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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碧水向婺东

2017-02-16许含章

飞天 2017年1期
关键词:江永婺源徽州

许含章

霏霏细雨之中,我进入婺源的汪口老街。

老街有上千年的历史,游人摩肩接踵,一街的花雨伞五颜六色。明清时期,汪口为徽州府城陆路经婺源至江西饶州的必经之地,也是婺源县城连通东北乡水路,货运至乐平、鄱阳、九江等地的重要水运码头。当年这条街上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河上樯桅林立,千舟待发,商船往来如梭。

河是“永川河”,因此汪口古称“永川”,是一个俞姓聚族而居的古村落。

天空时雨时歇,老街外的青山越发苍翠了。

不得不承认,汪口的旅游做得确实好。

这首先表现在每条街每条巷、每一宅每一堂,都有明确的文字说明,而且设计统一,文字古雅,融环境为一体,成为一道风景。相关的文字说明上说,汪口地处两河交汇,因村前“汪汪碧水”而得名;而“永川”二字,则取《诗经·周南》“江之永矣”之意。

俞姓始迁祖,希望自己的后世子孙如流水一般源远流长。

徽州的村名都很雅训,显示出中原世族深厚的文化底蕴。比如汪口老街,正式名称叫“官路正街”,表明它在汪口“一街十八巷”中正宗正统、不可取代的地位。

中国古代有所谓的“官道”、“商道”之分。“官道”也称“驿道”,为古代陆路交通主干道,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国道”,同时也是重要的军事设施,用于转运军用粮草物资,传递朝廷旨意和军令军情。“商道”俗称“骡马大道”,为民间商业运输主干道,在有些地方,尤其是在徽州这样的山区,往往与驿道合而为一。婺源重要的古驿道是徽饶古道,历史上又称“徽州大道”,始建于唐,自徽州歙县城关起,从休宁至婺源,蜿蜒而达江西瑶里,全长百余公里,路面全由长约四尺的青石板铺砌而成。徽饶古道当年的地位与徽杭古道相当,是古代徽商入赣的重要通道。汪口老街既是“官路”,又是“正街”,所以可以想见,旧时在汪口众多的街巷中,地位有多显赫!

1375年前后,明代官府在汪口设立了第一个行政机构“汪口驿铺”,用于投递公文。我希望能够找到“汪口驿铺”旧址,但遍寻不见,问了很多人,也都不知道。我怀疑今日老街之“乡约所”,即是往日之“驿铺”,但走进去看看,发现亦为明清旧设,为古代徽州乡村中的基层管理组织,也是宗族对族人进行道德伦理训教的场所。老街上有很多明清老宅,游客们匆匆而入,匆匆而出,在导游声声不息的催促声中,脚步踉跄地往前赶着。偶尔有人停下来,大声诵读说明牌上的句子,很多地方都读错了。对俞念曾的“一经堂”,不少人感兴趣,有的人还摸出纸和笔,抄录牌上的文字。文字介绍上说,俞念曾官至州同知,为人宽厚义气,为官廉明清正,“一经堂”的“一经”二字,取自“人遗子,金满嬴,我教子,唯一经”,既是一种自我表白,也是家风家训。当然,说是“一经”,并非“一经”,而是以“一经”指代“四书五经”,作为对正统儒学的尊崇。汪口的老房子,除“一经堂”之外,还有平渡堰、懋德堂、四世大夫第、四宜轩、养源书屋、存与斋书院、柱史坊、同榜坊等等,也都保存得很好。

如所有徽州古建筑一样,汪口老宅的楹柱上也是佳联如云, 其中“春云夏雨殊月夜,唐诗晋字汉文章”一联,不仅传达出传统儒家理念,遣词造句也十分工整。古徽州虽商业发达,但唯有耕读传家、读书入仕才是正途。有竹篾匠人在老屋宽大的廊檐下,做一些应时应景的旅游产品,笔筒、戒尺、烟灰缸等等,然而对游人颇不友善,如不买他的东西,很就难在他的摊位前停留。旅游让古老的乡村变得喧闹,也让安静的人心变得浮动。但也有老人坐在廊亭的木条凳上,和善地笑着,用听不懂的徽州方言和游人打招呼。老街全长近700米,据说全村340余幢老宅,有150余幢坐落在老街上。一样的砖木结构,一样的粉墙黛瓦,一样的二进或三进,和徽州本土的古村落一模一样。

說是江西婺源,还不是徽州婺源嘛。

雨停了,游人纷纷收起手中的雨伞,但没等收拢,雨点又噼里啪啦地跌落。我躲进“汪口船会”,对着屋内陈设和墙上的文字细细琢磨。“船会”原为“迪公众屋”,是汪口俞氏“三六公”一脉支祠,水上运输是旧时汪口的第一生业,而“船会”是汪口船工的行业组织。这个关于船会的展示单元做得很好,不仅有纤绳、藤索、杵棒、茶筒、饭筒,草鞋、蓑衣、竹笠等生活用品,四尾子船、大鸭鸯、小驳子船等生产用具的实物展示,还绘有精确的“九江至南京上新河长江水路行程图”和 “婺源往湖广德山走江西水(旱)路图”。“九江至南京上新河”全程815华里,有几十个重要码头。“婺源往湖广德山”全程2010华里,迢迢千里,滩险水急。汪口古为婺源水路运输的终点,即所谓“通舟至此”,从饶州、九江、鄱阳湖过来的商船,到此要“起旱”,把粮食、布匹、咸盐以及日用百货,由人力挑往县内东乡各地,以及休宁、岭南、山斗、五城各乡,船只返回时,再载上当地出产的竹木、茶叶、桐油、棕皮、香菇、木耳等等山货。因此汪口从事水上运输的船工人数,远远大于从事商业和农业生产的人数。明清时期,沿街家家设店,户户开行,裕丰、同茂、悦来、德通,以及裕馥隆、发芬源等老字号店铺商号鳞次栉比,河上常年泊有百十号商船。为了方便装卸货物,从街头至街尾,开辟了酒坊、双桂、柴薪、四公、赌坊等18条巷道;为了与巷道通连,又开筑了18处转运货物的溪埠码头。汪口村落地势前低后高,极具层次感,行走其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依永川河而建的老街,婉转着将它弯月形的路径延伸。

耳边有若即若离、时隐时现的訇訇流水声。

雨中徜徉,老街虽饶有意趣,但毕竟人太多了,也太吵。从趣味上说,我更倾向于汪口的18条古巷:鱼塘巷、水碓巷、祠堂巷、酒坊巷、李家巷、双桂巷、小众屋巷、大众屋巷、柴薪巷、四通巷、桐木岭巷、汪家巷、上白沙湾巷、余家巷、下白沙湾巷、赌坊巷、夜光巷、油榨巷,以及60多条叫不上名字来的小弄口。汪口旅游很注意细节,比如上白沙湾巷口的文字说明,这样写道:“上白沙湾,指的是汪口下街一带因水流形成的小河套。每当洪水过后,都会给小河套带来一层银光闪亮的细白沙,由此形成汪口历史上一道‘沙湾渔艇的景观。因小巷地处沙湾上游,故取名上白沙湾巷。”不仅有来历,而且有描述。汪口十分注重自己的历史,专门辟有“汪口村史馆”,对村落历史有详尽的介绍。可惜没什么人看,人们路过时,就是匆匆路过。水碓巷、酒坊巷、柴薪巷、赌坊巷、油榨巷等等,一望而知是某类生业的聚集地,可以想见当年的鼓噪。小巷深幽,大门深掩,墙根和砖础都湿漉漉的,看来一时半会雨还停不了。和一眼望去满是红男绿女的“官路正街”不同,巷弄里少有年轻人出入,偶有老年妇女,在巷道里蹒跚而过。有人家开始煮饭,据说大米是用村口的“水碓”舂出来的,不是“机器米”,比城里的米香多了。明清时期,汪口有数十盘水碓日夜不停地舂米舂谷,而后通过永川水路运往婺东各乡。单纯而强劲的米香,在暮色中飘散,是一种久违了的气息。

老街的那头,就是占地面积1000多平方米的俞氏宗祠,当地人称“大祠堂”。和很多徽州老祠一样,青瓦覆盖,峨角高翘,为清代中轴歇山式五凤楼建筑。在众多祠堂中,俞氏宗祠以木雕手法的细腻精美而见长,斗拱、脊吻、檐橼、雀替、柱础,均饰以雕刻,刀法有浅雕、深雕、透雕、圆雕、高浮雕种种。祠堂一侧有花园,为宗祠建制所不多见,园内有三棵参天古木,居然是桂树。

即便是放在徽州本土,俞氏宗祠“仁本堂”也足以与歙县棠樾鲍氏“敦本堂”、黟县南屏叶氏“叙秩堂”、黟县西递胡氏“追慕堂”相媲美。“仁本堂”是俞氏宗祠的堂号。徽州宗祠一般都有自己的堂号,而以“仁本”、“敦本”、“一本”、“务本”为最,是农耕文明对孔孟儒学“耕读传家”的强调。

走出俞氏宗祠,门前的河埠头就是著名的章江码头。沿窄窄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下,可以一直走到永川河边,因段莘水和江湾水在这里汇集,河面一下变得宽阔。

老街近在咫尺,但喧嚣的人声似乎已经隔在千里之外了。这一带几乎没有人,安静极了。身后是高高耸立的老街后墙,经风雨侵染,碎石垒砌的墙体已成沉重的苍黑色。除了项目里包含龙船潭的“水上竹筏漂流”,旅游團一般不会带人到河下来;而一般的游客,对这里就更是连知都不知道了。我来是为了寻访“平渡堰”,更是为了寻访江永,而当年樯桅如林、水平如镜的“平渡”码头,如今只有一两只竹筏停泊。

“平渡堰”位于汪口西侧的河心,因状如曲尺而被当地人称作“曲尺堨”,是清雍正年间江湾人江永所设计建造。“堨”字的读音很多,按韵书至少有“揭”、“竭”、“遏”三种,而在徽州方言中,读作“褐”或“辉”,为吴楚方言。“堨”的本意是“阻塞”,所谓“石堨、水堨、陂堨、堰堨”等等,都是堵隔水流的水利设施,其意与“堰”同:“兴治芍陂及茹陂、七门、吴塘诸堨以溉稻田。”江永是清代著名的经学家、音韵学家,而我习知的头衔还有“朴学大师”,居然设计建造了这么一座科学实用的水利设施,真的让我惊诧。据当地史志记述,当年经过汪口时,江永见有两溪在此合流,水流湍急,回漩凶险,每逢洪水涨发,覆舟溺人,因此决心在这里“筑堰”,“以平水势”。站在河边,能够看到堨坝以优美的“曲尺形”呈现,垒砌堰体的鹅卵石,细雨中历历在目。水流至此,果然平缓,河面也果然宽阔,我想这便是“平渡堰”中“平渡”二字的含义了。堰长120米,面宽15米,南面接续河岸,北面则与河岸之间空出五米宽的航道。这样既不影响通舟放排,又提高了水位,同时解决了蓄水、通舟、缓平水势的矛盾,是中国水利史上的杰作。

据说江永还同时是一位数学家,因此“平渡堰”的设计很科学。

旧时汪口,是婺源水路货运至乐平、鄱阳湖、九江等地的终点码头、章江码头,永川河上,河溪一派,舟船如叶,鱼贯衔接,昼夜不息。徽州山环水绕,山多田少,土壤瘠薄,不利耕种。且为季风性气候,梅雨季节,大雨倾盆,江河暴涨,为了保障生产与收成,徽州人挖塘开渠,兴修堨坝,投资农业水利建设。作为一种古老的水利设施,“堨”与堤、坝略有不同,据民国《歙县志》:“凡叠石累土截流以缓之者曰坝;障流而止之者曰堤;决而导之,折而赴之,疏而泄之曰堨;潴而蓄之曰塘;御其冲而分杀之曰射。”前几种我都知道,就是“射”是怎样一种水利设施,想像不出。从这段文字我们知道,“堨”是潴水以流,疏而导之,重在利用。徽州的河流大都在山谷间蜿蜒,落差极大,人工汲水费时费力,而在河的上游筑坝,利用自然落差蓄水灌溉,就成了徽人的自然选择。

徽人的聪明智慧,真是了不得!最让我惊叹不已的水利设施,是新安江上最大的石质滚水坝渔梁坝。歙县因多山多流、山洪暴涨,境内官建民修的古水利工程高达几百座,而渔梁坝是最能体现古代徽人智慧的水利工程。渔梁地处练江下游、歙城与歙浦之间,上汇源于黄山南麓的丰乐水、富资水、布射水和源于绩溪县境内的扬之水,流域面积1200平方公里;下经歙浦出徽州至浙江,水运范围上溯可辐射至歙西、歙北和绩南,下泛经歙浦而西南可上溯至屯溪、休宁、黟县,沿新安江而下出徽州,至浙江梅城码头转“直港”可达杭州、湖州和嘉兴,转“横港”可抵金华、兰溪和衢州。渔梁坝全长143米,断面为不等腰梯形,石砌的坝身坚稳沉固,白亮亮的花岗岩条石上,布满了黑色的细碎斑点。这种石头俗称凤凰麻,是一种强度很高的花岗岩。从新安古道遥望,渔梁坝如同一条巨鳌,雄亘于练江之上,每逢桃花水满季节,湍急的水流沿坝面飞泻而下,形成涛声轰鸣、雪浪排空的壮观场面。

渔梁坝的构筑工艺十分复杂:“凡叠十石,中立石柱”,而上下层之间用竖石插钉,各条石之间用石销将整座水坝固为一体,在涨水的夏季抵御突如其来的山洪暴发。这就是所谓的“纳锭于凿”技术。

清末,徽州知府刘汝骥在《陶甓公牍》中收录了歙县汪达本宣统元年(1909年)的一份调查报告:“渔梁坝之修复,由程氏乐输;万年桥之重修,由绅商赞助;其利百世,行人赖之。就今岁论,亢旱近四十日,山塘田禾半皆枯槁,惟吕堨、昌堨、鲍南堨工程完密,一律有秋。”徽州士绅,多以修桥筑堨为善举;徽州学人,多以经世济民为学问。但江永的学问实在是好,他所注疏的《十三经》,对“三礼”精思博考,发前人所未见。“三礼”是《周礼》、《仪礼》和《礼记》的合称。乾隆初年,儒臣纂修《三礼疏》,礼部取江永所著《礼经纲目》考订。不仅如此,他还是皖派学术的奠基人。在中国经学史上,清代徽派朴学被称为皖派、皖学,而皖学的出现,是清代汉学发展达到高峰期的标志。

皖学始于江永而成于戴震,而戴震是江永的学生。

雨突然大了起来,水面上白茫茫一片,经200多年风雨冲刷的堰体,看上去依然片石无损。立于堨上,可见南岸的象山愈加苍翠,天地间开始泛起巨大的轰响,是水流汇集的声音。歙县郑村西溪,儒商汪梧凤的“不蔬园”,曾是江永讲学授徒六七年的地方,江永的众多弟子如戴震、程瑶田、金榜、汪肇隆等人,都曾在这里读书研习,而戴震在入京前,更是两馆“不蔬园”,对徽派朴学的形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很想去那里看看,虽然,乾隆年间的“不蔬园”,可能早已消失在俗世的烟火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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