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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艺术

2016-05-16余立蒙

民主与科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艺术

余立蒙

平生无多好,最爱钻艺术博物馆。来美后,多年偏居于中西部,一直没见到有像样收藏的艺术博物馆。后来移家来到南加州,蓝天白云海滩,风物秀美宜人。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找艺术馆。那天,当我和小女无意中走进巴博公园那座小小的毫不起眼的Timken Museum,忽然见到伦勃朗、鲁本斯和布鲁盖尔的3幅杰作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这是我生平首次站在真正的西方杰作面前!我在这3幅画前久久徘徊,如痴如醉。伦勃朗那幅,是他后期力作。用笔粗放,块面简练,他特有的那种以大片暗色做背景,用亮光突显面部表情的对比画法,真是大师中的大师!看原作所受冲击,远非读画册可比。鲁本斯那幅年轻男子肖像,也充满生气,仿佛呼吸可闻。我让小女盯住画中人的眼睛,试着左右移步。她刚一试,就差点大声惊叫起来。至于皮特·布鲁盖尔,这位被人多所忽略,其实画材十分广阔丰富,作品极富哲学意味,成就杰出的尼德兰大画家,我在心中对他崇兮仰兮,已有20多年了。而面前的这幅山水风景,云光山色,令人心通天外,神与物游,几与中国宋元山水画意境相连通。真是熠熠生辉,稀世罕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Timken里一件最珍贵的镇馆之宝!以后数年里,我不知去了那里多少次,每次都是直奔那3幅画,久久品味,不舍离去。这Timken门面虽小,却几乎件件精品。除了我最喜欢的3幅,其余的也大都不俗。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那年夏天,我们全家进行了一次东部之旅,首站宾州费城。这里不愧为美国立国之地,人杰地灵,文化历史气息十分浓郁。我们先去了罗丹馆,与斯坦福校园里的罗丹雕塑比起来,这里藏有不少新鲜东西。“青铜时代”和“巴尔扎克”两尊雕塑让我最为震撼。以前是在书本上看,这次是面对真作,可以转着圈慢慢看,由自己随心任意发见最佳欣赏角度。

在宾大的University Museum,站在那座我曾经梦里久思,昭陵六骏中最为完美的“飒露紫”(有马夫执缰者)面前,强烈地为其艺术魅力所震撼。它形简、神完、意深、不迫不露。说不尽那种具备盛唐内涵的从容博大之美。不知怎的,内心涌动起一种复杂难言的痛苦感觉。这件稀世珍宝,自从被文化强盗用卑鄙手法骗卖骗买至此,已有90个年头了。何日能使她一返故乡,让众多中国艺术爱好者们能够近距离地欣赏她?环顾比较其它民族文化艺术的展列待遇,应当说,宾大对中国艺术还是识货珍护的。他们把中国艺术放在一个具有精美装饰穹顶的中心大厅里。这是馆内中心突出位置,人来人往,为通达全馆的交通枢纽之地。可是那日观众寥寥,除了我和女儿在那里激动狂喜,竟没一人停下来细味细看。我不禁涌起一阵悲哀:在遥远的地球彼端,有多少国人醒里梦里渴想见一眼却隔山阻海而不能,而此地的人们近在咫尺却因种种原因擦身经过,麻木冷淡毫无兴趣。这岂非暴殄天物,有亵于这些宝贵的人间艺术精华?

离开宾大,离开费城,驱车南下,来到马里兰住在朋友家。第二天一早和女儿驱车直奔D.C.国家美术馆。比较其它已看过的艺术馆,此地藏品不仅量大,质上也高出许多。当我注意到这里的大部分展品都是由民间私人购捐时,不禁从心里对这些陌生的捐献者(从捐献年份推算,很多已经不在人世了)肃然起敬。他们不是把财富消费在无聊、虚荣和空虚上,而是尽己所能,涓流成河,把这些人类的文明精华收集在一起,让一代又一代的人来共同欣赏,提升心灵境界。这是懂得艺术真谛的人啊!

全馆藏品数量很大,面对如此众多的作品,如何选择取舍?我的体会是,进博物馆看画,不在画幅大小,也不在位置是否显赫,端看它能否一下子打动撞击你的心灵。比如德拉克罗瓦,他的画幅不知怎地总是很小,位置也多在馆内暗晦僻冷处,我却总是抓住不放,细细品味。盖因其笔触跳跃肯定,画幅中总是充满一种剧烈动荡的激情。提香的巨作不少,形准神全,具有充沛的内在精神气质,让我体会到伦勃朗对他的精神传承。我还惊喜地发现波提切尼的“Madonna Child”,虽不如他的“森林三女神”,但出自同一大师之手,能近手泽,让我有很大的满足享受。有个展室,全是莫奈精品,能这样近距离地欣赏画家对光色的极度敏锐和杰出描绘,真是痛快。英人威廉·特纳的巨幅“海上风暴”也让我惊骇不已,体会到巨大的壮美感。

走到一个地方,忽见一大群人围挤在一起争看着什么。原来是达·芬奇早年的一幅女人头像。我也挤上去观看,果然笔触特别精润,形体极其准确,有一种科学数学美在其中。历时500余年,那种新鲜生动的艺术气息仍旧扑面而来,恍如完成于昨日。达·芬奇说过,一幅肖像,除非你画出人物的心灵,否则难言成功。看此画,对此言体会尤深。看来馆方视其为稀世宝物,特用玻璃罩严封密置,细加保护。

又走到一个展室,眼睛不觉一亮,精神为之大振。原来此地展列着伦勃朗晚年(1664)的著名杰作“鲁克丽丝”。鲁克丽丝是古罗马共和前一位将军之妻,贤淑绝美、罕世难寻,不幸遭暴君之子塔昆强奸污身,恶徒得逞后乘黑畏罪潜逃。鲁克丽丝耻痛欲绝,怀着必死决心,迅速让仆人找回自己的夫君和父亲。在历数奸人滔天大罪后,当着众人,手执利刃自刺身亡。她的亲人耳闻目睹这骤至的骇世惨剧后,怀着极度悲痛,抬着她流淌着热血的尸体走遍罗马全城,向人们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立刻引起群情鼎沸。暴君迅速被除,历史展开新页,罗马始行共和。这段历史故事,莎翁曾以长诗形式,用天才生花之笔,注入充沛洋溢的人文激情,写得揪人心肺,催人泪下。

鲁克丽丝周身,裹着黑色的丧服,

两眼被泪水浸润,眼睛周围的蓝圈,

像雨后天边的虹影。她的这两道虹霓,预报着不祥的音讯

……

她向无害的胸脯,插入有害的尖刀,

尖刀在胸口入了鞘,灵魂从胸口出了鞘;

这一刀使灵魂得救,离开这秽亵的监牢,

也就从此摆脱了深重的忧惶困恼;

她的悔恨的叹息,送幽魂飞向云霄;

D.C.这幅,侧重于前段描写。我在这幅画前久久停留,心里激荡起一阵巨大的电闪雷鸣。看来伦勃朗读过莎翁这两段惊心动魄的描述,并且深为感动。他对上述两段文字描写,各加侧重,两年内以同一主题连续作画。侧重于后段描写的那幅,收藏在明尼苏达的明尼阿普勒斯艺术馆。鲁克丽丝素衣白巾,满含热泪,自刺抽刀后的一瞬,鲜血涌动……具有另一种震撼人心的美!

在现当代艺术馆,匆匆一遍下来,不过用了十来分钟,除了满目粗劣丑恶和烦躁闹心,没得到任何艺术感动。不禁感喟:难道艺术真的如大哲学家黑格尔预示过的那样,正在趋向消亡吗?人类啊,你再也没有创造美的热情和才能了吗?科技迅猛发展,日益给我们带来各种物质便利和享受。但是假如科技发展的结果是枯竭了美的创造,粗砺了我们的精神,这样的生活难道真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出了美术馆,在附近走了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蓝天白云绿树间,我看到了一些罗丹和亨利·摩尔的雕塑,他们与周围环境非常容和贴切。忽悟雕塑作品就应该这样放在室外,和周围的建筑树木行人等实际生活内容浑然结合一体。摩尔的雕塑,虽有很多抽象,却让我感到亲切,容易理解接受。可知我也不是一见抽象就生反感,端看其是否恍兮惚兮,抽象中有无触动人心的意味。记得看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和蒙克的“呐喊”,不但不觉得疏离陌生,反而觉得惟其变形抽象,才能更强烈深刻地反映和表现他们在特定历史时期所要表现的那种思想内容。

今年元旦放假,一家人瞄准就近的LA地区,盖地艺术馆成了首选。一路看下来,总体感觉不如D.C.艺术馆,其中却也有若干别处没有的重头杰作。在西岸,盖地无疑是独占鳌头了。进馆不久,很快看到伦伯朗的作品。他25岁时画的“军中老人”,笔触细腻,形神两全,虽不如后来成熟时期那样随心所欲笔墨奔腾,天才之气已显露无遗。尤其那老兵的沉厚钢甲,看去几可扣指作响……另一幅“圣巴托罗缪”,系其后期成熟力作。圣者殉难前的表情,沉思忧郁。神圣含义被溶化于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的感情。此作全不同其早年作品,用笔着色一派大匠运斤,粗放、老成、自由。盖地虽然收列了许多平泛作品,但不时也能遇到让你惊奇亮眼的画作。18世纪意大利画家贝洛托的“View of the Grand Canal and the Dogana”,也让我驻步细赏了很久。我以前翻过他的画集,零乱思考过他的画风,现在站在他的巨幅原作面前,以前的杂乱感受和思考渐渐归拢清晰。贝的这种精细准确地再现当时城市生活(天地风云、舟楫建筑、现实生活里的五光十色、三教九流)的风格手法,让我想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油画的那种几近照相逼真的写实效果,和中国画那种骨法用笔,主要以线条描写物象的画法途径很不相同。过去常有人以此扬中抑西。假如你未亲见西方杰作,很容易为其蒙蔽,患上民族主义的夜郎自大症。其实任何一种绘画方法,因为主体条件和主观能动方面的差异,在不同人手下,会产生迥然不同的作品。端视画家能否超凡入圣,化技为道。在照相术发明之前,贝的画作能够准确精细地把当时现实生活里的人和物(建筑、服饰、船型等)纪录下来,这本身就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何况其中对色调的处理和人与物的构图安排,都是那种死板僵硬没有一点偶然性的照相术所不可比拟的。由于贝的精湛画艺,他被聘为德雷斯顿和华沙宫廷画家,他的画高度融合了历史与艺术,二战后波兰重建被毁华沙城时曾被作为珍贵资料使用。德拉克罗瓦的“Horoccan Horseman Crossing a Ford”,以其奔腾的构图、娴熟的技法、突出的红暖色调,给人以非常饱涨的生命力感。走到一处,一眼瞥见米勒的“扶锄喘息的农夫”(“Man with A Hoe”),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面前这幅杰作,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沉重劳作中的农夫,正微张着嘴,流汗扶锄喘息。脚下是新挖翻的生土,四周是荒凉粗砺、长满刺荆的广袤土地。一个孤独无力的人(代表着人类全体中每一个体),拼尽气力,用勤劳和汗水向荒寂的自然讨取面包。生存的艰辛,与周围自然中浮动着的金色美丽氛围恰成强烈对比,对比中又极显和谐,像布鲁盖尔的作品一样,米勒的画长久以来一直激动着我。他的最著名的“拾穗者”收藏于巴黎卢浮宫。和梵高一样,这位伟大艺术家,一生贫困潦倒。现在他们的画价值连城,但金钱的巨流都进了拍卖商贩们的口袋。至于他们自己,则早已长眠地下,只能在墓前接受世界各地慕名前往的访客们留下的束束鲜花和肃立致敬时发出的声声叹息。快看完绘画馆时,忽然来到一个法国近代画作的专门展区。地方不大,收藏却很集中。一色都是名家,展品质量很高。梵高的一幅蓝色花卉,情调色彩平和宁静,很不同于他大多数用笔调色激烈躁动的作品。两幅塞尚作品(“The Eternal Feminine”and “Yong ltalian woman”),用笔用色轻快松活,一反他通常的那种沉暗紧结。雷阿诺特擅描绘妇女儿童的美,这里的“La Promende”却画的是一对男女情人夏日在野外郊游。毕沙罗的“秋日风景”,我看了特别亲切。盖因它一下就逗引起我对当年插队做知青那段难忘时光的回忆。那一垄垄菜地、农舍、树林,简直像极了我那时整天所见的农村景色!毕是印象派健将,但我非专家,不喜对他的作品做光色韵律方面的分析。我只是整体捕捉艺术形象,让它全幅进入我心,触动记忆,独自心潮起伏。

CND写手江岩声,在其名作“二泉映月”一文中,曾说过一句让人五雷轰顶的话:死是什么?死就是听不到二泉映月了。在我,也是一样,平生最大满足和最大遗憾,端看能否在生前走遍世界,把希腊以来的西方艺术杰作看个透遍。

(作者为美国圣地亚哥都市规划局规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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