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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物语

2016-08-01洪禧花

雪莲 2016年13期
关键词:沙漏爸爸老师

洪禧花

1

闲来无事,和儿子在商场转悠。他突然看到了一件喜欢的东西,大声地在叫我。过去一看,是一个银色蓝沙的小沙漏。什么时候知道的沙漏,不十分清楚。自己去付了钱,高兴地拉着我要回家。

在路上,故意试探地问了一句:沙漏,又不是玩具,你能怎么摆弄它?难道你要把它……还没等我的话结束,那一头大声地回答:沙漏又不是玩具,它是计时器!

虽然和他每天形影不离,可真不记得他何时开始在意时间的流逝的。时间的飞短流长在一个八岁的萌童心里到底是快是慢,是远是近,还是见或看不见的东西?

沙漏被他摆在了餐桌上,从一进门,里面细细的流沙缓缓开始流下来,轻轻的、默默的,好似在无声地诉说想说的一切,却没有惊扰到任何一个人……

妈妈,沙漏还——没漏完……正在厨房给他准备晚饭的我听他喊了一嗓子。低头在厨房忙活着,想象着客厅里的他肯定是每隔三两分钟就停下手里的玩具,小跑着去看看流沙的速度,小小的身影在客厅阳台来来回回穿梭着。等到饭菜上桌时,沙漏已然从桌上跑到了他的手心。一正一反之间,流沙正常的速度已被他自己打乱,只能随着动作的频率比较出蓝沙一头多,一头少。

泛着蓝光的流沙可任一只小手随时逆流,可我们流逝的时间,哪怕只是短短,短短的一秒,要怎样才能,从细细的指缝间倒流进我们的掌心呀?

2

有一天,儿子瞪大眼睛,问我:“妈妈,你小时候学习好不好?”“小时候?嗯?……”一时语塞。突然觉得,小时候——是很久很久以前。

村子坐落在北山脚下比较空旷的地方。有一扇蓝色的铁大门,两排平房和一个大花园。四周是红色的砖墙,挨着墙种了两排挺拔的白杨树。白杨树长得并不高,洒下的树荫只那么一小圈。树底下的蚂蚁洞,却时常招惹得我们一群孩子一下课就撒腿往树下跑。

学校里有十多个老师,学生差不多二三百人。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到了三年级对书写的要求更高了。没有丰厚的物质条件,我们那时仅有的一点点自尊心就躲在自己的写字本里面。每一个孩子都小心地呵护着,生怕这易碎的自尊心,一不小心撞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后轻轻掉落在其他人面前,砸下一个一个的大坑。

缠着家长好久才拿到手的毛笔大大派上了用场,在大楷本上描红的书法课深受女孩子们的喜爱。由于男孩子生性顽劣,一节课下来,能描得和原来红色的字一样大的,很少。动辄两个字描完就侵占了三个字的米字格。额头上、鼻尖上、嘴巴上沾上墨汁的倒是大有人在。一节课结束,他们大部分人会受到相同的惩罚——帮老师和其他女生清洗毛笔。而我们女生的大楷本上则被老师一时兴起,涂满了一朵朵红色不规则的小圆圈……

眼巴巴盼来了作文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师手里的那本泛黄的作文书。作文书里有同龄孩子有趣的童年生活和美好的理想。那些内容觉得离真实的我们很近,伸出手却又够不着。家里条件着实有限,能买得起作文书的少得可怜,包括老师在内。老师读范文给我们听,希望有人可以模仿作者的写法,而我们生生地听不出作者的写作技巧到底在哪里。那些年具体写了些什么,早已记不得。不知哪位男同学磨蹭了半节课,嚼碎了铅笔顶端的橡皮擦,被老师揪着耳朵站起,其他人捂着嘴偷笑的低语仿佛就在昨日的耳旁回响。

3

敏儿浑身发软,老师的话飘飘悠悠绕过他的耳边,从身后的门缝钻了出去。早上他就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中午爸爸给他冲了一包药喝。好不容易挨到放学铃响,拿起书包走出了学校。门口的学生稀稀拉拉,大部队还在后面呢。

家离学校不远,平时十分钟就能到。每次敏儿都想自己过马路回家,可一出校门总能看见爸爸的身影。今天也不例外,耷拉的脑袋直接撞到了爸爸的怀里。发烧了。得去看医生。爸爸一手接过书包,一手牵起他。俩人走过家门口继续往前走。社区医院离家不到五百米,路上爸爸问上课的情景,敏儿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温度计显示39.2,加上时不时的咳嗽,医生让输液。药水带着凉意,一滴一滴仔细计算着走过的分分秒秒。躺在床上,敏儿舒服了一些。爸爸就坐在床头看着他,皱着眉头,满是怜爱。

敏儿闭上眼睛,想起以前几次生病,爸爸也是这样看着他。记忆里,爸爸的工作一向比较清闲,妈妈则是早出晚归的忙。有一次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他还小,不懂得父母从事什么职业,只好告诉大家,爸爸爱抽烟,妈妈爱工作。惹得小朋友们哄堂大笑。当时,敏儿就急了,大声说,老师,我说的是——真的。

天色暗了下来。等打完药回家时,路灯已站好姿势,开始守卫城市的夜晚。敏儿拉着爸爸的手,暖暖的。身上没有了先前的沉重,脑袋也清醒了不少。妈妈出差在外,可敏儿知道,只要有爸爸在身边,他的每一天都会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

父子俩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一步步靠近家的方向。一大一小的手紧紧攥着对方,悄无声息地互相汲取着,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人的爱的力量!

4

睡眼惺忪,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外套冲下楼道。天还阴沉着,午后两点的太阳也懒得出来和云彩较劲,姑且让它们任意妄为一回吧……

手里抓着的包已移到了肩上,刚刚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不再躲闪,开始寻找着脚下的障碍物,不想把自己重重地摔到地上。疼是次要的,别人强装的一戳就要破的笑才会让人感觉到更疼。看来午睡前的阵雨已停歇了一阵子,雨丝随风飘移去了别处,只有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证明先前雨的大小。飘远了的思绪窸窸窣窣地回来了。

今天是周五,下午只有一节语文课,课后照例全校打扫卫生。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漾起一阵快意。放学的铃声好似已提早响过一样。穿过满是小贩叫卖声的市场,一拐弯就看到五十米开外的学校大门。每天急匆匆地往学校赶,放学了又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学校的门和家里的门就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就这样赶了十五年。

跨过大门,一抬手,手表显示离上课铃还有两分钟。脚自然朝教室的方向挪去。教室里乱哄哄的,打扫卫生的,做作业的,大声叫喊的。班长扯着嗓子喊,语文老师来了,语文老师来了。站到了讲台上,偷眼看到老师的,已紧紧关住了嘴巴,不愿再从自己嘴里蹦出一句话,生怕一倒霉无辜地成为老师惯用的“杀鸡给猴看”伎俩里的那只可怜兮兮的“灰色幺鸡”。背对着的还在手舞足蹈说着舞着。

慢慢地声音小了,再小了,直到没了……此刻,如果空气能凝成一团疙瘩,掉下来,所有的人都会听得见。我知道这种状态需要过程,需要过度,不急。做到习以为常,还是上班几年之后了。刚来的那两年,总是把自己当试验品,总想自己一在讲台上站定,就立即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一次次“杀鸡给猴看”,鸡也杀了不少,猴子们也看了许多次。可一次一次“惊心动魄的表演”下来,自己累得心跳加速,急需大口大口的喘气。为了在缺氧的城市不致于真的缺氧窒息,所有的事不得不放慢了原来的节奏。

预备铃声发出了第一个音符,我转身出了教室。办公室离教室不远,走了十几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桌子上堆放着一沓练习册。一眼就瞄见最上面的那本肯定是名叫“李鹏飞”的。这是个男孩,家长寄予了很大希望的男孩。给了他最好的他们能提供的物质条件,可每天回馈给他们的,不是不爱写作业的习惯,就是永远记不清作业是哪哪的思维。

紧咬着牙根儿,好不容易批完了练习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各忙各的,没有一点声响。所有人的激情早被一周的前四天给燃尽了,周五就似一只连续狂吠了好几天,声音嘶哑后再也嚎不出一点儿声音的狗,伸长红色的舌头趴在地上,只剩下喘息得以维持生命的氧气。无奈地放下红笔,起身洗洗手,倒了一杯水。最后一节课订正练习册吧。

这周的任务也只能这样画上一个句号了。

5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正值当年的青年滑到中年的边界。

这是在很突然地遇见他时,脑子里跳出的句子。十一月份的暮色降临得很快,下午六点多,我才拖着疲惫的双腿从单位里走出来。因为是近郊区,路上行人寥寥,车辆一辆一辆紧跟着,一个个往家的方向紧赶慢赶。快下班时,领导第二天早上要用的稿子终于逼迫自己给赶了出来。等又校正了两遍,一抬头,发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已早早开溜了。

一个人住在市区的房子里,不用急着回家给谁做饭。回去随便找点吃的就可以填饱肚子。低着头,慢慢走在路边。夜幕之下,一个人慢腾腾的身影和一辆辆急于寻找回家最捷径路线的车子所留下的车辙完全格格不入,算了,还是打的早点儿回去吧。此时的出租车没有一辆有闲置的座位,等了十几分钟都打不上一辆车。我又继续往前走着,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脑袋顶上亮着小红灯的空车。

走了没多远的路,我隐隐觉得有车跟在我的身后缓缓开着。同事们应该都到家了,这一片地方没有我认识的人。停下脚步,我仔细看了一眼这辆车。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本市的牌照。车近到我身边刹了车,车窗摇了下来,随之一声“上车!”声音熟悉到让我猛地清醒了不少,一下午敲击键盘带来的副作用,瞬间荡然无存……

坐在后座,我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瞄着他。头发不再黑亮,能看到的这一侧的面部皮肤有些松弛,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也不再有厚实的手背。他挺了一下身子,发动脸上的皮肤组织凑成了半张笑脸,瞟了一眼后视镜,保持着固有的姿势,对着前面说,“咋样,我老了吧?!”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在肚子里搜肠刮肚地想着可以体现自己语言水准的用词,可嘴边一不留神已溜出了俩字,“有点。”为了寻求彼此的平衡,不让他难堪,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也老了。”

和他彻底分开差不多十年了,三年前的一天在体育场锻炼身体碰到他的朋友,闲聊时提到了他,才知道,我们分开后他回老家去了。没想到他还在这座城市,还能在这样一个天色渐暗的傍晚遇到他。不知道继续聊什么话题,害怕太唐突,我一遍一遍故意拿出手机看着时间。真希望这时能有人想起我,给我个电话闲扯几句,好缓解这种沉闷的气氛。我不知道他能把我送到哪里,他也不问我住在哪里。车子继续在熟悉的路线上往前挪着。

车速很慢,窗外的路灯发出炫目的色彩。我侧着头透过贴有防晒膜的窗玻璃欣赏着街景,夜晚的街景。不用转头,我早已感觉到了他从后视镜一下一下传递过来的旧意。下班不急着回家的人,他应该早都猜到我至今还是单身。

车子准确无误地停到了我住的楼下。我用手掰了一下车门的把手,车门——还没解除锁定。他的头扭到能看清我的脸的正副驾驶座椅的中间,一脸认真地说:照顾好自己!

车灯亮着,我稳步走进了楼道间。背靠着平日里嫌脏的墙壁,我肆意地流下泪来,忍了好久的泪水。三年前他的朋友郑重声明,他还在等着我,一直在等。也许上天冥冥之中安排的今晚的相遇,只为了结束这一场历经十年之久、风花雪月的故事。我和他,在今晚漫长的车程里,在一声声心跳撞击声中,终于读懂了这样一句话:

所谓爱情,就是在对——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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