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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视域下的莫言

2016-11-26赵亚明

长江丛刊 2016年19期
关键词:酒神尼采本能

赵亚明



尼采视域下的莫言

赵亚明

本文试图以尼采的眼光、视角来解读莫言的作品,从《丰乳肥臀》《红高粱家族》等作品中体会莫言对人生、对生活、对现代社会、对理性主义的“尼采式”意见。

酒神精神 感官 非理性 强力意志

一、酒神精神的觉醒

尼采是对世界文学艺术产生重大影响的现代非理性主义最为重要的理论家,他的非理性主义文艺思想很重视个人的感觉、情绪、本能的作用,希冀以此来解决自启蒙运动以来日渐强大的理性主义给现代人带来的危机。

尼采认为,生命是本能的、激情的、非理性的,应该无拘无束的享受快乐,然而“苏格拉底思想的成功,即为了是善的,一切必须是有意识的,是灾难性的。首先,悲剧由此被摧毁,其次创造性的下意识从根本上受到限制和阻碍。”[1]尼采认为滥觞于苏格拉底的理性主义限制和压抑了人的原始生命本能,它要求人们的思想和作为应该严格符合理性的规定,遵循符合理性所规定的道德、规则;因此,人们的言谈举止不再发自自由的天性,不再是本真状态的彰显,看起来反而更像是照着理性设计的剧本虚伪的“表演”。

理性将自己所规定的那一种人类社会的可能性视为“绝对正当”,因其某种程度上很正当,人们也接受理性的宰制,这无可厚非;但是理性做大后规定这种被理性所规定的可能性乃是唯一的可能性,人们应绝对服从,这就让人丧失了自在生命所拥有的诸多可能性;人们不知道除了理性地活着之外其实还有其他的选择和可能,于是只能沦为理性的奴隶。或许理性是拥有最多道理的那种选择或可能性(这种看法本身就带有理性的色彩),但是“选择”自身就应当蕴含多种选择性,“可能”本身就要求存在诸多可能性,人的本真生命本就不应当有所局限,任何东西都没有资格给生命可能的多样性设限,一个人的生命无论活成什么样对于“生命”本身而言都是无可厚非的。因此当理性要求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诸种可能性均应该指向、接近它那种可能性时,理性就限制了人生命的不确定性和可能性——这是人最可贵的地方,就构成了对人原始生命力的侵害,现代人也因此就成了理性宰制下的“单向度的人”。

尼采看到了理性、文明对人的可能性和原始生命力的压抑,于是他重新发掘出来隐藏在希腊古典文化中的酒神精神,旨在给处于精神危机中的现代人指引一条突围之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谈到酒神精神,酒神精神以高扬人狂野坚强的意志生命力为主题,它肯定那种在经历痛苦与磨难之后依然能够尽情释放的自由人生,赞扬坚韧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在酒神精神的引导下,人的原始生命力会不断地焕发出野性、激情,人的生活充满朝气、生机和活力,人的生命也因此有着丰富的可能性,此时人们可以摆脱理性的宰制,自由创造自己真正的生活。可以这么说,唯有拥有酒神精神,人们才有可能活出生命的可能性来,活出生命的多样性和精彩来,而理性的人永远做不出什么富有激情、意料之外的事情来。因此尼采认为,这种酒神精神彰显了生命本能的魅力,只有它才是美的。

尼采对酒神精神的颂扬给予莫言很多启示,他的作品《红高粱家族》就是对人性原始生命力不可抗拒的赞美与褒扬,在莫言笔下,饱含酒神精神的高密东北乡人个个都活的野性,活的精彩纷呈,活的辉煌灿烂。莫言在书中将罗汉大爷刻画为一位忠诚、坚忍、不屈不挠的农民形象,罗汉大爷怒砍骡腿的情节就是其酒神精神勃发的真实写照。坚忍的罗汉大爷在连续遭到日本人及其汉奸走狗的侮辱毒打之后,“一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的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隐藏在罗汉大爷身上的酒神精神终于爆发了,他不再惧怕,不愿再唯唯诺诺;他毫无拘禁,自由自在地叫骂,把对走狗汉奸的仇恨都发泄到两头“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骡马身上,如果运用理性的思维,在暴力强权面前,人为了自保都会明智的忍辱负重、隐忍苟活;而被日本人和那些吃里爬外的走狗激发起来一股强烈的不可遏制的反抗欲望、冲动和本能的罗汉大爷,为了发泄胸中积压的恶气,把叫人好不窝囊憋屈的理性丢到九霄云外,此刻的他认定:“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得长久、活的安全,而在于活的伟大、活的潇洒、活的有气魄。”[2]于是罗汉大爷用铁锹把一只骡子杀了,把另一匹给伤了。罗汉大爷希望活的痛快,活得不窝囊憋屈,活出自己生命的辉煌和精彩来,这就是可贵的酒神精神!

二、感觉世界的爆炸

莫言在《红高粱家族》开篇热情的讴歌那些豪气盖天的先辈,并称先辈的英雄事迹和他们的英勇悲壮“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在这里莫言谈到了作为压抑机制的文明与人的原始生命力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他认为文明进步的背后隐含着种性退化的危险。

在莫言笔下,《红高粱家族》中的“爷爷”余占鳌是一位匪气十足、野性蓬勃、生命力旺盛的英雄,他浑身上下充满野性,敢作敢为,无拘无束,勇敢豪迈,极富传奇性;“奶奶”戴凤莲则是一位健壮、豪放,具有很强独立精神的女性,既拥有女性所特有的神秘的生命力,也富有反抗精神,蔑视世俗道德,敢爱敢恨,她的所作所为体现了生命和爱情的力量;他们活的有声有色、精彩纷呈。“我奶奶”在劫匪被神勇的爷爷制服后就对爷爷倾心爱慕,两人不拘礼俗大胆地在高粱地里野合,这是生命对自身本能权力的伸张。“我爷爷”则基于对单家父子利用金钱残害“我奶奶”的义愤,更为了救自己所爱的女人脱离苦海,不惜将单家灭门,“为那小女子开创一个新世界”。日后,日本侵略者入侵咸水口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轮奸了“二奶奶”恋儿,杀害了“我小姑”,将罗汉大爷剥皮凌迟······日本侵略者的残暴激起了“我爷爷”的满腔义愤,他在没有冷麻子队伍的支持下,即使人单力孤,仍毅然决然率领四十个弟兄去伏击日军的汽车队,经过激烈交锋,打死了鬼子少将,烧毁了全部的汽车,不过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四十人部队牺牲殆尽,“我奶奶”在为部队送烙饼时被子弹击穿胸部,英勇牺牲。但是黑脸白胡子老头告诉“我爷爷”这是一个大胜仗,因为他们有一个信念:人的生命不求长久,但求活得精神,活得高贵,活得张扬!他们活出了这个信念,活出了生命的尊严,所以这是一个大胜仗。“爷爷”“奶奶”两人敢爱敢恨,敢作敢为,野性十足,以自己生命的强力意志追求自己原始生命力所向往的自由、舒心的生活,并不惜为此扫荡一切张扬原始生命力的阻碍,将酒神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

但是《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则退化到没有丝毫的血性、野性,没有一丁点原始狂野的生命力的状态。他懦弱无能,孱弱不堪,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担当和责任感,以至于女老板耿莲莲痛骂他是吊在女人奶头上的东西,活着还不如一条狗,顶多是只臭虫,甚至连臭虫都不如,更像一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而生性懦弱的他受到如此的奇耻大辱之后,别说血气翻涌教训她一顿了,反而捂着耳朵逃进芦苇地里像老娘们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埋怨起自己的娘:“娘啊,你为什么要生我啊!你养我这块废物干什么呀,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按到尿罐里溺死呀,娘啊,我这辈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呀,大人欺负我,小孩也欺负我,男人欺负我,女人更欺负我,活人欺负我,死人也欺负我· ·····”之后在他被妻子王银枝耍弄欺骗后,他虽满怀怨毒,却也只是在想象中设计了一个男子汉应当对施行的各种报复和羞辱,没勇气付诸实践,他全部男人的血性只停留在幻想中。他认为只有母亲不会背叛他,想着“母亲就是菩萨心,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现在还是宝,活宝,现世宝。到塔前去,与母亲相伴,捡酒瓶卖,粗茶淡饭,自食其力”,上官金童永远是一个只会在受到委屈后找妈妈安慰的、心智发育不健全的婴儿。

从“爷爷”“奶奶”到现代的“子辈”再到上官金童,这象征着人类生命力阶梯状衰退的三个阶段,过去的“爷爷”“奶奶”将人可能的生命力发挥到最高的水平,他们生活的张扬、狂野、潇洒、多姿多彩;而现在“子辈”的生命力已衰减很多,生活苍白无力,沉闷无比,远不如“父辈”;未来的人们可能跟生性懦弱窝囊的上官金童一样,丧失了全部的生命力,活得一点也不伟大、一点也高贵、一点也不张扬!

尼采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全部美学就建立在这个朴素的观念之上,它是美学的第一条真理。我们马上为其补充第二条真理:没有什么东西是丑的,只有退化的人是丑的,——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被限定了,——从生理学角度看,一切丑陋的东西都令人虚弱和苦恼。”[3]这就是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美的,只有那些肯定和发挥自己生命意志的人才是美的,美是人生命本能的释放,当本能冲动高扬生命意志时,那就是美;当本能冲动表现为颓败和软弱无能,则就是丑,美和丑的价值判断是以生命本能的强弱为前提的。同样莫言也认为,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似乎只有在压抑生命、贬低生命、作践生命的时候,才能够显示出自己的高尚和圣洁;艺术似乎只有在宣扬牺牲、宣扬忍让、宣扬自我克制的时候,才能够实现其应尽的义务。”[4]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人在思想上彻底被“阉割”了,“与‘父辈’的生机勃勃的感性生活相对照,现代的‘子辈’‘满脑子机械僵死的现代理性思维’,有着‘被肮脏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扑鼻恶臭的肉体’,‘显得像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一样干瘪’。”[5]现代人的灵魂是“可怜的、孱弱的、猜忌的、偏执的、被毒酒迷幻了的”,每个人都无精打采,没有一丝的生气和活力,现代人的生活也非常苍白和压抑,死气沉沉,远不如“父辈”们的感性生活那样生机勃勃、丰富多彩。

莫言则和尼采一样,希望通过重视感觉和感性生活来对抗现代理性文明,所以他十分重视人的感官、本能、肉体、性、野性、激情、生命力等感性层面的东西,肯定人的感性生活和感官的快乐,认为本能是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希望通过感官和肉体的充分解放,为苍白的生活注入生机、活力等元素,从而回归生命的本真的自由状态。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极力突出一种不受道德规范的激情,高扬一种狂野不羁的野性生命力,宣扬暴力和无法无天的性爱,这都是对理性的反叛以及对生命力释放的肯定。就像刘再评论的那样:“莫言强烈地意识到:中国,这人类的一“种”,种性退化了,生命萎顿了,血液凝滞了。这一古老的种族是被层层垒垒、积重难返的教条所窒息,正在丧失最后的勇敢与生机,因此,只有性的觉醒,只有生命原始欲望的爆炸,只有充满自然力的东方酒神精神的重新燃烧,中国才能从垂死中恢复它的生命。十年前莫言的透明的红葡萄和赤热的红高粱,十年后的丰乳肥臀,都是生命的图腾和野性的呼唤。”[6]

尼采认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努力扩张我们的生命力,不断的凭借自身的强力意志实现自我超越。强力意志是一种盲目的不可遏止的超越自身的冲动,是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它以生命的扩张、活出更多的可能性为快乐。莫言理想中的生命形态就是这么一种洋溢生命强力意志的人生,他认为人是需要不断超越自我的动物,现代人尤其需要强力意志来超越自己苍白平凡的生活,应该像“爷爷”“奶奶”一样傲然地活出生命的多样性和可能性,活出生命该有的强度和高度;现在的“子辈”和未来的“上官金童”们都需要不断地发扬强力意志,改良自己的人口素质。假如我们人类永远无法企及人类的一种自身可能到达的最高的强盛和壮观,人类该是有多么的悲哀?

即使在努力扩张生命的高度和宽度的时候,我们可能会经历许多不期而至的灾难和不幸,但拥有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的人不仅不会被生命中的不幸、痛苦和悲剧击垮,相反他们会用一种审美的态度直面人生,肯定、坦然接纳生命中的种种,勇敢地直面苦难、战胜痛苦,从痛苦的煎熬中走向生命的新生。

[1][德]萨弗兰斯基著,卫茂平译.尼采思想传记[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62).

[2]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路晓冰编选.莫言研究资料[J].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213).

[3][德]尼采,李超杰译.偶像的黄昏:或怎样用锤子从事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85~86.

[4]孔范今,施战军主编,路晓冰编选.莫言研究资料[J].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214.

[5]张闳.莫言小说的基本主题与文体特征[J].当代作家评论,1999(5):61.

[6]刘再复.百年诺贝尔文学奖和中国作家的缺席[J].北京文学,1999(08).

(作者单位:南京政治学院上海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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