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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 疾

2017-02-16张全友

飞天 2017年1期
关键词:德安通达耳朵

张全友

一片乳白色瓷器般的阳光,平铺地上。风吹来,那些瓷器就卟叻卟叻地作响。

屠夫刘德安去耳朵根抓挠了两下,思忖:真是怪麻事情,阳坡爷莫非还会叫鸣打响不成?

他的耳朵最近似乎出了点毛病,老有杂音往里边钻。比如这天他还没起床,眼皮就跳个不停,尤其是耳朵,听得外面一株树冠上的几只麻雀在尖叫,这不足为怪,可是麻雀怎么会说起人话呢?他就听到了一只麻雀在说:别看这个刘德安,平素善眉善眼的,没看出他竟是那种人!没看出啊,真是没看出。另一只接着说:是呀,没想到他会跟刘拦柱女人有一腿……

劉德安摇着头,他怀疑自己不是在做梦吧?不是梦。切一下鼻梁还是很疼的。要不就是耳朵出问题了。

我和刘拦柱的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刘德安头蒙在被子里,他使劲想,怎么也想不起来。按理说,刘德安是该和个什么样的女人有一腿,因为,他的老婆十六年前就跑了。那是个正下大雪的深夜,年关临近,村里人杀猪的多,那日刘德安一连杀了十四头猪,回家晚了,不料就是那晚,他的老婆不在了。这十六年过得恓惶,闺女大凤都十九岁了。多亏了好邻居马二,帮助教着大凤好歹能做熟三餐饭了。儿子二毛已十七岁,杀猪的时候能帮他煺猪尾上的毛了。可无论怎么说,他刘德安也不会和刘拦柱的女人——那个卧床不起的瘫子黏糊。

刘拦柱是个退休工,四五年前从矿上回的村,那时候他老伴就是个全身瘫痪的病秧子女人。一个病秧子,怎么还有情致勾引别的男人?而且,会有男人来追求她?这个事,村里人一开始打死也不会信的。

是真的。有人这样说。

千真万确,这事就是真的,是我亲眼所见。

话如果是别人说,村里人也许不信,可话是刘拦柱本人说出来的,大家就有点将信将疑了。心里骂:这个刘德安,三角眼一双,没想到还真有这档子糟事?村里人比较喜欢议论男女勾当的烂事,这样的事,说起来聚精会神,是很不错的退乏由头。比方说,人们干了一天的活,浑身臭汗,说说这些最近发生的荤素话题,也是个解乏落汗的好法子。

最近一段,村子里的空气十分浑浊,原因是快到年底了。到了年底,农村人大都要杀一头猪。板灶架起来,支一口海锅,掺了切叶的矾硝水,灶膛下塞着禾秸和半干的树干,燃起来的浓烟里裹着一股腥臊气味。这一切,都是预备煺猪毛时候用的。

刘德安是村里的杀猪好手。他用牙咬着单刃刀的刀背,把一头猪提肷窝搬倒,一刀刺进猪脖子的肥肉里,血就像井水似的,沿着他的上臂涌出来,淌进一只瓦盆。不过一刻,猪不再叫,死了。然后煺猪身上的毛,然后开膛倒肚,翻肠倒粪,把五脏六腑样样分开,再然后就是解肢剔骨了。刘德安做这屠猪的活儿,是村里人最佩服的,一头猪从开刀算起,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血红肉白地成了一堆堆。但是,今年村里的人大都不再让刘德安杀猪,也不再把自己喂大的猪卖给刘德安。村里人心照不宣,觉得刘德安身上有一股臊,应该躲一躲他。村里人是这样想的,家家都有个女人,万一不小心和这个刘德安扯上关系了,那就不好说。刘德安看着自己闲在皮鞘里的单刃杀猪刀,觉得人真是难对付,比对付猪难多了。

刘德安粗略回想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是坦荡的,并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村里人如此对他,是屈了他。他的粗眉微微皱了一下,三角眼就竖立起来,两腮拧成一团纹路拘着鼻子,一股长长的恶气喷出。他想,刘拦柱是个疯子,你们怎么会相信一个疯子?

刘德安听着村里满街哼哼叽叽乱叫的猪,鼻子闻着浸漫过来的煺猪毛时特有的气味,一个杀猪好手心里突然有种被人遗弃的失落感。他从自己的破屋走进走出,心像一瓣飘离鸟体的羽毛,没个着落,无聊得要死。

大凤把饭做好了,坐在灶台上喊他,爹吃饭吧。

二毛还没醒来,一双脚丫揸在外面,头却蒙在被子里。刘德安扇他一巴掌,说醒来吃饭,你这兔崽子。

刘德安觉得这事不能袖手旁观,该和村里人作作解释。刘拦柱可能是老年痴呆了,要么干脆就是疯了,不然怎么会说我和他女人的坏话?可这种事和谁去解释?大家都忙着过年,没工夫听你的解释。

刘德安心乱如麻,他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去院子里转悠。他来到西房屋檐下的磨刀石前,忽然想起,入冬以来还没有磨过刀。他就去舀了一瓢水,蹲下来开始磨刀。

这会来了个邻居,刘通达。刘通达也在西山矿上做窑工。不几天就是年了,矿上放年假,回村过年的刘通达,也要和别人一样,杀一头女人喂肥的猪。

刘通达说:德安老弟,你今年清闲,把你的宰刀借我一用吧,杀个猪。

原来刘通达是过来只借他的宰刀,不用他去杀猪。这本来让刘德安有点不大情愿,可是又想,总算还有个人来肯和他说说话,这样也好。刘通达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是长年在外吃公家饭的,能算在见多识广的范围里,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刘德安说:刚刚磨上,你等一会,我给你去拿烟抽,等我磨好你拿去用。

刘德安给刘通达取出一包烟。院子里有一盘年久弃置的碾盘石,刘通达就蹴在上面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刘德安磨刀。

这话实在不好启齿。刘德安先在自己的肚皮里面鼓捣上了。这种打死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他刘拦柱竟然能红口白牙说得津津有味?

刘通达感觉到刘德安心里好像有话想说,就问,老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要过年了,家里如果钱不够用你尽管开口,从我那里拿着花就是了。

不是钱的事。

刘德安把宰刀递给刘通达的时候,头低得像要往裤裆里钻了。

那个老狗刘拦柱,可是把我给气饱了!

刘德安在和刘通达述说刘拦柱造谣生事那些丑话的时候,显然用力过猛,他差点把自己的舌苔咬下去半块,嘴角嘟出些淡红的血沫。

他那是无中生有!刘德安说。

他用了一个成语。

刘德安尽管只在村里读了几年小学,可是鬼知道他平时说话还有个喜欢使用成语的嗜好。

刘通达笑了,脖颈嘿嘿的颤着,发出像一把胡琴的二音来。

我当啥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那件事嘛,这难道不好?有女人总比没有要好,哪怕她是个全残的老锅巴,也比没有好。

刘通达笑着说着,手里把玩着刘德安磨好的那把刀子就走了。

临出门,刘德安说:你怎么也信他的话?刘德安发疯似地吼叫起来,他那是无中生有!

猪,都是些笨猪,你们就信那个疯子的话吧!

刘德安死劲把院门摔得哐当响,震落下来许多门楼小椽缝里的土尘。他甚至想,那扇门板夹了的,要不是空气,是刘拦柱就好了。该把他夹死,像夹一只老鼠那样,夹死!夹死……

乡村的年,来得似乎更早些,从腊八开始,街头就传来零星的炮仗声。村人赋闲,他们正从那些外乡人的手里购买着过年用的零碎年货,有炮仗、冥币、香火、春联。

刘德安觉得也该去街上走一趟,购买些过年时家里的用品是其次,最主要是想和村里的人们说说他的心事。那桩自己想起来都牙糙的腌臜事情,亏他刘拦柱也能想得出?刘德安觉得这个事得去跟人们解释清楚:凭啥说我跟他的老婆有一腿?

想到这里,刘德安很不是个滋味,他的胃腔里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像含了一嘴蠕动的蛆。

刘德安从街上走过去,背着个手,把头低得很低。

他看到一伙人正围着一个圈,专心地挑拣着年货,有的还和一个外乡人讨价还价,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一个想买炮仗的要试放几个,大家就散开了。这个时候,有几个人看到了刘德安。他们用诡怪的眼神瞟着他,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從来不认识他似的。还有一两个发出了嘿嘿的轻笑。炮仗放过了,二踢脚的响儿挺脆色。刘德安就也想去买几个年上放。有一个老头问,德安,买炮仗吗?刘德安说,买几个回去,年夜炸炸晦气。另一个稍稍年轻的说,炸什么晦气,你不正交着桃花运吗?恐怕是给自己庆祝的吧?刘德安听年轻人这样说话,一双三角眼里就露出些凶光。他想趁机和他理论理论,也好在街上给大家说说清楚。可他一时间怎么也贩不上来话。憋了好一阵,才猛然说了句:你那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

年轻人瞧瞧他,说你还不好意思了?德安老兄,不要不好意思嘛,人家刘拦柱都敢承认,你他娘的还怕啥?说罢嘿嘿笑了。

刘德安愈加气愤,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怒火,就像疯了一样,朝着那个年轻人扑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刘德安突然被另一只十分努力的手给拽住了。

刘德安一回头,先是看到了一把手,并没有多么粗壮,是一只纤细的手。接着他看到了一张脸,幽怨的,像在乞怜地哀求他。是大凤。

大凤说:爹回去吧!马二婶说人言可畏,我们拗不过大伙的。

大凤又上来一只手,死死抱着刘德安的一条胳膊往回拉。

年过得真热闹,整个村子都被肉汤和酒菜气息弥漫着。村子上空,不时听到几个炮仗炸响,偶尔还有几朵礼花,枝繁叶茂地盛开在黑漆漆的夜空。

大凤二毛觉得这个年上爹又老了许多,鬓角多添了几撮白发。他们知道爹心里不痛快,所以也知趣不多说话,虽说还都是孩子,可却懂得只顾闷头去做家里的细碎事情。他们还给刘德安买回了几瓶酒,煎了几个葱花蛋。葱花蛋的火候没把握好,颜色煎得像核桃仁,还炒了几个荤菜。那些借杀猪器具的人家给他们送来的猪肝、猪尾巴、猪大肠,被大凤在一个盆里净了又净,分别做成了各样熟肉,只等着给刘德安下酒。

刘德安想:孩子们都懂得怎么过年了。

忽然,他被面前两个孩子勾起许多尘封的记忆。

十六年啦,那会儿孩子的妈是个年轻的俏媳妇,刘德安还为自己有福气能娶那样俊俏的老婆自豪过。当年,他给村里人家杀猪时,有人逗他,说德安啊,出门子的时候你可要小心。那意思自然话里有话,等于说他一堆牛粪,上面插了枝鲜花。刘德安却嘿嘿的笑个不停,说我家媳妇温柔体贴呢,放心放心,我一万个放心。可话未落音,就在那年冬天,一个飞着狂风暴雪的夜里,他的老婆给他们一家三口做好最后的一餐饭……

刘德安不想再去回忆,他在心里设下一道屏障。这件事是他心上的一块伤,每当它要涌上来时,他都尽量把它引开,去做些其它无关紧要的事,或者和别人说说事不关己的话。

今夜,刘德安吃着女儿大凤做好的饭菜,酒喝得过了些,上头了,这个伤又被揭起来,新伤旧痛连成一片,堵也堵不住的泪水从眼眶涌出。

你就那样心狠?不挂念孩子?呜——

刘德安双手抱着头,竟然哭上了。

黑瞎瞎的村庄,大过年的,忽然传来一个男人老牛似的嚎哭,那声音传得很远,悬浮在整个村庄屋脊的上空,同炮仗的炸响糅合在一起,特别刺耳。

正月,村里传下了闹杂耍的习俗。

农人家腊月起就把一个正月吃的饭食都做好,家家户户的缸碗瓢盆都放着满满的吃食,有油炸麻花、油炸糖糕、肉馅包子、棒打豆面等等,这些只是主食。副食呢,种类就更是花样百出,女人们先压上几斤淀粉的粉坨、磨一槽豆腐,然后再买些芹菜、葱头、木耳、蒜薹。海味,是买几条草鱼,家里再杀只鸡、宰只鸭、打个兔,还要杀上一头自己喂大的猪。这些东西加到一起,是要吃过正月也吃不完的。村里人家,早把自然规律掌握到了心里,他们都把这些东西弄成了熟食。冬下天冷,好放置,随便找个地方放都不会变馊坏掉,早晚三顿饭,热上一吃就好了。那么他们省下的时间来做什么?有的人就聚到一块去赌,赌注不大,也就是个块儿八角。有的不喜欢赌,觉得那不是好人做的事,于是就去闹杂耍。

乡村杂耍说起来也简单,草台班子,一些热心这事的,专门筹钱买回了鼓、镲和小锣。还有会吹响器的,从家里带出来唢呐、笙和管。他们人也不多,三五个合到一处,就是一班儿杂耍的鼓乐。如果是夜下,远远的听,呜里哇,呜里哇……听得人心跳不止,只想快点前去看看,到底够多热闹。等急促促赶到,早是满街的人头攒动。再踮起脚尖去看杂耍种类,场子上正扭大秧歌,一壁却还等着有踩高跷的、跑旱船的、耍车子灯的……

庄稼地里累一年了,总归是要放放焖气。人们于是把脸一甩,不要了,去心里的犄角旮旯寻找丑角,尽情地往脸上贴,为的就是能给自己开心,看得人们也敞怀大笑地开心。一时间,乡村街上像一条春季破了冰的河,男人、女人,老的、小的,仿佛都成了一条条兴奋活跃的鱼,在大街小巷游来涌去。

刘德安是村里最爱杂耍的人,每年正月,村里的街上鼓点响器只要一响,他的心就安静不下来。今年,虽说他的心里有那个不快事,自己反而倒想去那杂耍堆里,把这些不愉快像扬土尘似地扬弃个一干二净。

初六麻麻黑,刘德安起了个大早。他的举动尽管很轻,还是惊动了大凤和二毛。两个孩子觉得这个年是爹最不舒心的一个年了。从年三十至今,刘德安一日三餐地往肚子里灌酒,完毕,就倒头蒙着睡过去,次日的午饭间,大凤喊他起来吃饭,他却继续喝得稀泥烂醉,还无故骂人摔酒杯。

这下好了,大凤想。难怪二婶给她出主意,她也觉得爹应该去闹杂耍,闹闹,他的脾气或许会好起来。

前天,大凤去街上买菜,和马二婶同路,这些天的事情马二婶都在心里了。她就一路规劝大凤说,你爹的心情不好,你们俩都是省心的,要处处顺着他,最好劝他去闹闹街上的玩意儿,也是个撒闷儿散心的好法子。大凤不住地点头,真的就是呀!

大凤从一只板箱子里给爹取出来扭秧歌的花行头,又从一个木匣子里找到些去年还没用完的七色花油彩。这些花油彩虽说已经有些风干老化了,可还能够凑合着用。

大凤是爹的化妆师。每年正月,刘德安要去杂耍场子扭秧歌,都是大凤给爹去设计脸型。大凤天生似乎就是个思想家,她很会揣摩爹的心思。前几年,那时候她爹的心情痛快,大凤就给爹在脸上画些开心的妆。比如,有一年,是老罗锅子棉花人;有一年,是猪八戒背媳妇;有一年,是花脸小丑玩气球。今年呢,大凤知道爹的心里不顺畅,脸上再挂那些亮色的油彩去蹦达,就与他的心境不相符。

大凤想了老半天,她终于想起来了。看古装戏的时候,里边不是有个含冤叫屈的戏子脸谱吗?这形象太切合她爹刘德安今年的心境了。大凤翻箱倒柜,找出她妈出走之前留下的一条大辫子。十六年了,那条长辫子除去上面留下些灰尘外,还是黑油油的放着亮光。她想把妈的这条辫子用作一个道具,找一根红布条儿系在刘德安的正当顶上,要他去杂耍场子绕来绕去地就那么甩。大凤兴许觉得她爹去杂耍场子里甩过了,或许就真的又恢复到从前的开心样子了。

合上了箱子,大凤还认真地把妈的那条辫子端在手里看了一会,哀叹了一声。

大凤已经懂得哀叹了。

刘德安看着女儿为他张罗着去闹杂耍,也没有阻拦她。刘德安只是不想顶着那婆娘的头发去街上让人们瞧热闹,不过,对大凤的筹划他又没有抵触。自从那个女人雪夜弃他们而走,刘德安早把那些能够想起她影子的东西清理得一干二净了。可是,没想到还是留下了这么一条最能让人想起她模样的辫子。都过去十六年了,刘德安对那个女人也已经不怎么憎恨了。

刘德安的杂耍扮相,一出场就让村里人大开眼界。他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有时他还单膝跪着,在场子里旋转一周,嘴里还学戏台上的小生那样叫嚷着:大人,冤枉啊……

场子外面看热闹的人围了有几圈,他们什么样的表情都有。有几个姑娘捂着嘴笑开了,一个说,你们瞧他,脸上还有鼻涕眼泪,跟真的哭了一模一样。

可不是,刘德安是真的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一塌糊涂。

刘拦柱也在场子外面看热闹。他一开始没认出刘德安来。后来,在刘德安单膝跪着绕头上的辫子的时候,就绕到了他的面前,刘德安的眉目向上一扬,刘拦柱就看清刘德安的一张脸了。他想,这是刘德安吗?他还真的有情致啊。

算你肚量大。刘拦柱想。

刘拦柱觉得刘德安这会儿不应该有这么好的情致闹杂耍,他应该整天都闷在自己的屋里,像焖一锅米,在那里难受,甚至去背地旮旯哭,而不是这样洋装扮相地和全村人诉苦。当初,刘拦柱放出刘德安和他女人有一腿的话之后,刘德安那副着急上火、恨不得浑身都是嘴想和大家说清楚的样子,实在可笑,那才是刘拦柱想要看到的。现在,这个刘德安却来这里闹起了杂耍,还在众人面前出彩乐呵,这可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刘拦柱想,你刘德安不应该在这里出彩,太不应该了。村里千八百口人中间,你就应该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为什么?不为什么。要说没有个为什么,也不完全对,那就是:谁叫你和我的女人有一腿?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吗?

刘德安和刘拦柱确实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俩既是嫡系远房弟兄,又是从小一块摸爬滚打耍大的好伙伴儿。直到生产队派给刘拦柱一个去矿上下井的工人指标,他们俩才逐渐走开。刘德安说,柱哥,你到了矿上,是工人了,会不会忘了我这个农民兄弟?刘拦柱说,不会,怎么会忘了你?我们俩至死都是冤家对头加好兄弟。刘拦柱就在刘德安的肩膀上使劲擂了一拳头。这样就到了稀疏遇面的年头了。每年,也就是到了年根,刘拦柱还回家里祭祭祖,顺便到刘德安的家里吃上一顿饭。到了夏季,刘拦柱用他矿上发给职工的用煤卡,给刘德安家搞上一车过冬的烧炭。后来,他们都娶了老婆,各自有了家。再见面时,他们都笑着说,没想到啊,我们俩也是有家小的人了。

刘拦柱在矿上入了十几年坑就不入了,调到井上站了场,专管煤矿往来车辆的装煤和过磅。这可是个肥差。不出几年,刘拦柱把个小日子过得斗满秤足,肥得流油。村里的刘德安呢,成家娶老婆后,刚刚赶上了承包到户的政策,一年到头苦心经营着二十亩薄地,日子是那种过得紧巴巴的样。住着的,也仍然是祖宗留下的几间破土坯房。刘德安就想起了刘拦柱。

刘德安来找刘拦柱,起初也觉得很没脸面来。一个从小交好的朋友,已经好多年不在一起做事了,人家刘拦柱隔年还给他往家里搞一车烧炭,论理也已经很不错。你家里穷,在农村居住的人谁不穷?你不能给人家朋友弟兄添麻烦,有困难你自己想办法解决,朋友再好也是朋友,不是你爹娘老子和你是一家人。這样一想,刘德安就打消了去找刘拦柱的念头。可就是那年的秋后,收下的粮食总共才卖了一千多块钱。那年刚好添丁二毛,偏偏他妈给孩子没奶。刘德安媳妇的脾气也一天天地变坏了。能不变坏吗?好好的一个俏媳妇,眼看着身材消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二毛吊猴子似地吮着她的乳头,努力地吮吸着……家里的菜水少油寡汤,生活过得这样没滋味,莫说脾气变坏,整个世界都不待见你!秋后一过,刘德安走进走出,手都没个搁处。他想去找个事做,挣点钱回来,给二毛买奶粉,供家里的日常用度。可是去哪里找事呢?还是去矿上找找刘拦柱吧。

刘德安想:兄弟毕竟还是兄弟,你总不会隔岸观火见死不救吧?

柱哥,我来了。

刘德安找到刘拦柱的时候,他们家里似乎发生了点什么事。只见有许多人从院里走进走出,他见到了刘拦柱。

刘拦柱说:德安,你来啦?

刘德安说:来啦。

刘拦柱说:来了好,不过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今天搬家。

刘德安果然看见那些人正把箱子柜子这些家什往一个载货的车子上搬。

刘德安说:这不更好?兄弟我闲着也是闲着,庄稼人的手,赶巧遇上活计就做。

刘德安就也插手和刘拦柱搬起了家。

刘拦柱这些年真是飞黄腾达,他在矿上当了副科长。他从那个原来的小平房搬出来,住进了矿里新盖的职工单元楼。职工单元楼建在向阳坡上,环境优美,周围的设施也齐全。刘拦柱的楼在三层,三室一厅,宽敞明亮。人走运时,鸡巴也会翘到天上的。刘德安觉着自己和刘拦柱已经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想当年,他刘拦柱不就是因为岁数大了,也没个媳妇,村里才把下煤窑的指标给了他?那个时候,刘拦柱都快三十岁,比刘德安长十多岁,却还没讨上老婆。可人家现在老婆孩子一大家,而且还是什么副科长。人就得信命,不信,出门水淹死你。刘德安就蔫了大半截,一边不出声不言语闷着头给刘拦柱做事,一边心里寒碜着自己。

房里的东西都搬进新家,刘拦柱吩咐老婆做些酒菜,答谢帮他们搬家的矿上同事。

那一天,刘德安有点朝刘拦柱一家献殷勤的感觉。

也是,虽说他们是从小一块耍大的好弟兄,但后来你刘德安落魄在村里,人家刘拦柱呢,可是矿上的干部,副科长,你来找人家,就必然是有求于人,就低人一等,不献殷勤那才怪。

刘德安一眼就看出来,刘拦柱的女人不怎么会做饭,于是主动上来帮她切菜、剁肉、剥葱、捣蒜。

嫂子,我来帮你!刘德安说。

刘拦柱的女人自然也高兴,嘴上却还谦让着,你去歇,我自己来吧。

刘德安只管低头做,他知道,女人虽那样说,心里还是喜欢有个人给她打打下手的。

兄弟,你的好身手,家里经常伺候弟媳妇吧?

刘德安说:哪里啊,你不知道,我是个杀猪的。

女人一听他是个杀猪的,脸色掠过一丝惊悸,可是很快就又阳光了,说:我说嘛,难怪切肉这么麻利。

中午吃酒的时候,刘拦柱和矿上的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却不怎么招呼刘德安。

刘德安有些不自在了,心想:我来你刘拦柱家半句要求帮忙的话还没说,就这样冷落,不够意思吧?刘德安就坐在那里老大不自在。刘拦柱的女人看出了刘德安的别扭,感觉有些不对劲,就一股劲地劝刘德安吃菜喝酒,后来还代表拦柱和他碰了下杯。

酒足饭饱,那伙矿上帮忙的人陆续走了。刘拦柱女人把一片狼藉的饭桌收拾后去厨房。这间屋里就只剩下刘拦柱和刘德安两个人。

他们有好一会都没说话。

刘拦柱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刘德安,他像不认识刘德安似的,上下打量了几下,看得刘德安浑身都不自在。好一阵,刘拦柱说了一句话:德安,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我不欢迎你。

刘德安像闷头挨了一棍,问:怎么了?柱哥,你把话说清楚,这是为什么?我们可是好兄弟!

刘拦柱有些迟疑,似乎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刘德安追问他,你倒是说话呀?刘拦柱发疯似地就吼出一句:你刚才在厨房里做啥了?当我不知道?你还用勺子捅她?她可是我媳妇……

刘德安笑了,说我当是为啥,原来这事呀!你可是误会我了,我给嫂子递勺子,是为了让她尝一个菜的咸淡……

你放屁!当我是二虎头傻瓜?对我老婆起坏心,你,你还是不是人?

刘德安被骂得傻了眼。他有个毛病,一着急,话也说不完整了,不过鬼知道是怎么想出的法子,话说不完整的时候,他竟然用成语来应对。

无中生有!纯粹是无中生有!无中生有!

刘德安急得唾沫星乱飞说:柱哥,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我和嫂子,没有的事!

刘拦柱说:要是别人说的,我也许不信,可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这个人我算是看错了!算了,就当我眼瞎,从今后,我没你这朋友,你不要再来我家了!

刘德安还能说什么?他甚至真想把正在厨房做事的刘拦柱女人叫出来对质……他瞟一眼厨房。刘拦柱见刘德安这样迟疑踌躇,就更深信他的猜测是正确的,甚至有意想推他出门了。

厨房里,刘拦柱的女人早听到他们两个无聊的抬杠,却不去理他们。她大约对这种无中生有感到了些新鲜和刺激,就默许这种情形自由发展。收拾过后,这个女人从厨房出来去另一间卧室睡下了。

刘德安分明看到她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时候,还冲着他诡秘地笑了一下,很复杂的样子。

刘德安想:这家人都怎么了?

刘拦柱觉得自己败运,大概就是从刘德安去矿上找他开始的。

他把自己倒霉运这笔账都算在了刘德安头上。

说来也怪,自从那次刘德安去他家后,他的女人迷上了跳舞,整天都在新开的一家“自在天地”舞吧和男人们厮混,午夜以前绝不归家。女人说,你说我不守妇道,不爱你,我就不守了,你爱咋就咋!你那个村里的兄弟就是比你强,天下男人个个都比你强!

刘拦柱牙咬得嘎叭乱响。他在自己女人面前束手无策,想找刘德安出气又远,只好借酒浇愁。

我對你刘德安那样好,都会打我老婆的主意,其他整天在舞厅一块鬼混的,说不定会做出啥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个世界人的良心都叫狗给吃了!

刘拦柱整日闷闷不乐,虽说搬进新居,可从此却无心再好好工作了。他心里想的都是这些算不清的糊涂账。他的副科长很快就换成了别人,刘拦柱又继续干起站场的老行当。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喜欢跳舞的老婆某天突发脑出血,音乐声中就摔爬在舞池中,虽说及时送医院拣回了命,医生说,她的后半截儿,顶好也就是个植物人了。

你再满世界去风流?这样倒好,你不再去啦?

刘拦柱用手指头甩着骂着一个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的病人,说罢了气话,到底还是把头伏在老婆的怀里,哭得像个小孩。

孩子们那时候大了,都各自有了家业,四万多块钱医药费没有把他们难住,都劝爹,天灾人祸谁也不愿意发生,你要保重自己,我们的妈还得要你来照顾晚年生活呢。

刘拦柱大声喊:刘德安,你不得好死——

刘拦柱的儿女都有些吃惊,爹这是咋了?为啥会咬牙切齿喊一个不熟悉人的名字?难道他有仇家?要不就是精神出问题了?

爹,你还是去看看吧!刘拦柱的儿子说。

我去看什么?街上有好戏看吗,让我去?

刘拦柱一说话就显出了他的坏脾气。

人老,怎么脾气也变坏了?刘拦柱的儿女们想。

过年了,在外工作的儿女们都尽量赶回来凑到一块和父母过。这些年,刘拦柱儿女们总觉得自己的父母老了,毛病多起来。人一老大概都这样,做儿女的也能理解。尤其母亲病倒后,老父亲的脾气变得怪里怪气的,和人家矿上的老同事也尿不到一起,不久就彻底退休回村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家里摊上一个瘫子妈就够难受,老头的脾气又那样坏,儿女们虽说是赶回来过年的,毋宁说准备着受累的。于是,就扳着指头度日子。躺着的老娘还好对付,能行能动的老头却成了问题,他似乎想把积攒了一年的怨愤都在这几个日子里释放出来。总之,刘拦柱有事没事地就和孩子们吵架。

还别说,爹,街上真有好戏看,你没听说?那个刘德安闹杂耍,闹腾得还真热闹哩!

刘拦柱儿子早知道爹和刘德安有闹不清的矛盾,就这样试探。

果然,听说刘德安也去街上闹杂耍,刘拦柱心里就憋不住。他有心马上就去看,可还是按捺了一会说:他闹个啥杂耍?

刘拦柱拗不过孩子们,就听了他们的劝,真的去街上看热闹了。这样,他就看到了刘德安在那里出丑般地疯闹杂耍。

已是正月初七,刚刚过了破五,村街上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

刘拦柱觉得村里人太没文化,虽然他也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但多年在矿上做事,还是给他身上或多或少地染了不少矿山文化。刘拦柱想,村子里真是缺少文化活动,连刘德安这样的胡乱扑腾,都能博得村里人一阵阵的欢呼掌声,这算什么文化?疯牛撒欢儿似的!

刘拦柱又觉得刘德安不应该有这么好的情致,他应该整天闷在屋子里难受。尤其是,面对村里沸沸扬扬的议论,刘德安竟然能像以前那样,把个丑角耍得活灵活现旁若无人,还有现场围观的人不停地拍手称赞,这对刘拦柱心里就是一种刺激。他站在外围的人堆子里,看着这一切,心里恨得牙痒痒。

我要叫你威风扫地!

刘拦柱暗暗骂着刘德安,心里却谋划另一层要他好看的意思。

他向前走走,又走走。他还左瞧右瞧地在场子周围瞧。后来,刘拦柱选择了四个角,东西南北,选择了一些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嘿嘿。他偷偷笑了。

我要给你再放几个卫星,叫你尝尝被吐沫星淹死的滋味。

刘拦柱先来到了东个角,站到了一伙男人们中间,里外看了看,就悄没声地自言自语说:这个狗日的刘德安,在这里热闹上了!刘拦柱还佯装,他先给周围的人们散烟点火。吃著他的烟,那心情就不一样了,周围的人们就殷勤起来,说拦柱哥过年好。都好都好。青蓝色的烟雾从各自的鼻孔漫散地滚出来,一团一团的,挂着些虚套子的问候就化开了。看吧,刘德安小子还真的行,你瞧瞧他那副装扮,逗人得很。一旁的人和刘拦柱这样说着,偶尔还咯咯笑两声。刘拦柱却露出了不屑的神态,从鼻子后边哼一声,接着蹦出句:这家伙阴啊!那人似乎没有理解刘拦柱这话的意思,眼珠子眨巴眨巴地问:你说这家伙阴?什么阴?刘拦柱是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当年在煤矿没退休时做站场工种,他就很会和那里跑脚的司机们唠套。这一阵,他要再给刘德安的头上扣几个屎盆做帽子,看看机会就又来了。

你们可是真的不知道?刘拦柱眼里还诧异。一下招来许多好奇的目光。

不知道!嗨,这家伙正恨着大伙今年没人用他杀猪。

不会吧?用谁杀不用谁杀,那是我们的自由,何相干他刘德安?

我也这么想,可是这个人阴啊!他还扬言,说要给人们的猪圈里放耗子药,说要把全村人的猪统统都药死!

有人就露出了吃惊的神色,问是真的吗?

这事我还敢瞎说?大家可要小心着点,你们看他那在场子里发疯的样子,他可真的是疯了。刘拦柱说。

可不是咋的。有人开始附和着。

这个狗娘养的刘德安!接着,有一个就开始骂了。

是啊,咱们今年没用这家伙给杀猪,他肯定是恨上了咱们的猪了。又一个说。

是啊是啊,今年的猪可是个宝,一斤毛重都要卖十几块哩,可不能叫他给药死了,那样,就是把他刘德安打死了,咱们能得到些什么好处?恐怕连个猪骨头的钱也拿不回来了。再一个说。

这个刘德安,真的是疯了,他干吗恨上了咱们的猪?难道连猪这样的畜生也和他有仇?

大家就你来我去地议论着,都觉得这个刘德安确实很阴。这家伙,连个畜生也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刘拦柱感到已经该退出来了。什么事情到了一定火候,就应该见好就收,这是他的经验。

他又来到了闹杂耍场子的南个角,这个角站的尽是些女人们。他站到了这些女人们中间,里外地看了看,就评论上了刘德安的杂耍耍得好。

确实好,他说。

可是他突然把声音放低了,悄声地说:可惜了,这样的一个人,不做人事。

这话一出口,有几个女人就很好奇,投来了惊讶的目光,一个快嘴多舌的还问他:你说他怎么了?是人不是人的。

你们不知道吗?刘拦柱问。

什么?那个女人反问。

这个狗日的刘德安,竟然会去盗刘文柱媳妇的墓,还奸了她的尸!他还是不是人?现在却在这里给热闹上了。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有好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说,眼睛吃惊地眨巴眨巴,还扑棱着头,像一只只受惊的草鸡。真是一派胡言!你就瞎嚼舌头吧,也不怕烂掉?女人堆里也有这样说的,别人一看是马二,说完这句话就气呼呼地走了。自然没有人去信她,一个是,早就传说她和刘德安相好。老汉死去多年,寡妇家的这也不是个秘密。她说话能不向着刘德安?

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刘文柱媳妇是死了,她的墓是被盗过,奸尸不奸尸,人们却不知道。没想到这个事竟然会是这个刘德安干的!女人们听过刘拦柱说的这些话后,都把嘴张得很夸张,眼睛放出惊恐的神色来,还一个个紧紧地夹了一夹腿,好像是,深怕这个刘德安会变成一缕风,一霎间钻到她们的裆下似的。心想,刘德安可真不是个东西,是牲口,他难道想女人想疯了?你既然想要女人,就去娶个女人到家里,干吗非要做这些猪狗不如的勾当哩?你实在不行,也可以找一个伙计玩,马二不就在你隔壁住着吗?你又不是没有钱,至于去强奸一个死后的人吗?牲口!不,简直猪狗不如!这些女人们就再也不为刘德安的杂耍叫什么好了,她们觉得他是个凶神恶煞。

场子里,刘德安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满场子乱转,有时他还单膝跪着,蹦来蹦去大声叫嚷着:大人,冤枉啊……

可是外边看着这样甩来甩去甩一条辫子的刘德安的这些女人们想:你冤什么冤?我们大家才冤哩,你连个死去的母鬼都不放过,更何况我们这些活生生的女人了。这些女人们,就更加相信刘德安和刘拦柱那个残废女人有过一腿的事是真的了。这样的人,什么肮脏事情做不出来?

刘拦柱觉得该从这些女人堆里退出来了。这样想着,他就很是满意地退了出来。

他又来到了西个角的一堆老汉们中间。这些老汉们也在议论着刘德安,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是那种老了的人的絮絮叨叨,没有逻辑性,也没有可信性,说这个刘德安啊真是个命苦又伶仃的人,没了老婆也有十好几年了吧?也许是,几十年啦。他这人,又做老子又做娘的,还把两个孩子硬是给拉扯成人了,真是不容易啊!

有两个老汉就点着头,叹息着说,是啊,真是不易,不容易!

刘拦柱就在这个时候过来了,插在了他们的中间,袖着手,不言语。有一个老汉半开玩笑地问他,拦柱,听说德安和你女人有过一腿,这事是真的?

刘拦柱笑了一下,没作回答。这似乎也算个回答。老汉们就都很暧昧地笑了一阵,用眼瞟着场子里满头大汗闹杂耍的刘德安。

这个狗日的刘德安,蛮有意思的。

刘拦柱这时候才悄声说:这人你们可得提防着点,他可是个无恶不作的主儿。

老汉们说:都快土埋的人了,提防不提防的,他还能怎么样?

刘拦柱觉得这些老汉们很重要,也难攻。可越是这样的老朽,作用也越大。他们可是每个家里的老宝贝,虽说老了,可说话还是顶用的,一辈子人了,过的桥确实比嫩娃走的路还要多。这样的人看着没有用,可做捎话递信这个事,还是顶用的。

刘拦柱就说:你们是不在乎,可谁家没有个孩子女人?他刘德安才不去坑害你们,他是专门坑害你们的家里人。今年咱村里的人没用他杀年猪,他就放出话来要给养猪人家的圈里放耗子药,说要药死那些猪,看看这人多毒啊!前一阵,咱村刘文柱媳妇的墓被盗了,这事你们可知道?也是他干的,他盗墓就盗墓,竟然还奸了人家……这种人还是人吗?更可怕的是,這家伙还扬言要给咱村里所有的水井和粮食里投放耗子药,想药死咱们全村所有人,多狠毒啊!这个人可是个无恶不作的主儿。

这些老汉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刘拦柱的话,自顾看着他们的杂耍热闹,嘴上叭儿叭儿抽着烟卷,眯缝着一双双眼。可是,刘拦柱说的这些事也太令人毛骨悚然,除去危言耸听外,毕竟还是让人有些后怕。就有一个老汉过来问他,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他和你商量过的吧?他刘德安再坏,也不至于坏成这个样子吧?

刘拦柱说:这都是他自己醉酒后亲口说的,和我可无关,人常说酒后吐真言,您们爱信不信。再说了,我对他刘德安那样好,他都起了坏心思,这样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还是劝你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这样一说,这些老汉们就真有些怕。其中一个还骂上了,刘德安你个狗娘养的兔崽子,怕是咱们村的一个公害、大害啊!

刘拦柱说:是啊,是个大害。

刘拦柱又感觉该从这些老汉堆里退出来。这样想着,就抽出身子,心里还偷偷乐。

在路过北角时,刘拦柱去场子外面一个卖小吃的地摊前踌躇了一会,还买下了五角钱的麻子。他特喜欢嗑这个东西,一边溜达一边磕,叮的一声丢进嘴里,不偏不倚,用两颗老鼠似的门牙分皮,噗——吐了皮,咯噌咯噌嚼着。又叮的一声丢进嘴里一颗,如此不停地嗑着,显得优哉游哉。这样溜达着,刘拦柱就来到了一堆小孩们中间,有男孩,有女孩。

现在的孩子们成熟早,他们来街上看热闹其实只是个幌子,实际呢,是在寻找对象。他们今天你和我在搞,明天你又和他搞上了。就这样搞来搞去地搞乱了,没几个能够读成书的。这些孩子大的只有十六七,小的才八九十来岁。他们这样小,就懂得踢来打去了,这些小王八蛋,还懂得给女朋友买礼物、买小吃食,还勾肩搭背地一起去上网,路上就互相捏捏摸摸。刘拦柱想:现在的孩子们,成熟得真是太早了!

想到这里,心里就想笑。可是他却没有笑。他插在了小孩子们中间。

刘拦柱插在这些孩子们中间后,一开始他并不说话,嗑麻子。

一伙嫩瓜娃儿里猛然插入个老汉,就像一片嫩甘草地独独长出一株老黄蒿那样,碍眼又不协调。不过那些孩子才懒得考虑这些,他们的内心世界是任由自我去任性的。

刘拦柱仿佛也是在认真地看着杂耍。锣鼓声雨点般急促,吹响器的把嘴鼓得像个蛤蟆的肚子样,眼却翻得白白的像个肚脐眼儿。刘拦柱看了一阵锣鼓响器。这些锣鼓,是这样敲的:咚咚哐,咚咚哐,咚咚哐哐咚咚哐;响器呢,是呜里哇,呜里哇,呜里哇啦呜里哇地吹……他们真是都很认真地做着杂耍秧歌的助手。场子里,刘德安也仍旧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一会就那么单膝跪着,大声地叫着:大人,冤枉啊……

你还真能折腾的,刘拦柱想,不过你很快就不会再这样折腾了,很快。

刘拦柱这时就盯上了一个看杂耍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的跟前还有三个小伙子,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三个男孩子的嘴里都嗑着瓜子,喀吧噗喀吧噗的,一嗑一吐,动作比他刘拦柱可是洋气多了。小姑娘倒没嗑瓜子,却咬着一支雪糕。她说话的空间,嘶嘶地一口一口在吸着那雪糕上化开的水。现在是正月,大冬天的咬个什么雪糕?刘拦柱想着现在的孩子们,可真是没个孩子样了,他们没个时节地瞎折腾,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瞎吃,该穿的不穿,不该穿的瞎穿。简直就是随心所欲,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这还叫孩子吗?

刘拦柱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小姑娘的身上穿的就很离奇古怪,大冬天的,她却穿了一件短裙子。短裙子虽然说布料是厚了点,可那两条细腿毕竟还是有点冷吧?小姑娘的头发也是染过的,黑亮中透着些金红色,发梢儿又显着些金黄,说笑时,头发一飘一飘的,就飘出些香味来,是那种奇奇怪怪的香,不像田野里小花花粉的香。老实说,刘拦柱看着这个小姑娘的样子,也觉得好看。可是好看归好看,却实在是太扎眼了,连看她一眼都不敢正眼去看,需偷偷地看。

你是靓靓吧?刘拦柱竟然问了这个小姑娘一句。

是的。小姑娘的口音同样有些洋,不像是村里的小姑娘。

你在乡里的中学上学?刘拦柱又问。

是的,怎么了?小姑娘睫毛一抖一抖的。

那个人,你认识吗?刘拦柱头一侧,指了指场子里满头大汗的刘德安。

小姑娘朝场子里看了看。

刘德安头上系了根女人的辫子,甩来甩去,声音颤巍巍的:大人,冤枉啊……

小姑娘说:当然,他是德安叔,是大凤姐的爹啊。

刘拦柱说:错了,他可是个杀猪不眨眼的屠家,现在,他可要杀人了!

是吗?小姑娘的头发一抖一闪,一双大眼惊恐地看着刘拦柱。她似乎不大信,又仿佛没听懂。三个男孩也露出了惊怕的神色,期待着刘拦柱的解释。可是,刘拦柱却不说了,把个头长长地伸出去,伸在场子里,偶尔还往嘴里丢麻子,眼却去看开了杂耍。

刘德安是整个杂耍场里的焦点,他今天实在是太卖力了,从开始到现在,满头大汗不止,满身的灰尘旋起了一阵阵的旋风儿。

刘拦柱看着刘德安这样出彩,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可他很块就平静下来,感到了些满意,因为,他看到场子的外围已经有人开始用仇视和愤怒的目光看着刘德安了。

刘德安甩来甩去地甩着头,大声叫喊着,大人,冤枉……外边就有人说,冤什么冤,冤你刘德安个头,你冤,我们大家就不冤?

拦柱叔,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小姑娘拉了一下刘拦柱的衣角问。

刘拦柱从场子里把头缩了回来。

你想知道?刘拦柱问。

想。小姑娘说。

你真的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你快说吧,拦柱叔,我想知道。

这事我可只能告诉你一个人,刘拦柱说,你出来,我跟你说。

刘拦柱前边就走出了人伙子,小姑娘紧随了他的屁股跟了出来。

你快说呀,拦柱叔!

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

你说吧,我不生气。

靓靓,这种事回去只能和你爹通达说,可不能跟你妈说。

我谁也不说,你要再不说,我可走人了。小姑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刘拦柱说:那个刘德安真不是人!

德安叔他怎么了?小姑娘问。

他和你妈有那个事,这还不算,他还竟然敢打你的主意!

你说什么?他和我妈?还有我?小姑娘肯定是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一眼疑惑地问刘拦柱。

刘拦柱说:靓靓,你都这么大了,不会什么也不懂吧?

我没有听清楚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小姑娘说。

说白了,就是他刘德安曾经把你妈给弄了,现在又想弄你了。刘拦柱说。说着这些话,刘拦柱就感到话说得过了头。不过,他还是觉得应该这样说,这样说才过瘾。

什么什么?你连这种牲口话也能说出口?

小姑娘的脸一下红得像个辣味酱的包装袋,頭发愤怒地一抖一甩,就像刚刚从杂耍场子里刘德安那儿传染上的甩辫子一样。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里边鼓着些气,还没有发育完成的奶坨子也是一起一伏的,同样鼓着些气。短裙下边,细细的双腿立在地上,已经有些微微地打颤了,那个高高的鞋跟嘎啦嘎啦地磕碰着冻得铁硬的地面。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说的这叫什么话?小姑娘真的是给气坏了,嘴上的气一吐又一吐,用眼斜着刺盯着刘拦柱。

刘拦柱忙不迭作解释:你不要生气,靓靓,你不要生气嘛!

小姑娘说:我怎么会不生气呢?你说这种难听的话!

刘拦柱说:我说可只是说,他刘德安却是要做了!

小姑娘气愤地一甩手,走了。她重新回到场子里,和那三个小男孩子指指画画地说起了什么。

杂耍场子终于散了场。锣鼓响器一停,街上尽是人声。

刘拦柱回家的时候,回瞥了一眼满大街的行人。许多张脸中,他就看到了刘德安的那张花脸。

刘德安出了不少汗,脸早花了。他笑着和周围的人们说着什么话。

刘拦柱想,狗日的刘德安,有你好受的!

刘德安闹完杂耍回到家后,第一个来找他的人就是刘通达。

这一天,他刘德安自我感觉是再轻松不过了。前几天的那种孤闷心情,一下子仿佛全被甩在了九霄云外。大凤和二毛也是他的观众,他回来后就急切地问他们:爹,今天表现得咋样?

大凤乐着说好。爹,你真是个会演戏的,比来村里演戏的那些演员还要演得好,演得太好了!

二毛却说不好,爹演的那叫什么呀,就一句话说不完,又太费力气了。不好,不如电视里的戏好看。

刘德安笑了,摸了摸二毛的头顶,什么也没有说。

大凤生了个火,醒了醒火炉的炉膛,又热了些饭。

大凤,给爹拿酒!刘德安吩咐。

正月里的饭好做,早做好了的饭热热就可以食用。酒菜齐了,饭吃到过半时刘通达就喘吁吁地来到了刘德安的家。

一个脑袋伸在了刘德安的窗口上。刘德安刚好端起一杯酒,他就看到了刘通达的脑袋,还看到了一只招他出去的手。

是通达哥啊?进来喝酒!刘德安说。

刘通达继续招着手,说,你出来一下,我有句话想和你说,就一句。

刘德安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见了底,还夹了一口菜。那一刻他心里想,刘通达这个时候来家找他是什么事?弄不好,还是来夸赞他今天在杂耍场子里的好表现哩。今天,刘德安对自己在街上村里人面前的表现太满意了,我还有这么高超的演技?这是连他自己此前都不会相信的。女儿大凤说他比台上那些唱戏的演员还要演得好,刘通达会不会也这么评价他?

刘德安出了院,一边嚼着嘴里的剩菜,一边看着刘通达。

他脸上的妆还没有完全卸净,残留的油彩使他的脸上放着些黑红的光。

通达哥,大正月的,快进屋来喝酒吧!

刘德安本来有想拉刘通达进屋一块喝酒的意思,可看着刘通达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也就止住了。刘德安想:刘通达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刻,他似乎有什么话噎在喉咙里,想说又说不出。

你是怎么了?来找兄弟我有事做?刘德安问。

德安,我想揍你两个嘴巴!刘通达说。

什么?你说什么?刘德安愣怔怔地仿佛没听清他的话。

德安,我想揍你两个嘴巴!刘通达说着,拳头就攥了起来,攥成一个铁锤样。

刘德安向后退了退,你为什么要揍我?这可是平白无故。

刘通达的脸上终于怒了起来,他说:我不是平白无故来揍你,我长年在矿上,没料到你竟然会打我女人的主意!

刘德安说:你放屁!大正月的,祖宗都在家里供着,你不能胡说!

我没有胡说,刘拦柱说,你不仅打我女人的主意,还盯上了我女儿,她还是个学生啊!你都一个毛驴岁数了,还是不是人?

刘德安说:天底下就刘拦柱的话中听?你就听他刘拦柱一个人的?他还说我弄过他那个病秧子女人,哦呸!他就是贴上二五一万让我去,我还嫌她恶心哩。他那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你知道吗?他是无中生有!

刘德安说这些话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嘴角上涌出了许多白色的吐沫。

可是德安,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揍你两个嘴巴,只有揍你两个嘴巴,我的心里才痛快!刘通达说着,就把拳头高高地举了起来,照着刘德安的脸拢了过来。

刘德安早有准备,他想,你想揍我两个嘴巴?还是我来先揍你两个嘴巴吧。你刘通达的耳朵不听好话,正好给了我个出手打人的机会。我今天就叫你刘通达的皮肉也疼一下,叫你清醒清醒!

这时候,两个人就在刘德安的小院子里一来一往地干上了。

大凤二毛原以为他们两个大人站在院子里拉家常呢。大人们在一起拉拉家常,有时候也搀和着些正事,孩子们是不好去接舌的。可到后来,却见他们拉开了架势,两个孩子就觉得不对劲。他们可能是话不投机,真正地要开一场战争了。大凤就上去拉刘通达,嘴里还直喊,通达伯,你不要打,你们不要打!二毛则拉着刘德安的一条胳膊,哭着说,爹,我吓,你们打架我吓。

你给老子滚开!刘德安的手一甩,就把二毛甩出去老远。二毛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脸上已经是一把把的泪水花。

刘通达却认真看了一眼大凤。

大凤今年十九岁了,长得小眉碎眼白生生的,嘴是小巧巧地翘着两个角,一说话,满口的玉米小牙。最让人眼亮的是她的身材,细细的腰,拉刘通达时整个儿像一条水蛇。刘通达的心中突然就把怒火转了个向,转向了大凤。刘通达这样想:你狗日的刘德安盯上我的女儿靓靓,我怎么就不能盯上你的女儿大凤?对,我盯上你的女儿大凤,这样咱们正好两相不欠,作个抵消。刘通达一把就将大凤拉进了怀里。大凤穿着一身紧身的薄棉衣,她真像一条水蛇,软沓沓的,一下就出溜进了刘通达的怀中。

劉德安见刘通达把女儿大凤揽在了怀里,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更加旺了起来。他的鼻子粗粗喘着气,一时间想起了插在下房屋檐的杀猪刀。刘德安一边向下房退过去,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刘通达,你敢动我女儿?你等着,我叫你动我女儿……

刘德安从下房屋檐抽出那把杀猪刀。刀刃已经生了浮锈,刘德安在膝盖上来回毖两下,脸色气得白里凝着黑。他几步跨到当院,却已不见了那个刘通达。院子中央,只有大凤二毛蹲在地上低声地啜泣着。

刘德安一甩,刀子扎在地上的冻土里。

有种你不要跑,你个狗操的刘通达!

这时候天空突然阴沉起来,像是要下雪。自打入了冬月、腊月和正月,这个天还没有落过一片雪。刘德安一家三口吃着晚饭的时候,天还真的下起了雪,雪很大,一团一团的雪球飞下来,叠在地皮上,像给地铺了一层雪花粉。

刘德安看了看地上的积雪,积雪正在一层层加厚。又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也在一层层地加厚。

正月,村里闹杂耍秧歌,是一直要闹到快近二月二的,雪算什么呢?雪再下得大,也阻挡不了村里的人们去街上热闹。刘德安就听到街头上又起了锣鼓响器。

大凤和二毛看着爹,那意思像是在问他:还去不去街上扮个角儿?嘴里却什么也没说。

刘德安看样儿是在犹豫了,似乎不想再去闹什么杂耍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成了什么样?见了刘德安,就像见了狼似地躲闪。下午雪还没下来的时候,他去街上站了一会,可是,村里的人都不和他往一处站,躲躲闪闪的,更不用说去和他说一句什么话了。

刘德安觉得老这样下去算怎么个事?我还是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刘德安就故意走到了一伙人旁边站着。他大声说,你们都上当了,你们老听那个疯子刘拦柱的话,他那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

你上当了!刘德安对着一个老汉说,你老应该是个明白人,他刘拦柱信口开河,说的那些话,那叫什么话?无中生有!您说他是不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

那个老汉不说什么,只笑了笑。他大约把刘德安的话和他这个人都当成了耳旁风。

刘德安又来到一伙女人的旁边。他大声说:你们上当了!你们不要老去听刘拦柱的话,他是个疯子,他是无中生有,信口开河。

你上当了!刘德安对着一个村里的媳妇说,你是个机敏人,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刘拦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的那些话,简直不像话!那叫人话吗?无中生有!你说他是不是无中生有?

那个村妇同样不说什么,只是笑笑地直往后退,似乎还怕他粘上了她。她大约把刘德安的话和他这个人也当成了耳旁风。不关己的事儿,有谁乐意去多操那份闲心呢?

刘德安又来到一伙年轻人的旁边站着。他和他们说:你们真的上当了,你们不听刘拦柱的话。

刘德安对一个年轻人说:你年轻,脑子一定好使,你想想看,刘拦柱的话,肯定是信口开河!他说的那些话,那叫什么话?是狗屁!连狗屁也不是!

那个年轻人这回连笑也没笑。他斜眼看了看刘德安,心想:这人是怎么了?神经有毛病吗?这个年轻人就走了,还气咻咻的样子。

你们都上当了……刘德安很娴熟地去后腰一摸,竟然摸出了一个扁酒瓶来,旋开瓶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两口。

你们都上当了!刘德安见人就这么说,我刘德安不是那种人,他刘拦柱的话纯粹是信口开河!那叫什么话?连狗屁也不是!你们都上当了……

可是,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把他刘德安的话当回事。

那个时候,天开始阴沉起来。刘德安和这些村里人解释得口干舌燥,累了。他就找个清闲的地方蹲了下来。村里人的眼光在他的身子上扫来扫去,扫去扫来。刘德安心里明白,村里人肯定是中了刘拦柱的毒。

等着吧,我要让你们都后悔!

他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头有些晕。肚子里灌进去的酒,一下翻了个个儿,呼地一口从他的鼻子嘴里喷了出来。

你们等着……我要……你们……吃……吃不了……兜着……走……

刘德安用手敲了两下腮帮子,砰砰,像敲鼓一样。

他现在不想再和村里的这些人去说什么了,他觉得这简直是对牛弹琴。他把眼闭上,死死的就那么闭着,不想再睁开。

这个狗不啃的臭烂皮刘拦柱,是可忍孰不可忍!实在忍无可忍!我要和你做个了结!

大凤二毛看着爹正蒙头收拾那把杀猪刀,完毕他还猛喝了几口酒。

菜呢?刘德安刚刚摸起桌上的筷子,就见今晚家里已经没有什么菜可供他下酒了。他看一眼大凤和二毛,两个孩子惊吓地向后缩了缩。

刘德安并没有怪两个孩子没给他备菜,他向外面的团团落雪深处望了一下,说,我去弄些菜回来。

刘德安顺手将那把刀插在腰间的后背上,一头钻出屋,扎进了茫茫飞雪中。

天已完全黑下来,屋里的灯光照出两个孩子一脸的恐慌。

刘德安很坚定地走在了漆黑的路街上,他走得很快。雪很厚了,都上了脚面,冰凉地浸着他的一双脚。

一些村里人迎面冲他走过来,可是天完全黑了,人们并没去留心他。刘德安想:你们等着吧,我要让你们都后悔!

刘德安来到了村东边的一处院落前,他觉得这个时候刘拦柱应该正好在家里。

让他猜中了,刘拦柱确实在家里。孩子们过完年都走了,这会他正在给他的那个病秧子女人用汤勺一下一下往嘴里喂鲜奶。

刘德安看到了这个情形的那一刻,他的心头还是软了一下,一股同情的成分在心里转了几圈,觉得这一对老夫妻也真是够寒碜可怜。可是刘德安克制住了,他想起了刘拦柱一次次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他只有再一次地愤怒了!

他发疯地大吼一声:刘拦柱,你给老子出来!接着便是哐当一脚跺在了门上。

刘拦柱可能还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他来到门前惊恐莫名地朝外张望着。一团一团的大雪从门扇外面挤了进来,同时挤进来的还有一个人,是满身披着白毛雪的刘德安。

你要做什么?天都黑了,這么大的雪。刘拦柱说。

我不做什么,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是不是刘拦柱?

我是刘拦柱。

好,你是刘拦柱就好,从今往后你就再不会说你是刘拦柱了!

刘德安不愧是个杀猪的好手,他对付起人来和猪一样也很利索。

他一把就将刘拦柱拉了过来,一双手早被他拧在了背后。刘德安用膝盖顶住了刘拦柱的那双手臂,刘拦柱还在雪地上乱扑腾着脚,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腮帮子已被刘德安用一把手掐了下颏骨,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刘德安用另外一只手去后背抽出了那把杀猪刀。他并不马上动手,而是在刘拦柱惊恐万分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晃。

刘德安还从牙缝里挤出了些话,他说你这狗不啃的臭烂皮!往后,就再不会说你是刘拦柱了!

刘德安手一飞,白雪间刀花只一闪,刘拦柱的一块舌头就落在了白茫茫的雪面上。

刘德安把顶着刘拦柱的膝盖松开,刘拦柱就和一头被劁过的猪一样,从刘德安的双腿间钻出来,用双手捂往出涌血的嘴,朝屋里逃去。

这时刘德安才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塑料袋来,把雪地上那片热乎乎的东西捡进去,揣好。

刘德安此时的心情很兴奋,这种兴奋就像他往年为村里人家一头头地杀了猪一样,刀子进去,血出来了,热流窜着他的手臂汩汩地爬过去,哗哗再栽进了盆子底……每当这样的时刻到来,他都要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产生些兴奋。

现在,他怀里揣着的可是一个的人舌头,那东西曾经在这个村子里翻来覆去地给自己造了好多谣。不过现在好了,刘德安把它彻底取了下来,就像把一只手电筒或者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的电源给掐断了,灭了,哑了,再也不会去给他造谣生事了。

街上的雪是越下越大,刘德安似乎又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场雪。那一场大雪把他的女人埋在了记忆的另一边。今夜的这场雪,绝不逊于十六年前那一场,它又要埋掉刘德安些什么呢?

刘德安没有去想那么多,他在黑暗间盯着几个从他身边匆匆过去的人。街上的响器锣鼓不怕雪,那两年他刘德安去闹杂耍时也是这样,看杂耍热闹的人怎么会怕雪呢?当然不怕了。这是村里人惯有的倔强。他们是雪越下得疯,才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去那街心里瞎扑腾的。他们不知是一种什么心境?仿佛是,瑞雪兆丰年?又仿佛是,傲雪梅花别样红?说不清楚的。

刘德安此时也来到了场子里。他心想,今夜自己这个村子里的人们,真是既呆又傻还疯了。疯了,他们都和这天上的落雪一样,是真的彻底的疯了。

他钻进了一个人伙子里,有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们。他说,你们认得我吗?我是刘德安,是那个只会给村里人杀猪的刘德安,不是刘拦柱说的那个和他女人有一腿的刘德安,也不是和刘通达女人和他女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个刘德安,更不是去盗刘文柱媳妇的墓还奸了尸的那个刘德安。他刘拦柱说我给人们的猪圈里放耗子药,他见了吗?没有,他那是往我的头上扣屎盆子呢。现在,他不能了,他的舌头被我给收起来了!你们大家想想看,我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刘德安?你们准知道,也准认得我这双三角眼吧?

刘德安说话的声音很大、很亮,一声高过一声,每一声都像一团大雪团,砸在了周围人们的脸皮上。

让他不解的是,黑天雪地上的这些村里人,简直就像一根根独木桩,木木地专心看着黑雪天的胡乱杂耍。刘德安再也无法忍受村里人这样无视他的存在。他在这些看杂耍的人伙子里施展开了他的看家本领。这也就如一个老练的庄稼人在丰硕的庄稼地里开镰割糜黍一样,一镰下去,一把熟好的禾株就倒了下来。不同的是,这些禾株还会叫着疼。刘德安的手臂“嗖”的一闪,就有一个年轻人唉呀妈一声,他的一只耳朵已经被刘德安揣进了一只塑料袋子中。

刘德安在他的这个行动中还挑挑拣拣,里边自然少不了刘通达夫妻俩。他还上去先摸一把,那人就回头看他一下,刘德安就觉得这个人眼熟,嘴上说着耳朵像黄米做的一样软,你患上了耳疾,让我帮你做做手术吧!随后就又手臂“嗖”的一闪,那人尖叫一聲,脱口骂句狗日的刘德安!踹了他一脚。刘德安竟然还笑。喝酒没菜,刘德安说,回去炒了正好下酒。

他还摸到了马二。马二强拽着他,说你就不怕王法?你就不想想那两个孩子?刘德安说,你站开!这儿没有你的事!马二果然站开了,黑暗中浑身哆嗦着,一退一退地跑回家,紧插门闩再不敢出街了。

街上的人们随着响器锣鼓的节拍在雪中发疯地舞着。人们一时间还没有弄清楚刘德安在做什么。这样就给他去割更多耳朵腾出了时间。他割疯了,像杂耍场子里的那些丑角疯舞的手臂,又像这场下疯了的雪,一团一团雪下来,一片一片耳朵也下来。直到他觉得这样一直割下去,也实在太乏味,才收了手。

刘德安回到家中后,发现大凤二毛没有去看热闹。他们以为爹又割回来什么肉了,就帮着他把灶堂里的火给醒旺了。

刘德安愣怔在两个孩子的面前,把那个污渍渍的塑料袋子摸出来,他还没等大凤二毛看清是什么东西,就一把丢进灶膛里烧了。有几年没打炕了,灶膛反腔。一股烧麻雀的气味浸满了整个屋子。

刘德安抓起一个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完毕他把两个孩子使劲揽在了怀里。

这时候,门外就传来人走动的嘈杂声,还有越逼越近的警笛声。刘德安把两个孩子越搂越紧,后来竟然呜呜地哭上了。

大凤和二毛吃惊地看着爹。大凤说,爹你这是怎么了?

刘德安看着两个孩子,眼里滚动着泪花。他说,我割了他们不听话的耳朵!

刘德安连夜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第二天,整个村子里异常的宁静。

雪住了,太阳出来,阳光泼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直流眼泪。有的人就说,今天怎么这样消停?不闹杂耍?到了第三天,还是这样。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仍然十分的平静,整个村子里的街头巷尾人迹罕稀,连路上的雪皮上那一串串的脚印,也是零零星星的。

这是怎么了?不知情的人就这样想。

正月中间,还有一个大节元宵节,大节来了,杂耍该闹还是要闹的。

元宵节上午时分,街心的锣鼓又敲起来,响器吹起来,却又是那么的没精打采,噼里啪嚓地浮荡在冰冷的空气中。

村子里的人一个一个慢慢露出了头。他们的头上,大都斜着缠了白色的纱布,就像夏季地里结着的一片白色的甜瓜。他们一开始都缩头缩脑的,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一会儿心里也就好受了些。因为这天,这样缠了白色纱布的人,在出来看热闹的村里人中间,也实在是太多了。大家彼此看着对方,也就仿佛是自己的一面镜子了。还有一个让他们心理平衡的因素就是,这世界总有一些歪理邪说,比如,少数应该服从多数。就像今天这样,多数人的头上缠了白色纱布,那也就会见怪不怪。倒是那些少数没有缠纱布的人,到后来反而用手去自己的耳根后边摸来摸去的,显得不自在起来了。

一晃正月就过去,到了二月底。已是九九将近,地上的积雪化成了一坨坨的烂泥巴。

这一天,村里人踩着这些烂稀泥,就用另外一个耳朵听到了些或真或假的消息。一个消息说,老退休工刘拦柱,在去医院看他的舌头时,利用国家给全部报销医药费的便利条件,做了个全体检。后来,刘拦柱被医生确诊患上了老年癫狂症。看来这个人真正是疯了。消息是否属实,是不是无中生有,有待考证。另一个消息说,刘德安这狗日的,被法院开庭审判了,据说才判刑八年。真的是只判了八年刑吗?

消息传回村里,人们夜里摸着另一只好耳朵,十分留恋地想:你好生呆着吧,我只能留你在脑袋上再长八年,八年后,你就又要被那畜生刘德安割了去,做他的下酒菜了!

这两个消息被确凿地证实,已经是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四月。

刘拦柱顶着一头白蒿似的头发,从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一只手上拿着一袋包着金色纸的巧克力奶糖,不时要给路边的小孩子或者大人们吃。可是人们看着他,就很快躲闪到了远处。刘拦柱并没有不高兴,而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啊啊唔唔着。他似乎想把一些什么话说给村里人。但是,他已经没有了舌头这个非常重要的零件,想要表达清楚什么意思,他是再努力也做不成了。

村子里白天忙着往地里投种子的人们,到了夜间归拢来,把疲倦的身子躺下来,就又去摸开了另一只好耳朵。他们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十分苦恼地想:有人从县城回来说,刘德安真的被判了八年。八年,那个畜生刘德安从狱中出来,这一个好耳朵会不会又被他给祸害了?

我们不能这样干等。

一天,从矿上回来过礼拜天的刘通达,突然召见了村里那些同病相怜的独耳们在一起商议。刘通达说,我们不能这样干等,他刘德安不能只在狱里呆八年,应该让他待上一百年,或者干脆让他吃枪子儿!只有这样,我们的耳朵才能在自己的脑袋上好好地长着,不然,还是他狗日的一碟下酒菜。他把我们的耳朵当成是韭菜了。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耳朵却不能。

另一个说,对,不能就这样干等着他出狱后再来祸害我们,大家应该联合起来,集体上他的诉,要求法院重判这个狗日的!

果然,这些独耳们一下就达成一个协议。他们在某日刚刚鸡鸣了几声后,摸黑结伴步行几里去乡里,然后再乘上客车到了县城。他们真的去县里的法院,为他们的耳朵举行了一次集体上访。

一干独耳人走在县城的街道上,成了一道独有的风景,蔚为壮观。就招来了许多好奇的眼光。

他们来到法院,先是找到了一个女法官。他们就开始述说了。

他们说:你看看我们的耳朵,都是那个该杀的刘德安给弄成了这样的。他刘德安不能只在狱里呆八年,应该让他待上一百年,或者干脆让他去吃枪子儿。只有这样,我们的耳朵才能够在自己的脑袋上好好地长着,不然的话,还是他狗日的一碟下酒菜。他把我們的耳朵当成是韭菜了,地里的韭菜割了还能长,耳朵却不能。

女法官听着这些人众口不一地叨叨着,看着他们都长着一只耳朵,就笑了,用手捂着嘴。但她很快就又严肃起来,吭吭两声说:这桩案子不是我管的,你们还是去找具体办案人问问吧。说罢,女法官一转身,闪着背走了。走出老远后,女法官还是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他们又找到了一个男法官。男法官看着这些人都长了一只耳朵,没有笑,而是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男法官用手指着他们的耳朵问。

他们就又开始述说了,他们说:你看看我们的耳朵,都是我们村那个该杀的刘德安给弄成了这样,他刘德安你们不能只判他八年,应该重重地判他,或者干脆把他给枪毙了。只有这样,我们的耳朵才能够在自己的脑袋上好好地长着,不然,那个狗日的一出来,他还要割我们另一只耳朵。他把我们的耳朵当成是韭菜了,耳朵可不是地里的韭菜,割了还能长,耳朵只能长一茬啊!

那个男法官听罢,两手一摊,说,这桩案子我不大清楚,你们可以直接去找审判长问问。男法官是个很不错的人,还把他们领到了审判长的办公室门口,悄声说,就是这里。

一干人鱼贯进了审判长的办公室,站了满满当当一地,有二十几人的样子。审判长是个中年胖子,眼却像提早老花了,戴着眼镜,却从镜片上方露眼出来看着大家。

你们怎么都长一只耳朵?胖子审判长问。他可是从来没有集中见过仅一边有耳朵的人,这会儿看着这些地上站着的独耳人,就觉得世界有些倾斜。

他们就又开始了述说。

这一回,他们说得更加详细认真。有几个人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他们说我们的耳朵原本是两个,好好的一对儿,可是那个该杀的刘德安突然一天,不,是突然在一个黑夜里,我们正在村里的街上看杂耍秧歌,那夜下着很疯的雪,刘德安大约是和雪一样也疯了,这个疯子,我们没招他没惹他,他却突然拿出一把杀猪刀,把我们好端端的耳朵,无故就给割去了一只,完后他还回家给炒了,做了他的下酒菜。你们法院可要给我们当家作主。你们不能只判刘德安蹲八年牢狱,应该判他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只有这样,才能解我们大家的心头之恨!我们的另一扇耳朵才能在自己的脑袋上好好地长着,不然的话,那个狗日的哪一天出来了,他还要来割我们另一扇耳朵的啊!我的审判长,你可要为我们这些命苦的人民当家做主啊!

噢噢,你们等等,你们不要着急上火,让我先查一查。

审判长就在自己办公桌上的一大堆纸袋中翻来翻去,后来他翻出了一个大本子,又一页一页地展,展一下,手指头去舌头上抿一下吐沫星。就这样,这个审判长展了那个本子足足有一支烟的工夫,就不展了。他把脑袋朝后仰得很远,左右端详着那个本子中的一页纸。

刘——德——安——找到了,是八年。法律就这样判决他,他只够八年。

胖子审判长说毕,用很无奈的样子看着地上站着的这些独耳人。他站起来,耐心地做着大家的工作,说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我也是农村出身的人,四五月,可正是村里人往地里投种的大忙时节啊!耽搁一天的工,可要少务艺许多地里的活计呢。

那他八年出来,我们的另一只耳朵就会呆不住了。一个人回头面对着审判长说。

这好办,到时候法律条款要是不变动,我们可以再逮了他,再判他八年。审判长说。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头上就成了一根浑浑的肉棍,像个驴肾似的,连一个摆设也没有的脑袋,那叫什么脑袋啊!那个刚才说话的人,仿佛带着哭腔出来。他看了看大家,大家的脸也是一副哭丧样。审判长却一个一个按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推出了门外。他说,你们不还是有眉有眼的吗?就落下一片耳朵,那又不妨碍你们什么,大忙时节的,还是回去投种吧,这事要紧。八年后的事嘛,还远着呢,到时候再说,也许那个时候,你们中间有的人早就死球了。

去了趟县城,一干独耳人无功而返,还是回到了村里。现在也确实是忙着投种子的好时机,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没有几个人,人们大都下地去了。

他们这些独耳人,自然也都到了自己的地里。那个审判长说得对,他们拿法律没有办法,八年以后,刘德安从监狱里出来,要是再来割他们的另外一扇耳朵,他们似乎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这事要怨,还是怨那个多嘴好舌的刘拦柱。这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可是偏偏把灾难降到了我们的头上。现在刘拦柱的舌头没了,还株连了我们的耳朵!

独耳人在各自的地里投着种,就有毗邻刘德安地的看到了大凤和二毛。他们也在那几亩薄地里一坑坑地点着玉米。

春天的风很硬,大凤和二毛的嘴唇上都被吹开了血裂。他们的力气尚小,一天都点不下几分地。他们抹一把汗,抻一抻腰,就看到了临界地里的一个独耳人。那人也正用很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们俩。他们随后赶忙把头埋了下来,继续点着种。

这些日子,大凤和二毛的心里老是怕。他们下地的时候,村里这些人老在瞅他们的耳朵。似乎他们也应该是独耳,长两个耳朵纯粹就是多余。盯得大凤和二毛心里直跳,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到了夜里,他们院儿先是往里边飞半头砖,后来是死猪死猫死狗崽,再后来,更是不知谁家的一个死小孩,也给他们窜墙头扔进了当院。

他们从此再也不敢白天下地去点玉米了。夜里早早地把门闩上好,听着外面那些人学着狼嗥鬼哭地吓唬他们俩。

大凤说:二毛,咱姐弟恐怕不能再在这个村子里住了,咱们今天后半夜逃走吧。

二毛说:我们地里的玉米种还没有点完。

大凤说:不要了,我们这一走,再也不回这个村了!

二毛说:去哪儿呢?

大凤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

大凤说:这是咱爹的一件狗皮坎肩,他有腰痛病,我们先去看看他,给他送去吧。

二毛说:嗯。

这是咱妈的那条辫子,那些天,爹还戴上它去街上闹杂耍呢,我们也带上。

嗯。

咱家里就剩下六十块钱了,出去在路上,我们尽量节省着点用。

嗯。

大凤和二毛一人夹了一个小包裹。他们摸黑翻过院墙,偷偷离开了自己的家。

这时候,马二黑着横在了姐弟俩面前。马二拉他们到一个墙角,悄声说,孩子们,这里还有几百块钱,你们带着,出去遇事多忍,等这股风头过了,你们就回村来,二婶啥时候也惦记你们!

马二说完捩头就走。大凤分明看到她黑间抹泪了。

他们姐弟俩手牵着手,跑出村子外老远后才站住。

大凤说:歇一歇吧!

二毛说:嗯!

他們一屁股蹲下来,抹去头上的汗,喘着大气。

他们又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村子。

远处的那座村庄黑乎乎的,像一头熟睡的猪。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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