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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刀手

2016-05-31金意峰

文学港 2016年2期
关键词:刀子主管

金意峰

晚上六点半不到,我准时站在亚厦小区的楼下等那个女人。说准时,其实还是提前了。我养成这个习惯很久了。当然,主要是针对女人。女人们通常爱吃这一套。胡萍的脸从黑暗中转出来时,我就知道她对我的绅士举动大体还是满意的。她穿着一身乔其纱的裙子,身材显得格外颀长。我眯起眼仔细端详了一番。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脸有点发窘。她朝我笑了笑。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中间保持约40公分的距离。从这一点我看出这是个老剩女。刚才在昏暗的月色下一时也看不清她的年龄。此刻在街角明晃晃的霓虹照耀下,她的脸部纤毫毕现,精致,却不乏苍白,尤其是眼角,有细细的褶皱。我赶紧把头扭开了,好像看到了对方的什么隐私,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害怕。

凭感觉,我认为她应该有三十好几了,要不也不会不声不响跟着。好几次,我试图伸手把她拉扯到身边以便加快步伐。我不是没这么干过。不过是对那些相对年轻点的姑娘。每次一拉扯,她们的脸红红的,立刻滚到了我的身边。接下来的事情会变得格外奇妙。这些姑娘很快就把我当成了亲人,叽叽呱呱,什么都爱跟我说,甚至,有的还爽快地跟我上了床。

我懒得去拉扯胡萍。我想不明白,杜丽怎么就把这样一个货色塞给了我,尽管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想到对方除了年龄偏大,古板,毕竟还算是个女人,我也就打消了这种消极的暗示。路过青春商场时,我还跑进去买了两瓶“酷儿”,递给她一瓶,说了句“天气真他妈热”就咕咚咕咚把另一瓶灌进了喉咙。等我粗鲁地抹了一把嘴,发现她还拎着那个瓶子,没喝,呆在那儿等着。我在一些漂亮女孩面前挺爱装扮一下风度,可这会儿我一点没那种心思,只想着赶紧把这次约会结束掉。

我在旭日饮料公司上班,搞产品的宣传策划。跑过来之前,我是抱着一些瑰丽的想法。但才过了两年,我便觉得这想法何其可笑。这个城市,除了房价没有北京贵,其他都一样。事实上,跟周边地区比,房价也便宜不到哪儿去,我只知道干完三十年或许可以买一个90平米的小套间。

这个夏天,我突然有了一种要疯掉的感觉。南方的小屋燠热难耐,使人一分钟也呆不下去。通常,吃过晚饭,我就潦草地洗个澡,往身上喷点止汗水,那种黑瓶的曼秀雷敦,然后往外找那些女网友,或者别的渠道认识的女人。这些女人一般都乐于应邀。既然有人请她们去咖啡馆娱乐会所消暑,何乐而不为呢?但我并没有那么多钱,渐渐地,也就只好遵从朋友们的意思,去谈所谓的简朴恋爱。有时,我也会把一些女孩带回租房。我们在溽热的房间里做爱,像两条湿淋淋的鱼。

我和胡萍的认识是杜丽一手促成的。白天开例会之前,杜丽把我叫到一边,说胡萍晚上有空,还给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截图,是本地网站推出的一则娱乐资讯——一张声势浩大的《小时代4》的电影海报。杜丽笑嘻嘻跟我说,要不去看个夜场?郭敬明导的,蛮不错,适合当下的年轻情侣。说话时,她把“情侣”两个字的字音咬得特别重,好像生怕这两个字逃走。这使我想起她老公唐咕噜。唐咕噜原名唐谷里,平时说话舌头收不住,咕噜来咕噜去,大家就叫他唐咕噜。不过他每次提及我的名字喜欢读重音。好好的名字,被他弄得无比沉郁。他是这么读的:关——羽(上声)。我想杜丽也许是受了他的传染。于是我就朝会议桌的另一头瞟了一眼。唐咕噜果然一脸深沉地坐在那儿,发现我在看他,笑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把摊开的文件夹合上了。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嘴角挑了一下,就若无其事把视线移开了。

我也有这样一个文件夹。当然,现在,它还不完备。它的主体部分目前尚呆在我的电脑文档里。前几天,我刚被销售部主管一顿臭骂,他让我在这个月的月底交出“渴能量”茶饮品的宣传文案稿。我跟他说没那么快,目前正处于市场调研阶段,很难得出正确结论。要知道每个新品进入市场后,都得经历一段观望期,这符合消费者的社会从众心理。但是主管还是火了。这个常年梳着分头的老男人用指关节咚咚敲击我的桌子,扔下一句话,去,好好学习学习《快速反应》。《快速反应》我自然读过,是公司孙董出版的一本员工必读书,里面记录了公司的商海沉浮,以及由此衍生的推销理念。可这与市场调查有关吗?与媒体分析有关吗?主管刚一走,唐咕噜便过来了,他慢条斯理地一屁股坐在斜对面的转椅上,咧了咧嘴对我说,关——羽,你小心了,再不抓紧,主管就有意让我插手这件事。我说,是吗?我想起主管临走前对我投来的怜悯的一眼,心情立刻就坏掉了。我感觉自己好像无端吃了屎。原来主管他妈的早就留了一手。我就去看唐咕噜,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可唐咕噜却目光坦然地望了我一眼,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用手掸了掸那双翘起的皮鞋,然后把二郎腿放下,哼着小曲慢悠悠走掉了。

杜丽主动给我介绍胡萍的情况,我压根儿就没想到。销售部的人都知道,杜丽这个女人精明能干,唐咕噜能调入本部门都是她一手策划的。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纳闷。我不知道这夫妻俩玩的是哪出。杜丽跟我说,那个胡萍,是个本分人,过日子绝对是一把好手。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该不是安插到我身边的一把刀吧。

没错,我的名字叫关羽。当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位古代赫赫有名的英雄。我就是个普通人。“关羽”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称呼或者符号。我也没往心里去。但这名字确实比较醒目。在我进公司之前与之后,经常听到有人兴奋地呼唤它,但我通常不敢轻易回应。我隐约感觉这兴奋来得蹊跷,虽说能鼓荡一点莫名的激情,但同时又具备某种令人战栗的特征,听了之后头皮会抽紧牙根会发酸。换句话说,大家看见我本人,多半会面露失望之色,目光也随之黯淡。这可能与我南方人的瘦小身材有关。我一点也不阳刚,头发是自然卷,面容过于柔和,眼神又略显阴郁,属于湖南卫视主持人何炅的那个类型。面对这样一副尊容,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事实上也无人对我抱有长久的兴趣。在公司里我一直原地踏步搞市场策划这一块。我原先的同事有的调离了岗位,有的则晋升为我的上司。连唐咕噜都跃跃欲试地打算占领我这块吃力不讨好的份额。我想起孙董书中的那句名言:对推销员来说,市场永远是诡谲的,搞不好就会栽个跟头,然后乖乖走人。相比之下,有杜丽打点,唐咕噜的日子比我好过多了。

我相信胡萍就是杜丽塞给我的一颗甜枣。想到这儿我加快脚步,全身充满了甩脱她的动力。这时,我似乎听见胡萍一声尖叫,但她并没有跟上来。我想了想,还是转过了身。我想就算是警察叔叔送迷路的大娘回家吧。结果我望见胡萍半蹲在路边电话亭的玻璃门边,左手撑住膝盖,右手不停地揉搓右脚脚踝。因为俯下脑袋,她的长发下垂遮住了半边脸,另半边的脸则露出痛楚的表情。我承认我的心在那一刻激荡了一下。女人在这时候也许是最可爱的。我走过去问她怎么啦,她抬起脸嘘嘘地吐着气说,脚好像崴了。我问她要不要紧,是不是停下来歇歇。我瞥见马路对面有一个环形的露天公园,树木葱翠,好像还有供人休憩的木条凳。

我去扶胡萍,她身子晃了一下便不动了,任由我搀扶。我们像多足昆虫一样别扭地挪动着身子,试图穿过那条马路。在过斑马线的那个当口,我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胡萍。我们都惊讶地扭过头。是个胡子拉碴的高大的男人,戴着一顶棒球帽,嘴里叼着一根烟,从身后匆忙赶来。在超越我们一个身位时他突然歪了歪嘴说了这么一句,胡萍你他妈又泡上男朋友了。这句话让人不爽,尽管它听起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我看见胡萍的脸色变了,有点局促不安,还有点愤怒。她对那个男人说了一个字,滚。

那个公园相对幽静,没几个人。我们就坐到条凳上。一片路灯光斜刺里泼过来,溅在胡萍的脸上,煞白。大约脚踝那儿痛得厉害,她嘴里一直嘘嘘地呻吟。我问她,要不要替她揉一揉。她仰起脸朝我笑,笑容扭曲。她说不要紧,我自己来。说着就垂下眼,那头长发一下子又遮住了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马上丢开她,于是默默摸出一支烟,点燃了,在烟雾中眯着眼。那张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脸重新浮现在面前。我记起来,那个男人在说完那句话后曾迅速瞟了我一眼。我太熟悉那样的眼神,有点嘲弄的意味。

那天后来的结果是我喊了一辆车,把胡萍送到了亚厦小区。我是走着回去的。我一点没有跟着胡萍上楼的心思。我只是漠然地望着她歪着身子慢慢挪步上去,在三楼那个窗口向我挥了挥手。然后我就甩头走掉了。我穿梭在光影暗淡的街巷里,黑暗让我每一根神经都保持清醒。我缓缓地走着,想着那个男人的嘴脸。我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他瞥我的那个眼神已深深烙在脑海里,我确信自己会一直记得它。

不过,第二天中午,我的心情便恢复了平静。也不知为什么,唐咕噜突然请我去隔壁的麦当劳用午膳。中午我们职员有一个半钟点的休息时间,但大家为图个方便,一般都是叫外卖。像这么正儿八经嘬一顿,通常都得有发薪或者调离这类理由支持。我一边摆放餐具,一边跟唐咕噜开玩笑。我问他是不是炒股发财了,或者快要升职了。唐咕噜推了推镜架,目光从镜片下洒下来,简直有点忧伤。他说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业务水平弱爆了,还是不适应独立完成市场策划这一块。我问他怎么啦。他咬着嘴唇说他的方案刚才被主管否决了,理由是缺乏实际操作的可能性。他很沮丧也很痛苦,毕竟是做过努力的。说完他默默地坐在那儿不吭声。他的那副样子使我觉得胃口一下子没了,我就开始安慰他让他想开点,谁都会经历那个阶段,当初我也是这么磕磕碰碰过来的。唐咕噜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他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吓了一跳赶忙问他什么事。在这个公司呆了两年,从没人这么郑重地请我办过事。唐咕噜说他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而我又有丰富的市场经验,他想跟我合作,做好这次关于“渴能量”茶饮品的宣传策划。我说这可行吗?主管那儿你怎么解释?毕竟各有各的分工。唐咕噜头一昂,很自负地说,主管那块我会搞定,你可能不知道,主管算起来还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呢。我啊了一声,不再说话,我想怪不得唐咕噜做起事来老是笑嘻嘻的。

我这个人,工作之余,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玩刀,如同别人热衷于打牌下棋钓鱼。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刀具。柳叶刀,子母刀、云头刀、虎牙刀,鱼皮清刀,弹簧警匕,甚至黎刀、藏刀、库车小刀。都是到各地出差或者旅游时淘来的。这爱好也不知何时开始。也许从娘胎里就开始了吧。来这个城市之后,我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刀具统统放入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旅行包内,然后胡乱扔在租房的床底下。作为我的一部分家当,这个旅行包通常会隔三岔五跟着我一起辗转奔波,频率视生活的安定程度而定。这个爱好或许有点古怪。记得有一次房东来收房租时,我正在摆弄一把剔骨刀。那把剔骨刀是去陕西参观兵马俑时在地摊上买的,不贵,也就三十五块钱。摊主穿着鲜艳的蒙古族服装,怂恿我说,刀子不错,可以当菜刀用,还可以挂在床头当饰物。我看出那长着八字胡的家伙纯属满嘴胡说,但端详那把刀后,我还是决定买下它。那把刀,刀身修长,呈流线型,像一道彩虹一样醒目。房东进来时我正用它对付一块猪里脊。雪亮的刀锋晃在他的眼里,使他看上去有点神色恍惚。他问这刀快不快。我说你认为呢。房东就沉默了。他朝我谦卑地笑了一下,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收了刀子,手在围裙里擦了擦,从裤兜里掏出钱给他,问他够不够,他一反常态地一迭声说够了,就迅速离开了厨房。他最后的那一瞥我记得很清楚,有点怪异又有点惊慌,好像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通过这件事,我意识到,刀子和别的藏品不一样,不能太炫耀,在公众场所招摇过市显然更不行。这也是我把它藏在旅行包内扔到床底下的原因。可我并没有任何不适。这么多年,刀子始终陪伴着我。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香甜。那些刀子呢,则在离我头部半米开外的地方酣睡。彼此气息相闻。我觉得很好。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胡萍来的那一天,是星期日下午两点左右。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来看我。她当然是先打了电话。我正赤着膊玩三国杀的游戏呢。在武将能力图中,关羽的防御能力属于较弱的级别,在游戏中极少弃闪,但他的“杀”是足够的,将近70%,故而有稳定的攻击输出。我想这是我偏爱这款游戏的原因,但也可能是因为有一个相同的名字。我迷迷登登下了楼,看见胡萍站在楼下梧桐树荫里朝我笑。我就问她怎么找到这儿。她说她也是顺便路过,忽然想起杜丽给的地址,当然,是我的地址,槐花小区某幢某室,但一时不确定,就想试试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说,那上楼吧。大约是看我神色惺忪,她迟疑了一下说,没妨碍你吧。我打了个哈欠说,怎么会?

现在,我有点后悔没有及时安上空调。我原先并不指望自己能在这个城市呆多久。或许是竞争对手日益增多,公司的销量下滑很快,也许撑不了多长时间。我把呼呼旋转的风扇对准了胡萍。说实在的那风一点也不凉快。胡萍一边用纸巾擦着明显化过妆的精致的脸,一边东张西望。当她望见我随意丢在床上的汗衫短裤,脸上露出了微笑。可这微笑在我看来是恐怖的,我抢先一步把它们塞到了枕头底下。她没有为难我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说,你这儿蛮自由的嘛?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她便继续目光的巡视。后来她就起身走向了书桌。她仔细地望了一眼显示器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打打杀杀?我哦了一声说,没有啊,这只是一个游戏。胡萍就笑笑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人特别,像个任性的大男孩。我愣了愣问,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顿了顿,她又说,你的名字不错,很豪壮。我耸耸肩说,事实正好相反,我本人一点也不豪壮,豪壮的无非是那个名字。她笑起来,牙齿闪出一道白光。她说,你很真诚。我说我真诚吗?我只不过实话实说,我是个坦率的人,就像玩游戏,真刀真枪才过瘾。她凝视了我一眼,笑笑,不再说什么。

那天我们就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答中结束谈话的。我一直刻意保持着对胡萍的距离。某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脑海中,使我显得心不在焉。胡萍大约看出了这一点,知趣地告退了,但她走的时候不慌不忙。我把她送到了楼下,她笑眯眯朝我挥了挥手,就转身袅娜地离开了。我本该迅速上楼,继续那虚拟世界里的白刃战。但我并没那么做,而是呆立在原地,望着胡萍的背影。这女人,身材挺好,一件荷花褶子的长裙使她显得亭亭玉立。我承认我有点想入非非。

我研究过饮料市场的动态,对公司这款新品多少心存疑惑。我很清楚,“渴能量”茶饮品的前景与我眼下的处境休戚相关。说唇亡齿寒不为过。为此,我一面关注市场起伏,一面积极筹备妥善的宣传方案。我知道,对我而言,唯有一炮打响,才有转圜的余地,否则便只有卷铺盖走人一条道。我把搜集到的资料,以及各种宣传策略一五一十记录在文档里,并设了可靠的密码,打算趁时间成熟之际,在公司的营销会议上郑重投出这枚炮弹。但在之前,必须守口如瓶。对唐咕噜之流的探问我也尽量做到语焉不详。这使我内心隐隐有点兴奋,同时,也深感惶惑。

我做过几年市场调研,自然深谙商场竞争的惨烈。按照当前饮料行业现状分析,唯有像可口可乐、雪碧等拥有资源优势、品牌优势且内部经营管理水平颇高的企业才能获得高收益。公司推出的这款商品显然无法与之抗衡。这便要牵涉到产品的定位。我认为“渴能量”从品牌诉求上来说,不太适合做果汁、乳饮料,倒是适合做功能型饮料。而功能型饮料近年来的购买力虽未达到人们的预期,但其发展趋势良好,潜力巨大。在国内,除了脉动、红牛声誉较高,其他品牌市场份额不大,这就为新品牌的进入留下了空间,相对便容易成活。但是对于一个新品牌、小品牌,如何制定恰当的入市策略,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毕竟,入市费用高昂,还会受到竞争对手的强力打压。

那几日,我有点心神不宁。我知道一个好的营销策划首先在于它的可行性。但这可行性归根结底取决于公司提供的投资成本。我也曾向主管暗示过这个问题。可主管摊摊手无奈地说这事你得找财务总监。谁都知道前额微秃的财务总监是个精明的家伙,公司忠实的守财奴,永远只会跟你一毫一厘算账,不可能在你要求的数额上大笔一挥。看见他脑门上梳得油光可鉴的几根黑发我就心烦。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主管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他三天两头跑到我的身边,问我方案进展得如何。我只好努力朝他微笑。他似乎改换了策略,不再一味骂我,而是隐忍地点点头,意思大约表示理解我不懈的工作。但我总觉得他早已一眼发现了我笑声中的虚弱,因而骨子里终究是不满的,而且,我能觉察到办公室的格子间里荡漾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凝重氛围。我想大概自己所到之处,后背落满了各式各样疑惑的眼光。

某一日,从洗手间出来时,唐咕噜突然把我喊住了。他的神情有点鬼祟,好像有什么重大机密要向人宣布。平时这家伙老是像个跟屁虫一样紧贴在我身边,使人颇感腻味。他抬了抬镜架,看看四周无人,审慎地挨近我说,公司最近亏惨了你知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他继续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听说有人要大量收购公司的股票。我吃惊地望着他。他诡秘地笑了笑,又说,这是内部机密,也就跟你一说,你可别四处张扬。我说我会的。我说谁告诉你的。他得意地笑笑说,这你就别管了,总之,领导心情都不好,新产品的方案再不出来,公司只有破产关门的份了。说完他卖弄地拍拍我的肩,好像他把我叫住说这些话就是来拯救我的。

唐咕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我还像个傻瓜站在那儿。过了一会我才醒过神来。我现在才明白主管为什么会甩给我一个难看的脸色,格子间的同事们怎么会对我爱理不理。原来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张牌。他们等着看我这张牌是好牌还是臭牌。我顿时感到肩膀像是被谁狠狠拗了过去,很难受,可又说不清究竟为什么难受。

这天,回到租房,我破例没有启动电脑游戏。以往心情不愉快时,我总是去找熟识的女人,或者干脆就在虚拟世界里玩杀人游戏。但这一次,我觉得这些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我很清楚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说不定等着我的便是滚蛋的结局。令人想不通的是,公司那么多人,尸餐素位,为什么非得由我来承担这样的风险?我只是一个小职员小人物啊。且慢。我想起来了,这几天许多人都像主管一样看我,甚至大家说话的口吻也趋于雷同,比如喊我的名字都喜欢像唐咕噜那样用重音:关——羽。那种像钉子要钉死你的吐字方式,让人害怕得心跳。

好几个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好,有时还做那种奇怪的梦。有一次我与一个长发女人在床上搞。那个女人趴在我身上,低着头,下垂的发梢落到我眼睑上,几乎一个拇指的宽度。我因此感到很不舒服。而且我也很好奇。我就腾出右手去拨弄那女人的脑袋。我还没看清她是谁呢,一群人走了进来,环立四周。他们的脸色很严肃,好像是来抓我现行的。我突然想起这女人是有老公的,冷汗唰地就冒出来了。有一个人把一张绿色的卡片递到我眼前,上面好像写着“逮捕”两个字。可这家伙又没穿制服,凭什么抓我呢。后来我听见有人在嘎嘎笑。那个笑的人凑近我的耳朵说,关--羽,你完蛋了。听到钉子要钉死你的那种口气,我就知道是唐咕噜,也可能别的什么人,但一定是公司里的人。

我被吓醒了。醒了之后我就爬到了床底下,把那只印着“上海”字样的蒙尘的旅行包拖出来,拉开拉链。里面是我积攒多年的各种刀子。柳叶刀,子母刀、云头刀、虎牙刀,鱼皮清刀,弹簧警匕,甚至黎刀、藏刀、库车小刀。我随手摸了一把。那是一把袖珍的折刀。也就14公分长,平刃,刃口羊蹄形,薄而短,但是有一道亮光。我记得以前野营时曾用它开纸箱,切麻线,割绳索,捅罐头,刮火石,削水果。它看上去有点陈旧,骨柄贴片呈深褐色,接近手柄的金属部分有一块斑痕。在我众多的刀子中,算是不起眼的,几乎像是一种学生文具,但便携宜带,没有安检之类的麻烦。我吹了吹刃口,折起来,顺手放在枕头下。

从这天开始,与其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如说又多了一个怪癖。每晚临睡前必须把那把小折刀压在枕头下,而在白天,我把它塞进裤兜里。不管怎么说,我的睡眠算是好多了。枕着刀子睡觉使人有一种古怪的踏实感。我甚至想到,古代的士兵之所以枕戈达旦,大约也是为了寻求一份内心的安宁。人需要在睡眠中休整,刀子同样也有这个需求。人与刀子就这样构成了战争的两极。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我又想起了那个波谲云诡的乱世。三国纷争,刀剑出鞘。“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自然,此关羽非彼关羽。即便能穿越,我也不可能是此君,多半是他手下一个操刀的小校。可是想想这也挺不错。

我的精神似乎振作了点,开始有了和女人交往的兴致。我觉得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身上具备某种定力,尽管我不知道那种定力来自于内心,还是裤兜里那把小巧的折刀。在此期间,我约了胡萍几次。这女人还不是很令人讨厌,但确实显得古板。有一次当我试图探入她的衣裙时,她用手死死捂住了我。她望着我,眼眶明显有点潮湿,她说她是认真的。我不得不悻悻把手缩了回去,点了一支烟告诉她我也是认真的,不过,我实事求是地补充道,我指的是眼下。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解释,而是目光悲切地望着遥远的一点虚空。我忙安慰她别多想。我碰见过一些善于滥情的女孩,搞得大家不欢而散。胡萍像是被我的安慰打动了,眼里的悲切一点点收回,但她显然有所踌躇,低声说,也许你还不了解我……这算怎么回事?我彻底为她的古板心服口服。我想,上过床不就了解了吗?但我嘴里还得敷衍她,不说了吧,往事不堪回首。她却好像下定了决心,咬了咬下嘴唇怯怯地说,我曾经和人好过……迂腐至此,我只得叹口气,问她不就是斑马线那个戴棒球帽的傻逼吗?这没什么,我可以把他看成一头种马,行了吧。她的脸红了红,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就是爱打牌搓麻将,按理说这也没什么不好,算是日常娱乐吧,可问题是他的手气背极了当然主要是技术不过关,老是输。这就不太好办了。她喘口气,那点祥林嫂般的悲切又回到了眼神里。老是输,她说,后来输得把自己的衣服领带抵掉了,有一天他开始向我借钱,不给他就生气,跑酒吧喝酒,喝酒的钱也是我的……她这样絮絮叨叨说着。我则面不改色,淡然微笑,保持着被众多女性赏识的那种风度。她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告诉我,那头种马(看来她承认了我的说法),有一次酗酒赌博,竟然把她当成了筹码。这下她可不干了,她当着他那些哥们,气势汹汹甩了他一耳光……讲到这儿,她的情绪有点低落,问我她是不是做得太过分?我吐了个烟圈笑笑说,这话不好说,如果爱他,你卖肉都没问题吧,如果不爱他,早就该一耳光把那傻逼扇地上去。她的脸红了,那点悲切被激动的神色掩盖住了。她说,你这家伙,说话很不老实。我说,我只是说了几句男人的真话,你们女人不都爱听吗?说着我揽住了这个傻女人的肩,凑近了,向她吐了一口烟。

那个夜晚风很大,呼呼作响,以至于我的脑海中不时变幻出各种场景:漫天飞撒的纸屑,被人强行拗扭的胳膊般的衣袖,小区花坛水杉树顶一头婆娑的乱发……相对应的,却是我僵直的耸动的身子。我在想象着那个高大的男人是怎么把她覆盖。我真切地明白胡萍说的好过是怎么回事。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脸侧向左边,因重力作用,恰巧被右边的长发覆盖。而我正好在这种机械运动中摆出若有所思的哲学家的面目。也许这就是定力。我想起了枕头下的刀子。或者,这刀子是从我心里慢慢长出来的。我有点吃惊,似乎听见了它铮铮作响的鸣叫,尽管夹杂在混乱的响动中,却仍清晰可辨。

周一上午,照常开例会。但这次显然与往常迥异。除了正儿八经在讲台位置挂出“奋勇拼搏,与时俱进”的巨幅标语,气氛比较压抑。大家不再如以往一样大声喧哗,而是在底下窃窃私语。我坐在第三排的偏左位置,而唐咕噜与杜丽正好在我的后面,第四排。落座时,我们相互打了个招呼。杜丽还问我和胡萍发展得怎么样了。我想了想说还行吧,一切正常。

大约是我的过于直率,杜丽讪讪地说,正常就好。说完她的眼神便飘远了。她开始跟别的同事微笑、颔首。我注意到,就在刚才交谈时,唐咕噜一直默不作声,用一种审慎的目光盯着我,好像我不应该在他面前出现。我还发现,唐咕噜今天佩戴了一条鲜黄色的领带,显得神气十足。

我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会议刚开始,主管就向我们如实陈述了公司目前的困境,即在几大同行业企业的压制下,公司焏需拿出自己的拳头产品——“渴能量”茶饮品。目前各项营销工作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不过,也有个别策划项目始终迟滞不前。主管说着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朝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接下去他就开始分析市场状况,并请各相关负责人发言,搞得像是述职报告。他们说了什么我就没怎么听了,我在想主任为什么不偏不倚要在那个时候往我这儿瞟一眼呢。

后来我被一阵哗哗的掌声惊醒了。我看见主任的脸笑得像个紫茄子。一定是他带头给大家做了示范。更令我吃惊的是唐咕噜站在讲台上。他用一支红蓝铅笔优雅地指着显示仪上PPT软件的图像,嘴巴不停地翕动。看起来他说得好极了,高屋建瓴,鞭辟入里,既有理论分析,又有实践支撑。可我一听就傻了。因为唐咕噜阐述的正是我想说的。不同的是,我的观点目前还保存在文档里。

唐咕噜此后说了什么,我就没听清楚了。我的脑子迷迷糊糊,盘旋着三个字“为什么”。我慢慢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了。

会议结束后,我在一个无人注意的楼梯转角截住了唐咕噜的去路。他迈着四方步正与主管一路交谈过来。大概看出我的异样的脸色,主管朝我尴尬地笑笑说,有事吗?我说,我找唐咕噜说几句话。主管点头说好的好的。说着他就大步流星从我身边窜了过去,那急切的样子好像他妈的要去奔丧。

看见唐咕噜独自一人,我就像林教头碰见了陆虞候分外眼红。我的手往下一撩,便摸到了裤兜里的折刀。我在想我是不是要摸出刀子,一手掐住唐咕噜的脖颈一手用刀抵住他的脸。这么一来想必唐咕噜一定吓得尿了裤子,然后就会跪下来一五一十交代他是如何偷窃我的文档,并痛哭流涕表示悔过表示公开声明道歉,我也就放开他并潇洒地吹吹刀刃像个侠士扬长而去。偏是一声咳嗽打断了我的臆想。我看见唐咕噜并没有可怜巴巴地跪下来,他只是强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并拉了拉领结,好像是那领结束缚得脖子很不舒服,所以他才要咳嗽那么一声。我听见自己阴恻恻的笑声在耳边滑过,说得真好,比他妈唱的还好听。唐咕噜义正辞严地反问,你什么意思。我像个泼妇一样喊,你还有脸说,你偷窃了我的文档我的构思我的策划,你这个不折不扣的小偷王八蛋。唐咕噜恍然大悟地说,哦,你指的是我刚才的发言,没什么不对呀,我们公司资金薄弱搞营销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我们必须逆向思维,变被动为主动,将自己的劣势作为卖点。比如,主动向外界宣布,“渴能量”饮料在每个销售点每周的销售数量是有限制的,定量销售,从而激发消费者的购买欲望。比如,打出功能性饮料的特色招牌。还有,一个新入市的小品牌,投入成本一定高昂,还会受到竞争对手的压制,效果并不好,故而,可以采用蒙牛出道时的销售策略--走进社区,让“渴能量”直接贴近终端用户,学校、小区、街道的各种便利店、冷饮摊才是“渴能量”饮料的主战场......这家伙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大概是刚才演讲台上的倾诉尚未过瘾。不得已我像个泼皮一般吼道,你还有完没完,我正是这么想的。是啊,唐咕噜居然像美女一样朝我抛了个媚眼,说实在的这构思不难,傻子都想得到,关键在说与不说,做与不做。我承认,唐咕噜这么说是很富哲理的,若是在平日说不定我就要拍双手赞成,并庆幸自己多了个果敢睿智的同类,可那会儿我已失去了理智。我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的身子甚至神经质地哆嗦起来。无意中我的左手又碰到了裤兜。我狠狠伸手攥了一把,那儿硬邦邦的,是一把折刀。我感觉它在那儿横冲直撞,随时都会跳出来似的。

信不信我杀了你。我忽然挤上前,盯着唐咕噜的眼睛说了这么一句。我看见唐咕噜的瞳孔在一瞬间缩小了然而很快又放大了。他往后一跳,学着港台片里的演员一样说,我好怕呀怕怕的都怕死了。说完他哈哈大笑。我注意到笑声把远处几个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我的左手颓然松开了,我感到手心里都是汗。

那一刻我一定有点恍惚,所以杜丽说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她不知何时出现在唐咕噜的身边。她瞪着我,柳眉倒竖,两只洁白的鼻孔张得很开,攒动着呼呼的气流。你有没有良心,亏我给你介绍对象,我看你就是一只白眼狼。她这么一说,按理说愤怒的应该是我。可我呆了一下,竟然像个痞子一样歪着嘴笑笑说,你说得对,我他妈就是一只白眼狼。

我隐约觉得同事们有点幸灾乐祸。大约这次令人不快的遭遇已悄悄扩散。主管不在的时候,办公室里总有人窃窃私语。我疑心他们是在说我。但当我一转身,他们又回到各自的格子间,煞有介事地做他们的事。一切都非常安静,安静得近乎涩滞。只有风扇呼呼的转动或者间或响起的噼里啪啦的击键声。可是我心慌,似乎在这凝滞的气氛中,有必要做出一番异常的举动。比如嘶吼一声比如用文件夹拍打桌子比如摔一把凳子。我担心自己会突然跳起来。

我跟主任请了病假,大约两周的时间。主任很爽快地点着头,表情宽容慈爱,甚至都没有询问一声详情,他只是说,你把手头的资料跟唐咕噜移交一下。那镇定的神色让人惊愕,简直绝望。一切似乎正在被印证,我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趁他转身之际,我恶毒地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才离去。

聊以自慰的是,胡萍有时会来找我。这个女人真是傻得可以。她居然问我身体哪儿不舒服,她有个医生朋友,要不要先去那儿看看。我说不碍事,只是心里有点烦闷。她张了张嘴也就不再说什么。我们做爱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常常把对方搞得像一条喘气的鱼。而在白天,因为体力的透支,我会昏昏欲睡。可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会让时光流逝得迅速一点。屋子里溽热,却弥散着颓唐的气息,这一点只有我才有所感知。恋爱真是一种容易上瘾的鸦片,它会让女人变得木头呆脑。胡萍很快学会了尖叫,也可能是我唤醒了她尘封已久的这种体认。在我狠狠进入她的一刹那,她总是牢固地抱紧了我,然后,尖叫。

有一次,看着她陶醉迷离的神情,我突然恶作剧地调侃她,感觉怎么样?她睁开眼,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她迟疑地说,你是指……哦,我是说你的高潮,或者兴奋阀值。我眯起眼盯着她。她有点嗫嚅地望着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感觉好像被刀子刺中,忍不住要发出点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柔弱下来,意识到自己有点残忍,于是便晃了晃脑袋说,叫吧叫吧,只要你快乐。

现在,这个姿色平庸作风刻板的女人,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高潮或者兴奋阀值。我们在租房的各个角落做爱。用各种姿势。黑夜或者白天。那几天,我们像茫茫大海里的两根稻草,总是试图抓住另一根,乐此不疲地等待着糜烂时刻的降临。

有一天清晨,我昏昏沉沉地顺手摸了一把,摸了个空,心里忽然焦灼起来。以往我醒来,手心里都是满满的女人的肉。我挣扎着起床,大声呼喊胡萍的名字,还在屋子四处寻找。可根本就没有任何踪影。正当我颓然地坐在床沿,听见手机的闹铃响了。胡萍在电话里说她去上班,走到三环路与胜利路交叉口时,被一家伙拦住,走不了,让我速去解围。我一下子想起了她那个胡子拉碴的旧情人。一股醋意让我脱口而出,嗯,有了艳遇,不错嘛。她在电话那头似乎呆了一呆,说,随你便。搁下电话,我被自己的话惊呆了,不是因为拒绝,而是因为自己已失去了素日的原则。这使我心痛。于是我飞快地穿起了裤子。

路上行人很多,当我跑过去时,他们像倒伏的庄稼一样纷纷从我身后撤退。我果然望见胡萍正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这个男人背对着我,我看到他高大壮硕,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颅,最主要的,横向又宽出将近一倍。我往他的头顶又望了一眼,试图望见那顶棒球帽,以此证实我的判断。但胡萍已望见我,并急不可耐地叫嚷起来,关羽你过来,就是他,三番五次打电话骚扰我,现在还居然当众调戏。她一口气说完了,又冲着那男人说,有钱了不起吗?把臭钱拿回去买棺材吧。胡萍的话让我吃惊,她从未这么伶俐过,因而我就觉得她一定是受了这男人的凌辱。我的血气忽地就上来了,左手不自觉地去摸裤兜里的折刀。折刀冷,硬,貌似安静地卧在那儿,实则伺机而动。我似乎听见了它铮铮作响的鸣叫。这使我体内的血液迅速升温,流动。这时,像是为了佐证我刚才的判断,那个男人不由分说恶狠狠抓住胡萍的两只胳膊,企图往旁边一辆凯迪拉克里拖。他甚至连头都不回,根本就不屑他人的存在,这让我气愤不已。我看见胡萍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那叫声,像刀子一样扎入我的身体。

我摸出裤兜里的折刀,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膀。那个男人转了一下脑袋。趁着这个当儿,我单手轻轻一弹弹开了刀刃。噌的一声。我望见一道亮白的光线在眼前飞速划过。

男人捂着脖子倒下时,我有点恍惚。我不敢相信自己干了什么,最主要的是,我发现自己看走了眼。那个男人他妈的不是。既没有长胡子也没有戴棒球帽。我对呆立一旁的胡萍懊丧地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胡萍显然也吓蒙了,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指着我手中的刀子说,你,你,杀人啦……顺着她哆嗦的指头,我把头低下,仔细地端详那把折刀,想看看血液是如何一滴一滴流动的。奇怪的是,那把刀一滴血都没有。刀刃干净,透明,横亘着一条光亮的白线。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关于刀子的传奇,古人说得很多。比如削铁如泥,比如吹毛断发,再比如,杀人不见血。传说中杨志的家传宝刀就有该功效。泼皮牛二不信,果然应验。此刻,我有点愕然,无法确定手里的折刀是否被传说中古代的刀魂附了体。或许,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就是那个校刀手。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刚才的行为。我就开始拍打自己的脸,想尽快清醒过来。拍打了几下我把自己给拍醒了。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感到一个响亮的哈欠将要破口而出。我听见夏蝉的嘶鸣穿过窗户热辣辣地浸入耳廓。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漫出水面。怎么啦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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