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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太极

2017-01-11徐锁荣

翠苑 2016年6期
关键词:画稿水牛白鹭

徐锁荣

已未仲秋,我在黄山太平湖云游隐居。一日雨过天晴,湖面波光云影,近百只白鹭从远处飞来,栖落沙汀,静静伫立。它们有的用长喙梳羽毛,就像是准备出嫁的白雪公主;有的将长喙埋在胸前,似在打盹,或是在深思着什么;还有的相互相依相偎,如同情侣约会。鹭群的身影,倒映碧水,就如绿缎上绣出的瑞雪簇拥。不远处一头水牛,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趴在湖面,久久眺望。那一霎,站立湖畔的我,顿觉身后的红尘都渐行渐远,那些生活里的恩恩怨怨、鸡毛蒜皮、蝇头小利、都化作了乌有,整个身心,都被这道可遇而不可及的风景陶醉。在世上活了60多个春秋,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美景,美得我老泪纵横。原来,造化之美,是这般纯净原始,如果身陷都市或是红尘,即便踏破铁鞋,也寻觅不到。

一个月后,我回到故乡毗陵,那些白鹭整天映在脑子里,怎么驱赶,也不飞走。还有那头水牛,总是凝望着我,眸子里充溢着巨大的温情。我小时候曾经骑过牛背放过牛,牛是我童年的挚友。它跟我甘苦相知,朝伴夕处,可是自从进了城,人模狗样做了城里人,就将童年老友淡忘了。自从湖边归来,水牛哞哞叫声,如诉如泣,在耳边回响,令我坐卧不安,即使在夜里,也常常从睡梦中惊醒。

一天夜里,我突然被白鹭和水牛从梦里唤来,便披衣下床,走近书案,研墨铺纸,想着将那道终生难忘的风景留在宣纸上。

近十年来,我写作之余,时时浸润翰墨,或读古帖,或临名画。但那毕竟是文学的余事,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也没有投拜名师,要画出这幅画,又谈何容易!我拿起长锋羊毫毛笔,照着记忆里的图景,在宣纸上胡乱涂抹起来。一旦开了笔,情绪就不可遏止,激情也如潮水奔涌。江南的冬雨绵长而坚忍,濡湿的大气挨着从安徽泾县背回来的宣纸,竟滋滋有声,温润着笔墨纸砚,笔在宣纸上行走,就如老农手中的犁铧,划开了润土般,道道水墨痕迹,竟也泛着芬芳。

水墨在画稿上收干后,我就请来几个文友审阅,可凡是看过的人,对此画基本持否定态度。有的碍着面子,不便直言,可我却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倒是从京城回乡休假的女儿直率,说我是七十岁学箍桶,精神可嘉,八成是桶箍不成,还要浪费一堆木材。我回道:我浪费的,也就是几张宣纸,几瓶墨汁。

我也没有当回事,毕竟这个创作的过程已经享受了,至于作品能不能成立,那是另外一回事。再说,像潘天寿李可染这样的大师,也经历过“废稿三千”的过程。画坏了一张画,还可以从头再来,就不信画他三年五载,就不能画好。这样想着,也就坦然了。

三天后收拾书房,看到画案上的那张画,我随手拿起,准备搂成纸团,扔进废纸篓。可是刚刚拿起,又放下了。毕竟纸上有心血和激情,哪怕是胡涂乱抹,也是自己的生命痕迹。就像一个婴儿,放声大哭一场,尽管声音不成腔调,也不像舞台上有的演员,吊着嗓子吼个美声唱法,以博得台下掌声。婴儿的哭声是发自生命深处的呐喊,是真诚的声带颤动。起码来说,没有拿腔拿调。这么想着,就将拿起的废稿放上书案。铺平后,还俯身吻了吻画稿上的徽墨清香。

第二天,我夹着画稿,叩响了著名画家莫静坡的门铃。莫老隐逸江南古城,淡出江湖,回避红尘,只是埋头画画,以往我从京燕回江南,总要去拜访他。此次造访,也是电话预约在先。可是按了数次门铃,却是不见动静,莫非老人正在创作?或者是不愿见?我想着,就准备抽身回转,莫老毕竟年届八旬,又惜时如金,让我吃一回闭门羹,也情有可原。转过身子,沿着楼梯下了几个台阶,转念寻思:既然坐了近一个钟头公交,何不再冒昧叩叫一次?于是便拿起手机,拨响了老人电话。这回莫老接了电话,用浓重的苏州口音回道:“侬等一等,我来开门。”

门开了,站在过道的老人面露倦容,还显得有些憔悴。数天前,我曾经来拜访,老人神清气爽,怎么这回会是这副模样?我心里捉摸着,进门后便顺着老人示意的椅子坐了下来,闲聊了几句,就从挎包里取出画稿,边取边说:“莫老,这是一张废稿,我已经准备扔了,扔之前请你看看,这幅画坏在哪,败在哪,以免今后再犯重复错误。”

莫老从我手中接过画稿,转身朝前走了几步。我以为他会将废稿放到地上,或者摊上面前的小桌,扫上数眼,再指点一番,这样我也就不枉此行了。可是老人一直朝前走着,走到墙面画毡,便将画稿复上去,随后拿起图钉,沿着四角按起来。

莫老边按边抚摸,直至将四尺整张的画稿抚弄妥帖,按上画毡,这才退后几步,细细审视。

“你这幅画没有一根成功的线条,因为线条不好,白鹭造型不准,更说不上传神。倒是这头水牛,还有几分像。”莫老说着便问我,是不是熟悉白鹭的习性和体形?我说我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莫老说:“看了几眼肯定画不好。”接着,他就给我介绍起白鹭的骨骼和肌肉、习性和生活规律,以及身上羽毛的形态。莫老说起白鹭,就如数家珍,将世间白鹭的品种一一道来。最让我动心的,是他几十年前在长江江心见过的一群白鹭:那时的长江没有污染,真是澄江千里静如练,而那群白鹭,就像是用白蚕丝线绣在绿缎子上的。

说话之间,他就拿起毛笔,蘸着墨在原稿上改起来。原先我以为,莫老也无非是做个示范,画上一两个鸟头,或者眼睛之类,再改一只全鸟,以匡正一下我的手眼,像电视里的那些教书画课的老师,画上一个花鸟局部,让学生回去照葫芦画瓢。可是莫老那支毛笔一旦接近了画稿,就如一支荡舟的船桨,划开了碧波,于是墨就在纸面上洇化,线条在延伸,站在旁侧的我,都能听到水墨行走之声。原先趴着的一只无精打采的老白鹭便显了风骨,接着头羽也飘动起来了,眼睛经他一圈一点,也有了精神。总之,这只原先昏头呆脑的白鹭,被莫老点活了。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莫老边改,边说:“栖落在汀洲上的鹭群,应该是有聚有散,有疏有密,你画得太平均了,中国画的布局,要密不透风,疏可跑马……”那刻,随着那支笔横劈竖砍,腾跃皴擦,画面上风起云涌,那群鹭鸟,就像被吹了仙气,一只只都恢复了元气,皆从水面立起,有的开始梳理羽毛,有的振翅欲飞,呼之欲出。最让我叹服的是,我原先画的一只,体态过于肥胖,女儿看后说此鸟是像吃了激素,患了肥胖症,我也觉这是此画的最大败笔,谁知莫老用那支笔,将鸟一劈为二,按上两个脑袋,又用重墨将原先的脑袋罩住,改成了一只翅膀。于是两只相互依偎的鸟,替代了原先那只硕大不合群的呆鹭。

我立莫后旁侧,见他笔下拉出的线条,就如同一根根神符,每划出一根,画面的黑白就随之而改变,虚实的时空也在转换,于是乎,略隐略现的水波呈现了,湿气氤氲的沙汀从湖面浮起了,上面的水草也呼呼长出了,水面也掀起了波浪。这就是中国画的线条,线条原来是这般神奇——

线条啊,它从远古走来,于是中国文史经典里,便有了“伏羲一画开天”的箴言;他从中州古城的幽室周文王手中划出,文明故国便有了太极八卦的神奇图案;它从书圣腕底荡出,于是中国书法的长河里便有了《兰亭序》《丧乱帖》《十七帖》经典之作;如今,它从莫静坡先生的笔底划出,于是中国画坛就有了《魂归于斯》《虎门销烟》《武陵春浓》《天堂烙血图》等一帧帧泼墨大写意的逸品之作……难怪莫老看了我的习作,首先评判的就是线条,莫老说,一幅中国画,线条起得失成败的关键,一个书画家,如果没有练出极富个性的线条,是成不了大器的。

莫老在画稿上点完最后一个墨点,便收起笔,坐到身后的椅子上。此刻我才发现,整整一节课时,莫老就像打了一套太极,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他放下了笔,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告诉我,前几天他摔了一跤,浑身又起了疱疹,正在服药,我敲门时,他还在床上躺着。听到这里,一阵内疚涌上心头,便说:“你为啥不早说?”他沉吟片刻,却将话题岔开:“前天我去医院拍照,医生说骨头没有断,看来我这副身骨不怕摔。”说着就咧开嘴笑起来。

前些年,莫老有过一次从画梯摔地的经历,也是自己爬起来,接着画他的画。那次他跟我谈起掼跤的过程,也曾笑着用苏州方言对我说:我这副老骨头就是硬!

我眼看着天就快要黑了,就想请莫老下楼到路边餐厅吃个便餐,却被他拒绝:“我近来吃得很少,没有胃口。”

告别了莫老,我下楼匆匆朝19路公交车站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幢灰档的顶层,窗口的灯已经亮了,在绵绵的冬雨里,亮得那般透彻,那般纯净,像是夜海上的灯塔,总是睁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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