的读物而已,可是她的热爱和执着超乎我的想象,像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她自己找来一读再读……”

这下换她尴尬了。

“您没发现正是因为她爱哲学、爱思考,所以她的目标很明确,行动力也更强吗?”

“那倒是。初中成绩那么差!高一开始各科击破,还说过不了高考那道门槛她就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学校。老师您不晓得,她多发狠嘞。她自己给自己加任务,他们老师说有时候她午饭都不吃在刷题。她打电话找哥哥都是问背历史年表的方法……”母亲的脸上终于有了满意和自豪的神情。

“对啊,她寄宿在外地学校,难得能这么自觉努力。”

“可我不想她学哲学!”

“您看,她一直都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所以初中三年过得浑浑噩噩,高中之所以突飞猛进,正是因为这个目标已经确立,且是非常执着的目标。我们循着她的兴趣和爱好才能找到她前进的动力,如果过分压抑她的兴趣,最终只能把她推回到浑浑噩噩的状态。这就好比吃蛋糕,三个蛋糕才能吃饱,我们谁都知道不可能单靠吃第三个蛋糕才能饱。同样的道理,我们把她的人生目标给釜底抽薪了,那还指望用什么来取代这个目标呢?我们当然期望她能对经济学、金融感兴趣,日后能过着体面的生活,可这样就好比怕孩子掉下悬崖,我把她手脚都绑住。说得严重点,掐死她的身体容易,只要给她喘一口氣还能活蹦乱跳,掐死她的心更容易,但从此也只好是行尸走肉了。每一个孩子身后都站着家长和老师,守候着她们的人生,我们给予的空间越宽广,她们的助跑才会更长,她们的起跳才会更高,她们飞得才会更远。”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虽然该说的都说了,但是我心里也没有底,于我而言,我是不是又依仗着孩子的信任而过度干预了她们家庭的计划呢?我该怎么来让自己信服以兴趣为导向才能让生命更好地生长呢?我讪讪地入眠。

后来某一天读到梁任公给子女写的各种信件才慢慢有了感悟,梁家是出了名的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子女之中有女承父业专攻诗词国学的,也有献身建筑开宗立派的,同时也有钻研火箭控制系统功成名就的,还有栖息于当今人文社科最为显贵的经济学的,除此之外,也不乏钻研考古学、图书馆学等冷门学科并且成为学科奠基人的。

别看任公贵为清华四大名导,在近代史上挥斥方遒,在自家儿女面前那是毫无遮掩的肉麻,书信往来时时刻刻要提醒子女自己爱他们,同时不希望自己的爱给他们造成压力。子女们一旦有不喜欢的科目,任公便立马让他们改成自己的最爱,还倾尽全力多方联系学校、导师以便呵护他们的这份热爱。若没有这样的教育理念,恐怕很难有梁家如今的成就。相比于一个家族的成就,任公一个人纵然有上天取月入海擒鼋之力,也难以匹敌。想到这里,我长吁一口,兴趣为王而不畏不惧,应该没有错了。

我有没有说服那位母亲。

我不知。

我、她的母亲或者任何一个他者能决定她一生的方向吗?

也未必。

但我庆幸,我曾经在她十三岁的年纪与她一起寻到了那颗“猪笼草”。

并且,在她十七岁的今天,为继续呵护它尽了力。

虽然不确定她长大以后会怎样,但我确定,在那空旷的原野之上,那一株野草会野蛮地爆发出最强大的生命力。

【刘薇,湖南省长沙市长郡双语实验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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