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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王蒙新作《奇葩奇葩处处哀》

2016-11-26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王蒙奇葩

杨 一



作者作品评论

评王蒙新作《奇葩奇葩处处哀》

杨 一

二○一五年八月十六日,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奖结果正式公布,著名作家王蒙凭借其描绘新疆生活图景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获此殊荣。从一九五三年以《青春万岁》步入文坛,到二○一三年定稿出版《这边风景》;从十九岁的翩翩少年,到年近八旬的耄耋老人。在长达六十一甲子的岁月中,他始终擿埴索涂、孜孜以求,保持着绵延不息的创作活力。作家张炜用“风雨兼程”一词来形容王蒙的创作道路,认为“他是新时期最活跃的、始终处在生长攀登状态的一个代表,这是作为作家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情”。*《王蒙:只要坚持 文学前途光明》,《南国都市报》2013年9月17日,024版。

王蒙对文学创作不懈的追求,也许因为丰富坎坷的人生际遇提供给他取之不竭的生动素材;也许源自强大自由的内心世界赋予了他推陈致新的不懈追求。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无论历经怎样的世事变幻、命运浮沉,皆不改其对写作的忠诚眷爱。如王蒙本人的茅盾文学奖获奖致辞:“历史并未切断与摘除,文学不相信空白,不管时隔多年,该延续的自然要延续,该弥合的也不难弥合,命名不合乎时宜了,内容仍然可以真实生动。青春能万岁,生活就能万岁,文学也能万岁!文学不会是得奖热闹一阵就夭折,我始终相信文学有一种免疫力,它不会因一时的夸张而混乱,不会因一时的冷遇而沮丧,不会因特殊的局限而失落它的真诚与动人。”*《王蒙:文学不相信空白》,《北京青年报》2015年9月30日,A21版。

二○一五年四月,已八十一岁高龄的王蒙再度公布新作,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连载于《上海文学》,并于同年七月结集出版。“风姿风月风韵风情万种奇技奇葩奇缘奇遇千般。”*本文中所引《奇葩奇葩处处哀》原文,均出自王蒙《奇葩奇葩处处哀》,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这部命名颇具当今时代特色的新作品,主要表现了一个怎样的主题?承袭了王蒙先前小说写作中哪些独特的风格?又如何展示出不同以往的创作特点?

一、“其实我远未衰老”

“八○后王蒙二○一五年最新巨献”,《奇葩奇葩处处哀》的扉页上打出了这样的旗号。“八○后”本是一个社会学名词,后被大众传媒广泛接受,用于泛指中国出生于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至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的年轻一代。此处反其道而行之,借用一个巧妙的双关概念,利用谐音点出王蒙本人已年过八旬的真实年龄,也暗指作品的现代创作背景以及蕴含的新兴元素。

小说一开篇,即是男主角老干部兼老知识分子的沈卓然,与发妻淑珍的金婚庆典。此时的老沈,深感命运待他不薄,伉俪情深地携手走过岁月里的重重磨难,终于可以尽享相濡以沫的甘美,相依为命的温暖。但未曾料想两年后淑珍因病去世,晚年丧妻给沈卓然以沉重的打击,也彻底颠覆了他计划中原本安稳平静的退休生活。在好心人热情不断地介绍下,在新女性毛遂自荐的错愕中,老沈择偶再婚的过程风波不断,可谓是一地鸡毛。与连亦怜、聂娟娟、吕媛和乐水珊四位女性的纠葛,伴随着对初恋蔚阗老师的感怀,对亡妻淑珍的追思。一个男子与六个奇女子的故事,可笑可叹。

《奇葩奇葩处处哀》与王蒙开启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坚硬的稀粥》《风筝飘带》《活动变人形》等作品为代表的叙事模式和语言风格一脉相承。即在意识流的内聚焦叙事下,结合黑色幽默的辛辣讽刺,注重文本的文学性和语言的节奏感。

王蒙本人认为:“写小说也好,写议论文字也好,关键是来自生活。用类似生活的原貌的方式写小说,是一种快活,是性情的游走,是感觉的铺陈,是想象的花朵的盛开,是逗你玩儿。”*王蒙:《明年我将衰老》前言,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奇葩奇葩处处哀》虽然大体上以时间发展先后安排人物出场的顺序,但王蒙不时借男主角的思维活动作轴线,用意识流打乱有条不紊的叙事秩序。现实中穿插着经由感官刺激、事物联想下出现的反思或回忆。故事在真实情节与原生意识间辗转挪移,组建了多层次的立体时空秩序。

他觉得小乐劝他服用的不是化学药片,而是关怀,是仁义,是温柔,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与人文背景,是生命的安慰与将息,是男人的干枯最需要的滋润与浇灌的露与雨。

如果说这也是一种老年人的爱情的话,这是无爱的爱情,这是行将消失的晚霞余晖。这是仍旧的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是蒙头盖脸、天花乱坠、相激相荡、出神入化、谈笑风生、内容空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爱情,或绝对非爱情。

近五万字的中篇小说中,此类表述夸张超出常理的排比句式不胜枚举。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王蒙曾提出:“怎样才能有味道呢?怎样才能避免那种千篇一律、一般化、毫无特色的构思、手法和语言呢?问题在于你是‘说’还是‘唱’。‘说’是指用最一般的方式,用最一般的语言,只求表达介绍清楚,却不追求一定的色彩和曲调。而唱却需要感情的燃烧,需要特殊的表达方式,需要经过精选的,具有内在统一性的语言。”*王蒙:《当你拿起笔……》,第142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奇葩奇葩处处哀》里,作者从容不迫地调动着脑海中的词汇大军,纵横笔墨、汪洋恣意,展现着对文字得心应手的控制能力,并将俄国形式主义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运用到了极致。创作的野心不止步于清晰简明的描述,而是传递着对文学张力和语势的强调。各种原本含混、相悖、对立、冲突的词素,被巧妙融合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支撑起完成的意义。句子的排列同词语的组合间,看似如单口相声般,将满腹牢骚竹筒倒豆,不吐不快,实则将荒诞与真实、欢笑和痛苦、健康同病态杂糅在一起,体现出不俗文采和生动讽喻。形式上刻意背离了读者常见的规范化表述,给人以崭新的语言视野及刺激的情感触动,最后在艺术上达到超越平庸的效果。

虽然把二○一三年出版的新作集命名为《明年我将衰老》,但事实上,从《奇葩奇葩处处哀》的表现来看,二○一五年的王蒙其实远未衰老。和同时代的作家们相比,与老年王蒙对话往往离不开他对新兴事物永不停歇的包容及好奇。二○一三年《合肥晚报》的专访,就以《八十王蒙的“青春之歌”》为标题。他向记者透露,自己看超女、看中国好声音,而且也用苹果、发微信。不无自豪地坦言“王蒙老矣,但还要和年轻人竞赛。不仅敢跟年轻人比质量,还能比数量。”*《八十王蒙的“青春之歌”》,《合肥晚报》2013年11月5日,7版。对自己的心态活力颇具信心。

广泛运用新词汇、新意象,紧跟时代步伐,也是《奇葩奇葩处处哀》的主要写作特点之一。从标题来看,“奇葩逸丽,淑质艶光”,在古文中本指奇特而美丽的花朵。随着语言所指的历时发展,当今的奇葩,逐渐演变成一个网络用语。寓意也由褒至贬,从代指不同寻常的优秀奇才,到影射那些行为不合常理、难以理解的人或现象。王蒙以此意象,为笔下的诸位女性形象分类,“女人都是奇葩,吕是力量型葩。连是周密型葩。聂是才智型葩。那位老师是贵族型葩。”细小调侃间轻松道破各个女性角色的不同特点。此外,书中的出场人物们,虽然看似都已不再年轻,但他们联络用三星最新款S5手机;写字有京东网出售的自来水笔;聚会到精心挑选的湘菜馆;业余时间收看电视相亲节目“为爱向前冲”、“我们约会吧”。不仅生活模式与现实中真实的“八○后”、“九○后”青年接轨,其语言也新潮到令人难以相信出自一位“三○后”八旬老人。

二、空间、时间、性别,三元素纠结激荡

我们曾经熟悉的王蒙,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穿梭于五十年代老北京的胡同里;是《买买提处长轶事》,行走在七十年代新疆的大漠中。《奇葩奇葩处处哀》的场景,则转向了二十一世纪现代都市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即便语言、空间、时间都变换了,不变的是作者一以贯之的,对女性命运的重视与思索。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十九岁的王蒙写下长篇小说《青春万岁》,这部新旧时代交替之初,集英雄主义、理想主义、革命浪漫主义于一身的作品,主角便是一群青春洋溢的北京女二中高三学生。创作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恋爱的季节》,同样描绘了多个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浪漫的周碧云、纯真的叶东梅、率直的洪嘉、倔强的闵秀梅……如花朵般绽放的生命,点亮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在王蒙的创作生涯中,“他一直比较关注女性的命运,对女性充满怜爱和同情,倡导她们追求人格独立和自我价值”。*陈真真:《论王蒙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摘要,中国海洋大学硕士论文,2011。关怀女性,为女性发言的创作特色,与王蒙在现实生活中对女性的评价几乎一脉相承。在社会不断进步;公民受教育程度不断提高;女性意识逐步觉醒的今天,因对女性发表了不当言论而遭到口诛笔伐的新闻屡见不鲜。但王蒙并未因此选择静默无言,在与媒体人窦文涛对话时,他敢于主动谈女性,认为女性穿着暴露是权利,但须自我保护。*“凤凰卫视 铿锵三人行”,引自:http://v.ifeng.com/news/society/201506/013bac91-f9c9-4dc0-8487-c3bdfd339527.shtml。在做客河南卫视文化节目“成语英雄”时,他又一次提出:选择做“剩女”是人性的自由。“当我们面对剩女时,不要给她们太大压力,应当尊重她们的选择。”*《王蒙差评“剩女”惹争议 回应:实为人性自由》,《大连晚报》2014年4月29日,B11版。不仅关注女性群体在当代面临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困境,并且在论及女性个人道路抉择时,鼓励她们走出社会沉疴偏见的桎梏,主动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

这种写作态度,同样延续到二○一五年的《奇葩奇葩处处哀》,尽管作者王蒙是男性,作为叙事人的沈卓然也是一位老年男性,但女性人物绝非男性角色的附庸或陪衬。作品集中展现的,其实是六个不同性格、不同命运、不同职业、不同背景的女性,读者实际通过男主角的观察视角,一起了解诸位女性的故事。

女性形象在男性创作中的固化,一直是现当代女性批评主要关注的问题。一九六八年,玛丽·埃尔曼(Mary Ellmann)在《想想妇女们》(Thinking About Women)中指出,西方文化中充斥着一种“性别类推”(thought by sexual analogy)的思维习惯,她从不同社会层次的男性作家笔下的妇女形象中总结出了十种女性模式。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和苏珊·格巴(Susan Gubar)于一九七九年发表女性批评名著《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与十九世纪的文学想象》(The Mad woman in the Attic)。该书主要揭示了西方十九世纪前男性文学中两种模式化女性形象——天使和妖妇(angel and monster),批判这些形象背后隐藏着的男性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歪曲和压抑。反观《奇葩奇葩处处哀》,没有模式化的女性抒写,也没有男权思想的僵直投射。六位奇葩女子各具精彩、各有特色。作者为每个女性角色精心设计了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立体多面的人物性格,她们不是天使,亦非祸水,而是芸芸众生中,常常出现在我们身边的鲜活女子。

第一个出场的发妻淑珍,有着传统中国妇女善良、隐忍的美德,她陪伴老沈从青年时代一路风雨兼程走到金婚,即便面临死神的威胁,亦表现得安详从容。淑珍去世后,失去妻子支持、陪伴的老沈开始失眠消瘦。原本健康的身体开始两腮凹陷、头发干枯。他蓦然意识到,淑珍“是根,是树,是枝,是叶,它提供荫庇,提供硕果,提供氧气,提供生命的范本”。发妻的离世,让老沈开始相信“乐极生悲、因果报应”,回顾检讨自己的一生,“在满坡松柏的山岭下,在刚刚启用的墓葬新区,他站在青石镌刻的墓碑前泪流满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过罪孽罪恶,让他在这样一个老来志得意满的时刻失去了淑珍呢?”

在老沈的回忆中,时光退回建国之前。“在一个贫困、饥饿、混乱、褴褛、獐头鼠目、孱弱佝偻、萎靡龌龊、斜视斗鸡眼、罗圈腿瘌痢头的时代,出来一个亭亭玉立、高高大大、自信自足、眉目端庄、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优雅和美丽的英语女教师,这简直是与时代为敌,与众生为仇,为社会所难容。她这是为了提醒他人的卑贱与不幸,为了污辱与压迫众生才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的一位异类。”作为少年时代沈卓然的情感启蒙者,出身名门风采卓然的英文女教师蔚阗,让他懂得了超越时代局限的美好和尊严,也反衬了他面对被侮辱被损害之时的怯懦与妥协。

为了帮助老沈走出丧妻的阴影,诸位热心人开始为他张罗再婚事宜,介绍了一个个对象,展开了与“奇葩”共舞的旅程。

刚刚五十岁的前女护士长连亦怜,人如其名。楚楚可怜的外表,精湛的厨艺,加之沉默周到的个性。虽然带着患有慢性病的儿子,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沈卓然不可错过的理想再婚对象。“她是美女、大厨、菲佣、老婆、保健员、护士、天使的完美集合。”七十六岁的沈卓然,从连亦怜身上感受到了从“灭亡”到“新生”的过程。在喜出望外的幸福中,老沈与连亦怜周游全国,向诸位亲朋好友宣布要在五一节结婚。但令沈卓然完全想不到的是,此时连亦怜一反之前表现出的旧式女子的温和顺从,条理清晰且态度坚决地提出了关于房产、存款等的一系列要求。无法接受这种变相剥夺全部财产的方案,两人的缘分因此告终。

为了表示对老沈好事告吹的安慰,老首长亲自向他介绍了一位知识型女性。六十出头的女教授聂娟娟出场了。聂娟娟没有女护士长连亦怜温柔美貌,鲜少进食的生活方式异于常人,光彩熠熠的简历也让沈卓然心存疑虑。“一个女性,学历很高,运气很糟,生活很孤独,这样的怪人首长为什么要介绍给他?”但无所不知的聂娟娟,用自己文理兼通的学识与不俗谈吐赢得了老沈的敬爱。他们频繁通电话,共享人生的经验与回忆。但一次意外的拜访,让沈卓然了解到聂娟娟电话之外,位于城中村窄小的住所,和日常以卖报为主的生活方式。未能等沈卓然厘清疑惑,聂娟娟的失联则让一切永远成谜,也为这一段建立在心灵沟通之上的乌托邦之恋画上不无遗憾的句点。

与聂娟娟确切失联三十九天之后,沈卓然家迎来了一位新客人,退休女公务员吕媛。“雄伟”,沈卓然如此形容她。如果说淑珍是痴情的鸟儿,连亦怜是攀援的凌霄花,聂娟娟是泉源送来清凉的慰藉,那么吕媛则是不折不扣的木棉,带着一树红硕的花朵,像英勇的火炬。从身高体重,到稿费退休金,吕媛都与老沈不相上下。她的骄傲自信,配合着喧宾夺主的强势,让沈卓然感到自己身为男性的尊严受到了全方位的挑战,之后的拒绝亦在情理之中。

比沈卓然独生子还要小一岁的“七○后”女性乐水珊,此时主动登门拜访。她年轻、新潮,哼英文歌曲,吃各种各样的零食,但也能投其所好,与沈卓然畅聊李长吉与李义山。“给老沈家带来了无数新一代的生活、动感、气息。”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对博学多才的沈老师一直怀有崇敬和憧憬,愿意无条件陪伴他,直到终老。然而沈卓然在天使降临的喜悦过后,渐渐发现,乐水珊真挚体贴的行为表现下,隐藏着时刻保持着的戒备。照顾他的真实目的,并非宋庆龄恋上孙中山那样,出于少女罗曼蒂克的念头,成就了一段旷世传奇。而是为“寻找一室写字间加半室临时住房……成为中国信息产业与文化产业的巨鳄巨星。”遭到利用而备受打击的沈卓然大病一场,最后回到淑珍墓前,继续忏悔着,思索着。

沈卓然与六个女人的故事,到此告一个段落。作为一位男性作家,受传统男权意识影响,王蒙的男性视角,很大程度上来自外部历史语境和深层集体意识,为社会力量所塑造。因此王蒙的文学创作其实不可能完全摆脱父权制的视野,彻底背离自身的性别立场,磨灭掉男性的话语和声音。因此在《奇葩奇葩处处哀》中,权利亦影响着文学,男性主导框架被编码进入了文字结构中。有的女性显示出藤蔓般的弱者姿态,需要攀附于男性,离不开他们的庇护和照顾。而与之相反,从经济到人格都独立自主,敢于发表意见的新女性,又让男性陷入无力掌控的惴惴不安中。有的女性目的动机让人唏嘘,有的女性行为话语令人结舌,不可否认其中传达出男女地位和两性关系某种程度上的不平等。王蒙本人亦不避讳这一点,他在“后记”里大方承认自己的局限:“这把年纪,已经可以叫作‘落在时代后边’了,尤其落在当今女性的心思后边。”但同时尽量摒弃男性中心主义的影响,从女性的角度思考,为她们发言。他不仅大胆尖刻地讽刺当今社会“一种男人就是与某个女人发生了一些来往,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拿出去说事,乃至是去卖弄自己在女性方面调情方面的成功。有的人甚至于拿出某个女人的动情的信给一帮只想猎艳的狗男人看,这样的男人狗彘不如,这样的男人应该毫不犹豫地割舌去势”这种欺骗女性情感、物化女性的丑陋现象。也设计男主角在结束与诸位女性的纠葛后仍不表怨愤:“我不能怨她们,她们都有她们的理由,她们都有她们的精彩,她们也有太多的痛苦与想说而完全没有说出的话。她们的问题永远无解,与女权主义,与普世价值,与后现代完全无关。她们都是耀眼的奇葩,是给所有男性的热情的拥抱与响亮的耳光。她们也可能有刺、有毒、有假。她们都有自己的可爱……无论如何,她们是干净的,比男人更好些……她们的干净使我看到了历史的进化,我并不悲观。”充分肯定女性的存在与价值,在嘲讽的表象下,其实取了“奇葩”最初的褒义,将女性视为珍奇而逸丽的花朵。

王蒙的《奇葩奇葩处处哀》里的大部分女性其实并不完美,从思想到性格均有不同程度的缺陷。比如连亦怜对金钱的执著追求,比乐水珊对沈卓然的欺骗利用。看似有丑化女性之嫌疑。但实际上,这些女性在字里行间赢得了为自己发声的权利,可以选择不同的人生目标和理想追求。从男主角老沈的自白:“感谢她们让我了解了更多的生命的奇妙与人生的滋味,特别是女性们的百态千姿。”我们能够看到,作者摆脱了“德言容功”的单一评判标准,肯定女性多姿多彩的差异性,展现了她们忠于自我、努力实现个体价值的现代女性意识。作者对两性的思考,跨越了年龄与性别的局限,始终坚持传达正面、宽容,乃至尊敬的态度。

三、个人、历史、命运的万花筒

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大师,见证了共和国的风雨兴衰。王蒙的小说创作所表达的思想,既有《青春万岁》《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等对革命、真理的理想追求,也有《春之声》《蝴蝶》等经历时代风云变幻,个人际遇积淀之后,对整个国族的历史、当下和未来的深沉反思。

《奇葩奇葩处处哀》的后记里,王蒙这样解释自己的写作动因:“我早就积累了这方面素材:老年丧偶,好心人关心介绍,谈情论友,谈婚论嫁,形形色色,可叹可爱可哭。久久不想写,是因为太容易写成家长里短肥皂剧。”然而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悲悯的人文情怀让他“一旦敲键,就一点也不肥皂了”。作者“且写且加深”,“不再仅仅是泡沫,不再仅仅是卑微,不再仅仅是奇闻八卦家长里短,而是无限的人生命运的叹息,无数的悲欢离合的撩拨,无数的失望与希望的变奏,无数的自有其理的常态与变态”。

因此《奇葩奇葩处处哀》作为一个审美客体,在作者的有意为之之下,与社会、历史间发生了多角度的关联。文学为历史时刻所形塑,是文化诗学的一个重要观点。需要将文本置于不同的文化语境之中,与历史事实相结合,体会作者在作品中展现出的人文关怀,而并非孤立地加以理解。

《奇葩奇葩处处哀》表面上是一段又一段洋相百出的啼笑因缘;是格局“小到不能再小”的鸡毛蒜皮;最多不过是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反映了当下现实生活中,女人各种择偶标准及人生追求。但实际上,在“茅屋土炕、人间烟火、爱憎情仇、悲欢离合”的背后,隐藏着王蒙透露天机、勾画世态的创作野心,画满女性图形的俗世风景里,有着飞速变化的时代烙印,更折射了大历史下,集体命运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苦苦甜甜”。

最早出现在沈卓然情感历程中的蔚阗老师,在民国时代与他一起见证了动荡不安、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淑珍陪伴沈卓然经历“文革”的苦难,在理性丧失,被恐惧笼罩的时刻,沈卓然拒绝庇护惨遭批斗的老师。寥寥几段回忆,映照了黑暗中人性善与美饱经摧折,浓缩了十年间一代人承受过的惨痛经验。连亦怜不幸的家庭生活、聂娟娟被打断的求学生涯,原来都源自于政治运动的蝴蝶效应。王蒙借书中人物之口说到:“这不是我个人的事,这是历史,这是沧桑,这是大时代的小小悲哀。”面对历史带来的劫难,王蒙把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和岁月年轮接续起来,以他特有的幽默风趣的笔法解构了历史叙事的权威。不见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常有的感伤基调,而是以一种笑中带泪、反思但不乏宽容的态度,在现代语境的认知与情感下,利用文学来叙述特定事件如何煽动翅膀,席卷为不可逆转的浩劫;通过文字来检讨群体中的个体如何屈从于如江河般倾泻而下的狂暴激情,丧失了冷静的独立性,反省个人对历史应负的职责。

因而书中的每段故事、每位人物,既有着被作者赋予的角色身份,也有着抽象的文化身份。从他们身上,传递出历史漩涡的不可抗力,传递出个人苦难与民族苦难间不可分割的关联。他们是社会渺小的一员,他们是颠倒的历史镜像,他们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进,他们抑或根本就是时代本身。他们在王蒙笔下,获得了超越一般性的启蒙意义。《奇葩奇葩处处哀》里的历史语境,是从个人经历中挖掘出的事实真相,作者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劫后余生的普通人。每一重角色代表着不同的声音,在喧哗中谱写出一阕记录四十年来,一代人茫然与恐慌,苦难和勇气的交响曲。如童庆炳教授所言:“这也正体现了王蒙这一代人反思历史的特有方式,不是从个人的立场,而是以民众的代言人乃至于民族良知的身份发言,个人的所有情感体验和精神矛盾最终都在汇入群体和历史的过程中才能得以解决,才会获得意义。”①童庆炳:《作为中国当代小说艺术的“探险家”的王蒙》,《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

综上所述,王蒙新作《奇葩奇葩处处哀》,语言一如既往地巧妙精彩,体现着文学大师宝刀未老。作为现实主义新作的又一典范,它既是一幅全景式女性彩图,也关注着晚年丧偶的社会问题。它流露着生老病死的忧伤,也呈现着爱情的多彩缤纷。“无限的人生命运的叹息,无数的悲欢离合的撩拨”,还有“永远的善良万岁”。时代拷问、人性追索、觉悟与悲悯,个人的坎坷遭遇超越了个体的局限,走出国家的灾难,抚平历史的伤痕。理想和浪漫,依然在俗世风景里熠熠生光。

〔本文系香港特别行政区大学教育资助委员会香港博士研究生奖学金计划(HKPFS)资助项目〕

(责任编辑 李桂玲)

杨一,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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