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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e!高尔夫

2016-08-01闻桑

雪莲 2016年13期
关键词:高尔夫球场土地

南夷市位于国家规划的经济开发区腹心地带,尽管眼下各地都被承接产业转移喧嚣得十分厉害,内地南下东南亚通道上串连起来的都市,抢地开发热潮一浪高过一浪,但这处古代要冲仍然像一个小小的高原岛国,人们自由、平静、恬适地生活着。

然而,两天前却一反往日的安宁,似乎这偏安一域也陡然掀起了十二级台风。准确一点说,新任局长的一把火烧开了人们闭锁的心扉,于是人们的灵魂深处再也平静不下来,仿佛地震后的余波和豪雨前的风暴骤起于这片山地。

“拿老牌研究生王夫子开刀,让漂亮的大专生令狐小姐上岗,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苟且?”

“别吃不着葡萄就酸溜溜的,你当了局长那小妞还不让你分一杯羹。”

“唁,你们还蒙在鼓里,云裳早和田恒锁有那么一腿,别看这女人装得像没开苞似的。”

既然是新任局长施政演说发表后的第一天,人们心里兜着的一些新鲜事免不了要先吐为快。

说来奇怪,牵动以至骚扰他们的不是对市政府办公厅转发由市国土资源局牵头起草的《关于优化资源配置推进重大产业化项目实施的意见》的关注,而是对王若磊被赶出科室让令狐云裳取而代之的内幕透析。

在我国当下的人事体制中,唯文凭主义和唯高学历论是大行其道。很多人也深知文凭含金量被贬值,却仍千方百计追求着注水文凭,甚至不惜弄虚作假。对在职官员来说,用权力换取一顶硕士帽,便有机会获得更大的乌纱帽。在如此浮躁之风下,被异化的学历教育五花八门。原本为照顾国企技术骨干而制定的研究生单考政策,如今已成为官员和企业高管获取文凭的渠道,上课、做作业、写论文都可以找人代劳,学费也可以报销。王若磊第一学历仅仅是个中专,走的就是不用通过国家统一考试、不用上课、不用做作业、不用写论文、不用自己交学费的绿色通道,获取的在职硕士学位。新任局长毅然决定治理虚火旺盛的文凭大跃进,完善人才评价标准,克服唯学历、唯论文倾向,重文凭更重水平。

“这纯属荒唐之举,什么重文凭更重水平?就算他说得对,不能单靠一纸文凭吃饭,躺在科室睡大觉。可如今高学历的多寡则是代表一个国家文化科学整体素质的重要标志。现在我们南夷市国土资源局的研究生不是太多,而是少得有如凤毛麟角。”

“多一个高学历头衔,递名片、晒简历的时候也有面子、底气足,社会风气本身就是如此,谁又奈何得了?不少地方和部门甚至列出了学位——官员级别换算表:学士相当于科员,硕士相当于科长,博士相当于处级,我们在二十一世纪还延续着封建时代学而优则仕、唯学历取官的观念。”

“我们国土资源局是应该改改,你们出去转转,听听别人在怎么议论我们。省以下国土资源管理体制改革以后,市县国土资源部门的领导班子成员的任免权上收至上一级国土资源部门,对于发挥整体功能,强化管理职能,提高管理效能取得了良好的作用,但由于机构、编制、经费仍属同级地方党委和政府,这种管理体制形成了上级主管部门给帽子,当地政府供口粮的局面,我们两头都不敢得罪,田恒锁的变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有些偶然,但谁又能说其中不存在着必然呢?”

“随着国土资源各项改革的深入,体制不顺的问题越来越明显。正是因为机构、编制属地方管理,加上国土资源部门在地方看来是好单位。每年政策性的人员大量挤进来,而我们所需要的专业技术人才又无法调进,长此下去,国土资源队伍整体素质难以提高,不利于事业的发展。”

“是呀,领导班子成员任免权在上级主管部门,机构、编制、领导职数的确定在地方党委政府,地方一般不再从同级国土资源部门调配和使用干部,而国土资源部门内部因受机构、编制的约束,横向和纵向都无法调动,干部在一个单位干到退休,都难以解决副科级待遇,只能一辈子当科员、职员,严重影响了干部工作积极性,不利于干部队伍的建设。”

一直缄默不语收拾桌屉的王若磊像挨了霜打的树叶蔫乎乎的。靠在藤椅上,显得无精打采,左腿搭在右腿上习惯地抖动着,又颇似与世无争。昨晚分管政工的副局长传达了局党委的决定,通知王若磊从今天起到土地矿产资源开发中心上班,名义上是工作需要,实则是因为他不能胜任手头负责的土地规划工作。

不能胜任便必须调离。王若磊没有什么感到吃惊的,只是一二十年与国土资源规划管理的职能为伍,突然要告别它们,多少有些眷恋之情。可有一点王若磊怎么也想不通,与老田二十年刎颈之交,从来都是和睦友好,他一当官就为什么要率先拿他开刀。

结束了燥热难耐的酷暑,秋老虎还在最适合夏天避暑这座古城肆虐,但性急的候鸟们却已开始了大迁徙……

土地规划是一门属于软科学范畴的决策科学。要编制实施国土、土地利用、矿产资源、地质环境等综合规划,组织编制资源调查评价、勘查、开发、整理、复垦等专项规划,依法指导和审核国土资源相关规划。无论是编制管理土地利用计划和国土资源调查评价计划,还是承担基本建设及重大专项投资管理和建设项目用地预审工作,研究有关国土资源的区域、城乡统筹协调、综合利用和循环经济政策措施,都必须尽量拓宽视野,采用先进科学技术,把土地规划编制工作提高到一个新水平。

转变发展方式和调整经济结构势在必行,而土地规划科的老爷们却面对城市发展对土地的依赖有增无减,利益分配不合理,社会矛盾突出,土地出让制度亟待进一步改革完善的严峻形势不思索不展望甚至不修编。虽然中央一再要求,防止盲目铺摊子、上项目,但各地加快发展势头强劲,土地需求十分旺盛。工业化、城镇化和农业现代化快速推进、国家级区域发展规划实施、基础设施建设、开发园区设立、战略性新兴产业、社会民生项目、旅游业和现代服务业等用地需求将明显增加,土地供需矛盾十分突出。与此同时,土地供给相对不足与土地利用粗放浪费并存,贯彻节约集约方针的难度大。土地执法形势总体趋势向好,但违法违规用地仍然总量大、比例高,特别是重点工程项目和部分行业用地以及地方政府违法违规严重。如果我们沿袭现在的做法,满足于做一个“维持会长”,即使职工们满腹鸿鹄之志,到头来也是一个报国无门的平阳之虎。

违规违法用地不能有效遏制,一批干部就要倒在耕地红线上。按照《违反土地管理规定行为处分办法》进行问责,这种大量问责的局面是中央和地方各级领导同志都不愿意看到的。必须通过技术进步,形成农村土地实时监测技术体系,不给违反行为留机会。这些问题田恒锁也曾经是熟视无睹,横竖是啃土地,但现在却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心潮澎湃,激情奔突,浑身似有一股无穷活力。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像神话中的巨人安泰,一刻也不能脱离大地。一离开大地,他就没有力量;一回到大地,他就力大无比。

乘电梯到了八楼,他向土地规划科走去。田恒锁的决定似乎是专断,可他自我欣赏的就是自己的这种专断。调离工作后职务候选人是他斗胆提名。他不满那种遮遮掩掩马拉松式的等待。毕竟共事多载,从来没有翻过脸,提王若磊的名时自己似有十成的把握。对这个老夫子太熟悉了,他将要离开科室下到土地矿产资源开发中心,这是一个自收自支的基层事业单位,心里会好受吗?尤其是否能忍受人们那种诡谲神秘的目光,还有直率阴鸷的撺掇?田恒锁此去是安慰,是炫鬻,还是驱赶?他会不会因为失去面子而埋怨,而愤怒,进而咒骂?他会不会拿着他经常欣赏古董似的高等学府的红本本质问他,待他拿不出上级有关红头文件时,他就当着众人的面慷慨陈词,然后坐下来稳若泰山……

一方面是土地流转加快,各地探索踊跃,规范稳妥推进农村土地管理制度改革的任务繁重;另一方面是中央和地方新增投资力度大、范围广、建设时间集中,土地需求上升,如果服务跟不上、监管跟不上,违规违法用地可能反弹,对坚守十八亿亩耕地红线形成冲击,遏制违规违法用地的压力很大。国土资源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两碰头、一忧虑”,如今这种现象不但没有改变,形势反而更为复杂。

田恒锁愈想愈觉得不安。推开门,满屋人一下把目光移了过来。门开的一刹那,王若磊正收回对视那群雄辩客的目光,轻蔑地瞟了田恒锁一眼,深深埋下头去。

田恒锁仿佛觉得自己有一种威慑力量,屋里只有他那厚蹬凉鞋的磨地声。站在王若磊的面前,田恒锁一时语塞,只是摸了摸开始卸顶的脑门。

王若磊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只字未吐,把包一提,迈着沉缓的步子从他面前走出去。

“田局长,从地籍管理科调出的余艳红和执法监察科成怡冰都没有按规定到土地评估所上班,您看怎么办?”临近中午,田恒锁刚回到局长办公室,云裳就旋即向他反映了自己掌握的情况。她感到奇怪,前几天自己还叫他老田,一下子换成田局长的尊称,居然还觉得挺顺口。

“云裳,你脑子灵巧,人也精明,容易接受新鲜的东西。我选你当我的办公室副主任兼土地规划科科长,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局属科室是人们眼中打不破的铁饭碗,土地评估所是自捞自食的泥饭碗,他们当然要抗令不从。目前这种从上至下都是松松垮垮、一盘散沙的作风是不行的。你马上给我拟定一个严格而严谨的管理制度,督促他们逐一落到实处,包括余艳红和成怡冰在内都—定要无条件执行。”田恒锁说话总是那么快捷,那么脆亮,宛若珠子碰在玉盘上,“国土资源系统近几年来出现了一些只愿躲在温室里养花、不会沉到土地里栽树的青年贵族,我们要想让他们成材,就只有把他们放在条件最差、要求最高的关键部位去锻炼。”

云裳点点头:“局长,宜富县打来一个征用土地的请示,要求将他们太平乡境内的金鼓坝国家森林公园旁边再建一个文化产业园,需要用地三千亩,土地利用管理科的张立明科长说,促进文化产业的大发展大繁荣,这个要求上符合中央文件精神,下顺应了广大群众的呼声,干脆就送个人情算了。您是不是在请示上签个字,以示同意?”

金鼓坝国家森林公园田恒锁并不陌生。那是一家3A级旅游区,距宜富县城大约七十公里,是保留较完好的亚热带长绿阔叶林区,总面积五十平方公里。林区分布着五条溪流、七个小湖、数十个瀑布、十八个小盆地和一百零八个山峰。林中分布着一百多种观赏树种和珍奇植物。有金丝猴、金钱豹、巨蟒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珙桐、桫椤、水杉等国家一级保护的名贵树种。林中参天大树高大挺拔,山花烂漫;群峰如林,悬崖峭壁,险峻无比。山岭谷间流水潺潺,流泉瀑布似玉带飘洒。金鼓坝的由来、仙女池的传说、乱山子断龙精的传说以及古老的老君庙、景区周围淳朴的民风民俗等都是项目区内不可多得的人文景观。

“拥有五十平方公里的公园还不够,还要征地三千亩?这再建的是一个什么文化产业园呀,气派够大的?”

“高尔夫球场。”

淡淡一语令田恒锁一惊,这在金鼓坝国家森林公园之外的三千亩地可是基本农田保护区。

高尔夫是荷兰文kolf的音译,意思是在绿地和新鲜氧气中的美好生活。高尔夫球是一种以棒击球入穴的球类运动。如今,高尔夫球运动已经成为贵族运动的代名词,但是它是由一群牧羊人发明的,是一种把享受大自然乐趣、体育锻炼和游戏集于一身的运动。

田恒锁知道,高尔夫球场一般设在风景优美的草坪上,中间需要有一些天然或人工设置的障碍,如高地、沙地、树木、灌丛、水坑、小溪等。球场的形状没有统一的标准。九个球洞的场地长度为约摸三千多平方米,十八个球洞的场地长度就是六千四百平方米了。球洞直径十厘米,深约十点五厘米。每个球洞的旁边插一面小旗,距离洞口一百米或五百米处设一个发球点。一个高尔夫球场占地少则近千亩,多则几千亩,在宜富县乃至南夷市这些土地资源极其紧缺的贫困山区市县,建设如此高档的休闲项目有必要吗?况且国家陆续下发了十道禁令,挂羊头卖狗肉的高尔夫球场却屡禁不止,连在这贫瘠苦寒之野都能如此顽强地野蛮生长?

禁令之下仍在不断增加的高尔夫球场,危害的绝不仅是生态与环境,更有政策的严肃性与政府的公信力。不行!要坚决把好关口,他几乎是怒吼:“你告诉张立明,这个字我不能签!”

“人家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就要举行奠基开工仪式。”

“到底是谁给他们颁发了土地证?”

“田局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县委和县政府的负责人俨然当地的土皇帝,一切都可以擅自作主。这种“羊子未上山先扒皮”的现象早先是不曾有的,可现在形势不同了,各地都在强调解放思想,加快发展,说什么“思想有多远,脚下的路就有多远”,还说什么“发展经济要敢于踩红线,连红线都不敢踩的领导干部就是没有开拓精神的庸官废物”,在这种指导思想的支配下,即使没有“准生证”人家也照生孩子不误。

田恒锁的两道剑眉蹙成倒卧的问号,似乎要把什么隐秘都勾出来。因愤懑而拉长的脸庞一忽儿苍白一忽儿黑紫,摸摸卸顶的脑门,尖尖的下巴抖动着。他猛然转身说:“快去,把张立明找来!”

土地贵如油。当中国的耕地面积正步步逼近十八亿亩红线时,耕地面积的急剧缩减,已经为世人敲响了警钟。在这个关系子孙后代的发展问题上,不管是当局者,还是旁观者,都应该为这个问题深思。

“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手续非常严格,必须是在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确定的城市和村庄、集镇建设用地规模范围内,按土地利用年度计划分批次依法按程序逐级报请,由原批准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的机关批准,先转后征,可以同时报批。但征收土地时,只要是动用了基本农田就应该由国务院批准,不论面积多少。高尔夫球场建设过多过滥,擅自占用基本农田,严重损害了国家和农民利益,严重冲击我国力保十八亿亩耕地的红线,这是国家出台禁止向高尔夫球场供地规定的根本原因。宜富县的高尔夫球场绝对不能建在耕地、林地等可利用的土地上,这是一条底线,不是一纸请示就可以了事的。”

尽管田恒锁陈述了种种不利因素和国家现行土地政策,可张立明科长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原来不也曾如此干过。”

田恒锁顿时无言以对,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是啊,他出任乌通县副县长时就曾经私自表态征用过土地,建起了一座国际标准十八洞高尔夫球场,至今被人们追捧为石漠地带中别样的绿洲,创下了南夷市的一个财富神话。当年发布的《中国民间资本投资调研报告》高尔夫球场俱乐部带来的所有资产过亿的富豪人数可能已超过七千余众。尽管有人曾对这个数据提出质疑,但乌通县有一个庞大的新富阶层却是不争的事实。而高尔夫这项贵族运动,与豪宅、名车一样正成新富们热衷的游戏。

高尔夫球场的建设是需要国家发改委审批的,而这些未经审批的球场基本上是以偷换概念的形式,由地方进行审批的,大多数采用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办法,登记的经营范围基本上是:体育运动项目经营、器械健身服务、会议服务、销售文化体育用品等。各地为何有如此大的动力,不惜以偷换概念的形式建设高尔夫球场?田恒锁心知肚明,这主要是认识问题和利益驱动问题。不少地方政府将高尔夫球场看作是一个拉动经济的好项目。从立项开始,开发商和当地一些部门就以各种名义来掩人耳目,而建设过程中对大量农田、林地的侵占,相关执法部门选择视而不见,或根本不管。

更为恶劣的是,很多开发商以高尔夫球场建设为由大量圈地,然后在球场周边开发房地产项目,用高尔夫球场带动房价地价上涨,创造多重利益。在这个利益链条上,地方政府不仅仅是不管,甚至把高尔夫球场建设项目作为“形象工程”,积极参与,推波助澜。田恒锁在乌通县当副县长就这样干过,还不止一次。要是去制止别人,一旦提及旧事,那是不是等于自找没趣?张立明科长眼下就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存心让他尴尬。

难道他们就不能原谅他吗?那毕竟是在规章制度不够健全、开发占地与保护耕地的矛盾尚未充分显现的过去呀!是呀,过去的能够原谅,那么,今天他们来个下不为例又有什么值得指责呢?还有王若磊、余艳红、成怡冰……

“从高尔夫球场收益情况来看,其投入和产出比约为十倍或者更多。据权威报告称,目前全国高尔夫球会中工作人员约有十五万人。一个高尔夫球场,平均需要工作人员三百到五百人,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就业。宜富县正是从这些考虑出发,向我们申报了高尔夫建设项目……”张立明科长还在振振有词地申辩,“以人为本、执政为民,全面贯通于党治国理政的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的社会理想目标,是党完善执政方略、执政方式和改进执政活动的根本遵循;以人为本、执政为民作为我们党的执政理念,贯通于坚持执政兴国、推动科学发展、构建和谐社会的生动实践中,贯通于科学执政、民主执政、依法执政的执政活动上。田局长,这不是你常常跟我们灌输的理论吗?怎么一联系实际,你怎么就忘到脑后了呢?”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此时此刻,田恒锁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能与渺小,仿佛一个败北的将军急需过江却苦寻不到摆渡的船。人走光了,场院内空荡荡的,一切都在秋日烈焰的炙烤之中。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双腿如灌了铅,沉甸甸地迈动步履向家里走去,燠闷、疲惫、苦恼袭击着他……

田恒锁的家是个典型的筒子楼,只有五十多个平方米。就是这仅有的一幢三层宿舍楼,还是三十年前建局伊始的办公楼改造而成的。巴掌大的地方居住着好几十户人家,一到弄饭的时候,哪家门口的那点空场便自然地成了哪家的世袭领地,走廊里便烟雾缭绕,非常幽暗难行。狭窄的楼道里摆满了炉子、碗柜和杂物,若不谨慎撞上,就会发生小型地震。尽管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他还是得像怕踩死蚂蚁一样蹒跚而入。

隔着老远,他已瞅见妻子晓英正在娴熟地捣弄锅铲,想必又有香喷喷的饭菜慰劳自己。田恒锁心中涌出一丝甜柔的感觉,近来晓英变得更加贤惠温驯了,他自然明白这其中不言而喻的蕴涵:自己是一场之长了,在家还是“气(妻)管炎(严)”,这对自己的决策、威信以至形象都是相当有损害的。

晓英轻柔而娇嗔地说:“你怎么才回来呀?晓美来过了。”

晓美是晓英的胞妹,也就是他田恒锁的姨妹。俗话说,姨姐姨妹半个妻,舅母子是自己的。那是打着骨头连着筋的亲戚,田恒锁没有理睬,沮丧地走进了屋。迎面一条正在滴水的裤子扑在脸上,他也没有任何埋怨,反而觉得有一丝清凉的意思。他躲闪着钻到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晓英端来了饭菜,挨着他用葵扇殷勤地跟他扇着风。出于安慰,晓英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跟他聊了一些天南海北的琐事,田恒锁烦极了:“我累了,你自己歇一会儿行不行!”

可晓英心里有话,不能憋着。他放下饭碗,晓英急忙接了过来,趁机开口说出了序幕后面的实质:“晓美的女儿大学毕业了三年,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你是知道的,前段时间转弯抹角和香港的一家体育休闲俱乐部有限公司搭上线,人家想在宜富县的金鼓坝国家森林公园旁边再建一个文化产业园,承诺让她来做什么高尔夫球场俱乐部的高管,听说月薪都是好几万哩,这样的好事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眼下需要征地三千亩,可港商看中的那块地偏偏是基本农田……晓美想到我们国土资源局有权批地,而她的姐夫又是一把手,所以,她就来求你给帮帮忙……我们欠了她的不少债,你那次跟带队到各县市搞什么地籍调查病倒了,不是她你能及时住进市中心医院,人家还不怕就闲话整天整夜地照顾你……我的孩子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也是她找门子托关系才进去的,还给我们挑了一个实验班,然后才有了发愤图强顺利考入北大再公费留学的美好结局……晓美这次来还像不好意思开口,弄得我也像跟着犯了错……其实跟孩子成全一件好事,有什么不好说的?为发展地方经济冒着风险批了几亩地,就算有人在背后说坏话嚼舌头根子,也总比那些贪污腐化养二奶的臭狗屎名声好得多。”

显而易见,晓英是满口答应晓美了。这也难怪,人家是同胞姐妹,何况她妹妹从来没有求过他们办过什么事情。然而,晓美不知道这是在拆他的桥呀!

田恒锁感到焦头烂额。眼前的困境,让他无所适从。他摸了摸开始卸顶的脑门,手上沾满了黏稠的汗水,急躁地脱下肥大的短袖衬衫,赤膊横倒在床上。晓英被冷落在一旁,窘迫极了。

是的,在眼下这么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地往自己腰包里捞钱,越权办事的干部大有人在。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晓美有什么错?面对国家财物不贪不占,说到底只是想假姐夫之手为自己的侄女找了一个工作而已。他隐隐觉得脑袋快要爆炸,浑身像爬满虱子一样的难受。

实际上,高尔夫在中国的兴起不过是近三十年的事。一九八二年秋,深圳高尔夫俱乐部申报立项,经深圳市人民政府批准开始动工,这是新中国第一家申报立项建设的球会。二00三年非典之后,作为一项充满阳光和绿色的有氧运动,高尔夫开始被富人们追捧。从东北到海南,高尔夫球场成了一座座城市的财富坐标。

二00四年初,国务院发出《关于暂停新建高尔夫球场的通知》,叫停了新的高尔夫球场项目。以此为分界线,全国有高尔夫球场一百七十家。禁令发出之后,全国又有四百多家球场建了起来。

面对这种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局面,仅仅靠自己这个所谓的市级国土资源局的局长,就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急切地需要别人的理解与支持,甚至是同情,谁呢?

田恒锁陡然爬了起来,向她详细地陈述了非法批地与保护耕地的利弊得失。末了,他拉着晓英的手问:“你说,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晓英回过神来,很快便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有上级呀,碰到难题要依靠组织。”

对!去找老同学俞国盛,作为省国土资源厅的厅长,他是不会也不应该袖手旁观的。

乌拉,要是马克思没有燕妮会是怎样?知我者,贤妻也。

汹涌澎湃的“跑马圈地”势如破竹,许多开发商一扔就是好几十个亿,是国人瞬间暴富的心态膨胀,还是蓄势已久的资本市场厚积薄发?频现的“地王”拿地的豪迈之举,似乎也很难用一两句话来透彻总结,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各地饥不择食地所谓的招商引资,客商们便毫不客气地将一块块土地收归囊中,然后倒腾土地挣钱。平心而论,面对国土资源管理的种种乱象,当省国土资源厅厅长的俞国盛是煞费苦心的。

俞国盛心中有一本账,在地价扶摇直上的这些年,炒地皮获利比自己建厂卖房来得容易得多。当然,这样的土地转让很少是通过二级市场交易的。因为近年来土地增值厉害,国家开征了土地增值税,如果直接交易土地,获利方须交纳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六十的土地增值税。为规避这一交易成本,拥有土地的开发商将土地注入一个公司,然后通过转让股权的模式把公司转让出去,其中拥有的土地自然也就悄然易主,交易中最主要的费用只是百分之三的契税和百分之五点六的营业税。还有一些公司在转让土地时,直接把公司法人名字改过来,所需费用更低。如此运作,让卖地获利更甚,真正成了“养鸡的不如倒卖蛋的”。

作为中原文化进入“高原岛国”的重要通道,由公路、铁路、航空、水运组成的立体交通网络已具雏形,承接东部产业转移的区位优势逐步凸现,南夷市具有超越发展的后发优势,炙手可热的土地市场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市国土资源局老局长退休前,俞国盛就在为他的接班人酝酿合适人选。凡属管辖范围内的人物他都几近了如指掌,效仿刘备三顾茅庐,才将田恒锁请出了山。甘愿做些工作,多磨几次嘴皮——好在是老同学,不会受头撞南墙的冷遇。

产业转移是优化生产力空间布局、形成合理产业分工体系的有效途径,是推进产业结构调整、加快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必然要求。西部地区发挥资源丰富、要素成本低、市场潜力大的优势,积极承接国内外产业转移,不仅有利于加速西部地区新型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促进区域协调发展,而且有利于推动东部沿海地区经济转型升级,在全国范围内优化产业分工格局。一个西部中等城市的国土资源局,手中掌握的面积不谓不大,资源不谓不丰,权力不谓不大。但与周边同类城市的国土资源局相比,土地集约经营水平在市里年年挂末名,以致耕地资源保护管理失控,侵占基本农田的事件屡禁不止,良性循环演化成恶性流失。是到了推进资源节约集约利用,制定相关行业建设用地控制标准,提高土地投资强度和用地密度的时候了,节骨眼上谁来挑起这副沉重而艰巨的担子呢?只有田恒锁!在国土资源管理学院同窗四载,以后又一起分到南夷市国土资源局,除了期间田恒锁被组织派到乌通县当副县长锻炼了五个年头,和后来他被省委任命为厅长主持省国土资源厅的全面工作,他们满打满算在一起滚打了近二十个春秋。他发现他那跳动的脉搏里,至今奔腾涌动的仍然是滚烫滚烫的一腔血液……

真不愧为世人眼中的“基本农田保护区的一把锁”。果然,田恒锁一上任就大胆地实施优化资源配置推进重大产业化项目实施方案,坚持领先发展、科学发展、又好又快发展的发展取向,围绕“打造西部经济核心增长极”的发展定位,以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为主线,进一步优化资源配置,使资源向重大产业化项目倾斜,让优势企业和重点项目更快上规模、上档次,促进产业升级,加快实现产业倍增和可持续发展。这无疑是给干部职工戴上了紧箍咒。开始会有阻力,他现在怎么样呢?他只答应“试试看”,可一接到任命通知,就大刀阔斧,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冲撞着他,致力改变过去慵懒散乱的颓败状况。

有资料表明,世界上每隔二十年,就有一次大规模产业转移。中国目前的东部产业转移与中西部内陆地区的产业承接,实质上是全球正在进行的第四次产业转移。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已发生过三次大规模产业转移:第一次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欧美向日本转;第二次是六十年代中后期,日本向亚洲四小龙转;第三次是八十年代中期,亚洲四小龙向中国沿海转,后者一跃成为世界制造业基地和全球加工工厂。

田恒锁对经济发展规律不能视若不见。

有鉴于此,他力主创新土地供应方式,出台文件明确规定对重大产业化项目用地,可灵活采用出让、出租的形式供地,出让、出租年限在最高出让年期内根据项目需要确定。对重大文化创意产业、高端服务业、都市农业项目,可根据城市规划、产业定位、建设要求,采用方案招标或挂牌出让方式供地。他还牵头合理确定了土地出让起始价格,对非制造类重大产业化项目用地出让起始价,原则上可按土地开发整理成本和基准地价确定;对制造类重大产业化项目工业用地,按最高年限出让的,出让起始价按全国工业用地出让最低价标准确定;低于法定最高出让年限出让或采用租赁方式供应的,出让起始价或租金按照年均工业用地出让最低价乘以出让年限确定。一年如此,两年三年复如此,长此以往其他项目又当如何?一系列新措施新方案新制度又当怎么实施?

俞国盛最担心的是田恒锁在推行新政时遭遇连锁反应。纵使你竭尽全力顶住,别人捅你的老底,你又怎么解释?有些人你若没有雄辩的才能令他折服,就是你自动下野他也是不会风息浪止的。

有专家认为,要想开发商不“囤地生钱”,政府就不能搞自由市场经济那一套,搞无为而治。在土地资源有限、房产又有硬性需求的情况下,政府应该运用法律的、行政的手段,积极干预房产市场。在当前土地价格已经成为通货膨胀主要推手之一的情况下,更应该调整相应的政策,严格各项管理制度,尤其是针对开发商囤地现象,在土地招拍挂之初,就明确竣工日期等要约。一旦开发商闲置土地不开发,政府一定要依约收回土地,而不能因为“土地财政”而放客商一马。

要解决开发商囤地问题,政策的调整完善值得期待,而各级政府不断提高执行力更值得期待。对于开发商囤地,应该说各级政府都是反对的。国家明文规定,闲置一年以上的土地要征收百分之二十的闲置费,超过两年的要无偿收回。但执行情况怎样?至今全国闲置地块被收回的仍屈指可数,而收回的土地与开发商囤积的土地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

作为我国西南一隅的南夷市,莫非田恒锁一个人能在茫茫黑夜中找到有效管理的路径?记得当年他在国土资源管理学院求学时曾经说过,只要胸间有一盏不灭的明灯,又何需惧怕眼前漆黑的暗夜呢?

一辆“奥迪”,一辆“别克”,在南夷市区十字街口的拐弯处不期而遇了。将车调转头,俞国盛厅长与田恒锁局长两人都下了车,沿着人行道旁的绿化带边走边谈。

“俞厅长,我已经山穷水尽步入绝境。”

“老同学,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执著地往前走就会柳暗花明。”

“我这几天时常在考虑,倘若一个人原来犯过法,又没有受到任何追究,忽然又来扮演执法者的角色,别人会怎么看待?”

“哈哈哈哈,索性直抒胸臆吧,在我的面前,你根本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当听完田恒锁诉罢内心的苦楚,他爽朗一笑,“田恒锁哪,读大学时大伙儿就让你荣膺过哲学博士的桂冠。照你看,一个偷了别人文具盒的孩子,永远当不了政坛泰斗,只有监狱的大门为他敞开着?”

他的心怦然一颤。在他的面前,田恒锁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下级,不如说更像一个孩子。而原来他们同是系里的尖子、教授的高足啊。在同一起跑线上奋然前行,他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就落伍了许多。

血往上涌,一股羞愧感撞击心房。田恒锁习惯性地摸了摸油亮的脑门,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你回去吧。”

俞国盛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他相信老同学能够走完这条坎坷的路,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搀扶。

尽管作局长的老同学再三劝阻,俞国盛还是来到他昼夜牵挂的南夷市国土资源局,当晚旁听了由田恒锁主持召开局党委扩大会议。

俞国盛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中央,倾听着每一位的发言。

反对者引经据典:高尔夫专业人士说,很多高尔夫球场是建在自然的山地和林地上,造成植被单一,周边建设大量房地产项目后,对自然环境造成了更大的破坏。单一的大量的草坪和草种不仅不会产生人类所需要的氧气和水分,在长时间的累加后还会形成负面效益。

业内人士还分析说,很多高尔夫球场建在水库或湖泊旁边,是因为高尔夫球场需要大量取水,尤其是非雨季,对水资源的耗费相当惊人。一个十八洞的球场每年用水量最少也有四十万吨。废水如果处理不好,也会对周围环境产生严重破坏。此外,高尔夫球场需要大量使用农药和化肥。我国的高尔夫球场草坪氮、磷、钾三种主要化学元素的施用量,要比美国同等标准数据高出许多,局部区域甚至高出一倍。

赞成者旁征博引:韩国有四百多个球场,其中公众球场占到了一大半,由政府提供土地和廉价的运作费用;美国有两万个高尔夫球场,其中九成以上是公众球场;在欧洲,英国有六百多个高尔夫球场,德国也有六百多个,瑞典多达八百多个,其中大多数也是公众球场。和国外相比,我国只有五六个球场是公众球场,比例不到百分之一,而且大部分则是半公用半私人性质,还有些就是单纯的会员制。

业内人士还分析说,高尔夫首先是一个体育项目,而不是一个娱乐项目,更不是商务活动。目前高尔夫已是亚运会、全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之一,也即将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而在我国,由于缺乏了解等原因,高尔夫运动往往被认为是“贵族运动”,这也是一个误区。逐渐富裕起来的中国民众对高尔夫运动的热情也不容忽视,对球场建设宜疏不宜堵,我国可将公众球场作为建设和发展的主要方向,以保障运动需求。公众球场由政府来提供土地,政府直接或者招聘公司来运营,对社会公众开放。公众球场不追求奢华、不强调收益,建设成本相对较低,打球的费用也会下降。另外,宜富县不管以什么名义获得建设资格,但高尔夫球场本身就具有营业执照,也经过了税务、工商等部门批准,我们国土资源部门跟他们开一绿灯也无可厚非。

会议进行得异常顺利,各种意见陈述得淋漓尽致,正反双方开宗明义针锋相对,并没有因为省国土资源厅的厅长在场而受到影响。讨论至临近子夜,令狐云裳递过来一张纸条:

“综上所述,主张批准征地的占百分之六十一,倾向不予批准的占百分之三十五,持中立态度和弃权的占百分之四。”

田恒锁先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递给俞国盛,然后从容不迫站起身来。

“以市场角度看,高尔夫球场的繁荣是需求推动的结果。但这种需求绝不能通过违法无序的、与公共利益的争夺而获得满足。由此,我认为,以各种名义准备立项开工的球场,需要紧急叫停;已建成的应予以盘点整治。占地上千亩的球场只服务于几百个人,尤其由于服务对象多为有权有钱阶层,这种资源的占用更易激发公众不满,要通过政策追罚压住高尔夫球场的建设冲动。兴我南夷,我不反对,但我们国土资源局不能干损害国家和人民利益的事情。”说罢,他轻轻地摆了摆手,“散会!”

“等一等!现在叫停宜富县的高尔夫球场项目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土地利用管理科科长张立明应声而起,“实话告诉你们吧,宜富县引进的这家香港体育休闲俱乐部有限公司动作很快,早已在太平乡境内的金鼓坝国家森林公园旁边建起了一个文化产业园,实际建设占地突破了四千亩。其中建成独栋别墅六百栋和联排住宅三十栋,高尔夫球场酒店及附属设施已投入使用。”

“这是谁批准的?我怎么不知道?”田恒锁一怔。

“这是宜富县委、县政府的集体决定。”回答没有含糊。

“集体决定?”好一块对付上头应付下面的挡箭牌。

“是的,他们通过会议纪要、签订合作协议、下发变更土地使用权文件等方式,将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确定的四千多亩农用地批准为建设用地,并超越供地审批权限,将直接变更登记给港商,作为旅游、商品住宅等经营性用地。”

“他们所建项目为禁止用地项目,宜富县委、县政府所作的决定都是违法的。”

“违法又怎么样?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宜富县政府必须撤销相关批准文件,收回了四千多亩国有土地使用权,对高尔夫球场进行植树绿化。对已建酒店、住宅及道路涉及的土地,依法办理建设用地审批手续后,重新按招拍挂程序处置。”盛怒之下,田恒锁拍起了桌子,“一个县委竟然与中央分庭抗礼,还有没有一点王法啦?”

他的决断孰是孰非,眼下看来只有由后人裁判了。不过,俞国盛作为主管厅局的负责人是赞许的。会议室只剩下两人了。田恒锁埋着头,看样子并不觉得有丝毫轻松。他不是一个不考虑明天的人,明天意味着什么呢?积极争取外援和国际合作项目,是改革现行绿色工程、建设投资管理体制的大政方针,田恒锁的拍板与之相左,他无论借助形象思维的羽翼,还是凭藉逻辑思维的翅膀,也无法想象明天的复杂与艰难。

张立明等人见田恒锁的决定更改无望,悻悻地离去。脚步刚刚跨出门槛,只有一瞬间的寂静,田恒锁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剧烈地响了起来,在空旷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他按下接听键,挺直了身板。看样子是打来电话的人,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田恒锁在毕恭毕敬地问:“这么晚了,您有什么指示?”

“没什么指示。我只是听说你们刚才开会,把宜富县的一个文化产业园给否决了?”手机那头的一个男中音显得雄浑深沉。

“是的,因为他们不符合国家的产业政策。宜富县的这个项目名义是文化产业园,实际是高尔夫球场俱乐部,现在是法治社会,无论有什么样借口我们也不能违法,国家三令五申不准……”

“不准可以变通嘛,土地资源是招商不可或缺的要素,你们不要做引资的瓶颈呀!”

“作为财富之母,土地蕴藏巨大的经济利益。土地不仅是政府招商引资的法宝,更是农民的命根。招商引资能带动GDP的提升,但是也能斩断农民的经济命脉。土地将招商引资和农民相联系在同一根绳子上。”

“你别跟我唱高调,没有土地资源的优势,你叫我们拿什么去栽上梧桐树?”

“我们可以学习和借鉴人家长三角地区无地招商的做法,在不占用和尽量少占用新的土地资源的情况下,通过对现有潜在资源的进一步挖掘,推进土地的集约利用,拓展内涵式增长之路,实现我们预定的引资之路……”

“你不要说了,当领导干部要在关键时刻敢于担当敢于牺牲,你连这点精神都没有,我要你干什么?”对方很不耐烦,几乎是在对着话筒咆哮。

“您听我跟您解释,我们征收土地时,有四种情况应该报经国务院批准:一是基本农田占用多少都不行;二是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超过三十五公顷的;三是其他土地超过七十公顷的;四是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批准的道路、管线工程和大型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国务院批准的建设项目占用土地,涉及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而宜富县的这个所谓有文化产业园早就超过了这个标准的,现在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要求全面依法治国……”

“你少给我上课!我不听,你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做专题汇报!”手机的那一端说完就挂了,留下田恒锁望着夜空发呆。

承接产业转移也要兼顾当地农民的利益。这不仅与三农问题的精神一脉相承,更体现着可持续发展,千万子孙的共同利益。而有些地方的招商引资却是为了盲目的GDP崇拜,而大肆掠夺农民的土地,正像如今的高尔夫球运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受欢迎一样,受到许多人前所未有的追捧。这种行径属于强盗作风,不应该是人民政府及其组成部门的作为。

诚然,高尔夫球现已发展成为一项真正的全球化运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找到高尔夫球场。目前中国内地已建成超过三百家高尔夫球场,未来十年或许还有数以千计的球场建设项目将被纳入规划。高尔夫球之所以如此盛行,或许是由于它满足了人们内心的某种需求。无论是青少年还是退休的老人,打高尔夫球能让人体验挑战与激情、愉悦和失落。在这项运动中,球员的诚信和正直与球技同等重要;同时,高尔夫球还是为数不多的几项能让不同水平的选手公平竞技的运动项目之一,由于高尔夫球特有的差点系统,它让初学者能与职业选手同场竞技,并且有机会获胜,这一特征让高尔夫球成为最富于民主精神的运动。

一旦开始打球,你会很快地发现打高尔夫球是最容易让人上瘾、最吸引人的运动之一。从几乎进洞的推击到飞越整个球道的长距离击球,一切都令打球者乐不思蜀、欲罢不能。而更多时候打球还能与人分享经验、与队友共度美好时光,以及在球场上随着击球的优劣、反复体验得意与失落的情绪。倘若有一天你身陷其中无法自拔,那是十分正常的,请不必惊讶。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更不见弯弯的月亮。只有门外一双饱含柔情的秀眸在一闪一闪。

田恒锁抬头望了望墙壁上悬挂的石英钟,又习惯性摸摸油亮的脑门,似有所悟地念叨:“马上就要转钟啦,过了午夜二十四点就是明天了。”

明天?对!过了午夜二十四点就是明天。田恒锁和俞国盛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才那个来头不小的电话。就在属于内陆干燥季风气候的南夷市,这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有一句妇孺皆知的名言:你影响我的经济发展一阵子,我就要影响你的前途一辈子。

庭户无声,万籁俱寂。然而,在这个空空荡荡只余深思的子夜,两个人仿佛都真真切切听到了来自高尔夫球场的一个叫声:“Fore!”

Fore——译成中文意思就是:让开!前面当心!

熟悉高尔夫球场游戏规则的田恒锁十分清楚,当高尔夫球被意外地击向另外一人的时候,这个感叹词就会被喊出,以警告那个人躲藏闪避。如果你听到这个词,用手马上下意识地盖上你的头和脸。

站得住的挺不住,挺得住的站不住,这难道是流行于国土资源系统的官场潜规则吗?

明天可能就是一场风暴,对于即将到来的亘古未有的特大风暴,田恒锁一个人能够承受得到了吗?他要不要当心前面慌忙让开?面对迎面而来的高尔夫球,俞国盛在想,我是应该隔岸观火对着老同学喊一声Fore呢,还是要支持他顶风而上对着高尔夫球场喊一声Fore?

【作者简介】闻桑,原名李文山,湖北省作协会员。1980年开始创作,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其中中篇小说《让我走进你的心房》获《荷花淀》文学奖,短篇小说《最后一次烧氧》获《人民文学》第二届“风流杯”二等奖(一等奖空缺)、《我和你》获《民族文学》《人民文学》象山杯“我与奥运”征文三等奖,《龙头》获《天涯》文学奖等,并有80多篇(首)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及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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