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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机赋的题材选择与情感表达

2017-03-12宋小芹

关键词:文赋陆机题材

宋小芹

(湖北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62)

【辞赋研究】

论陆机赋的题材选择与情感表达

宋小芹

(湖北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62)

关于陆机赋的思想艺术成就,当代赋学界有不同看法,如有学者认为其赋内容空泛、辞多情少,没有什么寄托。本文结合陆机所处时代环境及其身世经历,分析考察其赋在题材选择和情感表达方面有独到的特色与贡献:(1)陆机对题材选择挖掘有充分的自觉性,其赋题材广泛,仅《历代赋汇》所载其赋就涉及“天象、岁时、文学、农桑、器用、音乐、仙释、花果、鳞虫、言志、怀思、旷达、人事”等13类题材;(2)陆赋的情感内容丰富深厚,既有志匡世难的理想抱负,也有逢时不祥的矛盾忧伤,而对于家国之痛与人生之悲的抒写则最令人感动;(3)与其题材选择与抒情内容相一致,陆赋在语言形式上具有“诗化”的特征。

陆机;赋;题材;情感;诗化特征

在魏晋赋坛,陆机是作赋较多的赋家之一。其赋作品,清陈云龙编《历代赋汇》收录有28篇,今人金涛声点校的《陆机集》则增加至36篇。对于陆机赋的评价,梁代文学批评家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将他与王粲、徐干、左思、潘岳、郭璞、袁宏等并称赞为“魏晋之赋首”。而在现当代,除受到一致好评的文论名篇《文赋》之外,对于陆机赋的整体评价却褒贬不一。如马积高先生《赋史》认为:陆机赋“其病在辞多而情少”,“十篇咏物之作,大都没有什么寄托,又回到汉时咏物赋的老路上去了;抒情言志之作虽多,内容空泛的亦不少”[1]175。而何沛雄先生《现存陆机赋考》却从两个方面肯定陆机:“第一,他开创了运用赋的形式来探讨文学理论的先河;第二,他的赋开启了六朝骈赋的大路,因此陆机的赋在赋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2]118。

笔者以为,究竟怎样评价陆机在古代赋史上的成就地位,还应该有更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和论述。其中,如结合陆机所处时代环境、家族背景及其身世经历、思想人格等,进一步分析其赋在题材选择和情感表达方面的独到贡献及个性特色,或许就是我们重新认识和科学评估陆机赋思想艺术价值及其赋学贡献的重要途径之一。

一、“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之未振”:陆机赋题材选择的自觉

赋史发展至陆机所处的西晋时期。虽然“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的体物大赋已经失去了当年“汉赋”的繁华,但自汉末建安以来抒情言志之赋却大量出现,篇幅短小的体物赋篇也有人涉足。因此,有如程章灿教授所指出:“面对赋史,西晋赋家感受最强烈最直接的是题材的困惑”,“写什么”已经成为西晋赋家普遍关心的首要问题[3]122。

面对困惑,西晋赋家积极应战,在题材的选择挖掘方面展现了充沛的才华和创造力,他们将笔墨触及前代赋家未曾涉及或涉及未细未广的题材领域,极大地扩展和丰富了赋的表现空间,并从而推动了赋体文学在西晋的繁荣和新的发展。而陆机就是在这方面取得突出成绩的具有代表性的重要赋家之一。

首先,陆机是一位具有题材选择自觉意识的赋学理论家。

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统的文学理论作品《文赋》的作者,陆机在赋中开宗明义地宣称:“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这是一种十分广泛开阔的题材意识,陆机以为,文学家的心灵世界,可以包纳整个宇宙人间,大凡能够观察到的万事万物,诸如圣贤的坟典、先人的功业、春秋的花草,都可以引发文思,成为吟咏性情、创作诗赋的题材。

在此基础上,陆机还进一步论述构思谋篇及题材选择方面的继承与创新问题。如《文赋》云:“收百世之阙文,採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之未振。”文学创作,无论是构思谋篇还是题材选择,都要正确处理好拟古与开新的矛盾。一位优秀的作家,往往是既能博收前代之阙文遗韵,又能够务去陈言,发前人之所未发。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陆机还是一位在赋创作中对题材的选择挖掘有充分自觉性并取得了很大成功的赋作者。

陆机多元开放的题材意识,尤其体现在他具体的赋作之中。清代康熙朝陈元龙奉敕编纂的赋总集《历代赋汇》,将先秦至明代3 834篇以赋名篇的赋按不同的题材划分为38类,其中所收陆机《白云赋》《云赋》,《感时赋》《漏刻赋》,《文赋》,《桑赋》,《羽扇赋》,《鼓吹赋》,《列仙赋》《凌霄赋》,《瓜赋》,《鳖赋》,《豪士赋》《遂志赋》《祖德赋》《述先赋》,《思亲赋》《怀土赋》《行思赋》《思归赋》《述思赋》,《应嘉赋》《幽人赋》,《愍思赋》《叹逝赋》《大暮赋》《感丘赋》《别赋》等28篇,就涉及“天象、岁时、文学、农桑、器用、音乐、仙释、花果、鳞虫、言志、怀思、旷达、人事”等13类题材*何沛雄教授《现存陆机赋考》认为“包括天象、岁时、文学、农桑、室宇、器用、音乐、览古、草木、仙释、花果、鳞虫、言志、怀思、旷达、讽喻、人事等十七类”(《汉魏六朝赋论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139页 ),似有误。因《历代赋汇》“室宇、览古、草木、讽喻”这4类并未见陆机赋篇。,占《历代赋汇》全书38类的三分之一。仅此一端,则可见出陆机赋作题材的广泛性。

面对汉魏以来已有的赋学遗产,陆机十分关注题材的创新。如其《文赋》,就是一篇具有题材创新意义的论文名作,证明陆机是楚汉魏晋赋史上首次将文学创作理论引入辞赋题材领域的赋家。在各种文艺形式中,歌舞、音乐是汉赋作家早已注意的题材,书法、绘画类题材的赋到了魏晋时期也开始出现,如杨泉《草书赋》,傅咸《画象赋》等;但是,陆机的《文赋》将文章的构思过程和作家作文时的内心体验写入赋中,当属首创。《历代赋汇》虽然将与陆机同时代人束晳所作的《读书赋》列入“文学”类并置于首篇,但《读书赋》与《文赋》确有区别,《读书赋》塑造的是一个澹泊闲居爱好读书的耽道先生形象,与《文赋》所侧重描写“属文”创作经验的“论文”赋完全不同。《文赋》是继曹丕《典论·论文》后又一篇重要的文论作品,但却是以赋体形式出现的。若单纯地视作体物赋,在汉魏赋史上,它的题材选择是新颖的;若仅仅将《文赋》视为一篇文学理论文章,那么,它以赋体的形式呈现出来,也无疑具有创新价值。因此,梁代文学家萧统《文选》收录赋作,第一次设立“论文”类,而唯一列入的只有“陆士衡《文赋》一首”。当代赋学研究者,如霍松林先生等编辑《辞赋大辞典》中,将《文赋》列入“辞赋理论”类[4]906;高光复《汉魏六朝四十家赋述论》,评价《文赋》“以赋体论文学创作,这本身对赋的表现领域就是一个开拓”[5]167;于浴贤教授所著《六朝赋述论》,指出“《文赋》是第一篇以文学理论为题材的赋”,“体现了作者开拓赋体文学表现领域的积极尝试”[6]427。

不仅如此,同其他有意识地挖掘作赋题材的魏晋赋家一样,陆机体物赋所涉及的内容也很广泛而且新颖。比如写农桑、瓜果的《瓜赋》《桑赋》,写鳞虫的《鳖赋》,写日常生活器用的《羽扇赋》,写音乐的《鼓吹赋》,还有写自然界风云天象的《白云赋》《浮云赋》《风赋》等,大多具有求新的题材取向。

另外,陆机还将歌颂祖先功德和怀思故国风土人情,以及凭吊历史、感叹时世、伤悼人生的题材大量引入赋体创作,如其《祖德赋》《述先赋》《叹逝赋》《感时赋》《怀土赋》《思亲赋》《述思赋》《行思赋》等等。这些抒情赋作,以短小的篇幅,将说理、抒情和写景熔为一炉,颇具诗意、诗情和哲理,别自格调。以至有当代赋学研究者认为:“陆机第一次把故国情怀引进赋中,大大丰富了赋体文学的情感内涵,拓宽了文体的表现范围,并为距之两百多年后庾信故国乡关之赋的创作提供了范本”[7]131。南北朝赋家庾信,既在著名的《哀江南赋序》中说“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又在赋中言“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其赋受到陆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游仙隐逸类的题材,陆机也有涉及,如其《幽人赋》《列仙赋》《凌霄赋》等。受魏晋时期士人崇尚玄虚的风气的影响,陆机在赋中创造了一些逍遥自在、超脱尘世的隐士仙人形象,曲折表达了对俗世生活和对仕途官场的忧怨情绪。

如上所述,陆机可谓是一位对赋的题材挖掘有充分自觉性的作家,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西晋赋家的共同追求。当然,由于陆机处于士族生活圈的局限,他既有着强烈的功名之心,又较少接触中下层社会阶层,所以他描写自然山水或反映社会现实矛盾题材的赋并不多。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回避,也不能求全责备。

二、家国之痛与人生之悲:陆机赋深沉而矛盾的情感内容

作家的创作往往能够反映出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及其情感态度,陆机赋的创作也是如此。陆机赋的创作大多与他的人生境遇密切关联,所以我们在研读其赋时,还需要充分把握陆机的家世及其生平事迹,才能深入体会其赋中所表达的情感内容,尤其是赋中所蕴含的那种较为深沉而矛盾郁结的复杂的心理情绪。

陆机出身于东吴贵族。三国时期,陆机祖辈世为东吴将相,祖父陆逊为吴国丞相,于夷陵之战大克刘备,威名远播;父亲陆抗为吴国大司马,从父陆凯亦官至丞相。《世说新语·规箴》篇有记载说:吴末帝“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候,将军十余人。’皓曰:‘盛哉!’”[8]302。从这段君臣对话即可想见陆氏宗族在东吴的盛况。

陆机出身于世代将相的豪门望族,自幼深受祖辈影响,颇以家族的显赫声名与父祖的不朽功业为荣耀。入洛之前,陆机便创作有颂赞家族荣光和父祖功德的《祖德赋》和《述先赋》。如《祖德赋》讴歌祖父陆逊:

伊我公之秀武,思无幽而弗昶。形鲜烈与怀霜,泽温惠乎挟纩。收希世之洪捷,固山谷而为量……解戎衣以高揖,正冠冕而大观。戢灵武于既曜,恢时文于未焕。腾绝风以逸鹜,庶遐踪于公旦[9]148。

陆机盛赞祖父高洁温惠的品德和他辅佐孙权破蜀护国振兴东吴的丰功伟绩,并比之周公。字里行间,作者的豪情逸志溢于言表。其《述先赋》则主要称颂先父陆抗在吴末的历史功绩,如云:

在虐臣之贪祸,据山西而作违。招长毂于河畔,饮冀马乎江湄。顿云网而潜泳,挥神戈而外临。敌罔隆而弗夷,逆无微而不擒[9]149。

赋篇追溯先父上阵御敌的盖世雄风和所向披靡、无敌弗平、无逆不擒的英勇气概,并且赞颂“其生也荣,虽万物咸被其仁;其亡也哀,虽天纲尤失其纲”,其自身存亡与国家命运紧密相关,所谓“婴国命以逝止,亮身没而吴亡”。

陆氏父祖享有显赫声名且位高权重,是世代忠诚耿介的东吴重臣。在这样的家族环境熏陶下,陆机不仅享受着家族的荣光,更继承了先辈忧患社稷的责任感,树立起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西晋灭吴后,陆机作《辩亡论》总结吴国的政权得失之故,叹息“邦家倾覆、宗庙为墟”的经验教训,表现出沉重的家国之悲。更在《应嘉赋》等赋篇中表现壮志未泯、时不我与,“穷揽物以尽齿、将弭迹于余足”的思想情绪。又在其《遂志赋》中“明道述志”云:

理或睽而后合,道有夷而弗顺。傅栖岩而神交,伊荷鼎以自进。萧绸缪于丰沛,故攀龙而先跃。陈顿委于楚魏,亦陵霄以自濯[9]16。

陆机历叙前贤傅说栖岩、伊尹荷鼎、萧何绸缪、陈平顿委,虽皆起自低微、历经坎坷,但却终于自进攀龙、施展抱负的故事,表达对仕进的执着追求。赋的最后,还以儒家积极进取的立身处世原则自励,“随性类以曲成,故圆行而方立。要信心而委命,援前修以自呈。拟遗迹于成轨,咏新曲于故声”,要“抱耿介以成名”。陆机甚至在吴亡十年应征北上入洛之后,仍然存有很强的仕进之心,希望能够在新朝施展才华、重振家风。即使顾荣、戴若思等人劝其还吴隐遁,陆机仍然“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10]1473。

然而,入仕新朝的道路却出乎想象的艰难。太康末年,29岁的陆机兄弟应征北上洛阳,从此羁旅新朝。可是晋武帝司马炎死后,昏庸无能的惠帝司马衷继位,政治环境险恶,司马氏家族互相争权夺利,“八王之乱”相继发生,热衷仕进的陆机也被卷入这场纷乱争斗之中。身为吴国旧臣的陆机,屡遭司马氏集团的排斥、嫉恨和迫害,反对者孟超甚至当面辱骂他为野兽“貉奴”。

时局的动荡,仕路的险恶,使身居异乡的陆机对于故国家园的怀思之情与日俱增。陆机兄弟入洛事晋,“在心理上、思想上认同了西晋王朝,但他们作为东吴故臣的角色仍然十分强烈”[7]125。陆机在文章表奏中念念不忘“臣本吴人、出自敌国”(《谢平原内史表》)[9]114,“臣本吴人、靖居海隅”(《诣吴王表》)[9]175;又在诗赋作品中抒写缅怀家族故国的眷眷深情,如其《叹逝赋》曰:“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悼堂构之颓瘁,愍城阙之丘荒,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亡。……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不只是祖先的早陨、亲人的丧落(“灵根”喻祖考、“具尔”之兄弟),更有故国基业、都城宫阙和整个东吴的覆亡!可谓是“或冥邈而既尽”,“夫何往而不残”?哀婉悲叹的呼号中,赋家深挚沉痛的故国情怀,震人心魄。

东吴的灭亡,意味着陆氏母国和人格尊严的双重丧落。陆机犹如一个失去母亲的孤儿,不仅要在异国的土地上遭受北人的冷眼、轻蔑和辱骂,还要忍受牵挂山河远隔的故乡和亲人的痛苦。于是,多情的作者,在一系列以“怀土、思归、思亲、愍思、述思、感时、叹逝”为题的赋篇中,反复抒写着他对于故乡的怀想和对亲人的思念。如《怀土赋序》曰:“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陆机触物兴情,在《怀土赋》《思归赋》《思亲赋》《愍思赋》等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这种思亲思乡情绪,正是他内心情感最为脆弱的部分。“悼孤生之已晏,恨亲没之何速”,“伊命驾之途勤,惨归途之良难。愍栖鸟于南枝,吊离禽于别山”(《怀土赋》)。记忆里的家国故乡依旧是陆机心中难以割舍的栖息之所,为了延续家门的荣耀,他不得不离开家乡,羁旅远宦。而时光飞逝,亲友纷纷离去,只剩自己孤身一人,那就如栖鸟离禽一般,漂泊天涯,无所归依,悲哀吟泣。《愍思赋》也是因伯姊去世而无法释怀,故作赋“以抒惨恻之感”:“览万物以澄念,怨伯姊之已远。寻遗尘之思长,瞻日月之何短”。岁月儵忽,亲人已故,怀土思亲的情绪愈加强烈,可却因王事所囿而身不由己,其《思归赋》则将这种求欲归宁而不得的凄怨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深。叹随风而上逝,涕承缨而下寻。冀王事之暇豫,庶归宁之有时。候凉风而警策,指孟冬而为期。愿灵晖之促景,恒立表以望之”。诚可谓“兵革未息,宿愿有违,怀归之思,愤而成篇”。

伴随着念亲怀土的情绪,陆机进一步生发了对于时光易逝、生命无常的忧思,对于人世沧桑、历史兴衰的喟叹。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便是《叹逝赋》。萧统《文选》收录有此赋,李善在题下注说:“叹逝者,谓嗟叹逝者往也”。“叹逝”就是嗟叹已经逝去或过往的东西,在陆机这里,逝去的不仅是父祖兄弟、家族荣光,也不只是都城宫阙,和整个的东吴故国,还有人生一往不复的生命时光!如赋云: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塗,同宴一室,十年之内,索然已尽。以是思哀,哀可知矣。乃为赋曰:

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怼琼蕊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望汤谷以企予,惜此景之屡戢[9]24。

这首赋作于西晋永康元年(300年),陆机年方四十,时值愍怀太子被弑,贾后与贾谧等数十人谋逆被诛,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遇害,陆机也因卷入八王之争难以自拔,转危为安之时又忧虑未来处境之艰。故陆机此赋,不明言时势政局,而由亲故凋零而慨叹生命生死。赋文先言天地运流、人世常新之理,继述亲人陨丧、城阙丘荒之况,再由亲友凋落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慨叹日月流迈,人世易往,世事无常,表达对于宇宙万物和人生生命的哲学思考。

而《大暮赋》和《感丘赋》则直面死亡,集中书写着生与死的主题。如《大暮赋》云:“死生是得失之大者,故乐莫甚焉,哀莫深焉”,“夫何天地之辽阔,而人生之不可久长?日引月而并陨,时维岁而俱丧……知自壮而得老,体自老而得亡”。《感丘赋》谓:“伊人生之寄世,犹水草乎山河”,“普天壤其弗免,宁吾人之所辞”。宇宙无穷,人生有限,普天同理,所在难免。对于生死这个千百年来令人悲哀困惑的命题,陆机在赋中既有强烈的情感抒发,也有深刻的理性思索。

在抒情或咏物赋中有所议论或理性思考,可谓是陆机赋的一个特色。其他作品,如《幽人赋》中“劲秋不能凋其叶,芳春不能发其华,超沉冥以绝绪,岂世网之能加”的“幽人”;《列仙赋》中“因自然以为基,仰造化而闻道,性冲虚以易足,年缅邈其难老”的玄妙“列仙”;甚至其《瓜赋》中“殷中和之淳祐、播滋荣之甫田”的“佳瓜”,《浮云赋》中“有轻虚之艳象、无实体之真形”的“浮云”等,也都无不寄托着作者对现实人生的见解和思考。

因为“君移国灭、家丧臣迁”[10]1487的家国变故和个人坎坷的人生经历,陆机赋中既有“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的理想抱负,也有逢时不祥仕路艰难时的矛盾忧伤,既有对故土乡亲的怀思眷念,也有人生无常的痛苦和无奈彷徨。总之,陆机赋尤其是其抒情赋所表现的情感内容是丰富而深沉的,虽然其中也不无矛盾浅薄之处,但是却很难用“辞多而情少”或“没有寄托、内容空泛”概括之。当然,陆机赋中最令人感动的思想情感,则应该是“家国之痛与人生之悲”两端。

三、体物浏亮与缘情绮靡的融合:陆机赋的“诗化”特征

汉末魏晋以后,由于时代环境、社会风气的改变,文人的审美趣味也相应发生了转变。体制宏大、辞藻富丽的体物大赋不再独领风骚,而“一字千金”、表达含蓄蕴藉的诗歌成为文人争相创作的文体。与此同时,“赋的诗化”也渐成文坛风尚,如徐公持先生所说:“诗赋两种文体开始建立某种均势”,赋家往往“借鉴新兴文体诗歌的某些优势方面,来充实改造赋自身以适应新的文化生存环境”[11]16-25。

而与其题材选择与抒情内容相一致,被称为诗坛“太康之英”和“魏晋赋首”的诗人赋家陆机的赋,尤其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诗化”特征。

第一,赋的题材选择如诗一般地精细和贴近生活。

与以“京、殿、苑、猎”(京都、宫殿、苑囿、校猎)为题材的汉晋大赋不同,陆机赋的取材和表现内容大多精细化和生活化。如自然天象之风、云,日常生活器用之羽扇、瓜桑、鼓吹,人事变故之生死、墓丘,还有“人事”“怀思”类的“怀土、思归、思亲、感时、叹逝”题材等,颇如《文心雕龙·诠赋》篇所云:“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务言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12]81。

而这样的题材,又往往是诗赋并用的。如陆机入洛之后,既因羁旅为宦多年思乡心切而作《怀土赋》《思归赋》,时隔不久又作《为顾彦先赠妇》诗表达背井离乡的风霜之苦和渴望回归故乡的情绪。可见,在陆机的创作观念里,赋与诗歌可以抒写相同的主题、表达相同的感情。故王琳教授《六朝辞赋史》曾列表统计魏晋六朝诗赋《题材一致的作品》,其中“叹逝”一类就既举例陆机的“《上留田行》《长歌行》《董桃行》”诗,又举例他的“《叹逝赋》《大暮赋》《感丘赋》”[13]20。

此外,我们还发现其赋和其诗中有许多相类似的语句,诸如:《燕歌行》的“四时代序逝不追,寒风习习落叶飞”,与《感时赋》的“历四时之迭感,悲此岁之已寒”;《赴洛二首》的“仰瞻凌霄鸟,羡尔归飞翼”,与《行思赋》的“睹川禽之遵渚,看山鸟之归林”;《豫章行》的“泛舟清川渚”,与《感丘赋》“泛轻舟于西川”,等等。不难看出,这些分别作于赋和诗中的语句,除了句法上存在区别之外,运用的字眼和表达的意思都十分接近,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

其次,是普遍的抒情化。陆机的赋,有体物之作,也有抒情之篇,但所作抒情短赋占绝大多数;而且无论是哪一类题材的赋都具有普遍抒情化的特点,作者感逝怀悲、触物生端、缘情自诱,读来与诗歌无异。

陆机虽然在《文赋》中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的命题,但他强调“赋体物”并不排斥赋的言志抒情。他还在赋中用过“缘情”这样的词语,如《思归赋》说“悲缘情以自诱,忧触物而生端”。陆机不仅“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文赋》),而且常常是既“感秋华于衰木”,又“瘁零露于丰草”(《叹逝赋》),无论秋华秋叶,还是春露春草,都能牵动其深挚的人生情绪,正有如其《怀土赋》序所谓:“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

再次,是赋篇体制的普遍短小化,与魏晋短小精炼的诗歌并无二致。陆机的赋,无论咏物赋,还是抒情赋,全都是数百字一篇的短赋,无一长篇巨制。王琳教授《六朝辞赋史》在论六朝赋的“篇制短小化”时,又就《陆机集》中的16篇抒情小赋与17首乐府诗的篇制情况列表说明,这17首乐府诗每篇都是20句左右,平均22句;16篇抒情小赋的句数也多在20—40句之间(唯有《叹逝赋》一篇最长92句),平均30句。故王琳得出的结论说:“除个别作品外,二者在篇制上并无大的差异,《愍思》、《幽人》、《述思》甚至比诗歌还短小”[13]27。

第四,是语言形式方面的“诗性”表达。陆机的赋,已经不是汉赋主客问对、韵散相间的形式,而大多是较为齐整的四六言骈赋,讲究对偶、韵律,语言清新平易,在语言形式上尤其是在抒情赋内容情感的诗意表达上,已经十分接近诗歌。

《叹逝赋》是陆机抒发生命迁逝之感的代表作,是一篇充分诗化了的赋。如赋中云: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寤。

赋家将亲友凋落、物是人非的悱恻情思,和对于生命的悲剧意识与哲学思考,用诗性的语言表达出来,使整个赋篇呈现出浓郁的诗情和哲理意味。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评:“陆机《叹逝赋》,悱恻缠绵,议论亦何害于抒情乎?”钱先生接着又引《叹逝赋》中“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数句,并用张九龄《登荆州城望江》“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经阅几世人,复叹谁家子”,杜甫《三川观水涨》“势阅人代速”等诗句“佐解陆机语”[14]1714。当然,读着《叹逝赋》中这抒情诗一般优美淳厚的赋句,人们还自然会联想起唐代诗人张若虚、刘希夷的著名诗篇: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将青春易逝、人生短促感慨,升华到充满哲理寓意的抒写,如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所分析的:“这里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李泽厚先生则以为:“永恒的江山,无限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悲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15]123。无论是闻一多所谓“宇宙意识”,还是李泽厚所言“少年式的人生哲理”,人们都会联想到陆机“不惑之年”写的这篇《叹逝赋》。因为,这篇赋“将一种人生的自然哲理化为富有诗意的语言”,“而它又直接启发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语言的创造。这不能不说是陆机《叹逝赋》的贡献”[16]123。

[1]马积高.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何沛雄.汉魏六朝赋论集[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

[3]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4]霍松林,徐宗文.辞赋大辞典[K].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

[5]高光复.汉魏六朝四十家赋述论[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

[6]于浴贤.六朝赋述论[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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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赵逵夫.历代赋评注(魏晋卷)[M].成都:巴蜀书社,1989.

(责任编辑:王 芳)

Theme Selection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of Lu Ji’s Fu

SONG Xiao-qin

(School of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Wuhan 430062, China)

According to the conditions of the times when Lu Ji lived and his life experience, the author studies the unique features and contribution in the theme selection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of hisFu. Firstly, the theme of Lu Ji’sFuis extensive; secondly, the emotional content of Lu Ji’sFuis rich, including not only the aspiration to save the people but also the grief about the society, in which the description about the pain of lost motherland and the sadness about his life is the most impressive; thirdly, consistent with the theme selection and lyrical content, Lu Ji’sFuhas “poetic” feature in the form of language.

Lu Ji;Fu; theme; emotion; characteristics of poetization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2.02

2016-12-20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资助项目(15Y009)

宋小芹(1993—),女,湖北松滋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汉魏六朝文学。

I207.224

A

1672-8572(2017)02-00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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