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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芬芳

2016-09-08李万华

北京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荆芥车前草叶子

李万华

荆芥

荆芥应该是一位英俊男子的名字,虽然荆类或者芥类不过是些微小的植物。名字就应该是用来寓意美好的,据说周代人取名好以身体特征或者环境来定夺,譬如孔丘,郑庄公寤生,还有晋成公黑臀。我听了诧异。人非生而知之者,同样的道理,人也不是一出生就完美无缺的。不美丽的人多,取个美丽的名字,也是好事。我的名字不怎样好听,我便想,如果让我改名字,一定拿荆芥来用,多诗经。只可惜我已经过了用名字来虚弄故事的年龄。

荆芥喜欢阴凉地方。暗红嫩茎,潜藏的鲜艳体液有随时流出的危险,小叶子黄绿,淡紫的细碎花朵,奇异体香。荆芥骨子里带着水性。南墙根,阳光四季不到,苔藓在那里铺成碧玉,野草杂乱横陈,小虫繁忙。荆芥挤进去,扭着苗条身段,带些微微显摆的姿态,鹤立鸡群一样的醒目。我于是想到荆芥的性子,如同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之潇湘馆内抿着嘴儿的人冷冷地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我有的是那俗香罢了。”

荆芥在我的记忆中,总是脱离植物的形体而存在。如果每个人都给自己出生的地方取个名字,我还是想用荆芥。这应该是件简单的事情,譬如我曾经给我家的白色猫咪取名林黛玉,给一只老跑来向林黛玉提亲的斑纹大猫咪取名鲁智深,并时常提醒我家黛玉,说鲁智深配不上你,要小心。

当然荆芥也会偶尔长到阳光下去,我想这对荆芥来说是件难堪的事。它在阳光下有些寥落,个儿总是长不高,体香也遗失殆尽。我喜欢阳光,也喜欢植物在阳光下心满意足的样子。荆芥在阳光下一副委曲求全样,仿佛将我这种木讷内向的人抛到人群中,不舒服。

农历八月,连绵的祁连山会渐渐高远,云如同花瓣散去,阳光温暖,河水汤汤,高原清凉的空气里继续弥漫着山果幽香。正是青稞成熟时节,山川匍匐金黄。我们常在午后到田地里去,给大人送些茶水干粮。这是大段的闲散时光,我们原本可以肆意玩耍,但大人们却要我们采摘荆芥。荆芥散布在青稞茬地上,耷拉着叶片。摘两支在手,想偷懒。弯下腰,从裤裆底下往后看,会看见倾斜的金黄大地无比高大,拱起。而荆芥,它们在瞬间长大,叶子抵着天际白云,再无刚才凄楚柔弱模样。那时阳光正好垂下来,罩在荆芥身上,给它们的轮廓镶上闪烁光边,如同它自身发散的光芒。

那时候的许多疾病,母亲都用土方子来治。屋檐下因此挂了许多采来的草药:防风、薄荷、柴胡、党参、冬花……如果感冒,母亲用荆芥薄荷葱白熬出热汤,掰块干燥的白墙土下来,放到火中烧红,将热墙土和红糖一起放进汤中,搅匀,给我们喝。灌一碗下去,蒙被子躺在热炕上焐汗,过一天,感冒大有好转。

如今捉些字来怀念,只显得单薄,还不如一场感冒厚重。

大黄

大黄别名将军。陶弘景说,将军之号,当取其骏快。意思大约是,一罐药快熬好时,有些药物的劲道已经过去,这时放入大黄,便会再次催出它们的药劲来。大黄叶大如扇,宽厚的心形。粗壮肉质茎,叶柄中空。长得有声势,常常覆盖了身边其他弱小植物,在小园子里有一种飞扬跋扈的劲道。在小孩子看去,大黄的叶子仿佛大象的笨耳朵,一只一只扇动在那里,传播些私密。也许是大黄叶子的大大咧咧,不求细节,不求柔美,于是成了植物里的下品,招人侧目。

倒是孩子们不懂得嫌弃与世故。炎热夏季,阳光肆意照射,光线里全是亮晃晃的白。高原上偶尔也有无可躲避的暑热。孩子们摘了大黄的叶子,顶在头上嬉戏。一片叶子成为他们想象中的大伞,有着华丽的伞盖和流苏。流苏垂下来,显得高贵又骄矜,孩子因此成为山野的王。我想着孩子们的愉悦,因着丰富想象,超越清贫寂静。大人们丢失热烈幻想,看透边缘,计较意义,反而不如孩童愉悦。

大黄的叶子在高原植物中是属于叶形较大者。高原固有的寒冷、缺氧、强紫外线,使得一切植物的生长有别于同纬度的其他地区,生命在这里显示出柔弱无力的一面,又显示出倔强彪悍的一面。稀缺,抗衡。这使我格外尊敬那些生长在高原的植物。

我一直觉得大黄是没人专门去种植的。有几年它在菜园子的角落里撑出大的叶片来,过几年不见了,再过一两年,它又在那里出现。仿佛具有流浪者的性格,不肯将一个院子当故乡。我在年轻时向往流浪生活,现在却时刻想着要缩回到一个小村子里,再不出来。因此我觉得大黄终究是年轻的植物,不会老去。

那是爷爷病逝前的一个秋天。高原的风走在水上,也走在云上,山前的松林传出些涛声,大雁越过祁连山,飞向东南。我坐在青石的台阶上,与一院落的阳光相顾无言。然而阳光要比我活泼,它走走停停,摸摸捏捏,带着些悠闲的味道。我看着它最先在屋檐一朵盛开的翠菊上明媚。那朵紫色的翠菊去年就在那里摇曳,仿佛不曾有过萎谢,然后挪到檐下的柱子上。“春雨丝丝润万物 红梅点点绣千山”,旧年的对联,红色斑驳,父亲的柳体。我并没有见过红梅的模样,它只在电影里出现,一树悦然,我因此对红梅充满幻想。后来阳光便照到爷爷的身上。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此刻,正在用镰刀将大黄削成薄片。粗糙僵硬的手指,亮光闪烁的刀刃,刚刚挖出洗净的大黄块茎,专注的神情,静谧。我担心下一刻那刀刃便会偏了锋割在爷爷的手上。削出的大黄薄片最后被爷爷串在铁丝上,挂起来,仿佛给柱子带上了金黄的项圈。我于是扭了脖子,看这个院落。马车外带、筛子、旧书包、罂粟种子、塞着油的猪尿泡……它们挂在那里,如同挂在一个古老人物的身体上,成为他的饰物。仰头,我看见树杈间的喜鹊窝、太阳、云朵……它们又成为天空的饰物。我看着爷爷瘦而高的身躯,看着他紫红的脸颊,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想,爷爷也是个饰物,我也同样,我们如同眼前串起的大黄薄片。

但是,我还是有些迷糊,我不知道我和爷爷是时间的饰物,还是大地的饰物。

车前草

车前草总是爬在路旁,身体摊开来,歇息的小兽一样。车前草有些叶子甚至一伸出来就仿佛被牛马的蹄子踩踏过,贴着地,不柔嫩,也不妩媚。它们叶脉粗大,凸起,从背面看,仿佛是老去的手,青筋暴胀,皮肤皴裂。路上总有些过往飞尘,飘下来,罩在车前草上,土沉沉,灰蒙蒙,感觉车前草就是个不修边幅的植物。不修边幅的人我知道一个,王安石,变法失败,但诗厉害;后来还骑着老驴周游,更厉害。

车前草的历史自然芬芳,但从外貌上根本观察不出来。《诗经》里,车前草便葳蕤在平原绣野,愉悦过三三五五的田家妇女。想那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日子里,车前草一定是个梦的载体,而非捕梦者。它跟随那些妇女,并将她们的梦托起来,由此染绿一个又一个清寂的夜。那时车前草的名字也美丽:苤莒。如此古色古香,仿佛纱窗下搁置的半片刺绣。“采采苤莒,薄言之”,苤莒到底也是被宠爱过的。那时候,它们冒出黄绿嫩叶,看旷野无边,阳光成为瀑布,蜂蝶飞翔。它们在那里嬉闹,甚至妄为,一点不为过,仿佛幼稚孩童,在母亲的衣襟里生长,并茁壮。

车前草后来还是混迹在野地上,土路旁,看上去极贫贱。也没人叫它苤莒,只有猪耳朵、牛舌草、马蹄草、鸭脚板、车轱辘菜、驴耳朵菜、虾蟆草… …十几个别名密密匝匝地绽放在各个路旁。这边一叫名,那边就齐刷刷地探出些头来。仿佛老院里狗儿、宝儿、大勇一样的小名。

有人说故乡是别人只喊你小名的地方。想着车前草真是一种有人疼爱的草,走到哪里,都有人喊小名。

车前草或者车前子三个字见得多,主要是它贴在药柜上。药柜上也会贴人名,譬如徐长青。更多时候,车前草进不了药柜,而只用来喂猪。这自然是乡下的事情。当然,还有一个车前子,写文章,画画,他的书我都搜罗来,一一细读。

红柳编制的箩筐,泛出一种绛红。因为反复使用,柳条被磨出光泽。背着箩筐,走过村前村后的田野和沟坎。阳光总是温煦明亮,鸟声流水,同时婉转。我拿着生锈的小方铲,独自去挖那些并不葱绿的车前草。其实是带着游戏的心,并不专注,有时会放下小铲去摘野花。

田野盛放寂静,无边空旷。小孩童只是一粒爬虫,没有足迹。

圈里的猪总是被母亲有计划的喂养。一日两顿车前草,是猪得以打发漫长时日的唯一慰藉。便是如此,猪也要挑挑拣拣,先将嫩叶吃完,再勉强吞咽老叶。但后来猪还是会吞光所有车前草。

很多时候,我就坐在青石台阶上,看猪在食槽里咀嚼车前草。那一时,猪是快乐的,车前草却永远没有表情。

责任编辑 王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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