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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外二题)

2016-05-31陈慧

文学港 2016年2期
关键词:拉拉莉莉妈妈

陈慧

三点四十的放学铃声一响起,校园里立马闹腾起来,蝗虫一样的孩子横冲直撞地从关了一天的笼子里迫不及待地飞了出来。我伸着脖子往校园里张望,希望能找得出自己家的那一只害虫,一点没注意到有个小小的人儿站在我的面前,低低叫我:“妈妈!”

我一低头,是拉拉。细腻柔软的头发扎成稀松的马尾,衣襟敞开着,我揉揉她的小脑袋,问她:“爸爸没来接你?”拉拉的小手模糊地指指一个方向,咧嘴一笑:“我自己会去那边的托管。”我摸出钱在旁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只巨大的棉花糖塞到她的手心,拉拉欢欢喜喜地握住,背着硕大的书包向马路对面跑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朝我挥手:“妈妈!再见!”

拉拉十岁了,脸模子长得越来越像她的妈妈沈雯了。沈雯是黑龙江人,结婚前在上海开理发店,那会儿拉拉父亲吴伟在上海灯具城里租了间店铺做灯具生意,两个人经人介绍后相识相恋,结婚后吴伟索性关掉了一直不景气的店铺带沈雯回到了小镇。

沈雯初来乍到,语言不通,还没打算好做点什么工作就怀上了拉拉,日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往前拖了两年。吴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暂且在自己姐姐的电料店里帮忙,收入不高。婆婆在镇上的菜市场做点小生意,脚不沾地的忙着,根本无暇来帮沈雯搭把手照顾一下拉拉。

开始沈雯一门心思地想在镇上开间理发店,挣点小钱也没关系,至少经济上自由一些,可是两岁的拉拉却放不开手。那些日子,沈雯很郁闷,时常抱着胖乎乎的拉拉到街上来瞎溜达,和我絮絮叨叨地讲着各种不称心。我能理解沈雯,她目前的状态与她原先期待的生活相去甚远。同样作为苦逼的外地媳妇,我们总能在情感上找到大大小小的共鸣。毕竟拉拉才两岁,我劝沈雯耐心些,和婆婆他们住在一起也算是大树底下乘着凉,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得太平点,挣钱的事慢慢来。沈雯性子急,眼睛圆溜溜地瞪着,叽叽喳喳地说得停不下来,说着说着就在拉拉的小屁股上作势拍打两下:“你这个小坏蛋,怨你!”拉拉不晓得大人的烦躁,只当是妈妈在逗她玩,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到底我的劝说成了耳旁风,拉拉四岁的时候沈雯回黑龙江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小小的拉拉不懂什么,爷爷奶奶爸爸姑姑把拉拉保护得很好,所以小孩子也没觉得失去妈妈的日子有多难熬。只是有一回,幼儿园的小朋友笑话拉拉是没妈妈的孩子后拉拉哭得惊天动地,回到家揪着奶奶的衣服吵着要妈妈,奶奶的眼泪给拉拉吵出了,没好气地骗拉拉说妈妈已经死了,拉拉不依不饶地要把死了的妈妈也挖出来。

找妈妈事件最后在大人们的集体谎言中收场,从那以后,拉拉明显地安静了许多。小小孩子缺的是心眼,但肯定不是傻瓜。拉拉七岁那年,吴伟迎娶了第二任妻子,本地人,人挺和气。爸爸结婚的那一天,一向不怎么说话的拉拉一语惊人,她和姑姑说:“爸爸结婚了,我又可以享受母爱了!”因为这句话,大人唏嘘不已,因为这句话,拉拉成了邻居眼中懂事的孩子。

拉拉和我家的小朋友同年,又同校读书,我带着小朋友去她家串了几回门,拉拉家可真热闹!拉拉的爷爷和姑父坐在桌子边上嗑瓜子摆龙门阵,拉拉的爸爸和新妈妈抱着几个月的小弟弟在院子里晒太阳,拉拉的奶奶和姑姑在厨房里忙碌着烧饭,拉拉多半是和比她小两岁的表弟扯皮,小表弟暴强,可着劲儿和拉拉作对,拉拉绷着小脸和不退让,姑姑从灶边走过来,弹弹儿子的头皮,拍拍拉拉的小脸,各打五十大板地批评两个小鬼。拉拉的脸涨得通红,我家儿子猴子一样地蹦过去邀拉拉玩,总算凑巧化解了一场儿童危机。

拉拉的成绩不好,在班级上基本属于垫底的,家里的人也没有辅导拉拉的能力,所以傍晚放学后拉拉就只能去托管了。饶是如此,拉拉的功课还是做得一塌糊涂。星期天,拉拉奶奶来街上买菜带着拉拉,看到我停下来说了几句话,都几年过去了,言语之间涉及到沈雯的点滴依然有许多不甘。

拉拉平静地坐在三轮车后面,小脸波澜不惊,我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给她,她不声不响地接过去。拉拉的奶奶催她:“拉拉,谢谢阿姨!”拉拉低着头,薄薄的嘴唇抿成好看的弧形,依稀有着沈雯的影子,我的心一动,捏捏她的小手:“拉拉,以后叫我妈妈好了!”

有天下午,我去拉拉家有点事,正巧拉拉在写作业,她歪歪扭扭地趴在桌边,铅笔字写得虫子爬似的,字写了没几行又转而发呆,拉拉的奶奶在旁边发脾气:“这个孩子,介木!介木!作业总是不肯做,做不好!”“木”是小镇方言,代表着笨与蠢,以往老人家说起拉拉也是“木”不离口,拉拉对此可能有了免疫力,完全不来气,只是双眼茫然地盯着屋角的某一个点发呆。

我挪张凳子坐到拉拉旁边,握住她的小手纠正她的笔姿,尽量用不在意的口气调整她写字的笔画,间或表扬她几下,只是两张纸的作业,拉拉却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完成。

我和沈雯并不深交,没有权利去评论她的做法,毕竟婚姻是双鞋,只有穿的那个人才知道脚的痛楚。我也不敢妄言一个母亲在孩子成长中的重要性,至少没有母亲的陪伴,拉拉的童年里缺失的东西远比有妈妈在身边的小孩子多很多。作为一个女人,沈雯放弃过往想过自己满意的生活这没有错,可作为一个母亲,抛弃了孩子不回头显得太过于自私了。没有了亲生母亲的呵护,拉拉的小心灵注定是不能完好的。拉拉的奶奶总是在批评拉拉的不上进,用得最多的词语就是“木”,当然这不能怪老人心急,老人不明白,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夸奖永远比责怪更让孩子士气大增。

也许是我那次简单的辅导给拉拉留下了几分好感,以后的几次在街上遇到我,不用奶奶提醒,拉拉就欢欣地招呼我,声音脆脆的:“妈妈!”奶奶去市场里选购蔬菜,拉拉腻在我摊子旁边,我忙着做生意也没机会和她说话,只是抽空摸摸她的小脸,她害羞地盯着自己脚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等奶奶买好菜带拉拉回家,拉拉轻轻地与我说再见,小绵羊般的跟在奶奶身后。我扭头看着离去,不经意间发现拉拉走路外八字很厉害。

前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去姆妈家盘货,顺道带上来小朋友。姆妈家周围有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以前一起做过游戏,小朋友出去溜了一圈后,几个熊孩子就跟蚂蚱似的跳到姆妈家院子里来了。拉拉也在其间,伙在几个男孩子后面跑得一头大汗,看到我,不跑了,倚在门边叫我:“妈妈!”我家的小朋友听到拉拉这样叫我,立马气咻咻地跑过来抱着我凶巴巴地对拉拉说:“这是我的妈妈,又不是你的妈妈!”。拉拉给小朋友吓得一愣,眨巴着眼睛不敢说话,我连忙把乱生气的小朋友轰走,给拉拉拿了一包糖,东一搭西一搭地和她扯起小孩子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拉拉开始还有些拘谨,我的话讲得多了,小姑娘活泼的天性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神情开朗了很多。我问她还记得自己的妈妈吗?拉拉轻轻地点点头,我说想不想妈妈,她还是点头不说话。我说,拉拉,你要记住自己的妈妈,妈妈一直是爱着拉拉的,等拉拉长大了妈妈肯定会来看望拉拉的。拉拉高高兴兴地点头,眼睛里满是喜悦:“我现在经常在微信里和妈妈说话,妈妈说我长得很漂亮暧!妈妈今年还给我邮寄了新衣服呢!我很想念妈妈。”

真的很喜欢这样天真的拉拉,自动屏蔽掉了大人们都不想放下的怨念,只看到、念到妈妈的好!远在黑龙江的沈雯不会知道她十岁的女儿与我有过这一下午的相处,假如拉拉告诉了她我说过的这些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当年自己的选择。

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分,拉拉的爷爷寻过来叫拉拉回家。拉拉乖巧地和我道好别:“妈妈,再见!”蹦蹦跳跳地走在爷爷身边,大概是走得急,外八字就没那么扎眼了。

好的!孩子,谢谢你叫我的一声“妈妈”,这是你对我的尊重与信任,而我将好好地收藏这一声“妈妈”,这代表着一个叫拉拉的乖孩子童年里的真诚。

万红旗

万红旗是他的大名,大抵只有送报纸快递的人才会站在路边上叫这个名字,村子里的人叫他一律是他的别名“阿狗”。

我以前在路上遇到了他从不叫他“阿狗”而是称呼他一声“哥哥”。我觉得“阿狗”这个名字有些不雅,况且他比万先生大三岁,又是原来的老邻居兼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我和他不熟,尊称他一声“哥哥”也是应该的。他倒也和气,笑眯眯地冲我点点头,算是和我打过招呼。

去年的秋天,我到万家原先的老宅地基上来翻盖三间小房子,没想到的是开工的首日跳出来为难我的竟然就是平日里很和善的“阿狗同志”。当然,那一天的他双目圆瞪杀气腾腾全然是另一付嘴脸,颇有些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非凡本事。

他来为难我是因为我将要盖起的房子向南,而他家的房子向东,按照农村里的迷信说法我家房子的栋梁对着他家的院子,会给他带来煞气。说实话,我家和他家之间还隔着一条路,可以说是两家的房子压根儿不存在相冲的表象。可他表现得很激动,不仅把自家七十多岁的老爹拖来压阵,自己更是气喘吁吁地抱住了我家请来挖墙基的挖土机的手臂不让开工。

万先生上班去了,村上的人虽然与我是初相识,但也看不过眼,七嘴八舌地批评他无理取闹。他先是凶巴巴地要我给他五千块赔偿金,过一会儿又卖可怜相念叨自己心脏不好唯恐我家的房子的风水会妨碍他英年早逝之类云云。吵架不是我的强项,何况我孤身作战,没有撑腰的得力干将,只好心惊胆战地杵在那里任由他们爷儿俩的口水潇洒狂喷。想想自己远嫁到这里,也不过是想求个立锥之地才咬牙来盖个小房子容身,隔壁的人竟然如此的无赖不讲理。挖土机的工价是一小时200元,被他一惊一乍地吵起来已经白白地耽搁了两小时,天色将晚,还不晓得他会闹得怎样收场。一念到此我不禁悲从心来,呜呜大哭。

我一哭出声,围着看热闹的人愈发的不服气了,他有些讪讪然,斜着眼睛看我:“你莫哭!我又没欺负你!”我泪眼迷蒙:“我不是哭你欺负我,我是哭自己可怜。”他犹自嘴犟:“我又没欺负你!又没欺负你!”和这样的人全无道理可讲,而泼妇的十八般武艺我全然不精,索性坐在烂泥堆上捂着脸哀哀地抽泣起来,浑然不觉平日里辛苦修饰起来的女汉子形象瞬间破裂。

僵持了一会儿,万先生的堂兄对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我们家将盖起的高平房的屋顶改成朝栋束的样子,隐藏了明显的栋无形中就化解了所谓的风水论。他起初还叽叽歪歪地不肯罢休,后来架不住左邻右舍的舆论指责总算借着梯子下墙了,同意了万先生堂兄的和解办法。

和解的直接后果是导致了盖房子必须多花费两三万元,光是泥水师傅就立马坐地起价了九千。我手头不宽裕,盖房子的钱还是仰仗父亲与姐弟的资助,这半路冒出来的两万多元完全不在预算之内,我不得不再厚着脸皮打电话向家人请求支援,心里的恼火与愤怒可想而知有多少!

房子最后有惊无险地盖好了,可我和阿狗之间源自于两万多元挑头的梁子是大张旗鼓的结下了。我骂人的功力修行尚浅,但翻白眼的技术可拔头筹,他家住在西边,他到东边的小溪里去洗菜也好,到田里去劳作也好,我家门前是他的必经之路。每当他从我家门前经过而我恰巧又站在自家屋檐下时我那两只犀利的白眼仁就如李寻欢的小刀子似的嚓嚓地飞到他的脸上、身上。

一开始几天,他还别着头假装看不到,日复一日地接受“刀子”的深刻洗礼他就有些受不了了,拐着弯和万先生告状,批我小孩子气瞎胡闹,再说说又亮出非凡姿态说大家是邻居何必要在旧事上斤斤计较。我一手叉着腰摆成茶壶状发誓:“这辈子和你做仇人做定了,坚决不原谅你!”

我发的誓最终化成了空气泡,不是我立场不坚定,而是我实在拉不下脸去拒绝一个诚心示好的人。他来街上买菜,溜达到我小摊子上来,我手插在兜里面无表情。他小心翼翼地拿些小物件,配置个笑脸我:“三三,你的货物肯不肯卖给我啊?”我板起脸,超有骨气:“别的地方也有得买,我的不卖给你!”他不恼火,挠挠头皮不作声,摊子边正买东西的老阿姨为他打抱不平:“哎呦,三三,你做生意态度怎么介差啊!人家可是拿钱买你的货哦!”我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和别人解释前因后果也太多余了吧!怎么说?难不成说一个长相粗糙的半老男人是我的仇人?那岂不是让人浮想联翩。东西算是无言的卖给了他,天地良心!我保证了平价销售,一点没多坑他的钱。

他拿着东西不紧不慢地走了,而我在他的背后不客气地撇嘴、翻白眼。晚上万先生下班回家,我得意地和他说起白日里的小插曲,万先生叹口气教育我:“你不要再和他怄气了,他以前和你吵的事还是算了吧!他从小没了母亲,父亲脑子又不清楚,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光棍一条,也是个可怜人,人本质是好的。都做邻居了,总要以和为贵的。”我的心眼素来只有针鼻子般大小,很难与万先生的谆谆教诲达成共识,只低调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以示不太服气他的此番说辞。

隔了数日,阿狗又腆着脸来买我摊子上的东西。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我旁边还站着一排叽叽喳喳的大婶们,他随意地买了两个小物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中午时分我收摊回家,他正拎着一把青菜去小溪,见到我立马站定在我家门前扬声与我打招呼。我本来是不想理睬他的,但绷着的脸没坚持几秒后还是抛给了他一丝勉强得不能勉强的微笑。再怎么难看的微笑也是约等于善意的,等他晃远后我为自己的摇晃的立场懊恼不已:哎!当初我跺着脚发的誓呢?

几天后,当我把挑衅的白眼修饰成杀伤力减半的小斜眼时和解差不多已成定局,只不过他的耳朵再也享受不到我既往恭敬的一声“哥哥”,我和村子里的人一样,大大咧咧地叫他“阿狗”。以前觉得这个名字土气拗口,真的叫起来其实还是挺溜的。

阿狗前几年办了个小型的养猪场,养了大大小小五十多头猪。养猪是个辛苦活,基本指望不了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能帮得上忙,他一个人起早贪黑地把养猪场打理得妥妥帖帖的。除了喝点小酒,他似乎也没别的不良嗜好,把年迈的父亲照顾得还行。听万先生说阿狗还有个妹妹,就嫁在镇上,可不知为什么事几年前兄妹闹翻了脸,妹妹一气之下便不再登门了。

妹妹不来,阿狗很气愤,时常在老酒吃饱后扯着喉咙数落她。他的父亲虽然走路歪歪斜斜地拄着拐杖,脾气暴躁却一点不输儿子。儿子骂他女儿,他就拍着桌子教训儿子,他们家的饭每每吃到中场总会有一片嘈杂声不识趣地传到我家这边来,听着就似两个仇人在约架,难堪又搞笑!

也有清净的日子,比如有个小个子女人偶尔来做客几天。那几天,阿狗就不用做饭洗衣了,步伐轻盈地走来走去,和村子里的男女老幼和颜悦色地打着招呼。他家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鱼和肉的香气交替着从他们家黑乎乎的厨房里飘出来,阿狗的脸上有种掩不住的欢欣。风平浪静地过几天,日子又突兀地切换到父子吵吵闹闹的常态,大概是那个小个子女人又走了。

夏天的夜晚,村子里的六七个女人每天都聚到我家旁边地两条大青石上纳凉,闲得无事的阿狗当仁不让的加入了妇女们的阵营,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堆女人的旁边大摆龙门阵。我有时也倚在门前的栏杆上和他们闲聊几句,多数时候我不参加,关上门躲在房间里看书、听歌。

门窗关紧了,外面的声浪却不请自来。乡野里的女人喜欢调侃,说话甚是泼辣,依稀感觉到几个女人商量好似的拿阿狗的光棍身份开涮。阿狗并不恼,兴致勃勃地合着她们的节奏嘻嘻哈哈。都说独身的人古怪难相处,看来这话也不尽然,至少阿狗这个人也没有我一开始猜测的那么不靠谱。抛开了凶巴巴的外相,他吃苦耐劳、善待父亲还很乐于帮助邻里,也算得上一枚中等好人。

八月过后,市里的新政策出台,阿狗的养猪场将被取缔。养猪是阿狗赖以生活的手段,他曾在村子里放话说要活得老养猪养到老。眼下政策的风向一吹他明显地慌乱阵脚,每晚的纳凉例会也不太热衷了,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也难怪,过惯了的生活程序瞬息间被打乱,任谁都会难过的,何况他已经四十五六岁了,还能去折腾什么新创业?

某一个晚上,我独自坐在门前听着歌欣赏静谧的夜色,阿狗闷闷不乐地走到我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宁静的小宇宙被他打扰,心里未免不高兴,索性关了音乐拿他是问:“我说阿狗,侬这个人吃苦也肯、挣钱也还行、相貌算说得过去、为人亦忠厚,怎么就不找个好女人踏踏实实地成个家呢?”

我不提头还好,一提到这个话题上,阿狗的话匣子就像三峡水电站的闸门被打开了一样,滚滚的红尘往事潮水般地冲向了我的耳膜。于是在蛙鼓虫鸣的背景下,我揣着三分疑心两分不屑外加五分感叹倾听了隔壁的金牌老光棍匪夷所思的缱绻情史。在这段历时多年的蜿蜒情路上,男主角只有一个,而女猪脚的人数之多背景之复杂简直超乎于任何一部三流编剧出品的情感剧。丧夫带孩、未离异有孩、离异无孩、身世模糊的流浪女乃至于疑似离家出走的未离异女,本地的、湖北的、云南的、河北的、四川的、湖南的、江西的乃至于说不出地名的各路女侠们一一充斥在青年阿狗向中年阿狗过渡的光辉岁月里。

阿狗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云里雾里地听着兼暗暗计数,如果我没有混淆先后出场顺序的话,很难相信他家那低矮的小屋里居然是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十二三个女人的短暂驿站。众女主娇不娇按下不表,值得刮目相看的是阿狗家破破烂烂的小瓦房,名至实归的金屋啊!

铁打的阿狗,流水的女主们构成了一部桃花朵朵开的荒诞剧。在让我三观尽毁的剧情里阿狗就像一只被喝多了迷魂汤似的狗熊,挽着篮子行走在一大片苞谷地里,无论是看上去光鲜的还是粗糙难看的亦或是被蛀虫侵蚀过的乱七八糟的苞谷他都一一放在自己的篮子里欢天喜地地带回家。真是想不到啊!我这其貌不扬的近邻竟然是个世间少有的情种啊!他这般的烂桃花灿烂究竟是艳福无边还是时运不济?可能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女人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动机简单地吃吃喝喝地逗留一段时间后便杳无音信,有手段高超的女人离去时竟然获得了阿狗的深情馈赠,比如云南贯籍的女子带走的3.9万元、江西女子全套的金银首饰等等。阿狗辛苦挣来钱陆陆续续地花费在一干女人的身上,村子里的人背后笑话阿狗是傻子,半辈子被女人骗倒了。阿狗一再强调他不喜欢“骗”这个说法,花在女人身上的钱是他自己愿意捧出的,既然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花费,怎么也算不得是“被骗”。在他心中,每一个陪伴过他的女人总有难言的苦衷,总不是常人口中定论的女骗子。他收留她们、善待她们、理解她们,而她们最终留给他的不过是个渐渐远行的背影。

值得庆幸的是,所有在小屋里生活过的女人并非都是无情的,目前与阿狗藕断丝连的女主角还有两位。一位是在我造房子期间来阿狗家小住的云芝,云芝湖南人,四十出头,据说已经离异,对阿狗很是体贴照顾,尤为难得的是从来不花阿狗一分钱。她在市区打工,隔三岔五地会来把阿狗家的破房子里整理一顿,里里外外地拾掇得清清爽爽,很有些居家过日子的式道。纵是如此,阿狗的一颗心还浮在半空不肯着实。不说结婚,也不说不结婚,快五十岁的人了脚尖依然踮着。他这样其实是还放不下一个名叫婷婷的女人,婷婷三十一岁,湖北人,据阿狗说她在温州某个大企业里做着中层会计。婷婷是何方高人我不敢妄言,但婷婷的故事显然不符合男女之间的自然规律。试想一个企业里混得还不错的年轻女会计怎么会看得上比自己年长十五岁的山野猪倌,如若这猪倌是身价百万风度翩翩的大叔一枚,那婷婷小姐的选择也不难理解。可惜的是住着寒窑的阿狗同志身上环绕的光圈除了灰扑扑还是灰扑扑,怎么也闪烁不出半点激动人心的光芒。

婷婷的真容我在入住新居后不久得以了一见,皮肤白皙,走路目不斜视,很有一点在大企业里工作的华丽范儿。然而就是这样看起来高冷的女子有一回晚上和别人通电话时吐出的一大串词语“领班、客人、场子、小费、姐妹”让我在瞬间自觉地把她和某种两只脚的动物划上等号。首先我要强调我没有偷听她的电话,而是她在打电话时正好站在我家窗户旁边,我躺在房间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一片,她大概以为我家中无人电话里才毫无顾忌地畅谈,不巧的是她讲的又是普通话,我想拒绝入耳也很难。

我不晓得阿狗知不知道婷婷姑娘的真实工作,或者他根本不愿意去想,他对这个清秀的女子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他的心里安放着一座天平,一边是文芝,一边是婷婷。他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文芝对他的好,一边又频频回首思量着婷婷。婷婷不来的日子,文芝是头顶的白月光,婷婷偶尔来探一下班,文芝就成了衣襟上的饭粒子。

婷婷比文芝年轻貌美,更比文芝有钱。早在阿狗办养猪场之际她就主动借给阿狗七万元做周转,说得好听是借,不好听的说法是放高利贷。七万元的年利息比银行里的高出许多,这几年盘下来本金加利息达到了十五万。婷婷的钱打了借条按了手印,阿狗赖也赖不了。阿狗自有一肚子的如意算盘,最好婷婷给他做老婆,那就是人财两得的美事。

这男人归根结底是贪的,既贪色又贪财,可惜他摊上的对手偏偏是演熟了聊斋的狐狸。婷婷压根不是省油的灯:可以登记结婚,为你生小孩绝对不行,婚后的人身自由你无权干涉,姑奶奶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这哪里是你情我愿的结姻缘,分明是白纸黑字的两国协约啊!阿狗深感吃不消,走向婷婷姑娘的这步棋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盛夏时分,阿狗的养猪场被镇里如期和谐了,他高高兴兴地告诉我他得了32万元的赔偿金。有了钱,人走路的样子也端正了许多,有了钱,一度模糊的亲情又清晰了。阿狗的妹妹和妹夫破天荒地地登门了,给阿狗规划盖新房,只有盖了新房子才能讨到好老婆。有了钱,平日里打电话过去也不接的婷婷姑娘主动来联系了,简明扼要地提出要在阿狗以后的新房产证上加上自己的芳名。有了钱,新增了一堆烦恼。阿狗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愁眉苦脸,他不想盖什么新房子,他就想把赔偿金拿到手买辆车做做小生意。赔偿金压在村书记手里,村书记发话了:“钱放在村里一分不会少,但就是不能任由你阿狗胡花,村里给你保管总比拿回去给女人们骗走强,除了你盖房子,不然这钱就不经你的手!”

房子是被逼着盖的,妹妹逼、村里逼,还害怕我去逼他。毕竟我盖房子的时候他做过梗,现在轮到他家盖房子了他怕我去报仇。万先生下班回来,阿狗低眉顺眼地站在我家门边试探性地和万先生说盖房子的事情,我捧着水杯傲骨铮铮:“盖你的房子吧!我们家才不像你那么吃饱撑着!没空去别人找茬!”他掏出了我的口风,如释重负,一个劲地给我们夫妻赔笑脸唱赞歌。我甩甩头发,很没风度的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仇不报并不代表忘记。

整整一个夏季都被阿狗用来盖了房子,32万元中的2万元用来还了养猪场的一点饲料款,14万由阿狗妹妹出面还给了婷婷,16万元刚巧够竖起两间楼房的外壳。村子里有的人背后冷言冷语:“一个光棍,这么老的年纪了还盖房子,自己找罪受,到老了房子还不是别人的!”有的人当面调笑他:“啊哟!阿狗,现在房子大了,再多来几个女人也住得下了!”酸的话、辣的话,阿狗照单全收,呵呵笑!

文芝还是探亲式的小住,不声不响地为这个不能称为丈夫的男人忙东忙西。婷婷拿走了钱的同时高风亮节:“日后钱不够了,我这里还能再来借。”估计向这位美女“会计”的借钱举动阿狗下次再不敢了,女人真有那么好算计吗?算来算去,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亏大了!

难得有兴致,我给阿狗上课:“现在你有房子了,该把婚结了!文芝还行,抓紧时间给你生个胖儿子。”他拧着眉毛摇头:“文芝人是好的,就是爱赌,有20万输掉了。”我又忍不住拿婷婷说事:“那婷婷好了,还有点钱!”他的脸上霎时布满便秘的痛苦:“婷婷太精明,我斗不过她!”我去!什么心态?快半百的人了,还在纠结扒拉地左右为难,满好笑的。

十月的一天,村上的一位老伯中风摔倒在家中,阿狗跑前跑后地帮忙搭手送医院。老伯的妻子早就仙去了,身边只有一个五毒俱全不争气的儿子,儿子再不好,端茶送水还是有的。阿狗去串门回来后感慨万千,满面春风地和我聊天:“三三,我要和文芝好好过日子了,人不能没有后代啊!再怎么着,老了有个人来理。”

我真心实意帮他高兴,觉得他神清气爽大脑开窍了,邻居做了一年多了,其实他人还是挺实在的,善良、没有算计心。他兴高采烈地把摩托车推到院子里准备出发,我多嘴一句:“你这就去接文芝来了?”他嘿嘿一笑:“不是,朋友帮我介绍了一个三十八岁的新寡,我晚上去看看!”

闻听此言,顿时无语!感觉滚泥巴的心都有了。这个人也配叫万红旗这个名字?怎么不改名叫做“万彩旗”?他的生活由头至尾就是一场闹剧,导演是他自己,导演得很随心。编剧是他自己,编剧得很糟糕。主演也是他自己,演得很荒唐。不是生活戏弄了他,而是他习惯性的在游戏生活。

有些人,是好人,却不是块好肉——比如我的邻居万红旗!

莉莉的黑狗

莉莉是我的远房表姐,我十八岁那年才认识她并且和她一起相处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说实话,她长得很一般,皮肤微黄,单眼皮,小眼睛,嘴唇薄薄的,颧骨也高,她不笑,看上去满脸苦相,偶尔笑起来,眉毛弯弯,一口白牙。在老家,颧骨高的女人被划在凶相的一类里,老人们说颧骨高的女人命狠着呢,克夫!这话在莉莉身上不幸应验了,她在二十六岁的秋天真的成了寡妇,儿子颖儿才四岁。

表姑妈生了三个女儿,莉莉是最小的妹子,二姐娅娅做代课老师,热情善良,就嫁在附近的村子里,大姐细细很能干,二十多岁就办了皮革厂,手底下带着好几十个工人,在当地是个名头比较响亮的女强人。莉莉的丈夫张达明患病到离世的那段时间里,大姐细细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医疗费,竭尽所能地想挽留妹夫的生命,给莉莉以及四岁的外甥一个完整的家。

家人们所有的努力最终没有敌得过死神残忍的一只手指,张达明去世时年仅二十八岁。为了答谢大姐无私的援手,莉莉办妥了丈夫的身后事就来到细细的小厂里帮助姐姐打理繁琐的业务。莉莉的夫家离娘家大概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儿子张颖儿在奶奶身边读书。皮革厂的活儿很杂,小工厂也不存在正规的作息时间,反正是计件制,工人们愿意什么时候下班是她们自己的事。莉莉相当于小厂的总管,从前套的布料下发到流水线的安排以及后期的出货基本都离不开她,所以星期一到星期五,莉莉住在娘家。星期六的下午,不管多忙,莉莉也不干活了,换掉粗糙的工作服,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去接张颖儿来外婆家度周末。

记得那会儿表姑妈家的周末因为颖儿的到来特别温馨,颖儿长得不随妈妈,黑葡萄似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闪一闪,洋娃娃似的好看,据说是张达明的百分百翻版。细细真疼爱这个没有了爸爸的小男孩啊!平日里脾气非常火爆的一个大女人,和颖儿说话也尽量半蹲着,仰着脸,眼窝子里满满的是怜惜。娅娅夫妻也特地赶来陪外甥,给颖儿买了大包小包的吃食和衣物。

大家庭里的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笑着、看着、爱抚着不爱说话的颖儿,饭桌上一片脉脉温情。桌底下,和颖儿一道来的大黑狗乖巧地趴着,时不时地伸头叼住某人抛给它的一块骨头。

那是一只通体全黑的大狗,张达明生前的爱物,虽然只是奔跑在乡间里的普通土狗,但威武彪悍,勇敢的心脏里仿若住着喝饱了酒的武松,咬遍方圆十里无敌手,称王称霸。可就是这么一只傲气的狗却有个不争气的毛病——晕车。每次莉莉去接颖儿,大黑狗总是又跳又蹦,喉咙里叽里咕噜地诉说着对主人的爱戴,看到颖儿坐上妈妈的自行车准备出发,它便殷勤地陪伴在小主人身旁,一副保驾护航的保镖范儿,莉莉威逼利诱数遍也不能把它赶回家,怎么办呢?只能把它也一道捎过来。

莉莉的坐骑是二十多年前最常见的永久28型自行车,颖儿坐在车杠上向前方,黑狗蜷在前面的车篓里前爪搭在车龙头上。本来黑狗的长跑蛮拿手的,但莉莉心疼它,不愿看到它荡着舌头狂奔,就自作主张地把它安排和颖儿面对面地坐着。

第一次被抱到车篓里的黑狗觉得新奇,东张西望地很带劲,等莉莉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后,它开始出现了可笑的症状:摇头晃脑、大口喘气然后连续地干呕。莉莉看情况不妙,连忙把它放在地上,它吐得更厉害,哇啦啦地摊了一地,吐完了,病恹恹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神气了。没办法!再把它搬回车篓中,走走、停停、骑骑,三十多里的路花了两个多小时。到了表姑妈家,晕成了一堆稀泥的黑狗得到了解放,有气无力地趴到墙角,直到晚餐时间才得以恢复元气。和小主人在外婆家欢欣地待上一宿后,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打道回府的途中黑狗的晕车的窘相照旧,可笑非常。

或许是黑狗与颖儿的感情深厚得不想分开,或许是狗的记忆片段没办法保留多久,反正首次的晕车秀一点儿也没影响到它坐自行车的热忱。每个星期六是它的出行日,当天晕过来,次日晕回去,晕得像个罹患顽疾的人类一样,让人难以置信这只被自行车折腾得一塌糊涂的狗会有那些独霸狗圈的荣耀。

对黑狗而言,忠心的追随是它的天性,对莉莉而言,这只黑狗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目光触及到它,仿佛就能从它的毛发里翻阅出亡人的诸多片段。莉莉和她的丈夫是学生情侣,清纯女孩与翩翩美少年的经典爱情,六年的相亲相爱耗尽了前世今生的幸福,给莉莉留下的是无数个心碎啜泣的黑夜。

莉莉一直独身,直到而今。最美好的感情是心底里一座顽固的地牢,圈住了过往的甜蜜与绻缱,把可能颠覆的未来通通拒在千里之外。彼时年少,不懂世情,夜半迷迷糊糊地起身,依稀看到同居一室的莉莉在偷偷抽泣,来不及细想又昏头昏脑的进入了梦乡。

多年过去了,我站在异乡的街上时常会看到坐在电瓶车踏板上的大小狗们,神气活现地享受着暖风吹狗脸的惬意,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个瘦小的女人踩着大大的自行车,可爱的男孩坐在前杠上拉着黑狗的爪子,那只傻乎乎的黑狗在晕车……在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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