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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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山是祁连山脉向东延伸到大通的山体一截，因其突兀险峻，高矗大通县城而被人们赏识、开发、命名，并且挂上了“北武当“等带着鲜明旅游意图的一些名称，骚客文人写下了许多的夸赞诗篇和精美文章，是如今青海当仁不让的一片旅游胜地和多韵画卷。

屈指算来，我在老爷山下生活不止十年：大通师范求学三年，租房为孩子们读书先后七年，如今孩子们大学毕业再次回到老爷山下定居大通。期间，虽然无数次踏上过原先的羊肠小道、后来的水泥台阶，包括后山的车行沙路，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会当棱绝顶”了，但依然没有读懂老爷山。只觉得这是一个横亘在县城里的大山，如同牛心山之于祁连县城，不仅是大通县城的一个天然屏障，是县城的装秀和地标，也是大通县城的特殊名片。

不过，说归说，一种文人的惯性，使我读着百年千人的诗篇时，而一直没有忘记寻找和思考老爷山更加确当的文化坐标。

就是这么一点念想，让我在登上内地名山，踏遍身边大川，甚至在瞻仰亚非交界伊斯兰历史上著名的扫尔山时始终不忘比较。

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西宁街头，我的带着儿话音的大通方言引起一个素不相识老人的关注。在我们不多的言谈中，他就像一语听出我是大通人一样一语直击要害，给了我一把解读老爷山的鲜亮钥匙。

他曾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下放大通，在一个动不动就下雨的脑山，看着云遮雾罩的老爷山，想过不少心事，琢磨过一些世事沧桑。他给我说，那是一座地理的山，是里北川、外北川的天堑一样截然分明的界标！

不是吗？由于老爷山的呵护，山西面诸乡雨水丰沛，树多林广，田亩葱茏，是西宁市的水源地，一百多万人口城市的坚挺母乳。地由此肥沃，人由此富足，造就出的是小富即安的传统农家，其生活节奏缓慢而迟滞，人比较厚道。而山南面靠近西宁一侧，雨水就没有这么风广，气流就没有这么舒缓，因而庄稼早熟，生活节奏快，人就比较干练，离西宁近，是青海工业最先看准的风水宝地。

这样的不同也表现在老爷山本身：西坡，哪怕是峭壁间，长满了松树、桦树、柳树、黑刺、黄刺、草莓、地衣、蒲公英等几十种植物，正可谓树木葱茏，鸟语花香，一派森林景象，称之为大通植物生态园一点儿也不过分；而一刀劈下的南面以及顺势延伸的东南面，不是青石，就是黄土，青石黄土间的草苗构成的是典型的黄土高原风貌，与它延伸到东峡的西坡则判如两地。

就这么怪！一山两面，一山两景，而竟凝聚了大通，由此把大通分为里北川和外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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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央视《走遍中国》栏目同行共同策划西宁专题片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再次投向老爷山。

大通是世界“花儿”艺术之乡，“花儿”是滋养这一片土地的最为肥沃的民间文化之一，它让这里的各族百姓即使在没有条件和余裕上学深造的岁月里，依旧依此获取着非常丰富的精神生活和一种诗意地把握爱情的思维方式，这使他们人在深山，但是心却在飞翔，有着不同于别处的生机与活力。不论是哪，也不论老少，他们唱或不唱，谁都会在心里装着无数首“花儿”。可是我们不禁要问：这么广阔的土地上，为什么老爷山花儿会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列？

这当然不是县城的原因。

先让我们看看老爷山上的建筑布局，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山脚下是市声喧嚣中每日五时都有人穿梭往来、脚步不绝如缕的清真寺；顺着水泥台阶的半道峭壁的山崖间是谛听着风声和鸟鸣的一座道观，有道人在蓝天白云间穿一袭蓝袍像鸟儿一样地闪进闪出；而原烽火台上修建的大雄宝殿里则高塑着释氏铜像，无疑是佛教建筑。再加上，后来在山脚下塑造的关公巨像和山巅安置的电视转播塔，一山之中，包容了儒、释、道、伊、现代科技成果等多种文明。大通风度于此全现，物质大通暗合了精神大通：这简直就是青海多民族文化的一个缩影。其实，在人类文明的高处，各种文化和宗教的精神从来就是大通的。

老爷山上的文化现象为我的大胆判断给予了强有力的印证。不是吗？每年农历六月六前后，大通里外川多个汉族村庄将要来此朝山。届时，鼓乐齐鸣，山炮阵阵，伞盖如云，仪仗队伍蜿蜒如蛇，其衣服、刺绣以及整个队伍的装束，还有夹杂其中的民乐旋律等，使人禁不住发问：今夕何夕？据说，这是皇家的威仪，是朝廷给予热衷于修行的永乐太子的銮驾，至于当地百姓认同、延续这个仪式，则是因为：这是对于后人们进行远恶向善教育的重要载体，其源头直指朝廷，让在土地上生息的他们借此获得精神的超越，消除了官民之间的边界。

有人说，这是一个没有宗教的民族紧握在手中的教道，其源远流长犹如北川大河，一直就这样流传了几百年。可是，细细考察，我们就会发现：其程式里，不仅包含了拜佛、念佛号等汉传佛教仪轨，而且还包含着唱道号，请道士为亡者写祭文、烧纸致祭等一系列道教传统。有点杂糅，但却是一丝不苟。可见，在多民族文化环境之中，人们早已打通了彼此之间的阻隔，就像这里的宝库河、黑林河和东峡河在山脚之下走向汇合一样，宗教之间早已没有人为的藩篱，彼此融通经年已久。

这还不是全部。当朝山队伍经过街头时，不懂、不解、甚至抵触着这些仪式的回族以及其他民族的年轻人们就会一路跟踪、一路观察，恋恋不舍，宛然助阵，直等朝山人员完成全部议程。

朝山会结束了，朝山队列里的各路角色脱下服装，走进茂盛的森林时，各民族之间的文化柏林墙瞬间垮塌。选一片干净的草地，在欢声笑语中，他们坐在了一块。此时，“花儿”则是他们共同的“宗教”，是流通在他们心灵之间的精神货币，“花儿”面前没有民族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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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山上的刺玫花，

扎是扎来嘛摘两把；

只要你尕妹给句话，

死里嘛活哩我不怕。

老爷山上的老爷庙，

再甭修，

越修的越玄妙了；

披着衣裳着送哥哥，

再甭送，

你越送的我越难过了

此时，老爷山不仅是他们抒情的舞台，也是他们起兴的跳板。“花儿”讲起兴，起兴是油灯的捻子，针线的认头，渡河的小舟，也是感情的中介，讲究的是共识，大家就在老爷山上，以老爷山起兴是最近的感情通道，也最容易引发共鸣。于是，他们情感的闸门很快被打开，歌声的温度一下子就升起来了，整个老爷山宛然山洪暴发，很快变成了歌声的海洋，让平时沉寂着的森林也发出灵动的回声。

大通三川就这样通过歌声展开。这是他们生活的画卷。

以各种农事起兴的“花儿”，那些早已是历史的诸如“脚户”、“红灰”“担水”等依旧清晰地保留在他们的心中的词汇，就会勾起这一片土地上农耕文明的集体记忆。

以各种各样的古典名著做起兴的花儿，他们称之为大传花儿，这是中原儒家文化在这片土地上的深刻印迹，曾陪伴着他们经历了漫长的生活岁月，成为他们心中永远闪亮的青灯，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发着乡愁的幽光。

以他们的亲身经历为起兴的花儿，一如他们早已沉淀在口中老熬茶的味觉，则带着他们藕断丝连的血脉温度和非常鲜明的时代烙印。

“花儿”不仅是他们表达爱情和思念的歌声，也是他们安放灵魂和追求幸福的世外桃源、学术园囿。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可以大胆追求爱情，也可以进行各种各样的思想探索，这使一个个泥腿子们常常有着让人刮目相看的精神境界。

青铜和黄铜是一样的铜

只不过颜色不同；

各民族人民都是一样的人，

只不过信仰不同。

还有比这样的认识更深刻、更朴素的民族观吗？身处这样的环境，听着这样的“花儿”，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来到了诗歌的江源。如果说《诗经》和《楚辞》是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离我们很远。那么，我可以自信地说，“花儿”则是离我们最近的诗歌源头，其表达生活与爱情的主题和方式远比诗经更加广泛宽阔；其追求真理和精神自由的大胆远比楚辞更加健康、自然；其表达离别和思念的程度远比唐诗宋词更加贴身挨肉；其面对自然和西部的态度、视野远比边塞诗是更加沉雄辽远。

上去高山望平川。“花儿”始终给予我们的是一个不止老爷山这样的海拔和视角，其总结生活的方式只需几句就见境界。为此，大通以老爷山为中心、为磁场，形成了一种浓郁的“花儿”文化氛围，为西北“花儿”贡献出了东峡令等几种具有地方特色的“花儿”词令，搜集、整理并创作出了一批打上了鲜明的地域烙印的“花儿”，成为世界“花儿”传承的重镇，赢得了世界“花儿”艺术之乡的美称。

4

老爷山上云起来，

闇门滩下起个雨来，

尕妹妹就像是嫩白菜，

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花儿”是大通农民的修辞，也是他们表达生活的口语，张口就来，无须思索。而“花儿”之中的老爷山则早与这里的空气、四季和物候紧紧相连，成为他们天人合一哲学理念的重要载体和不可或缺的词汇。

让本地人一点儿不觉奇怪的一个自然现象是：大多数时候，六月六“花儿”会结束之际，老爷山头顶的一团白云就会很快幻化成劈天盖地的一大张乌云，进而会下一场匆忙得跨不过门槛的暴雨。届时，风劲树狂，雨点如斗，雨帘密布，老爷山被裹进黑云里看不见姿影，街上行人不得不躲进附近的店铺。人们习惯性地把这一场雨叫做洗山雨。说人们在老爷山上谈情说爱，失了分寸，近乎迷狂，这一场雨不仅是要洗去大山上肮脏的，也是要人们悬崖勒马，走出迷狂，再次回归正常的生活。雨后，无一例外，总有一条彩虹高挂在老爷山两端，如一条彩带，让人们带着回味告别一年的狂欢，并借此获得一点生活的启示。

庄稼人是循着季节的节奏打发日月、安排生活的，在此过程中，他们无一例外总是观察着老爷山以及头顶的天象而做出各种决定的。

老爷山上的雪融了，松青了，头顶的天空明净了，就是春天来临的迹象，该种地了。时值清明，人心清明。一应农活次第展开。

老爷山头顶被云雾罩了，不是将要下雪就是下雨。这时，庄稼人会嘀咕着：老爷山戴帽，庄稼人睡觉，再也就不安排农活与出门了。此时，整个村庄陷入雨中，成为青海长云的一部分，与老爷山连为一体。

老爷山上的各种叶子黄了，山林上边有鹰在盘旋不已，就一定有几个晴好的日子。这时，天高气爽，阳光宜人，河水潋滟，最是秋收时刻。

老爷山在大通人的心目中不仅是一座写满了天象和季节肤色的天文台，也是一个深刻地印着农事和心事的书卷，而更是一个倾听着这一片山川大地世事沧桑的长者。为此，每每农事告一段落，这里的各族农民就会像走亲访友一样来到这里走走。农历六月六正是春耕结束、头草、二草刚刚拔净的时候，离分大草等农事还有一段时间，最是人闲心慌的季节，人们谁不想离开土地几天，而在此享受一番难得的天人合一的一段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