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祖父的麦田

2016-05-31武稚

文学港 2016年2期
关键词:土堆麦地麦子

武稚

在我十八岁之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走出麦田,走出这个泥泞的大平原,走出这里的劳累、贫穷、苍白、寒冷。寒冷是我幼小身体里最深刻的记忆。那个大平原的冬天土地是冻裂着的,不是冬天土地也是裂着的。

我从不认为平原有什么好。山上有数不尽的野果可充饥,山好看。

我们的淮河平原,记忆中总是一年一年种不完、收不完、把父辈脊梁压弯的麦子。麦子过后,就是插禾苗、种豆子,豆子落仓了,农人又套上那条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黄牛,又急匆匆地向田野赶去,开始下一轮的麦种。那时候我们不懂得看风景。我们那里如果有风景的话,那就是老屋门前的泥路上,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又一个人牵着牛慢吞吞地走过,多年后牵牛的老头不见了,路上又多出了一个牵牛的娃。那个时候我就想土地真是个催命的家伙,一年一年牵着人走,一年一年又把人拖垮。

那时候我爱做梦,梦中爱跑,跑着跑着,听不见人撵了,听不见狗吠了,我回头影子也不映在麦地上了,它对我失望了。这些让人操心的麦子。

多少年后,麦地一次一次送我出去。又多少年后,麦地不送我了。

麦地中间的小路因为少了一个人踩,又多长出一脚印一脚印的麦子,这些新麦可不会记着我。麦子终于把我忘了。我在城里把自己打扮得像没种过麦子似的。

多少年后单位组织一次旅游,我们照例兴高采烈的。城市人说城市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也说城市有什么好看的,除了看楼就是看人。我们要出去,去看山,看山是我儿时的梦啊。自从我看过山,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山在我梦中都长成蓬莱状。

在一个山村,我们欣赏了千年古树、百年祠堂、耄耋民居,还有一些永远在作回忆状的石桥,它们就这么回忆着回忆着,村里人就真成了它的梦,一些人在梦里不再醒来,一些人还在走动梦似乎没醒。我们不知道是第多少批来寻梦的人。巷子一律弯弯曲曲的,弯曲得大风变成中风,中风变成细风,风吹过这个小村就没有了风。这里的门窗是那样考究,窗皮早已翘起、颜色剥掉,但我依然能想到几百年前一个又一个木雕师像啄木鸟似的一家一家地敲,一个又一个砖雕师在门楣上把块砖头当着金元宝似的描,他们比着敲、比着描,房子也是比着建。房子里一律有天井,水从四方天上来,又从墙角细细地流走了。还有美人靠,还有小船,只是房子一律都瘦小,美人靠、小船小得不能再小了。

我的一个同事悄悄把嘴凑过来说,他说幸好我们没有出生在这个地方,要不然这会子我们也在院子里包着头巾,劈木柴、砸核桃、揉山茶呢,晚上窝在家里看月亮、闻霉味。

我一惊,正好有一个水珠从天井瓦片上滚落下来,砸到石板上,我知道童年的梦又一次轰然破碎并且摔出万道泥浆。就像不远处的水落下去了,我看到带泥的石阶、撑着房子的烂木柱子。

原来在我盯着星星,一心想做一只大尾巴狼进山的时候,无数只的大尾巴狼却在盯着星星,做着一次又一次出山的梦。

原来我吃着白面馒头长大,他们吃着野果野菜充饥。

原来我在大路上奔跑,为这条路跑不到头、看不到边而悻悻的时候,他们的父辈却前仆后继在悬崖上凿路。

原来我在邻村看完电影,把松鸡撵得到处飞的时候,他们打着松火,人和小羊却从悬崖上掉下。

原来我和麦苗喝着大河的水,他们却用竹管小心接着山泉。

原来我们圈起二亩地盖房子,他们的房子建在一块崖石上。

我们的太阳是二亩地二亩地照,他们的太阳是丝丝缕缕地漏。木格的窗里,太阳的光线细细柔柔能握起一小把。

我们的庄稼要用大车拉,它们的庄稼夹在腋下。

在街上我摸着粗糙的土布,挑着宽大的老银手镯,端着他们的粗瓷大碗,我相信他们不是为取悦我们故意摆出这些东西,就像他们家里简陋的用具也不是故意摆在那里让我们看,他们的眼神还是多年前的眼神。大城市的人兴致勃勃地东看一眼西看一眼,东摸一把西摸一把,他们在捕捉新鲜,他们以为捕捉到生活的滋味,我却从这里体会到时光的狭隘,体会到那里的一丝咸。

我们往回走,又走回麦田,这块麦田是从我们家门口延续过来的。

麦田依然是憨憨厚厚的,再过两天收割机就要像一阵风刮过来了,再过两天土地就要像柔风一样躺着了,并且编着城里女人的松软发辫。

麦田,这是我祖父的麦田。有着硕大院子的村庄是我祖父的村庄。

我的眼睛像抚摸一本稻草人手记似的,摩挲着它们。

我终于走回自家风景。

原来对一块土地的认识,是需要再用十八年的啊!

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65公里,如果不进两端市区,司机总是很有把握地把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有那么几年,我不厌其烦地在这个绿色托起的桥廊上诗意地奔波,看风景,去见我想见的人。

这是平原腹地当中两个和我最有亲密关系的地方,地图上是两个墨点,我穿过的可是原物,大面积的冬麦、树林,还有长河、落日、村庄、小火车站,我猜我的汽车也很乐意用轮子丈量这块土地,轮子没有一丝辘辘的声音,轻捷、快速、微醉,车子的保养不应该总是在油污的厂房,这个样子出来溜溜对零部件也总是有好处的。

在高架桥上,人和车都有了视野,终于用到视野这个词了,极目远眺是好几公里的绿,这个绿不是无限的,到足够大的时候,就有一片树像蜡烛似的将它们环绕起来,整个田野就是一块一块绿意葱茏的蛋糕。现在这个蛋糕才刚刚做完,太阳的火炉才刚刚点燃,要让满地的蛋糕都热烘烘、甜腻腻的,还得有点时间。我不得不说,上帝也是有私心的,上帝在这里摆蛋糕铺子,上帝却让大面积的高山、高原不要说没有蛋糕,有时连一棵青草也不给。我们的土地很得意,常在地头前立着“基本农田示范基地”“良种培育基地”的牌子,我疑心前面冒着炊烟的屋子就是上帝的小屋,他的隐居地,他的后花园。

我没有去过草原,但是我敢肯定牧人们肯定羡慕我们的草原,麦苗也是草,一种母性的、充满灵性的草。可是我们的草原,不能像内蒙古高原,可打马、可斗牛、可摔跤,麦子在我们膝下,是麦子就不能踩,麦子被我们顶礼膜拜。常常我的眼前就是高远的天空,绿色的波浪,中间是一块厚实的、透明的空气,里面藏着一种叫做“忘我”的东西。我的目光像一只黑色的鸟在这里逡巡,忽而高飞,忽而又像石头样落下,不惊起麦浪,也不惊起时光。

可是“忘我”是几年前的事情,还是这条路,我还在上面跑,思绪的小鸟却常常被撞得惊慌失措地飞回来,钻在我温暖的体内,还是发抖。我不再放飞我的鸟,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可是思想是多么不安分的东西,狭小的头颅不是它高远的天空,黑铁皮的空间也不是它的家,它的天性就是自由。等我说服自己又把它们放飞出去时,等到它们又忘乎所以时,仿佛有一声惊叫,或者是一声指责,惊得它们像一地的鹧鸪,支零破碎,四处分离……

在内蒙古草原,它们被称为帐篷。一顶又一顶,高大的、低矮的交错在一起,男人们在它的目光里放牧,女人们在门前挤奶,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繁衍生命。

如果是雨后的树林,它们是成片的蘑菇。它们代表土地的意思、代表雨水的意思,它们歌唱这个世界,为呆板增添好奇,为平淡增加色彩。

在天空,它们是一堆一堆的云,白色是织女,黑色是天神。

在大海,它们是航空母舰。在别人的领域它代表一种不安,在自家港湾那是一种风景。

它们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

它们是一堆堆土堆。65公里的路途上,去时我的左眼看到不下千座,回时右眼看到的还是不下千座。它们久久地停在道路两边,它们并没有飞走的意思,它们的体积还在膨大,它们的队伍还在扩展,它们是落在我们麦地的神鸟。

我调整我的眼光,努力让眼光不要碰到它们,眼光是可以跳跃的,思维是可以飞翔的。

不要看,也不要想。可是越是这样,思想却越是在那里混乱、停顿。乱蓬蓬的荆蒿、蛇蚁的温床、狐狸的冢眠……

绿色的、黄色的蛋糕上,不是果酱、不是布丁、不是沙拉,是上帝推下的杂物,一堆又一堆。也许土堆是上帝派来照看麦子、陪伴麦子的。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步不曾离开过麦地,死后化成土堆守候麦子又有什么不对?生是这里一茬一茬的麦子,结的穗个大饱满,老了躺下了,耕不动了,给他留着的那块巴掌大的土地也不争气了,结了一捧的稗子。稗子也是土地的儿子,稗子也是田间戴着草帽、开着拖拉机的小伙子的老子,儿子擦汗时他们陪儿子唠唠嗑,夜里给儿子看看田,农家的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有滋有味地过来的吗?

春天的雨水让所有的麦子向上蹿了蹿,田间的土堆昨夜还是一派被牛羊蹄子踏过的迹象,今早忽然全都膨胀起来,一个一个像金字塔般耸立,儿子们给先人培土了哩。新泥一块一块是锹的形状,嫩草一簇一簇头朝下,断根断须丝丝朝天,泥块一块压着一块向上走,到顶部一块浑圆土块压在正中。土堆棱角分明,雨一场一场地来了,土堆逐渐圆润,新草重又披在上面。麦子平平坦坦地绿着,先民们的岛屿一个又一个连成一片。

夏天那岛屿比平日又扩大了一倍。上面百草总也不好好长,这棵草霸占着那棵草的地盘,那棵草只得又强悍地盘居到别处去,乱蓬蓬的纠结成一团。荆条忽高忽低,不全是向着高处长,总有那么几根,很邪恶地斜向四周,打家劫舍的工具刀叉般插在一起。最糟糕的是树,那是世界上最不幸的树了,土堆上的树枝断叶残,全像是被雷电击过,只留下半壁江山,但细看全是陈旧刀斧、火烧痕迹。每年都有新老树枝被毫不留情地砍掉。这棵树自从被唢呐声送到这里,病态就注定是它的命运,谁能希望麦田中间长着一棵真正的树呢,麦地的主人不愿意,土堆的儿孙也没这样想(麦地的主人、土堆的儿孙常常不是一回事),它们只是一种标志:树下住着一位先民,请不要打搅他们的安宁。

秋天,玉米秸被成排放倒,它们像躺在炕上一样整齐地躺在大地上,每隔三五步玉米棒攒成一窝,那是金蛋蛋、那是香饽饽。高大的土堆似乎缩了水,在秋天萎缩成一团枯草。秋天的傍晚,我曾疑心那是一个个草垛,土地被深翻了以后,我疑心那是一堆堆粪土。在空旷的田野上它们是那么孤寂、失落。幸好不远处还有一座、一座座。

有一年冬天傍晚,我又从高架上向两边看,麦子还没出土,一地黑黢黢的,我忘掉了土堆的事,我看到无数隆起的斑点,我想那是一地的牦牛吧,因为不久前我才从高原回来,不,这个时候牦牛也该回家了。我又想起一树的乌鸦,是的这是一群冰冷的大鸟落在土地中间。等到灯光乍亮,车灯扫过麦田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

麦田,那是我祖父的麦田。黑鸟是祖先无可奈何松弛下来的翅膀,黑鸟是不论飞多远,还是要飞回土地上来的信念。我的祖父、祖父的祖父就是其中的一只。

坐在长条椅上等人,忽然听到别人说坟墓的事,两个男人坐在椅子的另一端。天是青青的天,我的脚边是每隔十步就摆着一盆鲜花,两个男人在说死人的事。我听到其中一个男人的烦恼。

他说,我们家的那块祖坟,最近几年,是越来越成问题了。

坟墓已经卧在别人的田地里,上次父亲去世,我和人家协商了很久,人家才勉强同意入土为安,可是还有我母亲哪。

祖坟我们是年年培土,地的主人年年将土耙平。我们还是年年填,他们还是年年耙,那块坟地就一年一年增高,当然上面还种着麦子。当然这也不成什么问题。

他说,我前几次回去,一个放牛的老头凑过来,对我说,把这块地要回去吧。我说,我不种麦子了。老头说,种什么麦子,你们做官的不缺钱,把这块地砌了,建一个墓园,竖几个坟头,立几个碑,随意长长草,种种树。

老头又说,你看这块地势多高,风水又好。

先前也有几个当官、发财人回来,也是这么做的呢。

男子回去一次,又有别人劝说他,农村地贱,也就是万把块钱的事哪。

祖坟的四周全长满磨盘一样、漫天漫地、晃晃荡荡的麦子。有的人家就真在磨盘上拉个小院种片草、栽片树、养几只牛喂几只鸭。

男人又听到别人的声音。似乎是地主人的话,他说你看那块麦地,已经高得像山梁,牛都爬不上去了,他的族人再葬三两个进去,那块地还能种麦子吗,与其这么辛苦地耙犁,还不如给点钱让给他们家做坟地算了。

男子说,不如真把它们要了,拉个小院子省心。可是那是一片麦地啊。他又说。

祖父活着的时候,不是没有担心过他的麦田。二亩多的麦子,卧着四五座大坟墓。他不是没想过坟墓的事,比如一年一年耕种的时候,他总是要把皮鞭抽得“啪啪”地响,嘴巴“嗷嗷”地吆喝着,那条老得不能再老的黑牛才猛地一惊,一个踉跄拐过那个土堆,绊得祖父也是一个踉跄才跟上。他心痛牛,但又责怪它不省事,年年都记不住这个事儿。又如近几年耕种全是现代化了,儿子开着播种机“突突”过去了,把那个土堆犁得一愣一愣的。儿子开着收割机“哗哗”轧过去了,把祖坟轧得跟面饼子似的,气得他跟在后面骂,儿子不是黑牛,舍不得拿皮鞭子抽,但是儿子机灵,下次知道绕着祖宗走了。

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谁家麦田不是这样?不是没想过犁、耙的事,谁希望自家的土地只长稗子不长麦子,但那是要顶着千古罪名、招全村人痛骂的,再说他也觉得这样做对不住祖先,他不知道祖先是什么意思,祖先不跟他商量,他就不能忤逆祖先。他一年一年蹲在地头,有时也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有一天麦地不再是麦地,是坟地,可是祖先没有给他一点启迪。

一年又一年,先人的牌位在堂屋多起来,一年又一年,旧的土堆边垒起新土堆。

祖父干完一天农活,总是慢慢蹲下身子,在地头前抽袋烟。和几座坟墓相比,祖父的身影是那样瘦小,宛若一只攥起的拳头。祖父的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没有谁知道他和祖宗们说些什么。多少年后,祖父躺在他们的身边,祖父临走什么话都没留下。

土地上又多了一份活人的牵挂,在陌生人眼里,土地上又多了一道不想看,又绕不过去的风景。

祖父变成了神。对人世间的事全都看得清楚,又都不说,睁只眼、闭只眼。祖父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对蹲在坟前的儿孙不再发一言,“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是神又是什么?祖父和祖父的祖父一样,也留下一个土堆,祖父们没有生平可记,没有故事可流传,只有一个又一个不肯湮灭的土堆,在西风中摇着荒草,固执地证明着那些个曾经的脚步。这些个土堆又是那样的唯一,像一只半埋在土中的土陶罐,碎了,就不可复原。

祖父的土堆上开始长满了草,草年年除,除了又长,儿孙们终于像天底下所有的儿孙们一样不再有耐心,祖父的土堆变成了和别人一样的草窝。

如果你是一个爱干净的老头,你早已厌透了那个乱糟糟的屋顶吧,看看上面都什么样子了,草是乱的,树是枯的,来来往往的鸟兽除了在这里遮风避雨,它们不付费、不管理,它们只负责制造噪音、制造垃圾,它们造穴、打洞,开门、换窗,偷梁换柱,祖父撵不走它们,祖父有时候也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吧,那真是人世间最理直气壮的寄居者,也是最糟糕的住户,它们在上面打打闹闹,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不知道老祖父戴着老花镜,盯着屋顶在想什么,又能想什么呢。祖父的小屋成了世界上最无可奈何、最无可救药的屋子。

如果你是一个善良的老头,你看着那个姑娘夹着一本书走进麦田,或者拿着本书,并不想看,只是想坐在麦田里和麦穗聊聊天,她刚想坐下,忽然看到不远处残卧着的土堆,那土堆被雨水削了一半,它亘古不变地蹲在那里,它冲她笑,它欢迎她来,她吓了一跳,像一只急飞的鸟急飞了出去,只是那只鸟今生都不会再飞回来了;又或者她夹了一本书,想到桃林里去,那一树的桃花正让人肝肠欲断,她听见它的呼唤,她不能不去,她迎面就走过去了,但是脚下随即就踩到一块断碑,你不希望她脸色苍白、转身尖叫着奔跑着去吧?

还有一些硕大的土堆,状若小山。如果你是一个贫寒的老头,就像我的表舅一样,一生都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一生都在风雨中飘摇,那么这个硕大的土堆能否像馒头一样,给他一生温饱、一生眷顾?这个金字塔般的耀眼建筑能否霞光灿烂,给他遮风避雨、让他富贵逼人、或者像达官贵人一样端坐正中?这个想法当然是好的,不过泥土中的宏愿,下一世去实现不知会不会太难。这或许也是儿子们的想法,儿子们的想法当然是好的,要是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能这样想就更好了。

如果你是一个作威作福的老头,你也许并不希望儿孙给你盖座二层小别墅吧,现在麦地里不少不再建土堆,那显然有点过时寒酸,已改建二楼小洋楼了。李天王的神塔一般压着麦田,麦田里时常烟雾缭绕,琉璃瓦、小铜铃吓得小鸟也绕道飞,活着的时候威风凛凛人们避之不及,死后化着一座塔立着,不要说活人不来,鸟也不来了。本来人死了,是非也该散了,不过那么一个塔立着,别人想忘也不行。雷峰塔让人说得多,说得多了,终究倒了,倒了大家都欢喜了。

如果你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你也不希望死后再古怪一些吧,扎些牛头马面摆在墓前,纸器终究是要化为土的,要是坟也建成那样子,摆些造型,想是要威武些的,怕是威武不足,让人惊恐倒是有余。我常看着那些从荒草中突然冒出来的吓人的东西,想这样建筑不知算新潮还是复古,不知多年以后它能否如主人所愿,标新立异,并且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科考价值。

如果你曾经是个知识分子,当然你有可能住在墓园里,那已经是一个大村庄了,或者是一个大城市,这里原来是一个松岗,现在松没有了,只有一个岗,岗上铺上了碑林。它们是一个群体或是一个部落,城市扩张到哪,它们就尾随到哪,它们甚至有点虎视眈眈地看着人类,它们梦想着占据那里,因为活人的世界里有活人气,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而它们只有阴气。夜晚城市的灯光有多璀璨,这里的灯光就有多幽冥。城里望不到边,它们也望不到边。它们期待着,期待着城里的人在那边住得久了,厌烦了就会驮块碑住到这里来。这里没有树,没有草,白花花的太阳下,一个又一个水泥匣密密地排着,四十几度的高温,曾经想把它们烤化。夏天山风呼呼地刮着,没有了树的庇护,山风想揭掉它们的屋盖,雨哗哗地下着,山洪想把它们冲走。那个时候没有谁来照管它们,也没有谁想起它们。一个任凭风吹雨打而又风吹不走、雨冲不垮的地方。一棵树的位置换成了一块碑的位置,一片树的位置换成了一片碑的位置,一座山岗置换完了,再换一座山岗。如果你是一个知识分子,你曾为一棵树的倒下而呼吁过、而倡议过,现在你还会不会为此而焦虑,为儿孙而担心而喟叹呢。

如果你是个作家,当然你想一一读完那些生平纪事,可是碑实在太小,不能记载什么,但就这也读不完,老碑太多,新的住户们又总是不打招呼地随时随地挤进来,怕是统计学家也难以胜任这项工作。一个新的住户加入给这里的沉寂增加了一丝活跃,却也增加了一份悲剧气氛,他们总是踏着落叶的脚步,肃穆地来了,哀伤片刻又踏着落叶的脚步,肃穆地离去,把这座园子永远留给无声无息,这是一座废园,连蚊虫也不愿来,一个收留悲剧的地方,看来只能写悲剧了。

如果你曾经是个艺术家,这里的艺术氛围实在太不浓了,也有八角的檐角,竖着高大的墓碑,小院拉着索链,可是那和金钱有关,和艺术无关。这里也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富人们高门大院,占据着风水宝地,穷人只能草草掩埋。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贫穷的,艺术家只能住那样一个盒子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那样的盒子。死有时是不得不的事情,可是有人连死也死不起。这样的地方显然不适合艺术成长,比如音乐、比如美术、比如舞蹈、雕塑,艺术要的是灵感与自由。这是一个单调乏味、缺乏人情的地方。

可是它们在山坡上俯视着人类。它们像黄沙推进。它们有很强的繁殖能力,相互之间会攀比,并且给活人造成压力。它们顽强而又固执,它们有的是时间。它们有无穷的精力。它们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是怎么办,没有人能阻止它们的存在。活人要住的地方,总得也要给他们一个去处吧。

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这真是让人类汗颜的一件事,人类将为之惭愧。

人类对看得见摸得着的那把黄土一点信心也没有。任世间什么样的怪物、什么样的怪闻,人类都能迎难而上,任天上的什么事儿,人类也能说个大概,唯独对这个事儿,人类只是睁着茫然的双眼,任凭荒草中的一点响动,就把自己吓倒。

人类用各种方法表示着对那具骸骨的尊重,土葬、天葬、水葬、塔葬,建坟、建碑、建塔,都认为自己的方式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

人类世界无论发生过什么样的争执、争辩,汉族的风水师从来没有和西藏的天葬师、水葬师争吵过,按汉族的风俗,那可真是不可理喻的一套。但是他们没有争吵,其实也是没有办法吵,你不能说他不对,因为你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他们平心静气,心照不宣,各按各的路子来。这个事有点含糊,但大家都不刨根究底。

人类按自己的意愿构建出了一整套丧葬文化,结构严谨、场面宏大,大户人家按谱子来,小户人家按规矩办。

喇叭吹、唢呐叫,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被送下地。

这是习惯,习惯的力量是庞大的。造一堵长城容易,要想解散眼前的这支喇叭唢呐队伍可不容易。

其实细推也还是有点底气不足,毕竟是海市蜃楼、沙中倒影,没有经过论证,又没有当事人出来证明。

这中间无论有多么像瓜缠藤、藤缠瓜那么复杂,其实总共只有一个问题,心理问题,人类的共同心理。

要是漠漠蓝天能给人类一个眼神,要是黄沙厚土能给人一个暗示就好了。

要是人们在大地上刨呀刨的,不小心刨出一句老祖宗的话就好了,我们就缺这一句话。不论是好话坏话,只要是老祖宗说的都好。

不知道那个世界的他们是怎么想的,人类是如此地煞费苦心,他们会不会像观察小虫子似的观察着人类,他们会不会笑人类煞有介事,头发长见识短,孤陋寡闻。最后来一句闭门造车,瞎折腾。

一座土堆到底能维持多久?有些土堆是从山中凿出的,上面是巍巍青山,地下是一凿一凿把山掏空,墓道、墓室都留下精美鱼纹。有的土堆是一筐一筐土堆就的,下面是黄肠题凑,墓室石条对接,丝密无缝,上面以假乱真覆以荒草穹窿。博大的土地,五千年的文明,一代一代帝王将相风光下葬,建祠立碑,希望荣耀永存、恩泽后人。可是最终留下来的又有几座呢?终究不是一座山,山还有天崩地裂的时候。这个世上能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太阳也不能亘古不变。而且看看那些个声名赫赫的陵寝,盗墓者的眼光离不开过它、铁蹄踏过它、战火焚烧过它,终于有一天金银取尽,珠宝散尽,丝帛油彩风化尽,而尸骨无存。一个绞尽脑汁的家园,一个机关算尽的地方,最终只落一片荒草,几堵断墙,一扇空门,等待着下一次劫难。

生前如果不是一座山,死后封一座山、赏一块林,或者凭借金钱权势造些石人石马,建些祭殿享殿,虽是光宗耀祖一时,只可惜名声比尸骨烂得更快。金钱堆就起来的,终究是粪土,粪土还是要回到荒草中去。

万古流芳还是有的,那是一个人不灭的英雄事迹,一个高尚不屈的灵魂。那个人可能是民族英雄、科学家、历史学家、诗人、艺术家、工匠……历史并不在意他官居何位,坟墓是何等规格,它记录的只是那个人做过些什么。

这样的人往往没有坟墓。甚至没有风光下葬,甚至坎坷磨难一生。黄沙掩埋了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灵魂却在黄土下熠熠闪光。他们像月光皎洁,他们像太阳照亮人类的历史。

他们被埋葬在何处?他们被埋葬在人类的记忆深处,在史书典籍里。史书典籍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坟墓,拂掉岁月的黄沙黄土,他们的面目在还原,他们的事迹在重新上演。他们博采众长、博大精深,他们人文荟萃,他们因古朴而可爱,因短暂而耀眼。文字铸就的殿堂,火奈何不了它,刀砍不动它,记忆抹杀不掉它,它是全人类的财富。

坟墓能代表些什呢?

高大并不能代表儿孙虔诚,矮小也并不能代表儿孙漠然无能。

坚固并不代表天长地久,而破落也并不代表遗忘。

富丽堂皇并不能代表生前安康幸福,简约贫寒也不代表虚度年华。

一个没有墓碑的人,威名可招日月那也说不定。

仅是一堆黄土而已,黄土能把握些什么?最难把握的是活人心态。

这不关二斗米的事,祖父坟上的二斗米。对一个个体来说,现在谁稀罕那二斗米,谁家的粮囤不是满满的。可是祖父活着的时候,对土地是那么地珍爱,田埂上总会有几把蚕豆,地头上总会有几棵芝麻。祖父看到哪里,哪里就会发芽,祖父走到哪里,哪里就绽出一棵庄稼。祖父就这么弯腰在他的田地里一遍又一遍地走,凡是祖父走过的地方,都不会再有杂草,凡是有祖父脚印的地方,都不会有秋后遗落的种子。地不能闲着,一闲就没有肥力了,就像人不能闲着,人一闲骨头就轻了。祖父是这么理解土地和人的。可是祖父去了,躺在麦地中间,祖父终于清闲了,清闲着的祖父终于不去侍弄麦子蚕豆芝麻了,可是祖父闲成了一堆稗子。

这也不关一棵树的事。对一个个体来说,自家地头的树都换成墓碑又能怎么样,当年整个山头的树还不是都砍光了嘛。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有办法去应对。

这是关于生存质量的事。死人和活人争地,活人还能被坟墓逼死,就像活人不会被尿憋着,活人会牢牢占据上风。可是活人活法并不相同。有的人住山清水秀,有的人住茅草滩头,有的人住花园洋房,有的人终年被蚊虫叮咬。有的空气指数良,有的空气污染。有的人健康,有的人病态。有的人颐养天年,有的人英年早逝。

这是关于美与艺术的事。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有俊美的外表,衣着光鲜,食物可口。乡下人希望瓦屋前麦浪万顷,白鹭翻飞,屋后青山连绵。城里人希望绿柳成行、流水通衢,小区住宅怡养身心。老人们在门前晒晒太阳,孩子们屋后放着风筝。

麦田里不需要黑衣人守望,城里人不需要蒙面客光顾。

这是关于追寻、超脱、寻找精神家园的事。向往、遐思、激越飞翔,人类需要摆脱肉体超越现实,寻找精神上的向上,到达精神上的高度,神清气爽……没有幻想,人类还在用双腿丈量土地;没有幻想,航母就不会潜入海下,宇宙飞船就不会升上太空;没有幻想,就没有壮美诗篇与乐章。幻想是人类开出的一朵奇葩。

名山大川、万亩良田、绿草如茵,惬意、爱慕、爱怜……这是多么美的感觉,这是幻想的源泉。一堆又一堆的荒草坟墓能让人联想到什么呢?它们打断人们的视线,把灵感从头颅的果盘中撞落,让一地的浆果如土拨鼠般,从土堆边慌里慌张滚落、逃窜。

它们要是大地结出的果实,那就好了。

让它们沉下去吧,沉下去,给祖父换一顶麦顶,让那破败不堪的、像被狂风扯掉一块一块的茅檐,重新换成一整块崭新的天鹅绒,让黑黑的、壮壮的麦子拙补其间。让它们沉下去吧,沉下去,给它们换一顶豆顶,让豆子像珍珠样在黑暗中闪光。让它们沉下去,沉下去,在那屋顶上种上玉米,让玉米像红缨枪一样神气。

那个时候祖父卧在田间,祖父就是麦神、豆神、青玉米神,祖父吸着旱烟袋,耳听着作物拔节灌浆的声音,祖父的心里再也不长草了,祖父的两腿又充满了力量。

让它们沉下去,沉下去,让树木都像哨兵似的在城市周边集合,让飒飒的声音代替死寂,让脚步声代替风声,让月光和恋人成为这里的客人。

让它们沉下去,沉下去,让山岗重新活过来,让树木重新活过来,让鲜花重新活过来。让枯死的每一寸土地都重新活过来。

祖父变成了树神、山神。

一个人间天堂,不仅是人类的,也是祖父们的。活着的时候在麦田在树下,现在让身躯、让灵魂还去那里吧。知识分子照样关注他的树木,去教育他们的孩子,作家去写一部悲欢离合的书,音乐家去谱一首曲子,雕塑家重塑一组雕塑,画家重画一幅长河落日图……

沉下去吧,沉下去,让墓石一块一块沉下去,让庭院一个一个沉下去,让村庄一个一个沉下去。让祖父成为一望无垠的麦田的守护者,成为城市花园的倡导者,成为山林沼泽的土地神,儿孙们总是要一代一代从这个世上离去的,作为土地永久居民的祖父们,守护着这个世界是多么责无旁贷、多么重大的事情啊。

让它们沉下去,沉下去。

也许有一天我们不再能找到祖先的住所。土地们不愿自己老是僵着脸,像块板砖,它们不时按自己的意愿摆动摆动河流,舒展舒展身子,方形的地块变斜了,路边的那块月牙地就成刀削状了,地头的那棵老槐树其实没有动,但是硬生生地让外来人觉得这棵树不是原来的那棵树。池塘里的芦苇不见了,山地凹了下去,凹地偏又升高了,路也多出来几条。才多少年,少时离家回望的眼睛似乎还没收回来,再扭头望时头发稀了牙齿也松了,额头的皱纹也抹不平了。地头也像日头一样在无声无息中运转,只是日头还是日头,地头却不是原来的地头,人却是转着转着就没有了。

活在过去岁月里的,只是那些庄稼。这些作物和过去的一样,似乎是过去的作物像羊群一样又被赶回来了。高片的作物一样高,矮片的作物一样矮,在一块地里你决不能分不清这穗麦子和那穗麦子有什么不同,这弯豆角和那弯豆角又有何迥异,甚至你也不能分清这棵树和那棵树有什么不同。它们默不作声,它们这个家族世世代代默不作声,它们坚守着对土地的承诺,不愿说出哪里有真金、哪里有白银、哪里有宝藏,仿佛一张嘴就会玄机泄露、河水倒流似的。它们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们祖先在哪里。一年一年去修缮祖父屋顶的那些麦子,除了更绿些外,它们也不愿炫耀自己的身份,就像许多优秀孩子,不愿过多标榜自己高贵的血统。祖父们像一把丢弃的镰刀、或废弃的碾子被埋在了土层深处。

其实我们很多人都已遗失了祖先,我们都是没有祖先的孩子。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但是我们到底起源于哪一个部落,那些个部落后来分为多少派别,我们又属于这浩荡派别中的哪一支血脉,没有谁告诉们。祖先们在哪座山上狩过猎冶过金打过铁,在哪片水草畔喝住骆驼、扎起帐篷、放下孩子与柴米油盐,没有谁告诉我们。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启程、辗转背弃家园,他们都经历了什么,都有哪些生动有趣的事,也没有谁告诉我们。上帝不愿让我们知道太多,知道得太多我们也是神仙了。上帝给我们的眼睛,是可以看,但不可以看穿,是可以想,但不可以想得明白。就像眼前的那几个土堆,你是弄不明白的。

我们这一群人其实就是孤儿,既不知道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以后的事。

以前的以前,以后的以后自然有别人掌管。

今天的这几个土堆,又能保存多久呢?它终于会从孙子辈的眼睛里消失,成为一段路,一片庄稼,最后成为一阵刮过的风,尘土落下是一片虚无。儿孙总是要向前走,祖先只能丢在身后。无论今天我们把它们修得有多高、有多坚固,也无论今天我们是多么的不辞劳苦携儿带孙前来探望,它们还是会消失,还是要化作田地。今天化作田地和以后在渐去渐远的后人的后背中化作田地又有多少不同呢?只是中间少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缺了一次又一次的波澜起伏。

每年有几次我会手持鲜花来看你,或者是几束野花,来看祖父的麦田,如果可能我希望是麦田。像所有人一样在麦地边插几炷香,烧些冥币元宝。曾多少次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烧了,虽然我没有在麦地中间烧,也没有拔掉一片麦子、豆子,让那片地像秃子一样难看,可是麦子们会流眼泪,整片麦子都会流泪,祖父也会熏坏眼睛,就像我们这一堆人在不停地咳嗽。可是我不知道祖父的意思,我还是一年一年做着让麦子流泪,让自己咳嗽的事。我虽然离开了村庄,但是我会回来或者我从来就没有离开,我和麦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和麦地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走得越远,被笼子囚得越高,心中的麦地也越近。一个城里人可以没有月光,但是不可以没有麦地。心中没有麦地,那个人就是一根枯草,一个晃动在城里的枯草。

当然那块麦地可能已经是别人的了,就连祖父躺着的那一丈二的土地也是别人的了。可是那块地随时可以把我唤回去。

如果我不能站得很近,那么让我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像许多不能回到祖父身边的人一样,长久地注视着那个方向,为你烧炷香,然后俯身下拜。或者像其他的人,有些人,在一个墨色洇染的夜晚,尾随自己的影子悄悄出城,在通向麦地的岔路口,在背风的地方,找一只睡眼猩红的路灯,停下,在蹲下的巨大阴影里,画只白圈,悄悄把纸钱烧了。要不然又能怎么办?总得给思念开辟条路吧。

可是消失的那些祖先怎么办?我们不知道要把心中那条思念的路铺向哪里怎么办?活着的人四世同堂或五世同堂,不论儿孙分布有多远,不论血脉分蘖了多少代,作为这个家庭的后裔,沾亲带故者,他们都能明白他们在这个链条中的位置,血缘至亲都分布到了哪里,这张网比蛛丝还要清晰,还要牢固。

作为祖先的那几个大土堆,那些堆里的人,他们也是血脉相连、彼此熟悉。他们之前的土堆,都在哪里,他们的年长者也一定明白,他带着儿孙住在这里,他怎能不知道他风烟中的家乡、他的故土呢,他思念着他们,他千百次梦中回到那里。坟虽是没了,路也不走了,但是眼神不会错,它们时时都在抵达。

沿着一条河流,祖父们像一条洄游的鱼一代一代向上追溯,他会找到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源头。

不论有多少个岔路口,父辈会找到祖父,祖父会找到祖父的祖父,祖父的祖父会找到祖师爷。就像母亲会找到外婆,外婆会找到外婆的外婆,外婆的外婆会找到更古老的母亲,这条线像齿轮一样精密。

只是我们没有走过这条路线罢了。既没有看过祖师爷,也没有看过更古老的母亲。他们不肯抛一个弧线给我们,也不肯在我们的梦中出现,怕后人们说他们过时,老土,像文物一样难看。

他们的坟墓我们找不到了,他们和过去的时光融为一体,像一只船倒退着倒退着,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也许他们就希望在旧时光当中,过着平平坦坦、与世无争的日子吧。他们也许会说,他们有儿孙照顾着,后人的后人们只管去耕田、去经商、去做官、去写字,去过你们未完的人世生活,去接受那里的精彩,也接受那里的无奈与罪孽。

十一

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前世,他们就是一堆黄土。一些已消失融入土地,一些还固执拱着腰背。

没有生命迹象,没有生命密码。

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就是人与土的关系,就是秸秆与灰烬的关系,就是一只羊与羊骨头架的关系,就是一条鱼与鱼骨头的关系。

我们守候的只是自己心目当中的神。

不是没有祖先,祖先只是化作了尘土飞烟。

祖先在哪里,祖先都在大地上。

祖先在哪里,祖先都在我们心里。

祖先在哪里,祖先就是我们自己。

十二

我只是一个过客,像萤火虫一般穿梭在人类时光河流当中的一小段,我也将回到亘古的未知当中去。

我欣赏着这个世界,留恋着这个世界。我深沉地爱着土地,希望每一寸土地都是母亲,繁殖着人类,种植着庄稼,密生着小草,簪满着鲜花,间或有鸟有兽匆匆往来。它们各得其所,恪尽职守,竭尽所能。它们欣欣向荣,都是大地的子民。

我希望土地平整,山川俊秀,湖水明净,天空不再有烽火焚烟沙尘。这是一场盛宴,在宇宙中经久不散,人类子孙将绵延不绝。

请原谅一个孩子对土地、对人类的爱。

猜你喜欢

土堆麦地麦子
古代冰上运动会
松树岛土堆之谜
种树
到麦地里去
《疲惫的麦地》
土堆
麦地
主意
趴在麦子上的鳄鱼一家
一株麦子的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