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　雯

山里话，城里话
——山城重庆俗语撷

强雯

不关风

老吴五十开外，年轻时做棒棒，在朝天门、较场口一带活动频繁，好身板渐渐落下许多病，高血压，低血糖，风湿性关节炎……未老先衰退出了这个行业，凑了点小钱在南纪门开了一家小饭馆，卖点烧白、粉蒸肉，聊以为生。客人吃饭的时候，老吴就爱跟别人唠嗑当年风情。

“我当晃晃（棒棒）的时候，钩子（狗子）帽子（毛子）都还没出来，凉快去（两块钱）给别人做，还要灯（争）。”

吃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然。

“《商场晃晃金》（山城棒棒军）看过没，都是我们的鸽子（故事）。给狗儿哭丧，那是抢着争着，好多情（钱）？爱死（二十）。”

吃客哄堂大笑，当棒棒还能爱死，这样的好事不接着做，干嘛开餐馆，不好耍！

“你们不晓得，身体搞坏了！”

老吴的婆娘提着锅铲往外面跑，“不关风的，不去厨房帮忙，在这里吹啥子空龙门阵！”老吴露出两颗大门牙，风直往里面逛，大喊：“不欢（关）哄（风）。”

不关风，一般指老年人门齿脱落，大风从牙床上刮过，风吹散了话音，字句裹进了风里，走音，跑调。引申为说话不利落，不伶俐，吐词不清，让人产生了误解。

重庆方言不关风多用于调谑，对牙齿不着一字，说的全是牙齿与健康的事情，指东打西之意明确，意味深长。

初听之下，还以为是乡俗俚语，因为这词在农村使用时更多，其实早在《西游记》中也有提及。在第十六回中描述黑风山怪偷盗唐僧的袈裟一节，唐僧和孙悟空师徒两人欲夜宿观音禅院，方丈金池长老出门接待。金池长老是怎样一个人？他活了二百七十岁，想象中当鹤颜童发，飘逸超然，但是非也。这长老既然会助纣为虐，吴承恩就在在他的外貌上埋下伏笔。先写这高寿长老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这一身行头华丽却不免恶俗，暴露其心之物欲。然后又写尊容不堪，“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相由心生，心生贪念，想霸占唐僧的袈裟，这不关风的陋貌等，是恶心之表征。吴承恩的这一写，虽然刻薄，倒也道出了人们对不关风之人的基本判断。

牙齿是人健康的反映，当牙齿成为调侃的对象，可见，牙齿在人体部位上不可或缺的作用。

当骂一个人不关风时，基本上就是说他老了，不中用了。

说起话来，风就直接往嘴里灌，所以，飞机就会说成“灰机”，房子就会说成“皇子”，吃饭也可能变成“切饭”。

也有未老先衰的。丘吉尔青年时代就掉光了前上齿，说话不关风，一开口就脸红。牙医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副假牙，几经磨练，丘吉尔终于练就了铿锵有力的演讲，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这副假牙，被誉为“拯救了世界的牙齿”。

也有可爱的。辛弃疾对牙齿脱落，说话不关风极尽自黑之能事。在《清平乐齿落》中，说自己：“已缺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这牙齿岂止是不关风，还不关狗，恁大的活物都能从缺牙中穿过了。

不栽根儿

儿媳妇要生产了，伺候了七八个月的婆婆神经绷到了极点。煲各种汤，准备婴儿衣服，手忙脚乱。预产期当天上午，医生看过孕妇后，铜牙铁齿判下午6点生产，让家属做好各种准备。婆婆擦拳磨掌，收拾衣物，说要离开。全家错愕，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为何要走？婆婆说回家拿收腹带，媳妇爱美，产妇要束腰，这是关键。儿子急得直说，不栽根！

媳妇终于生下了大胖儿子，婆婆高兴坏了，白天夜里都抱着宠着，寸步不离，更是不辞辛劳揽下全权带这初生儿一事。晚上媳妇奶胀，让丈夫把儿子抱过来吃人奶，却见婆婆房间灯亮着，问婆婆怎么了，婆婆说没事，刚刚冲了一瓶奶粉喂过了孙子。媳妇在房那头气不打一处出，不栽根！

媳妇出了月子，决定自己带孩子，婆婆沦为煮饭婆，婆媳关系紧张加剧。家里没盐了，让婆婆买，没醋了，婆婆去买，菜油没了，婆婆去买，一个上午跑了三四趟，婆婆心头气大，对邻居数落儿媳妇刁钻、刻薄。话传到儿媳妇耳里，彻底爆发：她自己为啥不一次买完，非要分四趟去跑，每天没做几件事情，整天都在忙，这婆婆不栽根就算了，她也犯不着这样埋汰人。

从此，媳妇请了保姆，婆婆回家，这不栽根的事终于升级，两人彻底闹掰。

不栽根儿，在重庆方言中形容某人说话做事办事不牢、不靠谱，形容人的时候，则等同于“二愣子”，丢三落四。

不栽根，很形象，一棵葱，一棵树苗，入土未深，稍有时日，便会遭烈日或风暴摧残，奄奄一息，用此形象来比喻办事不稳当，贴切不过。

山地人家擅长用农耕现象做比喻，农民的淳朴和俏皮跃然纸上。

不栽根有时会体现在某个领域。比如爱因斯坦，他在工作和学习上有惊人的记忆力，但是生活中不栽根，不会整理自己的家，甚至经常迷路，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莫扎特贵为音乐天才，在社交生活中，也是栽根。比如爱在公众场合打屁，以此取乐，给别人取外号，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这些著名人物的不栽根，也许会成为一段史上八卦，与其名声相得益彰，但普通人的不栽根，则显示出生活的滑稽感和讽刺感。

不栽根的事情，生活中俯拾即是。比如某位领导将一位不学无术的亲戚安插到单位上来，外行指导内行，处处不栽根，但没办法，谁让人家后台硬呢。又如，老公不记得老婆的生日、结婚纪念日、情人节，时间长了，老婆就怀疑老公对这份感情不栽根了。再如，某学生一上课就发神，老师的粉笔就丢过去，“不栽根！”或者，给人送礼做人情，却总是送些过期食品，也是不栽根。

不栽根的事做多了，人际关系也就坏了，人生的路也变窄了，被嘲笑一下，就算了，就怕是从此人生走上了歧途，搭上了身家性命，那就真完了。

在彭浩翔的电影《破事儿》中也有一个不栽根的杀手乐仔。

黄生是某买凶组织的客户，为了答谢他长期以来的照顾，买凶组织决定赠送他一次免费杀人的优惠。既然是免费，当然就得由新人来出任这一行动。这新人就是乐仔。乐仔在保龄球馆等待目标的出现时，接听了老板的几个叮嘱电话，然后毫无素养地在公众场合地大声重复：“我知道了，叫他的名字，把枪对准他，头上一枪，胸口两枪，然后走人。”

最后目标对象出现，乐仔把枪对准他，但是却被对方游说一起来抽大烟，当老板的催促电话再次来临时，乐仔才想起自己的杀手任务，又把枪对准了目标对象，目标对象这时如梦方醒，百般求饶，未果。乐仔的手表响起，原来下班时间到了。乐仔收起了手枪，开始给女朋友打电话，约时间吃饭，杀人不杀人什么的，管他鸟事，目标人物躲过了一劫，又开始放心大胆地抽大烟了。

乐仔杀人的故事就此打住，但是回去后的命运如何，我们都想得到。不过，不栽根能玩出这样的哲学意味，那也是对生命无常最大的点赞了。

不照闲

李婆婆喜得孙子，媳妇做月子的时候，忙前忙后，抱着大胖小子欢喜了几天，清理皮肤皱褶，护理脐带，换洗尿布、哄摇睡觉、接种疫苗……拉拉杂杂一大堆，累得李婆婆夜不能寐。媳妇出了月子后，李婆婆索性撒手不管，爬山、打麻将、跳坝坝舞。众人看了，说，这个婆婆才是不照闲哦。

苏姐在工作上所向披靡，别人拿不下来的项目偏偏她能拿下，十年时间里，从某房产公司底层销售员做起，到部门经理，到公司老总，持有公司股份，连升三级无人能比。但这十年于家庭生活，却疏于耕种。尽管时常带儿子到单位来，兼顾照看，却总是顾不上，不得不扔出一千撂桌上，哪个同事愿陪孩子一下午这钱就归谁。尽管如此，儿子渐长，学习名次却常年靠后，临近中考，苏总终于放下工作，决定躬身亲陪。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道路阻且长，众人皆叹，女强人都是不照闲的妈妈。

不照闲，在重庆话里是不照管，不承担责任。

在《说文·门部》中解释，“闲，阑也。”本义为门栏。瞷，眄也，戴震疏证：“眄，斜视也。”《集韵·裥韵》：“瞷，视也。”“不照瞷”谓不照看，引申为不照管，不承担责任。

不照闲，有时是声讨别人，有时也用于自嘲自讽。

孩子调皮捣蛋，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最后老师发飙了，说，你再自暴自弃，我就母不照你的闲！

母亲看不惯儿子成日游荡，不好好去找份工作踏实谋生，索性断了他的零花钱，便会大喝，“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不会照你的闲！”

说自个儿不照闲的，心里是真着急，是激将法，是苦口婆心，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哪有亲妈不疼儿子的。

能说出来的不照闲，心里都是要照闲的，做出来的不照闲，那就真不照闲的。丈夫成日好赌，不落家不照闲，最终落得个妻离子散。李奶奶年过7旬，两个子女，均在国外。房地产低迷，银行坏账一片，国家若不照闲，必定出现金融风暴。

和不照闲相反的话语，即手伸得太长。这是管与不管的两个极端，都生事端。所以孙悟空在《西游记》中常常被唐僧的无知气得火冒三丈，唐僧也念悟空人妖不分，手伸得太长，一意孤行念紧箍咒，悟空痛定思痛，当下决定不照闲，几次逃跑。可出了事后，又屁颠颠按落云头，回转旧路。不照闲，充满了他嘲与自嘲之意，其天真与心机，莫若一句“师父你莫要这等脓包形么！”

矮矬矬与矮冬瓜

白弟排行老幺，身材也排老幺，重活儿做不了，跑腿算账的事，倒也伶俐，家里十分宠让。可自从娶了媳妇了，地位就一落千丈。灯坏了，媳妇指使换灯泡，白弟叠板凳叠桌子，够不着，被骂“矮冬瓜”。天冷了，板凳堆了两三个，去衣柜顶层取棉絮，被骂“矮矬矬”。大年初二，白弟和媳妇一同去逛街看灯会，白弟只看见各种各样的屁股，闪花了眼睛，五花八门的灯盏瞅不见个影子，气得白弟在人群中直跺脚：“矮冬瓜，矮冬瓜，下次再不来凑热闹！”

十年后，白弟媳妇一家三口去拜访故友，好友多年不见，分外亲热，对白弟媳妇说，“你俩孩子都这么大了！”一时全家错愕。

矮矬矬、矮冬瓜在重庆方言中皆是形容人个子矮小，矬，短之意。

看似土里土气的矮锉锉一词，古人早已用之。明代才子解缙“幼而敏颖”，他五岁就会吟诗作对。美中不足的是个子矮小，难符风流倜傥文人之像，十五岁时，有人讥笑解缙五短身材，还做黄粱美梦，不知天高地厚。谢缙写诗回敬“世人笑我矮矬矬，我笑世人着衣多。倒吊起来无点墨，身长十丈待如何？”矮矬矬有何丢脸，皮囊而已，腹囊空空，徒有身高又如何？

可世人皆爱皮囊，在《抱朴子·品行》中，更有“容观矬陋”的说法，这大概是描述一个人貌丑最刻薄的言辞。

矮矬矬、矮冬瓜受尽了嘲讽，心眼也立生。取长补短各有手段，在重庆，矮矬矬、矮冬瓜们更活泛，嘴甜，善察言观色，所以，矮冬瓜身旁多有肤白靓丽的美人相伴。甚至还桃花连连，女人们多为其争风吃醋。矮矬矬、矮冬瓜善钻营，为生计，会拉脸，会笼络。这求生的本事不俗，银元叮当气自华。

矮锉锉和矮冬瓜一词在重庆广泛流传，也和这地域人身材普遍不高有关联。中梁山、铜锣山，山山交错；嘉陵江、长江，江涛不息，“名城危踞层岩上，鹰瞵鹗视雄三巴。”山即是城，城即是山。史上的穷山恶水，造成了先民营养不良，基因里播下了矮小的种子，但求生的狡黠，也逐日萌芽，钻营的花朵代代开放，矮矬矬、矮冬瓜，人小心不小，这也难怪来渝的外地人连连惊诧，矮冬瓜们为何个个好运？

外貌被忽略，只好大炼内功。渐渐地，挖苦别人，也不忘自黑。“矮冬瓜火锅店”“矮矬矬烧鸡公”“黔江矮冬瓜鸡杂”风生水起，夜夜笙歌。

“矮冬瓜，来一份鸭肠，现杀！”

“再加件啤酒！矮矬矬……”

巴不到谱

小罗在美发店工作，勤勤恳恳，每日剪四十八元的头型，好不容易交上了女朋友，拜见了准丈母娘，丈母娘盘问了小罗的底细后，继续敲打：“小罗，今后有什么打算？男人要有事业心。”小罗说：“我今年剪四十八元的，明年争取剪六十八元的。”丈母娘看看女儿：“这巴不到谱的，你也找？”

小明高二了，成绩还是中不溜丢，小明的爹妈说，咱也到外面给他报个班，补补。左挑右选，找了一家补习机构，都是行业精英荟萃，人生导师，金字招牌。小明爹妈陪着小明听了几节课，云里雾里，期中考试的时候，比过去的排名还下滑了十名，气得爹妈直跺脚，找到补习机构要说法。补习机构言辞凿凿：“学习是长远的事。”爹妈不干，只让退钱：“尽讲些巴不到谱的，我们就要高分高分！”

吴总很烦。三月前接手了某印刷老厂的改造，蛛网尽结，砖墙斑驳，众人盼着他能将此厂起死回生。“工业遗产保护传承与改造利用”的会议开了好几场，设计方案十几个，没有一个中意的。问他为什么不择一方案而行？吴厂长说，巴不到谱。

众人问怎么巴不到谱？

吴总说，弄成观光酒店，烧钱！弄成博物馆，找不回钱！打造成商务区，大同小异，没特色。

众人问那怎么办？

吴厂长说，出国去考察。

大伙儿私下嘀咕，怕是假公济私，这吴总巴不到谱。

巴不到谱，重庆话中是和实际相差太远的意思。类似北方话中的不靠谱。

《说文解字》中，巴本就有粘附、贴近之意。在重庆话中，巴延用此意，“靠近、挨近”。谱，曲谱，唱歌自然是要照着曲谱唱，巴不到谱，自然也有反义词，巴谱一说。

清代话本《跻春台》中，也有关于巴谱的说法。

川人陈维明，贫苦人家出生，替人当佣工做苦力，存了点钱后自己买地耕种，改善了生活。自此后，对父母极为鄙视，恨父母无能，不能为自己买田置业，害自己辛苦闯荡。现在自己好了，父母就贴过来了，跟吃跟用了。陈维明对父母心怀怨愤，有好酒好菜，自己夫妻俩吃了，不待见老人家，常常克扣其饮食，最后父母相继忧死。陈维明后来娶亲，年四十才能一子，百般娇宠，哪知儿子长大后，对陈维明不孝更甚。陈维明两夫妻老了，整日煎汤熬粥，两眼昏花，整日盼着儿子回家救济，儿子却弃亲不顾。后来不得不典当家具度日，家具卖完，只得乞讨。人生尽头，陈维明痛定思痛，想起从前带儿何等辛苦，饮食相让何等爱惜，如今反眼无情，使自己老来讨口，骂自己骂儿子“说我不孝还巴谱，他比我更做得出。”

巴谱，是说中了要害，是一语中的，是稳当、妥帖。巴谱的人生谁都想要，巴谱的爱情、工作、家庭，按部就班，一切圆满。但是生活不是个盘子，既不那么圆，也不容易满，有时滑离轨道，走向岔径，巴不到谱是插曲，比如萧红颠沛流离的人生，天才少女萨冈对生命的挥霍，越作越巴不到谱，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在文学殿堂里熠熠生辉。

巴不到谱和巴谱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假如普希金会懂重庆话，他肯定会入乡随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巴不到谱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巴谱的日子将会来临！

巴不到谱和巴谱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叉巴

朱梅刚拿了驾照，便独自开车上路，横冲直撞，拐弯不打转向灯，一路频踩急刹车，平安险中求。朋友见了，惊呼这女人“叉巴”。

徐小妹新入职场，风风火火，干劲十足，会议发言噼里啪啦，喝酒整杯吞，看见男同事，也不忘调戏几句，同僚佩服之余，也暗呼“叉巴”。

“叉巴”，是流行于川渝地区的方言，指女性性格外向、泼辣张扬、无甚顾忌，言语、行为过于随便，不庄重。如大声地笑、大声说话等等。《川方》谓“专指女性言语、行动过于随便，不庄重。”

重庆女人多泼辣，干事雷厉风行，说话得理不饶人。喝酒划拳样样来，高兴了说当对方是哥们，不高兴了，把酒直接浇对方头上。按照传统审美，人人都是凤辣子的货。

其实，叉巴不独重庆有，北方也有。《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就是典型案例。虎妞看上了祥子，暗送秋波，却野蛮粗暴。酒是色媒人，虎妞劝酒，祥子犹豫，这一劝，就没个好生气，“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连我还能喝四两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来，灌了多半盅，一闭眼，哈了一声。举着盅儿：“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如此叉巴，完全没个大家闺秀的风范，也没有女人的韵致。

这还只是开始，此后祥子在感情和性上，都对虎妞的“叉巴”毫无办法。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

叉巴的女人，是被生活磨砺过的，虽不懂得场合上的庄重、矜持，却参悟透生活中的结实。山高水长之地，村妇俗娌，只学会了如何与粗粝尖锐的生活对抗挣扎，做农活、砍柴烧火、下地种田，安娜卡列宁娜式的精神追求在这里是活不下来的。哭与笑都是爱恨情长，宣泄过后，路照走。

但是叉巴的女人也有人爱。如，《原野》中的金子，金子对焦家，活脱脱一个叉巴，面对婆婆的指责，她无耻地说：“我做了，我偷了人！养了汉！我不愿在你们焦家吃这碗厌气饭，我要找死，你们把我怎么样吧？……我从进你们家的门，我就没想好好过。……大星，你是个没有用的好人。可是，为着你这个妈，我死也不跟这样的好人过……你待我再好，早晚我也要跟你散……你是个‘窝囊废’、‘受气包’。”

这样数落、诋毁自己的合法丈夫，还理直气壮，读者看了，不仅不生气，还跟着一块同情金子，这个“野地里生，野地里长”的女人，她的不庄重，正是人性本身的展现，叉巴的横冲直撞虽然让人不快，但也有几分痛快，谁没在“叉巴”中看见内心阴影中的自己？

只是这内心的小我被释放出来后，重庆女人又显得格外可爱。非爱即恨，是叉巴的内心生活，非爱即恨，也是对叉巴瞠目结舌之人的态度。

所以巴渝人，或赴渝之人，对叉巴也见怪不怪。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叉巴的豪迈心情也可见一斑。

在重庆，叉巴还有两个衍生词，一曰飞叉叉，一曰飞十。也是形容女性大大咧咧，过于随便，毛手毛脚。不过说这个词的时候，评价人并无贬义，倒是多了几份怜惜。

前面就是一坨屎，也要把它吃了

早年读书时，校园广播里天天传来伟大的训诂：天大的困难我们都要把他克服了。对此，古人也有文绉绉的说法“天堑变坦途”“一马踏平川”，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但是到了重庆话里，一下就变得直白又刻薄——前面就是一坨屎，也要把它吃了。

这个说法，最初应来自山野，山城云遮雾罩，狗多、粪多，农人们为趋利避害，随机做出了选择，谁知道这选择把自己逼迫到了绝境，只得硬着头皮上。无奈之语，充满了乡村的活泼气息。

如今这个说法，广泛地应用城市生活中，倒多了几分怨。

在这里，有个真实的故事。

有一夫妻，男英俊倜傥，女漂亮大方，恋爱数年，结婚数年，孩子七八岁时，妻有了外遇，夫察觉后，多次挽回，无果，甚是伤心。夫彼时是大学教授，外形俊朗，爱慕者众。辗转反侧，不明妻为何出轨，后多方调查方知，妻原来和该单位一中干好了，因两人长期上夜班，故惺惺相惜。

那时夫妻两人都三十几岁，夫想，无论男女皆有一时寂寞一时新鲜之期，兜兜转转后，终会回家，毕竟有孩子。哪知有一天回家后，发现妻出走了，只留下只言片语，房子等钱财一律不要，只要自由身。

夫被分居一年后，签署了离婚协议。妻旋即和中干再缔连理。

而夫此后二十年未再婚。不过这二十年里，夫也并未闲着，一边与各种女朋友相交相处，一边和前妻保持联系，他察她花容日下，神情不再浮浪，中干也日渐秃头，形象气质江河日下。他度她再婚生活未必理想。而夫却因钱财、自由、阅历等更显风度蹁跹，爱慕者胜往昔数倍。她伤他的，时间都加倍还给他了。

“前面就是一坨屎，也要把它吃了。”然，夫仍对往事耿耿于怀，一有机会便对身边人痛诉前妻的不忠。昔日一枝花，今日豆腐渣，言辞之中盼着她后悔，回头，但现实是，她从没回头。

类似的说法，重庆话还有一出“各人（自己）屙的屎，各人（自己）吃。”只有狗才会做这样的事，不管是贬为狗，还是辱而为人，都得自咽苦果。

还是电影《宫锁沉香》来得文艺，琉璃咬紧牙根说：“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

所以，再坏的人生，都不是穷途末路。

戳客

罗三夫妇要买房，因老丈人要出钱，便相约俩老人一块去看房。只是看了好几处，都没成。罗三夫妇看中的房子，老丈人不是嫌太闹就是太小，都不太满意；而老丈人看上的，罗三夫妇总能挑出一二毛病，交通不便，房屋太大，卫生不好做。一天跑下来，徒劳无益。售楼小姐见多不怪打趣，这就是“十个说客，当不到一个戳客。”

戳客，在重庆方言中念“duo ke”。戳，是捅破，刺破的意思。《广韵·觉韵》对其意有如此记载。戳，普通话念“chuo”，重庆话念“duo”，保持了古音。戳客就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人。

在重庆，说别人是戳客，语调分两种，一种是略微含怨忿，戳客并非是安心坏事之人，很多人是无意之中坏了人家的好事，自己还懵里懵懂，骂一句戳客也是给坏事之人留下了面子。下次不带他玩了。另一种则是怒气冲冲，横眉相向。那就是骂对方处心积虑搞破坏工作的，成也口舌，败也口舌，对你十分不满，从此要远离你这是非之人。

戳客，十分形象，戳客都是凭借两张嘴皮子成事，嘴皮子一搭，巧舌如簧，其话犹如竹竿、刺刀，就把人家的美事给戳破、戳漏了。

中华传统是，君子要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如此，戳客也是小人。

只是小人并非一无可取之处。在历史上留下美名的，也不乏戳客。

在春秋战国时期，以纵横术闻名的苏秦、张仪、甘茂、司马错、乐毅、范雎等，为了政治利益，也可以指鹿为马，指马为鹿，彼之甘贻，此之毒药，对利益同盟者而言，是良将，对非同盟者来说，即是戳客。

公元前285年，苏秦到齐国，挑拨齐赵关系，取得齐愍王的信任，被任为齐相，暗地却仍在为燕国谋划。齐愍王不明真相，依然任命苏秦率兵抗御燕军。

这样的戳客可谓是城府颇深。

齐燕之军交战时，苏秦有意使齐军失败，五万人死亡。他使齐国群臣不和，百姓离心，为乐毅五国联军攻破齐国奠定了基础。

戳客之手段可谓步步升级。

苏秦暗地里与燕谋齐的活动后来而败露，齐处以车裂之刑，这在战国晚期是轰动一时的事件。对苏秦之为的评价，在许多著述中都有反映，如山东银雀山出土的竹简本《孙子兵法·用间》，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的话，又如《吕氏春秋·知度》，说“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这些记载表明，战国时人都知道苏秦为燕而仕齐，最后使齐亡而兴燕，但他自己也为燕而作出牺牲。西汉时，苏秦仍受人称道，如《史记·邹阳传》赞扬他为燕的忠臣。可是抛开一切政治立场，苏秦是燕国的贵人，却是齐国的戳客。

三寸舌为诛命剑，一张口是葬身坑。戳客做到这份上，是极致，也是命运。

打眼

梅姑爱美、恋青春，虽年方四十，饶有一颗少女心。每天都要穿出一身与众不同之感，美其名曰对得起自己。超短裙、仙式长裙、或紧身裤、低胸装……没有不敢穿的。颜色搭配专挑互补色，红绿相间、黄紫混搭，夸张、浓烈，要的就是打眼！

这个打眼，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山城多美女，遍地都妖娆。梅姑要脱颖而出，可见难度不小。每晚临睡前必得琢磨第二天的穿衣打扮，就像是满桌佳肴，不知第一筷子往哪里下，愁死个人。去商店挑衣，件件可穿，又件件不可穿。因为每一种形象，梅姑都觉得已向世人展示过了，再无甚新意，虽然是新衣，却都是旧感觉。

愁至深处，梅姑问服务员：“如何？”

服务员谄笑相迎，“太适合您了，跟你的气质太贴了。”

“我是什么气质？”

服务员面露几分尴尬。

梅姑撇撇嘴，“你知道吗，我想要的衣服就是——打——眼！”

重庆人夸自己回头率高，不说漂亮，不说美，只说打眼。说的人理直气壮，非我莫属，听的人也觉入情入理，中肯贴切。

重庆人谁说自己漂亮，那是讨嫌，因为没有最美，只有更美；说打眼，那就是客观事实，某时某地，集纳众人目光，惊艳而已。

打眼，是惊艳，是惊鸿一瞥，是印象深刻，是隔三岔五还能想起这个人，忆起这桩事。

今日衣服穿对了，妆容对了，成了都市亮色，那是打眼；工作面试时，对答如流，旁征博引，也是打眼；明星借绯闻强拉粉丝量，也是打眼；某地方当政者大兴土木，大搞城建，多方造势，也是为了以打眼的政绩进军东宫。

所以，重庆人口中的打眼，说来轻描淡写，但心中早已惊涛骇浪。少有方言像打眼如此隐讳，遮遮挡挡重庆人的火辣直肠子。这打眼与书面语中的“侧目”有相近之意，颇显用词者的城府。

打眼，早在元代就出现过。写作过《西厢记》的王实甫，在他的另一部作品《破窑记》中，就提及过打眼。书中，刘员外家女儿月娥待字闺中，刘员外设绣楼要招女婿，这月娥凭栏眺望，春心荡漾，“见只二人衣冠齐整，鞍马非常……不尘俗模样，穿着些打眼衣裳。”可见，这打眼的装扮让月娥眼前一亮，瞻前顾后，虽然心中早有良婿标准，可一时也乱了心，不知要将绣球丢与何人。

在王实甫这里，打眼成了故事的伏笔，是真命天子相遇前的一道考验，而在清代长篇小说《荡寇志》中，打眼，变成了讨人厌的杀身之祸。所以第八十四回中，落草英雄、山寨王希真同一干人等商议趁乱混进沂州城，杀掉贪官污吏，把无辜的人质劫出来时，谨慎地布局道：“姨丈与麟生的面貌谁不认识？范将军亦是本地人，恐防打眼。”

观古书，见本土方言，竟有隔空喊话的喜感。

几百年前，书香门第、村妇俚夫均将打眼一词用得稳妥适当。时空延绵到今日的重庆，打眼依然有其旺盛的生命力，这大白话实诚，意蕴平淡，倒是契合了当地人“偶尔中庸”的性情。

大势

山哥的老父亲走得急，临终前没有交代后事便撒手人寰，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送殡完后，山哥决定去城里的公证处处理房屋等遗产。

公证员目不斜视，看完资料后，说你父亲还有个母亲在台湾，要去打证明，她是死是活，死的就不涉及财产分割，活的就要纳入分配。

山哥傻眼。她，早去世了。而且我也不知埋在哪里。那是1949年前出去的，生不知此人，死不知此尸，无从查证。“单位或社区证明可以吗？我老父亲一人在大陆七十多年，单位作证！”

“不行，公事公办，这是政策！”公证员把材料扔给山哥，喝起了茶水。

没有打通关系的山哥先后在各个窗口询问，均碰了钉子，一脸晦气，午饭也没顾上吃，就给家里人打电话，“城里的人才大势哦！”

某名家给某刊撰文，见报后不久，即收到一张五百元的汇款单。名家嫌低，不好明说，遂致电：以后再发这个数，我就不去邮局领了！

经手人顿时石化：名家都是这么大势啊。

大势，牛皮哄哄，颐指气使，大模大样之意。指有权势的高位之人，易凌人骄纵。

大势，早在《晋书》中有出现。赵王司马伦辅佐朝政，任命司马干为卫将军。惠帝废而复立，司马干又做侍中，加任太保。齐王司马同平定赵王司马伦时，宗室成员朝廷官吏都用牛酒慰劳司马同，惟独司马干怀揣百钱，见到司马同拿出来，告诫他，赵王叛逆作乱，你能行义举，是你的功劳，现在用百钱来祝贺你。虽然这样，但“大势难居，不可不慎”。

风水轮流转，司马干曾得大势，司马同现得大势，大势难居，即权势、高位随之而来的威仪、荣誉都不过是昙花一现。司马干以此提醒司马同，大势，也会藏下祸根。

在五代十国里，大势又有了不同的涵义。在《宋全文》卷六十四中记录有这样一桩事例：五代梁朝时佛教盛行，但大量的人怀疑佛教。于是高僧释宝林给大家讲了一段怎么来催魔、破魔的故事。

魔王波旬及其属军飞扬跋扈，目无朝纲，扰乱皇宪，犯上乱下，荼毒苍生，危害人类。如来佛主大怒，于是召集天兵神将，各路菩萨要收拾这恶魔。恶魔的力量太大，于是任命金刚等菩萨，以暴制暴，终得完胜。文中写道：“圣皇悼昏俗之聋瞽，悲弱丧以增怀，将总群邪以齐见，会九流而同津。於是命将大势之徒，简卒金刚之类，茹金嚼铁之夫，冲水蹈火之士，勇卒尘沙，骁雄亿万，星流风发，龙胜魔境。”

大势之徒，简卒金刚之类，茹金嚼铁之夫，都是同一种人，意为桀骜不驯的人。也只有以暴制暴，才能制服这个恶魔。其降服的方式虽是以暴制暴，其出发点是慈悲，以期群邪恶归正。

清代以后，大势一词又衍生出一些贬义。如在清代小说《错姻缘》里，素芬不满意被介绍的男人，推诿说“这人才大势，我百般将就，他话都不答，今在我家如此嫌贱，去到他家怎过日子？”

观古照今，大势，是重庆方言对古汉语的延伸和衍化。

说别人大势，多半也是不服，一定有权势的背景，比如富二代、官二代，纨绔子弟多大势。

《红楼梦》中的薛蟠骄横跋扈，倚财仗势，强买甄英莲〈即香菱〉为妾，喝令手下豪奴打死冯渊，在后四十回在一次去南边置货时，途经一小酒店喝酒，因堂倌换酒迟了些，就一时性起，拿起酒碗照他打去，一下子就把堂倌打死了。是为大势。

飙车司机撞死人，不负法律责任，是为大势。

某些官员吃拿卡要，亦是大势。

大势的人，骄奢淫逸，目中无人，得供着，赔着小心。因此，骂人家大势，其实暗地里也知道，此人风光不长盛，人不收人，天收人。

重庆人多调侃，大势不光指权贵傲慢，小到左邻右舍的轻视，走卒贩夫的不待见，都会被贴此标签。比如，在菜市场，阿婆连问两声菜贩菜价，菜贩没搭理上，阿婆便会冒火：“卖个菜还大势！”扔下几根葱蒜就走了。

又如，装修工在忙活，主人家横眉竖眼挑剔，两方沟通不畅，装修工就会撂挑子，“你另外请人吧，我不干了。几百万的生意做过？没见过你这么大势的！”

育儿行业兴旺，月嫂紧俏，但请月嫂的家庭没几个欢喜，背地里摇头，“现在好点的月嫂都大势，合适的不好找。”

真正权高位重的人，大势也就罢了，有大势的资本，只是平凡小人，也兴致突发地地嘚瑟威武，街坊邻居就不高兴了，所以大势，也变成了待人接物的反面教材。

抵黄

淘宝网“双十一”大减价后，主任淘了一件皮草，数日后，穿来上班，同事均呼惊艳。主任说便宜便宜，“双十一”买的。大家顿感平时高高在上的领导，亲民不少。闹腾过后，小戴说，主任还真有一种刘胡兰的气场。一席话如突然打来一层霜。某副主任及时呵斥：“小戴，喊你来赶场，你要来抵黄。”喊你来赶场，明明是叫你来抬轿子，做吹捧，帮衬之意，你倒好，不帮腔便罢，还要来唱反调，说咱领导假时尚真刻板吗？

因为这句话圆场，气氛轻松了不少，主任的脸上才不似刚才难看。

抵黄，即唱反调、拆台、反驳、对质的意思。更多的用于非正式场合，抵黄的一方，有时是故意，有时是无意，我说左，你偏说右，最激烈的时候，两人便打起嘴仗来，较真不已。

但是，抵黄，在重庆是个中性词，有时用于指责别人不懂事，但有时也鼓励别人要机智伶俐。

比如买家明明发现卖家自相矛盾的地方，就非要跟他较真，指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样的抵黄是自觉的，赢了，还沾沾自喜。在国际大专辩论赛时，辩手们更要学会抵黄，言之有物的抵黄，才有胜算的可能。

《金瓶梅》中抵黄的桥段不少，所以作者多有辞赋告诫众生“树叶儿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如此，得饶人时便饶人，要是命运抵起黄来，就受不了了。

最典型的例子是春梅，她是潘金莲的侍女，西门庆的暗妾，在西门庆死后，她被正室月娘打发出去“随便嫁了”，不想还嫁好了，嫁到守备府，其地位是明妾暗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外面佛僧，家中管事，都要敬她三分。一日清明，在永福寺与月娘狭路相逢，怕她将过往之事来抵黄，月娘百般不是，处处赔小心。之后，孙雪娥被官卖，春梅央求守备买回家，让其为厨役，以泄当年被拆台、羞辱之恨。

在《西游补》中，孙行者也时常抵唐僧的黄。他看不起着凡夫肉身的老头儿，假作正经，每每要戏弄于他，绕一个弯后，又把他引回正道。在第一回中，师徒偶遇众女眷踏青，采野花，结草卦，抱女携儿，打情骂俏，让唐僧极不自在。唐僧便说：“悟空，我们另觅枯径去吧，青青春野，恐一帮娈童弱女不免缠事。”孙行者却骂：“师父，你一生有两大病，一是多心，二是文字禅。……文字禅无关正果，多心反招致妖魔。”一番话说得唐僧心里更不自在。抵黄如此不留情面便罢了，孙行者还要深补一刀：“他是在家人，我是出家人，共此一条路，只要两条心。”唐僧听了，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如此下属，在今天早被“收拾”了。领导提出的要求，下属不是“天大的困难都要克服”，“创造条件也要上”吗？岂容你讨价还价？而悟空不，他不仅一眼看破唐僧的小九九，还当面剥个体无完肤，催其克服困难。这样抵黄的成功案例，拍案叫绝。

“渐听沙市里，人语乱鸡鸣。”在重庆这样晓雾连天的地方，城隔着江，江隔着城，乡野市井之人爱抵黄，或为生计之故，或为插科打诨驱寒取暖，都是对生活的善意的嘲笑；雅士精英要抵黄，那便是步步为营，早就埋好了坑，要捉你个束手就擒，当然这都是厚黑学的范畴了。

盯遭头

某政要夫人，随夫君来到A城，政要假职务之便，给夫人K安排在某企业做财务总监。某企业吴领导一望便知这是烫手山芋，却面怀欢喜应诺下来。当日便响鼓重锤地召开员工大会，即日将到任一著名财经人物，指点经济、引领行业，其叱咤风云的职场经验当为所有员工表率。浓墨重彩后，话锋一转，此精英因为太优秀，不适于现行单位里的一切规章制度，所在部门不得要求该人才参加任何形式的单位的会议和集会，特事特办。

不日，夫人K到任，人与工作皆云淡风轻。部门一如既往接风，政要夫人不参加，各部门头脑借此联络感情，名曰聚聚，一律谢绝，答曰：不认识。

到岗半年，企业员工相逢不相识。

月底，报表上传，各项收支票据完整，等待财务总监夫人K签字。夫人K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同意在确定无疑的事情上签字。

大会小会上，逢夸必赞夫人K，学习夫人K十拿九稳的做事态度，底下稍有怨言，个别员工便被斥计较，严肃纲纪势在必行。各部门召开批评与自我批评，批评群众眼高手低，要多像政要夫人学习，每一笔帐都清晰明了。政要夫人是人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两年后，政要提升，携夫人去某高地就职。

吴领导半年后也获得晋升。人皆谓，吴领导能盯遭头。

盯遭头在重庆诨语中，是个中性词，意为能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有时在夸人，有时是贬人。

盯遭头可以是小事，如过马路时，要学会盯遭头，哪边来车，哪边不来车，否则就小命呜呼。善盯遭头也可成为夫妻间的润滑剂，两夫妻吵架，并无大事，男方要会盯遭头，及时给老婆大人台阶下，插科打诨，便能化解家庭矛盾。

在北京话里，就是有眼力劲。某次人物专访中，早年的章子怡就曾说过自己很有眼力劲。在饭桌上，谁谁有什么需要，她一眼能看到。

但盯遭头更多的是大事，学会衡量，计较利益关系，讲的是谋略。著名的厚黑学里，会混的人都会盯遭头。

官场中人，必须学会盯遭头，但也有盯不准的。

商界中人，经常要看政治趋势，也是一种盯遭头，说不定哪天就变了。

盯遭头，会带来一时之便，却没有一世之便。

红顶商人胡雪岩善盯遭头，即善于为官场上的靠山下注。左宗棠任浙江巡抚，就是胡雪岩要盯的遭头。该怎样打通这个关节？胡雪岩多方打听，发现左宗棠正为筹措军饷一事发愁。他的部队在安徽时就已经五个月没发过军饷了，这次进兵浙江，拖欠军饷的情况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严重。为了拉拢左宗棠，胡雪岩提出“罚捐代罪”。

史料记载，当时的军队筹饷大致有两种：一是办厘金，所谓厘金指的是旧中国一种商业税；二即是劝捐，广发文书通告，劝有钱人捐助军饷。而当时左宗棠的难处在于厘金难筹，劝捐难为。为此，左宗棠绞尽脑汁都不得要领。而胡雪岩把主意打在了谁都不敢去想的人——太平军逃兵身上。

在太平天国运动失败之际，胡雪岩将目光投向了太平军逃亡士兵。他决定让自己的阜康钱庄私下开设接收太平军逃亡兵将存款的业务！胡雪岩料到：官府一定不会追查！因为历史看来，社会的恶性事件，首恶当然必惩，但待时日一久，局面安定，胁从们的恶性会不了了之，挖出萝卜带出泥，国家不能总在动荡之中。另外，官军也不都是善人，捉到太平军兵将自然先搜刮一番为自己谋些私利。如果一定追查所谓“逆产”，岂不是要追到自己头上？乱世之中，不论哪方，其实都但求自保，这当中的空子就成了胡雪岩的家产。

胡雪岩善盯遭头，合理地利用了朝廷的规则与潜规则，突破惯例的束缚，收获了靠山，也收获了财富，红顶商人走向了顶峰。

胡雪岩的前半生可谓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会盯遭头的人才会赢。当然，最后胡雪岩的后半生却是败如山倒，却是因为他不完全是个盯遭头的人，还有些“做自己”的秉性。

太会盯遭头的人，做大了以后，就不免膨胀，都潜意识希望自己是那个被盯的遭头，悲剧有时就这样开始了。

豆腐盘成肉价钱

重庆男去北京打工，闯荡了若干年，还在底层苦苦挣扎。医保、社保样样无，汽车洋房更遑论。家里人在着急，说好歹自己给自己买个医保吧，生老病死也有个安慰。

比较了北京和重庆的物价，重庆男决定在家乡买一份医保，算下来，一年只花一千多。

合当有事。某日，重庆男肚疼难忍，立不得，躺不得，百转千回才到医院，检查后说有胆结石，要立马住院开刀。

可咱的医保在重庆啊。在北京住院，不仅享受不到医保福利，这重庆的钱也白缴了。重庆男于是打飞的回家乡，开刀了结。最后，住院开刀加机票，各项投入一加，啧啧不比在北京便宜多少。朋友知道后，都叹，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盘，是搬运的意思。此话比喻把便宜东西搬到很远的地方，加上运费，一路周折，原本便宜的东西也变得昂贵了。可谓得不偿失。

豆腐盘成肉价钱，是重庆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话一说出，就立刻显出了他们过小日子的精明。斤斤计较也好，事后诸葛亮也好，都透出一股山里人的狡黠。说此话的时候，头得偏，眉头略微一皱，多少算计都爬上了心头。

其实豆腐盘成肉价钱还有另一种说法，即明便宜暗贵。所以，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过去北方造园林，多爱在江南淘奇石。皇家园林自不必说，举全国之力，南石北运，政治意义重于经济成本，将豆腐盘成肉价钱的不合理性一笔勾销，若是民间如此折腾，小日子就真的玩完了。

爱车族中，豆腐盘成肉价钱的，除了任性，也有身不由己。朋友罗君花五万买了辆新车，刚上手两个月，就觉得左右不是，又是换轮胎，又是换座椅，整整齐齐地折腾了一遍，价格嗖嗖地上了十万，一番折腾，豆腐盘成肉价钱，还不如直接入手10万的车，省时省力。

《水浒》里，也不乏豆腐盘成肉价钱的案例。施恩原在东门外的快活林做地头蛇，那快活林是一处市井之地，凡是山东、河北客商们在那里做满满，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小押铺。施恩在那里收保护费一个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后来这地盘被蒋门神占领，施恩不肯让，便被一顿暴打，两个月起不得床。后来遇见武松，有心攀援，要武松替自己出头。

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个“利”字，但是武松一根筋，好打抱不平，凭借一己之力教训了蒋门神，施恩重夺快活林。但武松却被人设计吃官司，受了牢狱之灾。施恩不得不多方打点，花了几百两银子送去死牢，无奈效果不大，此后，他又安排许多酒馔，甚是齐备，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散给众小牢子，前前后后两月，花了不少钱财。从施恩来看，这是为了义气，但千金散尽，也不能免去武松的官司。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武松被发配他乡，谁能保证快活林不被下一个地痞流氓顶走？《水浒》中未讲的后话，其实我们都已猜到。

如此，江湖恩仇，种种花销，都是些豆腐盘成肉价钱的事情。当然了，重庆人又爱讲情义，碰上折了成本的事情，只能豪迈地吼一句：“就当交个朋友了！”

翻空话

邻居小金生了二胎，全家上下欢喜得不得了。逢人便说，二胎好啊，一来响应国家政策，二来小孩不孤单，三来养老有依靠了。邻居们心里酸不溜秋，得闲时便翻空话，两个看他们怎么养！有数量没质量，连房都换不起，更别说给俩孩上兴趣班，得意个啥？长大了还不是贡献廉价劳动力。

年底团拜会时，女强人赵总携夫君（某局局长）一起出席，强势的赵总一改往日形象，做小鸟依人状，高管们调侃，家里谁当家？局长夫君立马说，小事老婆管，大事我管。天下无大事，哈哈哈。高管们继续调侃，你们在家里还这么争权夺利啊。事毕，赵总对夫君说，我说你来对了吧，当面都这样讲，背后还不知道怎么翻我的空话呢。

翻空话，在重庆方言中有挑唆，离间之意。本来空话就是空穴来风之话，再这样一翻，便又多了许多虚假空洞的意味在里面，真假虚实，可要害死人呢。

翻空话的人也因此得名空话婆娘、长舌妇。是非中心的人，还击起来，也是得理不饶人，一句“翻空话”，就把嚼舌根的人噎得半死。现在网络上还流行一种叫“谣言粉碎机”的武器，那就是针对翻空话的科盲而设计的。还有一种叫范冰冰的物质，面对整容、傍大款等翻空话的，要对簿公堂。当然，也有人不那么较劲，我行我素，比如章子怡。一副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的态度，谁爱翻谁翻，反正你翻不到我。

翻空话，《金瓶梅》中潘金莲是一把好手。李瓶儿要和她做姐妹，三番五次送她绫罗绸缎，锦衣玉鞋，她一边受人好处，一边就说李瓶儿家底厚，前夫留的身后钱多，仗着钱多收买人心呗。后院妻妾轮流做东搞好妯娌关系，潘金莲总赖没钱，李瓶儿便帮她出份子钱，她也不心存感激，翻嚼舌说李瓶儿不差钱。她妒忌西门庆夜夜流连李瓶儿的闺房，说李瓶儿使诡计笼络男人，于是泄恨大半夜揍打丫鬟秋菊，连呼带号，惊得李瓶儿的孩儿哇哇大哭。李瓶儿忍气吞声背地里抹眼泪，也不跟她当面撕破脸皮。

只是一报还一报，潘金莲翻别人的空话，自己也被手下人翻空话。因为长期虐待丫鬟秋菊不好，秋菊怀恨在心。多次发现潘金莲和其女婿陈经济的苟且之事，于是到正房夫人吴月娘那里去告状，丫鬟们发现秋菊翻空话，不仅不同情她挨打，还数落她不知好歹，扳倒了主子，做下人的以后靠谁？于是翻空话的秋菊每次都被打得个半死。虽屡告屡打，终不死心。终于翻空话翻到潘金莲被发落出门，命丧武松之手，这事才消停。

翻空话翻出了人命，非独一例。

阮玲玉当年因为翻空话的人不计其数，才写下了“人言可畏”，魂归西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多少知识分子因翻空话之害，或死或噤。

翻空话，言重了，就是以讹传讹。

搞豪

电视机常出状况，不是雪花点点就是斑马线遍布，老婆便大叫万能老公来搞定。万能老公不万能，结果越修越坏，《非诚勿扰》连影儿都看不到。老婆河东狮吼：“你啥都不得行，就搞豪得行！”一宿夫妻反目成仇。

邻家胖小李七岁，正是猪嫌狗不爱的时候。爸爸新买了一个Ipad，妈妈新入手的浪琴表，通通被肢解得七零八落。气得爸爸满屋子揍他，“你一天就知道搞豪。”

搞豪，在重庆方言中指调皮捣乱，搞破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豪，自古就有强横、横行的意思。《太子太保韩工行状》中语：“郡有公校李甲者，豪于里中，诬其兄之子为他姓。”《鹖冠子·博选》里也说了：“德千人者谓之豪。”除此之外，“豪”还有气魄大、不拘束和强横霸道之含义。可见，重庆话里的搞豪，是对古义的引申。

搞豪，曾一度为四川袍哥组织中的黑话，在那些散则为民，聚则为匪的帮会中，搞豪一词掩盖了其中的恶劣性，但言下之意仍为豪强霸占，抢劫掠夺，鱼肉乡里。为了私利，搅乱别人的摊位、馆子，是常有的事。辛亥革命后，这黑话又变成了社会通用语，搞豪逐渐成了巴蜀，尤其是巴渝区域的流行俚语方言。解放后，袍哥会党绝迹了，但搞豪一语却有了更丰富的含义和延伸。

搞豪，多用于责怪小孩子。小孩子好奇心重，凡事凡物都要探索一番，往往不知道利害轻重。

良辰美景，春宵苦短，男人三下五除二，匆匆了事，女人便怪男人搞豪。

爱搞豪，也不全是坏事，也有成为科学家的，比如牛顿，爱因斯坦。一切实验都是搞豪，成功了便可扬名立万，被誉为开拓者，不成功便可自嘲地说，我是在搞豪而已。重庆人留一条退路的性格，也浸润在了方言里。

搞豪，在革命年代更是一门专业技术，因为它还承担着使命——为了所属的利益集团，要搞情报。007邦德就是最擅长搞豪的人，搞到了情报自然就要破坏别人的好事，手段高明、漂亮，无人能及。可见，高级搞豪也是一门专业，非常人能及。我们那些年追的电影《虎口脱险》《无间道》，讲的不都是搞豪吗？只是，搞豪这碗饭不好吃，搭上性命是分分钟的事。

以上种种皆是小儿科的搞豪，殊不知，历史时空里，也有许多惊涛骇浪的搞豪桥段。

天平天国原本是救国，到最后对于清政府的政权来说，也是一场未能伤筋动骨的搞豪。孙悟空虽大闹天宫、声震寰宇，但玉皇大帝威恩并施，终于还是被怀柔了。其结果还是沦为一场搞豪，所以，通观古今，一切创新、变革没有成功，最后在宿老那里都变成了一场搞豪，如戊戌变法之于慈禧太后，项羽之于刘邦，如果成功，那就是革命胜利，所以成王败寇，无关黑白对错。

“搞豪！”既得利益者一边怒斥，一边得意地比出了“小样”的手势。

方言也在与时俱进。搞豪一词的运用，在当下更有了许多屌丝的气息。

用今天时兴的话说，搞豪也叫手贱、口贱。一不小心就把不该打的字打上去了，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去了。误会丛生。此文写到这里，或许也是搞豪。

观火

刘二猫初入京城谋生，地铁出口练摊，卖点花花草草，不料与另一花贩发生争执，两下殴打，花盆烂坏无数。刘二猫气不过，两人互相扭打着上派出所。

“昌平区派出所，我找你们观火的！”

“哪个是观火的！”

刘二猫叫嚣了半天观火的，北京人不明所以。“请讲普通话。”

“观火，观火，哪个是观火的。”

派出所里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失火了？看火了？”

“派出所所长是哪个？哪个做的到主，我就找哪个！”

“哦。”大家哗然，原来是找负责人。

观火，是重庆土话也不全是重庆土话。春秋战国时期《书·盘庚上》有“予若观火”，观火，言事之明。自古以来，打铁、烧窑、做饭等都需要掌握火候，而掌握火候就得观火，重庆话的观火就由此引申而来。泛指掌柜的，当家的，能拍板的，说话管用的。

到机关单位办事、评理，就要找那观火的。否则事倍功半，小鬼难缠。过年过节，要给观火的拜拜年，表示心意，第二年未必会大顺，但或可以躲过一灾。去医院看病就诊，一定要找观火的，凡事虽不能尽如人意，但无微不至的关怀，免去等候的琐絮，找个名医什么的，也是极有效率的。孩子念书，分数不够，若能找到学校或教委观火的批个条子，破格录取也是可以的。

观火的可以掌生杀大权。

老百姓怕观火的，可是也要仰仗观火的。

观火的一般带个长字，根据事件轻重大小，观火的职能不同。如保长、甲长、村长、乡长等。

黄河里观火的就是河伯，大禹治水前，黄河没人管教，到处横流撒野，危害百姓，河伯当了黄河的水神后，才治住了黄河，老百姓怕洪涝灾害，都供奉着河伯。所以后来也有了《河伯娶亲》的故事。

花果山里观火的是孙悟空，开天辟地，勇闯洞穴，没闯闹天宫的时候，也是说一不二的主。

重庆的码头多，一个码头一个王，袍哥就是一个码头里观火的。大到官非小到民生，袍哥都能将火候掌控得极好，不惹事，讲人气，还把事情办好了。官方要依赖这力量，民间人士也要敬畏几分。

这观火二字，充满人情和理直，比简单地说当家的，更有智慧的颜色。当家的做事未必就妥帖，而观火的，简直就是将精明巧干的当家人夸赞了一番。

这词渐渐演变至今，竟然变成了土语，不能不说是现代人的一种浅薄。

擅控火候者，能知不老不嫩之道，不多走一步，不少走一步。拿捏得恰到好处，能掌控情势。

观火的，如此之诱人，便引众英雄“宁为鸡头，毋为牛后。”观火的重要性，在于宁为小者之首，凡是皆能做主，翻手为云覆手雨。

走投无路的牛鬼蛇神选择落草，也要做一个山头上能观火的人，黑山头里的老妖，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托塔天王”晁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庙再小，关起门也是，独享伺奉的天王老子。此乃观火的重要性。

观火的手艺娴熟了，自然也要选大灶，耍大手艺，所以也会大鱼吃小鱼，哄占山头。一个政权吃掉另一个政权，一个国家吞并另一个国家。此事无关是与非。

老百姓找官家办事，找来找去，说来说去，精疲力竭，旁人就会指点，别找这人说，这人观不到火，要找某某说，某某能观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往，趋利逐权者自当如是。

有一天，街坊邻居聊天时，猛听得一人说：“吴婆的三娃现在是派出所观火的。”当下唏嘘声一片，女人男人复唧唧起来，“能干！能干！”这大概是为母为妻最傲人的资本了。

过干瘾儿

古二叔节约成性，能走路的绝不坐车，能坐车的绝不乘飞机。和古二嫂结婚若干年，小到用水用电，大到逛街、走人户，能不花钱的真不花钱。“一丝一线当思来之不易。”白看，白玩，白乐呵，被古二舅奉如圭臬。全家笃行此训。

春节时古二夫妇陪朋友同游重庆古镇磁器口，逛至晌午，路过若干家“古镇第一毛血旺”店，古二夫妇均不提吃饭一事，“前面还有，前面还有”，古二叔不管朋友饥肠辘辘，继续前行。朋友难以为继，再路过一家，径直入座，爽口说我请你们吃饭，古二夫妇遂相随，酣畅淋漓进食。饭毕，夫妇二人继续陪同。古镇老麻花、古镇剁椒、古镇糍粑，异香扑鼻；古镇古玩、衣衫、枕席，艳冶满街，朋友慕其新奇，询问其虚实，购其所乐。古二叔转头对古二嫂摇头，“看看，再看看。”

过了这家村，没了这家店。磁器口几百余米逛完，遂来到江边，沿着滨江路爬坡上坎，就出了古镇。其时，朋友手中提着大小土货，满载而归，只见古二夫妇两手空空，似兴有不起。

古二嫂说，我们这叫过干瘾儿。看也看了，试也试了，又不花钱，多划算。

过干瘾儿，在重庆话里，指没有得到实际的好处，靠想象或其他东西来代替满足。干，是干瘪、空虚之意。

溯源重庆初民生活，江上人家捕鱼为生的多，多余的鱼便串起来，挂在绳子上等待风干，风干这门技术也讲究天时地利，气候、时令、时间刚好，水被蒸发了，肉质密实，也是一种存储食物的方法，可是如果时间再久一点，肉也会消失不在，徒有其形。

初民在试验风干技术的时候，也遭遇诸多失败，那失败的，挂在高处，只剩干瘪的外形，空洞无物。这种干，是相对于滋润而言。

风干的实物虽另有一种风味，但到底不如鲜肉来得实惠。这种干瘪的意向被沿用到生活中，也跑到过干瘾儿这个词语中去。

所以，过干瘾儿，是欲求不得，望梅止渴的自我安慰。

狐狸吃不到葡萄，望了半天，回家对一群狐狸说，我也还算过了次干瘾儿，你们还连看都没看到呢。

村上春树在诺贝尔文学家的道路上陪跑多年，虽未问鼎，但重在参与，也是过干瘾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能做到色而不淫，坐怀不乱，主观上讲是过干瘾儿，客观上倒也让淑女们对你持敬三分。

在西方世界里惊艳的明代小说《好逑传》里，描述了一个把干瘾过到极致的一对夫妻。秀才铁中玉和一貌秋花的富家女水冰心因缘相会，互生爱意，但始终以理自守。平时两人谈话吃饭隔帘相对，即便不得不同在一间房里过夜，也克制私情，谈话到鱼肚白，谁也不惹谁。铁中玉功成名就后，双方父亲做主，使两人成婚，但是两人坚持不同房，相敬如宾。直至皇后验明婚后的水冰心是处子，再经皇帝赐婚，两人才奉旨完婚，真正做上了实名夫妻。

想象着奉旨完婚前的百转千回，欲而不求，求有所止，是过足了一遍怎样彻头彻尾的干瘾儿？

过干瘾儿这种文化当然不独重庆有，这是意淫的另外一种表达。《红楼梦》里的轻薄浪子，《水浒》中的梁山好汉，对于情色和官位都有或隐或显的过干瘾儿。语言越生动，距离起源越近。重庆初民们使用了这个词，是中庸文化的表征，长江流域的人，性情就像回旋往复的水一样，懂得迂回曲折。

在重庆西南部、长江之要津的江津流传着这样一首民歌：

太阳落坡落过河水，

钥匙落在回水沱。

落了钥匙误了锁，

落了丈夫误了奴。

这伤心落魄的歌，唱得人心碎，唱得人前途堪忧。但非也，长夜漫漫，被误了前程的婆娘要不改嫁他人，在别人的家庭中嫁接生活；要么枕着过去的情义，摇摇晃晃继续过干瘾儿的日子，也是一生。这都好过失掉钥匙的锁，只能被敲坏扔在一隅，锈骨坏身。

行（hang）势

林婶青春守寡，十几年里忍辱负重，独自抚养儿子成长，后儿子考取在京名牌大学，谋得好职业。林婶也跟随儿子乔迁他乡，家中的大小家具都送了人，还大摆宴席，扬眉吐气。街坊邻居羡慕嫉妒之余，说熬了这么久，该她行势。

虎哥好揽事，社区里谁家孩子要升学了，谁家老小头疼脑热，他都要过问。孩子分数低了，就帮忙走动说情，不收取分文礼金，只要一起吃个便饭。张罗护士、医生，不在话下，时间长了，周围人都道虎哥行势，教委认得好多人，医院上下全买账，办事周全，面子大。

文员淑丽入职某能源公司后，春风得意，短短三年一路高升至副总。淑丽行事张扬，佻达，好宴宾客，凡席必能请到行业重要人物。一日，一封检举信告上淑丽，诉其以权谋私，和总经理蝇营狗苟，淑丽大闹公司，要揪出小人，还其名誉。以正公司清明。总经理做主，连夜召开中干以上紧急会议，肃纪严纲，人人自危，纷纷表态，力挺淑丽日常人格和工作能力，会议凌晨三点方罢。干部们呵欠连天，不敢怨尤，一个月后，揪出告密者，被踢出公司。杀鸡儆猴，群众言“淑丽后台硬，该她行势！”

行势，在重庆方言里是能干之意。但这能干，半是赞誉，半是挤兑。好揽事，好出风头，豪强霸占。

《红楼梦》里最行势的人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坐享三千两；把下人的月钱拿出去放利，每年少说收入上千两；迫害尤二姐时，顺手牵走贾琏的私房；后四十回抄家时从她房里抄出不下七八万金并许多高利贷借券……结果呢，“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

行势也指一朝得势，春风看尽马蹄疾，他年末路全不提。所以，神笔马良也行势。昔日调皮捣蛋惹人嫌，突然一日撞大运，大笔一挥，画马便得马，画水车便得水车，行势如此，便被奉为神明。阿凡提也行势，虽穷苦潦倒，精于心理揣摩，深明刚柔之势，戏耍土财主，次次都能赢。

行势，如这个词语本身，是得一时之逞，因此重庆人又多爱用行势挖苦别人此一时彼一时的境遇。

“你不是行势吗？你还来找我借钱。”

“你不是行势吗？那就不要生病！”

“你行势，你还不是跟了我。”

呵包儿打杂

90后高颜值帅哥小晨新入职场，年纪虽轻，嘴巴不闲。分内事情做完后，还要护送几位女领导回家，女领导穿了新衣来上班，眼明心亮，大赞“我是到了巴黎时装周了吗？”女领导在发火时，立马端茶递水，说“消消气”，并送上免费按肩服务。领导家人有什么腰腿疼痛的，赶紧联系医院，帮忙排队挂号。周日也时常去领导家里，帮忙做饭扫地，还乐呵呵地说：“千金难买我愿意。”有什么好差事，领导自然会考虑到小晨。不出三年，小晨就晋升为主任助理，人皆曰，这小伙子会呵包儿打杂。

鲁妹生了娃，产假一到就要上班，为了让婆婆安心带孩子，没少下工夫，一张嘴把婆婆夸成天底下最能干的人，每逢出差都要给婆婆买名牌衣服或包包，宠得像个贵妇。婆婆说什么都言听计从。私底下，鲁妹说，这点消费算什么，在外面请个保姆也要管吃管住付她个两三千，还不是一样得哄着，生怕带坏了孩子。自己的婆婆那是亲骨头，我呵包儿打杂一下，她就带得快快乐乐的，何乐不为？

呵包儿打杂在重庆话里是嘴巴甜，会来事，擅察言观色，会拍马屁，会逢迎。呵，本身就有哄骗之意。在《集韵·东韵》中就有：“叿，呵也。或作哄。”呵与哄声近义通，它们在语音上有“阴阳对转”的关系。呵包儿，有哄着别人的钱包之意，打杂，那就是鞍前马后，尽殷勤之态。一个极富白描特色的词语，就把呵包儿打杂，在重庆方言里带着肯定和赞许，会呵包儿打杂的人，就事半功倍，条条道路通罗马。

为人父母的，多会语重心长的告诫孩子，在职场上，要学会呵包儿打杂，搞好婆媳关系，要学会呵包儿打杂，吃小亏，得大利。

呵包儿打杂一时好学，呵包儿打杂一世则难做。

《金瓶梅》里，把呵包儿打杂做到极致的是应伯爵，这几乎是他的混世手段。

在小说的第一回中，应伯爵因很长时间没来西门庆家而受到西门庆的责备。应伯爵先是充当拉皮条的角色，向西门庆引荐了桂姐儿，以此博得西门庆的谅解和欢心。

后来，西门庆因三妾卓二姐病入膏肓而心绪不宁，烦闷不已，没有一点宴客的兴致时，善于察颜观色的应伯爵则邀西门庆去看打虎英雄武松游街，为他消愁解闷。

所有的呵包儿打杂都不是白白付出，应伯爵一是为了蹭吃，二是借此拉拢了关系。

在与西门庆的各种宴席中，应伯爵的料最多，他知道如何讲笑话，又及时奉承西门庆，附庸风雅地知道怎样把鲥鱼切成几份分别享用，会说出“吃到牙缝里也是香的”这样的熨帖话，也晓得赞赏官窑双箍邓浆盆这些精美的工艺品。

应伯爵发现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后，非但没有三缄其口，反而在一群帮闲中大肆宣传，还怂恿西门庆赶紧娶娶李瓶儿过门，并向他承诺，这是好事，应该告诉兄弟们，若有什么困难需要扫除，兄弟们都尽管叫，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并承诺李瓶儿的丈夫花大要是不依这桩亲事，我们就去做工作——“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下个大疙瘩。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得西门庆心花怒放，不再为此事掩掩藏藏。更引应伯爵为心腹。

男人间的呵包儿打杂，无非就是互相遮掩、帮衬着在流氓二字上多做文章。

李瓶儿去世，应伯爵前去吊孝，哭李瓶儿是他的“有仁义的嫂子”，说到了西门庆的心坎儿上。

因为擅长呵包儿打杂，应伯爵也是西门庆最喜欢和信任的门客。应伯爵除了在西门庆那里混吃混喝，也时常因为家里的事情向西门庆伸手。比如，应伯爵的小妾生了儿子，他向西门庆禀告自己“平白又捅出个孩儿来”，一家人吃穿多么紧张，说的西门庆一下子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除此之外，应伯爵也常常帮人撺弄，做点搭桥买卖，搞点好处费，不在话下。

应伯爵向西门庆介绍湖州客人发卖五百两银子的丝线，西门庆压至四百五十两银子，而到应伯爵这里实际只出四百二十两银子，一下子就克扣出三十两银子，而当着来保只说有九两银子的佣金，两人一人一半，如此，应伯爵就赚了二十五两半银子。

后来，吴恩典升任本县驿丞，因家中一文钱都没有，无钱置办官衣、参见礼钱、摆酒，也央求应伯爵帮着向西门庆借七八十两银子，许诺给伯爵十两银子相谢，应伯爵出主意，让他干脆借一百两。应伯爵先是夸赞了一番西门庆新置的犀角腰带，说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然后再提借钱之事，西门庆听后主动抹去每月五分的利钱，只还本钱。应伯爵又赚了一笔。

只是，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只得另觅船头，向下一位主子呵包儿打杂去了。

“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舔痔……得势叠肩而来，失势调臂而去。”《金瓶梅》中的一语悲凉，大概是对呵包儿打杂最酸爽的刻画了。

哦喝（ou hou）

凤凰男三十四岁便晋升为处级干部，工作十分用力，又喜得二胎，春风得意马蹄疾。人人皆看好其政治前途，凤凰男一家亦大兴土木，多处房产购置，只为要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孰知，两年后，正待组织上欲对其提拔之时，纪检部门来请凤凰男喝咖啡，终因贪贿东窗事发，锒铛入狱。

众观者说：“哦喝，烟杆打破。”

早高峰中，轻轨人满为患，尤其是换乘大站两路口、红旗河沟等地，人皆胸贴背，背贴胸，个个似薄饼，呻唤声不断，似油煎，赛水煮，铃声一到，咔嚓门关，车门外没被油煎水煮的人，哦喝声一片，满满的失望。

刚买了房子，房价就跌了，一声哦喝，难表心中酸楚。刚刚买了某股票，结果就碰上熔断机制，哦喝，是当局者的肉痛，哦喝，也是不入股市的幸灾乐祸。

哦喝，在重庆方言中，是惋惜之意。发音为（ou hou），一、四声，用语调表明了词意的起伏，暗含对事件的由希望到失望的极度转折，其失落、失望之意，不着一语，已尽藏其中。哦喝一词出现于《四川方言词语考释》，也有其他地方记载为“哦豁”，而在《巴县志》卷五《礼俗·方言》中，对该词的解释是，一般通俗地表达惊叹之意是呜呼，但在巴语中则是“恶祸”，恶读上声，祸读去声，虽然记录的书写不一样，但其意义和词语表达都是一回事。

哦喝一词虽然表达惋惜，但并不绝望。若是对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说哦喝，倒也罢了，有点提醒自己，前车之鉴之意义；若自我感叹哦喝，倒还有点不甘心，存一线希望和努力，改变现状。

这种心态其实也与重庆人的性格有关。

山水之城，迂回曲折，如穿山甲般讨生活的城民哪里这么容易服软。只是现实当头，软的是面子，硬的是里子。

上世纪40年代，重庆遭遇史无前例的大轰炸，三年时间内，日军出动飞机超过5 000架次，投弹近20 000枚。南岸、较场口……瞬间夷为废墟，家园被摧毁，亲人被分离，大轰炸给重庆带来了悲壮、惨烈的灾难。在真实纪录这一史实的影片《苦干》中，听不到流离失所的人们哭天抢地的哀嚎，看不到觅死觅活的绝望，只是接受现实，国难家难，人心不难，虽然在影片背后，能听到那沉沉的一片“哦喝”之声，但是很快人们又建立房屋，忙于生计，卖豆腐、磨剪子……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重庆是个炸不垮的城市。

那样的“哦喝”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却仍有满满的希望。

现在，民间也有“哦喝完了”“哦喝吹了”“哦喝，烟杆打破”等延伸的说法。那种屌丝气息，不服再战的劲儿，让人忍俊不禁。

将就

某厅级单位正在进行干部竞争上岗，处级干部名额两个，各个科室竞争激烈。正在各路神仙尽显神通时，一封举报信在各门户网站上疯传。主要内容是该单位一把手任职以来涉嫌卖官鬻爵，班子成员为虎作伥，收受贿金达几百万。一时间班子成员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纪检干部闻讯而来，查了又查，无甚下文。与此同时，单位自查出举报者B君，身怀六甲，也在这批竞争上岗人员之列。

几次三番谈话后，单位领导要求B君删除网上的言论，谅其身体不适，之后可以既往不咎。B君执意言论自由，并以跳楼相威胁，一尸两命，谁敢逼我。

闹哄哄的人事竞聘终于尘埃落定，B君没能当选。同事们劝她赶紧挪窝，这一把手还是一把手，班子成员还是原班人马，接下来她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B君思来想去，产期当值，想生下了孩子再说，“有国家政策搁着，谁动我？”

产假结束，B君归队，同事又劝，赶紧挪窝，新妈妈事儿多，上面正好找你的茬儿。B君不动，生孩子前能将就，现在就不能将就了？一不犯错，二不理亏，我就不走了。

班子成员开过核心会，单位里重新站过队，B君孤零零面临集体进犯，视死如归。

“你要在这里将就，我们就不将就了。泥巴搅浑水，不清理，以后怎么带队。”教训不听话的人，十年不算晚。

“到哪里不是将就，熬一熬，职业生涯就此走完。”B君想得通，既然命中有，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看你们把我弱女子要怎样！

此后两年，B君苦中作乐，将就着在单位里混了两年，升职无望，人际关系如冰如炭。人问近况，皆曰：将就。

《诗经·周颂·访落》中就有“将予就之，继犹判涣”，将就，即“将予就之”的缩写。将就，顺从别人之意。是凑合、勉强，得过且过。

两友人去驴行，走完鹧鸪山，两脚灌铅，来到传说中的若尔盖草原花海，却遭遇冰雹，饥肠辘辘，躲进一个蒙古包，奢望一点马奶茶，答曰无，乞讨一点粘巴，曰无。“随便吧，有啥吃啥。”半晌才端上一盘莫名其妙的食物，两人面面相觑，说，“将就吃吧。”

将就，即凑合。人无完人，事无完态。

重庆人喜欢说将就，饭不好吃，可以将就吃，夫妻感情不好，也能将就过，工作上的桃子被人摘了，顾全大局，将就着喝彩。

事事都可以将就，乍一看还不似重庆人的性格。外地人说，重庆人不是鞭炮性格，一点就燃吗？一个人的性格里怎么既能干燥如柴，又能柔和如泥？

水击山石，激烈冲荡，也有绕石而行的谦和与妥协。山水之城，人心稍同，将就，是一种重庆人妥协的态度。既来之则安之。

《水浒传》中也有将就的说法。

第二十一回里，宋江和阎婆惜闹别扭，宋江听说阎婆惜和张三有染，心里不痛苦，想阎婆惜和我同床共枕，又怎么和其他男人腻腻歪歪，虽无名分，但也靠着我吃穿用度，心中十分不快。为了傍紧这棵大树，阎婆惜的母亲三番五次从中调和，好不容易把宋江哄请到家中，打算让女儿阎婆惜陪宋江喝酒，说说体己话，一夜睡过后，又和好如初。哪知道，这两人根本就貌合神离，各自揣着心思，不想搭理对方。午夜时分，宋江呆坐在一旁，心里盘算，要是阎婆惜像以前那样，先来说说好话，“胡乱又将就几时。”他便原谅这婆娘，这心中的盘算已是让步，是不计前嫌。没想到，心生猜忌的两人，将就都难以为继。阎婆惜因色顾张三，只愿和他做夫妻，宋江虽厚道，但不懂近女色之手段，最后阴差阳错，酿成血案。

将就，是过日子的心态，是无奈而为之，但有时也是谦词。别人夸你媳妇漂亮，为夫的，故作轻松，说将就，这是怕人惦记；别人说，最近钱挣得不少吧，先富起来的人说，将就，这是财不外露的谨慎。真将就，假将就，或狡或黠的表情，已把消息走漏。这大概是重庆方言中，最富有矛盾感的表情词汇了。

开腔

乌梅三十有五，有才有貌，靠画插画谋生。为了自由，她辞去了稳定的工作，浪迹天涯，写生交友，闲散自足。凡是乌梅到过的城市，均引朋友无数，或羡慕或热爱乌梅的不在少数。美中不足的是，多年来唯缺意中人相伴。乌梅妈妈着急了好几年，明里暗里地给乌梅张罗对象，使劲催婚大法，均以无效告终。乌梅嫌母后碎碎念，搬出家自己单过，享受逍遥自在的单身生活，继续周游世界。

女朋友们羡慕乌梅的诗意和洒脱，念其内心单纯，心无旁骛，对人真诚又体贴，大骂天下男人有眼无珠，不会去追与爱。遂各自发力，要把乌梅“兜售出去”。无奈之中的乌梅索性一副不拒不迎之态。

听闻有此高品质剩女，男人们跃跃欲试，旋即，皆败兴而归。

比如：吃饭时，乌梅不开腔，喝水时，乌梅不开腔，散步逛街，乌梅也不开腔，甚至相当木讷。男人们自话自说，如搏击空气。回过头，又去乌梅的微信公号看看，其风流潇洒，不拘小节，惹人遐想，简直判若两人。

男人们揣测，是不是在她不开腔的时候，都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神游？男人甚至私下刻薄地说，“估计弄上了床也是不开腔。”

“你开枪就是了啊。”好事者说。

“那不是一部《消失的子弹》了吗？”

群笑哄散。

开腔，在重庆方言中是说话的意思。胸腔发音吐字，话从口出，自然是开腔。开腔，有种书面古语的美感，但长期在重庆这山地里使用，多了些泥土之气，再加上重庆话发音直又硬，说这两词时，简直带着一股杀气。“你开腔呀！”“该你开腔了又不开腔！”“闷声儿，不开腔，气死个人。”这活脱脱的泼辣劲儿，简直叫人胆战心惊。不懂的人，还以为叫人“开枪”，放出的言语都是子弹，弹弹伤人，被误解成“开枪”，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不爱说话，沉默小心的人，在重庆是不受待见的，可是，生活总有那么群不太爱说话的人。所以让人开腔成了命令，训斥，不满、偏执。

开会也是开腔，轮流说啊，各自表态，“到你开腔了。”下一个说完，就会悄声在下个耳边叮嘱。

在《青春之歌》中，也有对开腔的表述。罗大方闷闷不乐的一天，满怀心事，“直到这时，他才开腔。可是一开腔，他的面色立刻开朗起来，谈笑风生，滔滔地像开了闸的流水。”

爱开腔的人，是话痨，也招人喜欢，是社交场合的粘稠剂，也是智者的表征之一，鬼谷子极力推荐开腔——“口者，心之门户，智谋皆从之出”。用今天官场上的话来翻译，就是“在会议上，开腔是个宝”。

不爱开腔的人，就分两种，要么是真傻，要么是装傻。南宋诗人朱熹就极力推荐少开腔，“辞达则止，不贵多言。”

但在重要场合，重要人士的开腔尤其慎重。班子成员在一起开会，什么时候开腔，怎样开腔，都是一门政治艺术。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你被无辜卷入一场事件时，一定要冷静，“你有权不开腔，你开腔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

痾痢

重庆女人生猛，尤其是两口子吵架以后，出言不逊是常态。说话不刻薄不恶毒不能尽其兴。然而这种恶毒，其实是外地人的看法，认为语之恶毒乃心之所生，然而本地人听来，还别有一番情趣和爱意，是爱恨无常的表现。

夫妻甲乙吵架后，日子还要照常过，吃饭时间到了，双方还在冷战，夫没有半点告饶的意思，妻怒火冲冲，把一顿饭菜做好后，往桌上一甩，冲夫嚷道：“快来痾（ou）痢！（Li）”

本来隔了一夜，夫的怒气已经消了一半，等了妻来说说好话，两人就和好如初。

听见叫他“痾痢”就气不打一处来，便赖着不动。

妻子火冒三丈，跳到跟前来：“喊你来痾痢，痾痢暴肚子，听到没有，一天死懒怪懒，做好了还要三请四请。”夫不情愿地起来，看着满满一桌菜，拿起碗筷，“痾（ou）痢！（Li）就痾（ou）痢！（Li），吃到肚里都是屎尿！”

哪有诅咒自己做的美味佳肴是屎尿粪的，骂人还顺带骂了自己！外地人看不明白，觉得这里的女人糙，小年轻也觉得不可理喻，上一代的爱情就这么作践？可老一辈夫妻里，才能体会到这种又爱又恨。

痾痢，痾痢暴肚子，即痾痢疾，本意是拉稀的意思。痾字，今普通话念e，然而在宋元时，音为ou，重庆话保留了此古音。重庆方言里，痾痢就变成了让你来吃饭之意。不过一个是上面的口，管进不管出，一个是下面的口，管出不管进，以痾痢来取代吃饭，以泄物来替换美食，虽有关联，却是一种充满恶毒的爱意。

尤其是，妻越是怒发冲冠，菜肴越是丰盛，那种爱的极端就越是明显。

身在其间的人，感受着这种粗暴野蛮的爱意，自是一番得意在心头。

当然也有直接咒人痾痢的，诅咒人家贪吃，占小便宜，吃了就痾痢，是现世报应。

在清末话本《跻春台》中，关于骂人痾痢的事情比比皆是，最难忘的是这一出：

有一个名叫“假先生”的私塾老师，爱装假斯文，却又爱打牌烧烟，贪口福，常约徒弟分摊饭菜钱，自己偏偏不出钱，因此人人都讨厌他。

有一天，他的徒弟四喜，和“假先生”斗气之后，“假先生”便端了一盘肉，让四喜吃，四喜大块朵颐，让众人一起吃，众人都不吃，原来，这肉上抹了毒药，还没吃完，就肚疼难忍，一命呜呼了。四喜的母亲沈氏，为儿子鸣不平，到假先生处大闹，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难忍，她面对死去的儿子，咆哮：“你撞着啥子鬼这样莫（没）气志，要与先生抢饮食？你既知他是无廉耻，就让他屙血屙痢一个人吃。”最后大家把假先生送上了公堂。

拉稀摆带

三个蟊贼去行窃。夜黑风高，行至墙根处，甲突然肚子疼，到一旁大便，岂料拉肚子起来，乙和丙等了一会，稍有不耐，等到甲提起裤子，三人再次前行，翻墙越院，甲再次肚子疼。脱裤子拉稀，乙和丙再次在墙根处等其完事，不耐稍甚。

豪宅大院，富丽堂皇，躲过警卫犬，避开摄像头，行至富翁鼾声处，甲再次肚子疼，乙和丙递眼色禁止其坏事，甲忍住不拉，翻箱倒柜搜罗值钱财物，怎奈屁不禁忍，打出一场场的连环屁，稀薄粪便趁虚而出，其臭难闻，其室也污。富翁鼾声骤停，乙和丙俩俩相望，放下珠宝，赶紧撤退。甲跟随其后，夹着一屁股屎，夺门而出。但闻警犬嚎啕，豪宅灯亮。

三个蟊贼功败垂成。乙和丙终于爆发：“你个拉稀摆带的，坏了我们的大事！”

拉稀摆带，在重庆指动摇、退缩，拖别人的后腿之意。关键时候，掉链子的人。重庆人好幽默挖苦，拉稀摆带本是指拉痢疾，其形之苦，其状之急，真真切切的拖泥带水，用来形容不坚定之人，形神具备。

旧日重庆，拉稀摆带曾多用于袍哥之中。袍哥是明代时从天地会分出来的哥老会，袍哥做事，说一不二，混社会的，讲的是个“义气”，所以，袍哥们办事常说“我们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说好的事情，是怎样就怎样，不会变卦，如果横生枝节，也会自己扛着。

拉稀摆带，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婆婆妈妈，唧唧歪歪。脱口而出的“拉稀摆带”多了几分男人气，“让你做个事情，你就拉稀摆带。”言辞中尽显江上人家的豪放、不羁，粗犷粗俗。

现在，拉稀摆带更加日常化。

某男爱上某文艺女，三天两头女友要泡咖啡厅，听剧观影。男友加班至9点还要火速奔赴咖啡厅，畅谈生活的诗意，几月下来，不堪其烦，文艺女却自得其乐。

某文艺女要求男友陪其听交响乐，男友虽爱情至上，但勉为其难，终于找各种理由推脱，最后说，要不，你去看，看完后我来接你？浪漫的二人世界变成了司机与乘客的关系。文艺女终于发飙，喊你来熏陶下，你就拉稀摆带，我还缺个司机吗！

两好友合伙创业，三年下来，公司小有进展，为扩大规模，需要扩大投资，好友甲抵押房屋贷款营运，好友乙答应想办法，效果甚微，三天两头找理由，媳妇管钱拿不到，房产证被藏无法贷款，孩子上私立中学，烧钱无度。“少跟我拉稀摆带。”好友甲孤注一掷，扔出杀手锏，“要么我就换合伙人！”

某人租赁房屋，当时房价低迷，每月600成交，签约一年，岂料半年后，房价嗖嗖上涨，一时房屋紧俏，房东觉得亏了，逼着租房者加钱，否则走人。“见钱眼开，拉稀摆带！”租房者收起违约金，卷起铺盖卷，另觅他处，心里难掩愤然。

为钱之事，拉稀摆带者常有，小算盘敲得梆梆响。杞人忧天，怨天尤人者，也是拉稀摆带。男人为功名，女人为感情，拉稀摆带，计较得失，难免跌宕。

情深不寿，说的就是拉稀摆带的人。

捞泡财

嘉陵江畔，晴日方好，众街妇相约洗衣，水蓝波碧，木槌敲得梆梆响，家长里短喳喳闹。

“哪家的衣服不要了。”不远处漂来一个盆儿，慢慢地又过来几件衣裳。

街妇嘻哈调笑，水花乱搅。

“哪些挨刀剐的又在泼脏水。”朱大姐站起身，河东狮吼。街妇闻声而动，纷纷站起，骂上游不要脸的，祖宗八代污了她们的洗衣水。

不对不对，有人发现了异常。“还有锅儿。好几个呢。”粼粼青光处又漂过提壶一柄，搪瓷碗若干，竹凳子……

“哪家的家当不要了？”好事的朱大姐扯起嗓子吼起来，“我们要捞泡财了哦——”

“吼啥子，捡便宜还要敲锣打鼓？”李婶压着朱大姐的气焰，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竹篙，把锅儿撸到了自己身边。“捡到的就是各人的。”

洗衣服的也顾不得这么多的，七手八脚在岸边捞了起来。

“丢了东西的不知多着急。”朱大姐说。

“捡来的当挣来的，捞泡财，天经地义。”大家堵她的嘴，“赶快打电话喊你男人来捞泡财，晚了就没有了。”

捞泡财，是一个极具重庆地方特色的词语。依长江而居，与水相关的生计，便成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过去的日子里，打鱼、摸虾、捞泡财，一个都不少。平常靠勤劳致富，天灾来了，靠运气吃饭。洪水一到，百姓的智慧也跟着到了。衣柜，床板，锅碗瓢盆，从上游漂到中游、下游，大水卷走了无数人辛苦一年或一生的家当，眼尖的，手快的，就顺了过来，在别人的物件上延续人间烟火，也算不浪费。

过去也有人专门干这行当，逢着涨洪水，就跑到下游去，拿竹篙，耙子，将水面上别人的家具，锅碗瓢盆，都捋了过来，转手拿到市场上卖。那时谁也不觉得这是销赃，这不过是乡村凡夫的生存智慧。这种发水灾财的事情，沿江地段都有。

日子好了，原始意义的泡财没有了，不过捞泡财一词倒流传开来。

现在，捞泡财变成了商家的设置的促销手段。

到了年底，各种农产品展销会、服装展销会扎堆，平时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相约去捞泡财。

“环保口袋多得不计其数，不要钱，去捞泡财啊！”

“产品信息介绍单，一摞一摞的，正好收了去卖，赶紧去捞泡财！”

“还有各种大甩卖的产品，捞泡财不要太晚了！”

沃尔玛、家乐福零售商都瞄准了受众的贪小便宜的心理，随便找个理由，就搞一次购物狂潮。淘宝网的“双11”，“双12”，怂恿全国人民来捞泡财，结果呢？是快递公司捞泡财了，马云捞泡财了。

还有一个笑话。某航空公司因临时出状况，不得不在一海上沙滩迫降，机长派空姐去给乘客解释，力保要安抚紧张情绪。空姐一脸为难，“唾沫淹死人呢。”机长说，没事，乘客都是中国人，你就告诉他们，本次沙滩游是免费的。

一句话，说到捞泡财人的心坎上了。

老火

嘉华大桥刚竣工，人人欢喜，交通广播电台欢天喜地播报，从沙坪坝到北环沿线渝中区终于可以不堵了，结果没到一个月，嘉华大桥堵得一塌糊涂。

从沙区赶往北环的，堵在了嘉华大桥，从石桥铺赶往机场的，堵在了嘉华大桥，从大坪一带的赶往火车站的堵在了嘉华大桥，嘉华大桥，短短三公里，需要四十分钟，一出车祸，堵上一两小时，是家常便饭。曹二娃每天开车上班叫苦不迭，“嘉华大桥才老火哦。堵得老子鬼火冒！”隔壁的驾驶员也说：“自从开车上班，我的睡眠时间减少了一个小时，老火！”

桥面上“老火”声一片。

曹二娃霉气冲天地赶到办公室，老板告诉他这个月有十个工作日迟到了，扣奖金不说，影响极坏，要自我检讨。“老火！”曹二娃坐回办公桌，对着一堆销售数据，心情差到极点。

好不容易把工作做完，灯火阑珊，又从嘉华大桥堵回去。家里冷锅冷灶，老婆说，我们已经吃完了，你自己下面，天天不落窝，难得将就，老火！

曹二娃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终于爆发。老火，老火，日子不要过了。卖车，换工作！

一年后，曹二娃和妻子分居，如蔫丝瓜一条，朋友问，最近如何？

“流年不顺，老火！”

老火，在重庆话里指的是局面艰难，困顿，难以有进度。既可以展示大局面，也可以展示小情绪。

比如，孙子吃饭拖沓，别人都吃了两碗了，孙子还玩耍着只吃了半碗，婆婆心里火急火燎，恨铁不成钢地说，这娃儿吃饭老火！

苏妹给新房卖家具，城南城北的都看遍了，纠结了几个月还定不下来，老公看了着急，连说老火！

老火原指夏天的烈日。就有“老火熏人欲破头，唤秋不到得人愁。”宋代诗人杨万里感叹烈日凶猛，着实老火。《巴县志》中解释，“四川谓事难尤其剧，皆曰老苛，转上如火。”难受、头疼之意溢于言表。

重庆话里还有类似的句子“你把我放在火上烤哦”“肩膀上放烘笼儿”，皆是老火之意。

在清代话本《跻春台》里，孝子赵德辉被人诬陷落入命案，丢进了大牢。保甲伶他无辜，前去说好十二串钱打通关节，将钱应承，方才松刑，于是回家放信给其母。其母正朝夕流泪，听此言，卖尽家中谷粱，筹备好钱财，同孙进城探监。但是牢头却因为赵德辉一家办钱太迟，心有怨恨，便将赵德辉拴在便桶旁，全身赤裸。老母见儿此种惨状，失声痛哭。全身浮肿面皮黄，两眼血丝无光亮，遍体红疮臭虫跳。赵德辉饱受监牢折磨，对母亲哭诉，如今“把儿弄得坐不能坐，站不能站，伸不得腰，弓不得背，那才老火。”

老火又有“恼火”的写法。但这个恼火并不是字面上的恼怒、生气之意，亦是指局面艰难、不适。

在描写翻身农民从互助组到合作社的一段历史的小说《春潮急》中，就有农民们原汁原味的关于“恼火”的运用，书中的背景也是发生在四川北部，书中一老汉受凉感冒，病得不轻，党支部书记李克关切地问道：‘老人家，身上很恼火吧？”川渝两地的方言很难分家。这个恼火，实指身体极为不适。

老火也好，恼火也罢，根据事情艰难的程度，而对这个词语有不同的口气轻重，皆能传递出不同的意味。

说感情，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老火！

说排挤，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老火！

说民生，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老火！

古往今来处处有老火，或缠绵悱恻，或焦虑丛生，或凄凄惨惨戚戚，都不如重庆方言中这利落、爽直的表达，言简意赅，将哀愁融化在火炉中，慢慢烧去，万事也就搁平捡顺了。

老辣

幼儿园小班，一群新入学顽童哭闹不已，唯有一孩儿神情自如，把早饭悉数吃进肚里，打了长长的饱嗝。手忙脚乱的幼师侧目而赞：这孩子老辣！

小明升初中，住读，他辞别家中老爹妈一人带着行李，铺床，报到，其他忙上忙下的家长由衷而言，这孩子老辣。

老辣，在重庆话是办事老练厉害，成熟。沿用了姜是老的辣之意，这个词原本多用于成人世界。手腕厉害，城府深，心机太重。

《宋史·晏敦复传》是目前能看到最早关于老辣的文献。绍兴八年（1138年），金遣使来南宋议和，要南宋君臣拜接金熙宗的诏书。晏敦复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上疏坚决反对。秦桧力赞屈己和议之说，派人暗中拉拢，许以高官厚禄。但晏敦复绝不苟且，说：“吾终不以身计而误国家；况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请勿复言。”以此来对抗秦桧一派，此语后来形成一句俗语——“姜是老的辣”，到重庆诨语里又简略成了老辣。

这老辣是不服输，不畏强权。

《金瓶梅》里，老辣又有了不同含义。第四十九回中，位极人臣的蔡御史到西门庆家中做客，受到优厚的款待。西门庆为了巴结好他，还叫了风月中人董娇儿好生伺候，三叮四嘱董娇儿，生怕她怠慢了贵人，西门庆戏谑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便当着大娘子的面，反讽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

这话是反语，表面说西门庆老辣，其实说的是西门庆幼稚，小看了我董娇儿的能力，我就是做这个营生的，我什么不知道，我更知道谁抬举的我，我还要长期靠着你西门庆这口井吃水呢，怎么会如此不懂事！一番抢白也恰到好处地给主子表了忠心，拿人钱财替人办踏实事，这真正老辣的还是董娇儿。

这老辣讲的是心眼儿，会察言观色，会办事。

在《红楼梦》中，也有老辣一说。第六十三回里讲到，贾琏在外面购置了一房，娶了尤二姐，尤三姐和尤二姐便常住一块儿。因为是别院，贾珍也常去那里做客，表面上是祝贺贾琏纳新妇，实际上就是想去打尤三姐主意，趁着吃饭喝酒的时候，贾珍对尤三姐动手动脚，贾琏也不时来凑热闹，搂着三姐说让她好好陪小叔子喝几杯。

贾府势高权重，贾府里的男人依然把女人当玩物，就算纳妾给了名分，也仍旧如此。尤三姐聪明、烈性，可不能吃哑巴亏，她要把话说在明处，对于种种非礼，她指责贾琏，“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

说过这些后，尤三姐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这泼辣劲儿吓得贾琏酒醒，这和家里那个凤辣子有啥两样？都是惹不起。《红楼梦》中直写：“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闺门之女一席话说住了。”

尤三姐的老辣，是有心机，有胆量，不是像她姐姐尤二姐那样善良好欺的人，这里的辣，有泼辣之意。

老辣的常规用法，自然是心狠手辣，在重庆的袍哥时代，老辣也多有提及，用于争抢地盘，出手狠，下手暴烈之用。对此重庆话里还有一句“屁眼不黑不是角色”，这是对成人世界里手腕厉害，无所不用其极的一种负面评价。

时至今日，老辣这个词用途更加宽泛，形容孩子醒事早，成长快，听罢忍俊不禁。老辣一词多了一份包容和褒义，也多了一点儿屌丝、调侃气息。比如，挖苦人外貌时，常有这小伙子长相老辣，潜台词是老得太快了，顺带着也把人的心机表扬了一下。

用儿童世界的天真，淡化了老辣一词的戾气，这本身也体现了重庆人心怀怜悯的习性。中和一下，笑嘻嘻地就把一种极端的情绪给遮掩过去。

老脸包儿

杨家坪动物园几年未进，也不知其中改变几何？偶从新闻中得知，老虎诞子，孔雀远嫁，公鸵鸟来渝定居，是之谓喜。我一同事童心大发，携小侄儿于周末抱着赏新猎奇之心，前去游玩。孰料，第二天，大家问如何，同事一脸晦气，撂下“还是几个老脸包儿”几个字，再不肯多说一语。

脸包儿，望文生义，把脸都包下来了，是什么？是脸庞，可前面着一老字，知是有些年纪的人了，就是没有多大的年纪，资历也够老了，混的行道深了，按照时下流行的话，叫资深脸包儿。

不过在重庆地道的方言里，上至庙堂，下至乡野，老脸包儿一说倒是更常见。

“动物园里的老脸包儿”，准确地概括了我们小时候熟悉的动物园，是亲切；无奈地透露出市动物园动物更新难的局面，是愁。这一句老脸包儿的点评，言简意赅，形象生动，用在动物园身上，却又让人忍俊不禁。

老脸包儿，等同于老脸，不过重庆人，总喜欢在一些听上去歹毒的词后，加上一个后缀，于歹毒中又有些调皮，让人恨又不能太恨，喜又没个理由喜，这样的造词法，倒显现出重庆人的可爱俏皮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生物老了就遭人嫌，不然为何派生出这么多关于老的不好的名词来？偏巧重庆人又爱给它润润色，添添味。

老脸包儿，在重庆也叫老板凳儿，老哥哥，老姐姐，老革革。其实革也是老的意思，想那粗革麻绳的样子，可知皮之粗糙，质之低贱了。在《三国志》中就有一细节是骂刘备为“老革”，可见也是有典故的，时至今日，重庆人又在老革后面加上一革字，听上去老革革这骂腔里竟带上了些情调，试想，若是一女人半嗲半怒地骂一男人“老革革”，是什么味道？置换成重庆话，粗鄙一点，莫不是一唱三叹的“死冤家——死冤家——我的死冤家哟！”

老脸包儿，在名利场里，更有其淋漓尽致的发挥。

每年娱乐圈都要搞一些不靠谱的奖项——诸如最佳风尚奖、最佳衣着奖，XX电台或电视台最有人气的男女演员等。这些所谓的奖项本身并无多少含金量，不过是借助明星的熟脸嘴来造势，给自家商品或赞助企业贴金，不仅明星未必看得起，连普通老百姓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奖项。最后，也落了个“外行看闹热”，老百姓看见的都是些平常见惯的明星，也没什么新人，喧闹了一通，圈里圈外都道“不过是老脸包儿”，如此收场。老脸包儿分奖项，叫分猪头肉——见着有份，一人一块。

如今各个行业都说自己圈里是青黄不接，都是些老脸包儿，从导演到演员到作协，无一例外。老脸包儿在台面上自谦地说，我们都是老脸包儿了，别人不烦，我们自己都烦，大会小会，大奖小奖，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张脸，老脸包儿语重心长地叫嚷着要新人，真有可畏后生者要重新洗牌，他们就却摆出一副婆婆的模样来，所以新人在老脸包儿里混是难的，是有代价的，不过这也是世间的规律，等到哪天，新人们由媳妇熬成了婆婆，历史还得重演。

脸青面黑

长途车司机何三叔外出跑单，一个月后回到家，兴致盎然，准备和老婆好好温存。结果推开门一看，冷锅冷灶，了无人烟。问儿子，你妈去哪里了？

儿子答曰，去三婶家帮忙去了。

何三叔气不打一处出来，有啥子要紧的事情要去三婶家帮忙，自己家的稀饭都没吹冷。

儿子说，三婶女儿要结婚，帮着张罗。

何三叔让儿子去把他妈找回来，儿子去了半天，只身回来，说，要三天后婚宴办完了妈才回来。

何三叔一气之下，跑去嘉陵江边，和兄弟伙喝酒去了。

兄弟伙说，何三叔，你跑车跑得脸青面黑的，还不回家找你老婆犒劳。

何三叔说，废话少说，喝酒喝酒，我看到她更要脸青面黑！

在重庆诨语中，说脸青面黑一定要恶狠狠，带怨气，重音要在“青”字上。如此才能把这个词语背后所有的遭遇和盘托出。

说来也怪，单看脸青面黑一词，更像书面语，且有信雅达的特质。脸青面黑，是脸色发青，面容憔悴，身体受到了惊吓或操劳过度、疲倦引起。

脸青面黑，古人也曾用过。如清代话本《跻春台》里，有一富家子弟，李文锦，聪明俊秀，和兰英结为娃娃亲。哪知兰英十岁出痘，容貌尽毁，成年后，李文锦得知自己的妻子已是如此丑陋，“气得脸青面黑，勃然大怒”，一意孤行要悔婚。可见这伤害着实不小。

脸青面黑，至今还在一些文学作品或医学用语中使用，表示一个人的生气程度或病理状况。但是在重庆方言中，形容别人脸青面黑，却藏着良苦用心。

重庆人表达关切，通常不爱好好说，好像那样就腻歪了，肉麻了。比如，说别人脸青面黑时，多是饱含关切之意，“最近发生了什么？”但重庆人吐字，发音短促、直接、生硬。越是心疼着急，越不爱好好说话，非要用用生气、埋汰的口吻表达爱意。

所以，脸青面黑，不像字面上那样衰，也不像书面语那样雅，有时听到，简直就是在骂人。基本上就在说你是在阴司里走了一遭，吊着一副死人样儿。语气越是恶狠，批判这种面黑的程度就越深。

“脸青面黑的，搞啥子名堂！”

“你看你脸青面黑的，就剩一张皮了！”

“整天在外面就混成这脸青面黑的？”

其实这都是爱的转场，越是说得狠，越是会用好酒好肉招待你。然后，看你大块朵颐，心意全领，说这话的人才会温柔相待。懂的人，能体会到刀子嘴后的玻璃心，不吭声，不抬杠，默默以对。不懂的人，比如小孩子，比如初来重庆的外地人，就不服气了，非要争个输赢。外地人觉得重庆人太夸张，总是拿语言当棒槌，受不了，碰上爱颜值如爱命的南方人，还能埋下忌恨的种子。

西南的彪悍之风往往体现在语言上。想想脸青面黑是何种脸色？包公？关公？在一个天天讲颜值的时代，小鲜肉们要是听着女朋友总数落自己脸青面黑，早闹腾得不要不要的了。

有阅历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些词语背后的情感。爱就是山路十八弯，所以当脸青面黑这种词语冲着你来的时候，要听得进埋怨、看得懂训斥。这些多用于亲人、情人之间的词语，也揭示着你们非同一般的亲密。

娄垮垮

薛妹三十出头，多番相亲后，终于觅得一个有颜值且小有地位的夫婿，两下相处后，颇感满意，准夫婿哪里都好，就是衣着太随意，两人熟悉后，准夫婿常常是一身休闲服或运动装来见女友。薛妹也是讲逼格的人，旁敲侧击准夫婿好几次：”你怎么也是公司里的一枚小领导，就不能穿得正式点儿？”

西装领带才叫正式吗？生活就是生活，工作就是工作，不能把工作带到生活中来。准夫婿讲起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郎情妾意三个月后，薛妹带准夫婿去见父母，千叮万嘱要穿正装，并各类注意事项。

结果拜访当头，在楼下，薛妹就傻眼了。准夫婿一身运动装，提着一堆礼品，笑脸相迎。

薛妹气不打一处出。“你……怎么穿得这样娄垮垮就来了！昨天跟你说的当耳边风了。”

准夫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娄垮垮？什么娄垮垮？运动裤都是这样垮垮的，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薛妹指着准夫婿身边的一堆礼物：“请人帮忙不好吗，棒棒啊，快递公司啊，用得着你亲自搬运吗？掉价！”薛妹直指自己一身精致装扮，“你怎么跟我配！”

两人遂不欢而散。

娄垮垮，在重庆方言中指衣衫褴褛，邋遢，不讲卫生，不爱整洁。

追根溯源，娄本有拘挛、背驼之义。《庄子·徐无鬼》中：“有卷娄者”。陆德明释文：“娄，犹拘挛也。”成玄英解释，卷娄者，谓背向俯曲，向前挛卷而伛偻。伛偻者自然衣着不整，故重庆话以“娄”引申衣着不整。

娄，本就衣冠不整，再加上垮垮二字助推，形象立刻如山倒。可见此人貌不端，形不佳可多遭人嫌弃了。

娄垮垮一般是女人埋汰男人时居多。

但在这个以貌取人的社会，娄垮垮的人是不受待见的。

去公司应聘，衣着端正，是基本要求，娄垮垮的人，直接可以用眼神扫进垃圾桶了。参加Party，寻找的是机遇，获得人脉，出席者个个都是精心装扮一番，娄垮垮的人是不尊重聚会品位，连社交礼仪都不懂。看戏剧，听音乐会，更是对人的着装有要求，非正装不可出席，拖鞋者不得入内。

当然，如果你本身已经是非富即贵，就算你是娄垮垮，也会被当作风尚标杆，视为品位。

如周星驰穿衣，从来不理睬场合，西装配搭休闲服，带着棒球帽，冲上领奖台，如此混乱搭配，若非星爷，早就唾沫淹死人了。刘德华也曾在某部电影中，不穿袜子，光脚着皮鞋。后来，此种着衣风格竟然成为一种时尚。

说到娄垮垮，有一部动画片非常有名《邋遢大王奇遇记》，一个小男孩外号叫邋遢大王。他不讲卫生，乱扔废物，脏东西也照吃不误。老鼠王国的密探尖嘴鼠看中了他，在橘子水里投下药丸，邋遢大王喝了以后，一下子变成与老鼠一般大的小人。从此开始了一段奇遇，小男孩也从这个故事里最后发现，娄垮垮不是好习惯，终于改过自新。

在现实社会，没有人要主动娄垮垮，只是身在毒瘾中的人，很难不娄垮垮。比如英年早逝的女歌手艾米·怀恩豪斯，年仅二十七岁，死因是饮酒过量。生前获得第50届格莱美奖年度最佳唱片、年度最佳歌曲、最佳新人、最佳流行女歌手等大奖，成为第一个获得五项格莱美奖的英国歌手。

艾米的人生本可一直辉煌向前，可惜上帝给她开了一个玩笑，艾米·怀恩豪斯结婚后，不久，丈夫染上毒品，于是艾米跟着一块开始了娄垮垮的人生，艾米受吸毒、酗酒及自残行为困扰的新闻频频见于报端，双方于2009年离婚。但艾米·怀恩豪斯对丈夫的爱情并没有结束，在后者完成27个月戒毒治疗，浪子回头后，双方又重新复合。

可惜他们之间，毒品一直大于爱情。

2009年5月11日，艾米·怀恩豪斯在圣卢西亚举办演唱会，久休复出，但她怪行连连，包括唱错、露底、摔倒等，娄垮垮不断。当她被观众喝倒彩时还爆粗还击，演出最后被迫腰斩。

人生跌入低谷，娄垮垮的人生态度主动把人生推向万劫不复的灾难。

2011年，怀恩豪斯忽然过世，经过三个月检验，报告出炉，显示怀恩豪斯是饮用大量酒精导致意外死亡。怀恩豪斯死时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达到致命程度，每100毫升血液含酒精416毫克，是法定酒驾者酒精浓度上限的五倍。

树要皮人要脸，这种话就是说给娄垮垮的人听的，不光是外形，也是一种人生态度。

娄垮垮在重庆还有一个近义词，叫娄馊，这个词更恶毒，人娄到什么程度？人如饭菜，经久变味得都馊了，拿走拿走，扔了也罢！

莽子

夜深，小红肚子疼。邻居二毛听闻，跑遍大街小巷给她买止疼药。好不容易送到小红家中，小红哭笑不得地说声“你个莽子！”

王经理应酬多，酒过三巡，食过三道才回家，老婆从不盘问，还端上热乎乎的自制醒酒汤，伺候左右，王经理逢人就夸：“我老婆是个莽妹。”

这里，把认真，有傻气的人叫莽哥或莽妹，有时也统称莽子、莽娃儿。说这话的人，含嗔，含怨，也含爱。

被称呼为“莽”的人，往往不解其意，继续憨态向前，间或还钻牛角尖地问：“哪里莽？”

莽子如此得人心，商家自然鼻子长。改革开放后，重庆瞬间冒出了许多“莽子火锅”“莽妹烧菜馆”“莽娃儿私房菜”，老板一定是微胖，面带憨相之人，其菜品分量足，伙计态度殷勤，价格小贵却喊在明处。

食客饭罢，尤赞“不愧是莽娃儿！”

莽娃儿做生意，宁愿自己吃点小亏，鸡蛋往秤杆上一放，六块七毛，往往会说，算了，收你六块五。朋友聚会，莽哥总会大手一挥，这顿我请了。莽妹更是一脸淳朴，怕爱人累了，怕公婆恼了，大事小事抢着做，张口就是“我来我来”。怕别人累坏，怕自己无爱。

曾有部红极一时的方言剧《傻儿师长》，以范绍增为原型，很有些莽子的习性——因其性格顽劣，天不怕地不怕，家里人颇多嫌。他实则大智若愚，打起仗来勇猛顽强不计后果，后来受四川军阀杨森招安，成为其部下一个营长，再后来又在刘湘麾下当师长。

按照北方话说，这样的莽其实是带点儿痴，带点儿轴，如此，文人雅士中也不乏莽哥。

唐朝名士张旭，擅草书，爱喝酒。每次大醉都奔走呼叫，或者来了兴致，要泼墨挥毫。有一次，竟然把头埋在墨汁里，用头发沾墨而书。韩愈曾攀华山之巅，巅处幽暗险狠，他心悸目眩，不敢下，一人在山巅处发狂嚎哭，投书与家人做生别。如此“莽”，不近人情，别人看来犯傻，他却认为高明，不自知，还自得。

不难猜想，在发“莽”的状态中，莽子们自有一种心镜如明台般的快乐。

莽哥莽妹，未必尽是将傻事做到底的。人贵有一点儿傻气，太精明了，为人反而没有一点乐趣。退一步海阔天空，是莽子们的步调。所以史湘云是大观园中的莽妹，没心机没城府，贾宝玉是薛宝钗眼中的莽子，猪八戒更是深谙“莽娃儿”脾性，把吃亏做在明处，要讨妇人们的好，讨师傅唐僧的好。

所以，莽娃儿又有扮猪吃虎的相。

冒皮皮

两重庆人吵架。

甲：“你是死鸭子嘴壳子硬，哪里冒出来，敢来跟我闹？”

乙：“不问问你老汉（老爸）是哪个？威震朝天门，叱咤七星岗，横扫两路口的XXX，你喝了几斤猫尿就认不到人了。我让你龟儿子今天认得到！”

甲：“我以为好凶？就在朝天门混，也敢闹！我们涪陵崽儿还怕你？长江水里泡大了，血旺饭撑大的，你才喝了几条河？”

乙：“废话少说！不打得你脑花开浆，你还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一番叫板后，双方都气焰高涨，即时混杀。

好事者围观，皆叹曰：“看吧，都是冒皮皮惹的。”

冒皮皮在重庆方言里，表示爱逞强、出风头，说话、做事夸大其词，甚至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冒皮皮的人轻者被揭穿，重则，则激怒对方，自讨苦吃。

冒皮皮，虽是贬义，但这词却不乏可爱。观其形，听其音，便可会意。皮与核本该骨肉相连，但人若太狂妄，皮跑到了核的前面，跳到了天上，地上那个人就够不着，脱离了实际。

冒皮皮的人常被人笑话。

其实冒皮皮不独重庆有，北方人更甚，北方话讲，叫牛皮吹大了，天都能给你吹下来。

所以，重庆人的逞强，又有点拘谨，冒的也只是皮毛上那点东西，带着一种弱，不似北方那般强悍。有西南边陲的谨慎。

冒皮皮是人的本性，吹自己的牛皮，让别人走去吧。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对于冒皮皮，有一本堪称冒皮皮大全之书——《西游记》。里面的各类妖怪、人僧都热爱冒皮皮，吹牛吹翻天，自娱自乐也好，娱人娱乐也好，总是一定是语言的高子，行动的矮子，在语言上占尽便宜，耍尽花哨。细读之下，不禁拍案叫绝。

比如八戒大战流沙河时，就叫嚣：“你是个什么哭丧杖，断叫你祖宗看杖！”沙和尚一听别人污蔑他的宝杖叫哭丧杖，立即开启了冒皮皮功能。“宝杖原来名誉大，本是月里梭罗派。吴刚伐下一枝来，鲁班制造工夫盖。里边一条金趁心，外边万道珠丝玠。名称宝杖善降妖，永镇灵霄能伏怪。只因官拜大将军，玉皇赐我随身带。或长或短任吾心，要细要粗凭意态。也曾护驾宴蟠桃，也曾随朝居上界。值殿曾经众圣参，卷帘曾见诸仙拜。养成灵性一神兵，不是人间凡器械。自从遭贬下天门，任意纵横游海外。不当大胆自称夸，天下枪刀难比赛。”

这皮皮冒大了，说得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厉害。

八戒怎么会信，当下就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泼物！……只怕荡了一下儿，教你没处贴膏药，九个眼子一齐流血！纵然不死，也是个到老的破伤风！”

八戒的话也够狠，活儿再不济，嘴风也要强硬。面对妖怪们的质疑，嘲笑其园圃中筑地的筢子，八戒就气上心来，可见有时冒皮皮也是自保，其能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我的儿，你哪里认得老爷这钯！”比如在平顶山莲花洞和银角妖对打时，八戒就皮皮冒得几丈高，轮动烟霞遮日月，使起昏云暗斗星。筑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龙惊。”

妖怪们当然也不是口软的，如黑河妖怪和沙僧大战时就叫嚣：“你上来，与我见个雌雄，三合敌得我，还你师父；如三合敌不得我，连你一发都蒸吃了。”

这些不上席面的人都冒皮皮了，《西游记》里功夫最好的还能不冒一冒吗？

孙悟空更是张口闭口就是“我的儿，不认得你外公了”，或“不认得你爷爷了？”此语如家常便饭，像猫捉耗子戏弄对方一番，再手挥神棒，一往一来。大圣也不是常胜将军，若碰上难缠的妖怪，一时难分胜负，大圣也绝对不输气场，说“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

冒皮皮，真是可恨又可爱。

冒皮皮，在重庆还有另一个说法，叫冒日，因带淫邪色彩，其吹牛的嚣张程度比前者更甚。该词，有类似于嘲笑一夜七次郎之功效。不过冒日早就被引申到各种语境，喷语者的不满可见一斑。

梦瞌儿虫

小姝高考填写志愿表时，一时情急，将性别错填成男，害得老妈四处托人，没少费工夫，改回了女。从此，在父母那里落下了口实：“我家那个是个梦瞌儿虫，高考时连性别都填错。”

同学小崔，品学兼优，玉树临风，从初中到大学时，身边不乏仰慕者，可惜小崔一心只爱学问，不解风情。父母得意，男孩子发育的晚，不碍事。后读书至博士，工作后不几年便提拔为部门负责人，独挡一面，有房有车之时，才发现佳偶难觅。而同学少年多已为人父母，亲朋好友催起婚来，只得叹当年自己是梦瞌儿虫，对男女之事醒的太晚，错过风景。

销售小李初入职场，早请示晚汇报，时时有好功之欲。一次跟了一张大单，中午一点半打电话汇报工作进展，殊不知老总有睡干部觉的习惯，一反往日和颜悦色，咆哮而至，骂得一下午抬不起头。同事谓之梦瞌儿虫。

梦瞌儿虫，在重庆方言中意为不成熟，没长大，还没看懂看透人事的呆子。也是对智商稍逊，情商较低人士的一种善意的责备。作为非主流的梦瞌儿虫，常常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实，在古代也有这么一枚。

而在新、旧《五代史》中，将梦瞌儿虫演绎到极致的不能不提马胤孙。在后唐李从珂为潞王时，马胤孙不知交了什么狗屎运，一路高升，从翰林学士，到户部郎中，到知制诰，后拜中书侍郎、平章事（相当于宰相）。然而他一介书生，性多凝滞，不通世务。遇事不能决断，仅仅署名而已。类似于今天只批注“已圈阅”的领导，然后等着到点下班。马胤孙左右同僚都笑其愚钝，因此送他一个“三不开相公”的绰号，讥笑他，“入朝印不开，见客口不开，归宅门不开。”即身居高位，上朝不敢开口议论，不敢开印办事，在家不敢开门接见士大夫，马胤孙倒有梦瞌儿虫的自知之明，后来罢官归隐。

王菲传唱一时的经典《醒不来》更可看作梦瞌儿虫的独立宣言，“分不清是非，看不见完美……不是醒不来，醒来我还是发呆。”

对于梦瞌儿虫，有的是确实小孩性儿，不懂事，有的却是一时迷糊，没看明白，所以写“难得糊涂”的郑板桥也觉得偶尔当下梦瞌儿虫，也不失为人间一乐事。

梦瞌儿虫也是文学作品中极爱的形象。比如贾宝玉。他原是女娲补天剩下未用的一块顽石，既然是顽石，不通人事也在情理。生在富贵乡里，却不慕仕途经济，判词里说他“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王熙凤说他：“出门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最有仁让，又恐怕得罪了人。”别人看他疯疯傻傻，他也自叹“至浊至愚”，可惜了家大业大，贾府上下老小都跟着着急上火。连曹雪芹也不得不说，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梦瞌儿虫的说法，并非重庆一例，在苏州方言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不过是叫“卖懵懂”。在周密的《武林旧事》中有记载，卖懵懂是宋代江浙地区的习俗：除夕时小孩子上街大叫呼喊，将痴呆懵懂都卖掉，来年便可长大醒事。

可见，对于梦瞌儿虫的侵扰，大江南北的父母都是同样的忧心：做一个正常的人，说正常的话，步入正常的人生轨迹，虽时有委屈，但人生或可省力许多。

怀着这颗父母心，遍观当下影视剧，好像很多是给梦瞌儿虫们准备的，《穿普拉达的女人》中安妮·海瑟薇的忍辱负重，《甄嬛传》中孙俪的心机，还有近来热播的《北上广不相信眼泪》里马伊俐的情商……如此看来，世间需要启蒙的梦瞌儿虫还真不少。

抛撒

阿鼓上了四十五岁后，突然开始重视养生之道。吃饭不吃隔夜饭，稍有剩饭便倒！阿鼓有语录：“隔夜饭菜中微生物含量较高，致癌。”

阿鼓喝汤不喝炖了四日的汤，肉骨头活泼泼地在闹炖锅里，也不管不顾，一个字倒！阿鼓语录“炖汤多日破坏煲类菜肴中的维生素，致癌。”

开水冷了，倒！不必重烧，另起炉灶。阿鼓语录“开水煮久了也不能喝，会变硬水，生结石。”

烧糊的饭菜一点都不能吃，因为致癌！

阿鼓的厨房，就更别提了，菜叶摘一半丢一半，如冬寒菜不吃根茎，因为化肥密集区；凡是带皮的鲜艳瓜果，一律厚厚地削掉，比如苹果、黄瓜，因为要祛除农药直接接触区；起斑点的蔬菜全扔，因为有霉变的征兆，比如番茄、萝卜……

阿鼓的老爹妈来看儿子，一个劲地摇头，“你日子过得抛撒！金山银山都要被你败完。”

阿鼓长篇理论，滔滔不绝，健康第一金钱第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爹妈痛斥，灾荒年生，树根泥巴都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以后不要抛撒了，你看不起的拿给我们吃，我们都老不死！

抛撒，即浪费、糟蹋好东西之意。形象、直观。重庆人说这个词的时候，多是满脸怒容，带着切肤的痛，恨不得让对方立刻把那些抛掉的，撒掉的一颗颗捡回来。火爆和善良在这个方言夺口而出中，味道十足。

山上山下的人都是惯过日子的人，吃穿用度都计划着来，也是山里人良善的秉性，是农耕文明留下的传统。一针一线，一分一厘都有滋味。所以最见不得别人作践粮食。

其实抛撒一词早在元代便出现过。

元代剧作家郑庭玉在戏曲《看钱奴》中写道：“这厮平昔间，扭曲作直，抛撒五谷，伤残物命。”可见，抛撒这一重庆方言乃古语的留存。

家长里短中谈抛撒，都是为了督促好好过日子而已。国家层面谈抛撒，则有许多窟窿就非人力可想象。唐代杨国忠权倾一时，穷奢极欲，用钱抛撒是常态。他买来一组“肉屏风”，即天冷时，令这些女子站成一排以肉身为他挡风保暖，又格外挑选肥硕身材的女子立在最前面挡风，谓之“肉障”“肉阵”，抛撒的何止是钱，更是别人的尊严，自己的后福。

如此抛撒损人之为的，还有明代工部侍郎严世蕃。他敛财无度，一般的金银抛撒已不能炫耀其财富，他想出一招，每次吐痰时，都要让貌美的使女用口接住，还美其名曰“香唾吁”。

连《红楼梦》中描写王熙凤抛撒无度，也只是坐在“铺着金线闪光的大坐褥上”，旁边放一个“银唾盒”，显其家财万贯，奢靡无量。相比之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抛撒之为，用到极处，便会丧尽天良，人不收天也会来收你，这一方言中也透露出重庆人顺应天命、各自安好的憨直之性。

死个舅子

重庆的丈母娘去北京看女儿女婿一家，说好了女婿来接机。结果在机场足足等了一个小时，都没见着个人影，电话打了无数遍，无人应答。丈母娘气急败坏，甩出重庆女人泼辣本性，在机场破口大骂：“死个舅子不接电话，老娘马上买张机票回家！”

在渝工作的某君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干脆坐起来上网，在微博上写道：“今夜死个舅子睡不着……”

好女花样年华，偏偏看上无房无车的光棍阿三，还嚷着要裸婚，急的家里团团转。亲友团齐上阵，轮番轰炸：“你一根筋啊，死个舅子要跟他在一起，熬成黄脸婆，吃苦的日子在后头！”

死个舅子在重庆方言中，是表坚决之意，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都不做或要做某件事。多用于骂人。骂的人面红筋涨，被骂的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凛然。

比如死个舅子不接招。死个舅子不出现。死个舅子不上班。

奇怪，骂就骂呗，为什么一定要跟舅子扯上关系？

其实用“舅”来骂人，自古有之。有句老话：“无亲不叫舅，叫舅是骂人。”

一般来说，你称老婆大人的兄弟为“舅子”，即老婆的哥哥是“大舅子”，老婆的弟弟是“小舅子”。但舅子可不是随便乱叫的，否则，问题大了。

为何？

从古到今，男婚女嫁是一项严肃的事。旧社会，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社会，婚姻也有法可依。如果没有这种婚姻关系，佯称对方为“舅子”，看似亲昵，潜台词是你姐或你妹就是我老婆了，我睡了她们，口头上占了别人的便宜。这不仅侮辱了对方，还连带侮辱了对方家族。而重庆人还要加上个语气助词，死个——舅子，那就是该死的，千刀万剐的指责之意了。

死个舅子，并非文字游戏，是民俗，连鲁迅大人都用过。鲁迅深谙乡土文化，熟知国民劣根性，所以，在他的《故事新编·起死》中，调侃道，庄子亡命江湖，在人间和地狱中穿梭，在和阴间押司一番争执后，图解他的庄周梦蝶之意。不料，一个巡士和汉子都来抓庄子去阴间，巡士跑得气喘吁吁，骂声不断：“带住他，不要放……带住他，这舅子！”放在重庆话里，鲁迅骂的就是“庄子！死个舅子还跑，看我不抓到你！”

责任编辑张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