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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尾楼里的江湖

2016-05-31曾颖

文学港 2016年2期
关键词:民工女儿儿子

曾颖

引 子

像许多别的烂尾楼一样,“春天花园”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据说最初是要建CBD办公公寓的,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一停就停了差不多十年。

最初,建筑公司对收款和复工还抱着希望,设了留守处,留了十几个人和部分建筑设备。后来,随着希望的减小,留守处也逐渐变成留守组,并最终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民工。最初,建筑公司还要发些工资,虽然不多,但维持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但后来,公司因为改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基本上忘记了这一座把他们拖垮的烂尾楼,进而彻底断了他们的工钱。两个人想走,但被拖了两年工钱,不知该找谁要,心有不甘。就在那里展开生产自救,在空地上种上蔬菜并从周围小区里拉来泔水喂猪。周围打工的人们,也发现这座未竣工的大厦虽然样子不好看,但却能遮风挡雨,而且不用从三环路外往城里来回跑,就自发跑进来,拉起布帘或用纸箱做成墙,开始在这里生活。

老民工和小民工起初想驱赶,但架不住来的人太多,要么是太可怜不忍心赶,要么是太凶恶他们不敢赶,干脆做顺水人情,让他们住下,并和他们“约法三章”:

一、每人必须缴住宿费,一个月20元,水电费5元。

二、不允许私拆楼里的任何木材、钢筋和扣件、电线拿出去卖废品。

三、不允许在这里干打架、吸毒和卖淫等有可能让大家都住不成的事情。

这几条,住客们都无条件地同意,于是,这座烂尾楼,就成了一群外来打工者的聚居地,一个不折不扣的都市小部落,形成一个与几十米之外繁华都市完全不相干的小小世界,一个个有趣或无趣,快乐或忧伤的故事,便在这里上演开了。

第一个故事:大当家和他的儿子

因为担着管理的名义,守工地的两个民工被大伙叫作当家,老的叫大当家,少的叫二当家。

大当家年近五旬,但看起来更老。他的脸像在岁月中磨蚀了上百万年,被发掘出来刻上深浅各异的篆文,然后再埋进土里又几千年后才出土的石头,质感坚硬且积满了时间的重量。他的胡子和头发已经发白,与肌肤的色彩形成强烈反差,被阳光一照,如同一个长满白毛的出土文物。

“大当家”这个名号,完全是因为年龄。与他在“春天花园”的实际地位以及“大当家”这个名号的传统含义没有什么联系。年纪大是事实,但当家却不能。他不仅当不了“春天花园”的家,甚至连他那原本只有4口人的小家,也当不了。

最早不服从他的是他的女人。女人15年前也即是他出门打工的第三年就跟着一个放蜂人跑了,丢下8岁的女儿和3岁的儿子。她说:跟放蜂人,至少每天早晨能喝上男人亲手端来的一杯蜂糖水。

就这样,他成为蜂糖水的手下败将,轻易被剥夺了领导权。

第二个不服领导的是他的女儿。5年前,女儿18岁,读高三,成绩很好。他觉得女娃儿读再多书,还不是嫁人生娃娃,于是想让女儿停学出来打工,供弟弟上学。儿子读完书挣多点钱,家里才有希望。女儿哭着说:我读完书挣了钱,难道不是你的希望?他听了,摇摇头说:那只是别家的希望。

女儿很落寞地走了,与一个愿意供她读书的中年男人成家,先办喜事,后读书,从此没再喊他一声爹。他并没因此感到有多伤心,相反,觉得自己多少有一些先见之明,女儿再有出息,终归是别家的啊!

失去妻女都没太伤心,这并不是因为他狠心或不正常,而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名叫有望,这个名字足以说明他的心态。如同一个同时拥有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的人,丢失摩托车和自行车固然能让他有少许的心痛,但只要汽车还在,他就不至于痛苦到绝望的地步。

只要有望还在,他就还有希望。

然而,有望似乎也没打算给他希望。他虽然是最后一个反叛者,却反叛得更坚定更彻底。与妻和女毅然果决地选择离开作为反叛方式不同,有望的反叛更绵长更具持久性。用他自己的话说,前者是砍脑壳,痛则痛矣,但一刀了断;而后者则是凌迟,有一刀没一刀,总在出人意料的时候让你生痛,这种痛既痛彻心骨又不足以致命,让你难以逃避又无法解脱。

从能听懂话开始,有望就没有听过父亲的话。父亲让往东,他就往西;父亲让他打酒他却跑去拉稀。父亲让他养小鸭,他就把鸭崽拿去逗猫玩。稍大,父亲让他读书,他就把书包往河里扔;父亲希望他成绩好,他就敢考出一堆鸭蛋拿回来给他爹补充营养……

对付这种不听话的娃娃,大当家及其乡亲们通常采用的是黄荆条子出好人的政策。越是不听话,越是揍;越揍就越不听话。直至有望13岁那年,他再次揍他时,小子居然从书包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来,追了他十几亩田远,一边追一边说:平时你把老子甩在家里管都不管,隔几个月回来一趟,除了揍还是揍,就算是打猪,你要喂过它它才让你打嘛!

有望的举动让他深受刺激,于是将他带进城。城里的老师似乎比乡下老师有办法,居然让这小子不再考鸭蛋了。别别扭扭几年下来,也勉强拿到一个职高毕业文凭。这虽然与大当家的希望相去甚远,但总归可以有资格去找工作了,现在城里请个洗碗工也要问:你是什么文凭。

有望的文凭不高,但心性高,洗碗工显然不是他的人生目标。虽然父亲曾对他说,咱村的王勇最初进城就是洗碗,洗了几年,最终自己开店了。有望对父亲的话一以贯之的不屑,说:那得洗多少座山那么多碗哦?

洗碗挣钱太慢,有望不喜欢慢。但他在城里能够找到的工作挣钱速度都不快。当菜架子,400元一月管吃住。当保安,600元一月,只管住不管吃;捅下水道800元一月,但吃住都不管。最高的工资要数洗楼房,2000元一个月,但他又怕高,而且还不喜欢手被碱水泡裂口……

大当家几乎托遍了所有能托的关系,最终没有找到有望中意的工作。他几乎要给儿子跪下了,说:你选一样,先干着,骑驴找马,往下看,五六百元一个月,省着点还是可以过,我们当初出来那阵……

当初狗还要吃屎呢!你没看报纸,民工工资二十年没涨,不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太多了,人家像打发乞丐的,行行好,三百五百,多少给一点。哦,你好像有两年没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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