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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书:被乾隆盛赞的女画家

2016-05-14王鹤

书屋 2016年5期
关键词:乾隆儿子母亲

王鹤

母亲陈书(1660—1736)去世时,年已半百的钱陈群(1686─1774)还记得小时候挨过的痛打:他与弟弟在读书楼上念书,母亲在楼下纺织,有时听到“读书声轻浮”,就悄悄登楼查看。小孩子天性贪玩,加之他自恃记性好,“读书不能沉潜”。有一天,母亲恰好看到他和弟弟又离开座位嬉戏,气得将他痛打至流血。后来再犯,母亲责令钱陈群跪在家庙里,罚他不吃不喝,她自己也痛哭自责,绝食两天。钱陈群涕泣表态:请母亲不要自伤了,儿子从此定要刻苦读书。

这类又苦涩又励志的故事,在科举时代并不鲜见。以今天的眼光看,陈书对孩子未免过于严苛。但钱陈群讲述这段往事,对母亲唯有感激。一来,在“黄荆条下出好人”的传统中,棍棒教育极为普及;二来,他懂得母亲的期许,也受益于母亲的督促:十年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题名。

陈书的曾祖陈宪是明代嘉靖年间进士。她出生时,父亲陈尧勋是太学生,家境清贫但乐善好施,被称为“陈善人”。陈书幼时沉默寡言,但聪慧过人。八岁时,堂兄弟们从学舍回家,她问他们念了什么书,请他们口授,自己则默默记诵,居然可以一字不漏。然而,母亲并不喜欢女儿舞文弄墨,只让陈书学习女红。有一天,陈书看到父亲书斋墙壁上的名画,兴致勃勃找来纸笔模仿,居然形神毕肖,结果却招来母亲怒气冲冲的责打。后来,母亲在梦中得到神谕:昨天我赠笔给你女儿了,“他日当以翰墨名天下,汝何得禁之”?从此,父母为陈书请来先生授经,才一年多她就“通晓大义”。

陈书勤学而笃行,认为“读古人书,当学古人耳”,遂将女史孝行故事画于居室,谨遵仿效。父亲扼腕叹息:可惜这是女孩子,若是儿子,必能光耀门庭。后来,父亲赴京途中,生病暴卒于舟中,孤儿寡母十分困苦。陈书除了帮母亲操持家务,靠缝纫谋生,还教授弟弟诗书。

陈书之父的生前好友钱瑞徵有儿子钱纶光。钱纶光的前妻蔡氏去世后,陈书续弦。她过门才三天,就打扫净室,悬蔡氏的画像于墙上,每日供奉蔬酒,并常常慰问蔡家亲戚,馈赠礼品;婆婆生病,她更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昼夜侍奉;陈书不仅是孝顺厚道的小媳妇,贤淑温良之外也善于处事。她过门不久,钱纶光与父亲去上坟,侄儿闯下大祸,嫂子又卧病不起,手足无措。幸而陈书公正处置,化解纠纷。公公钱瑞徵回家听说后,庆幸之余惊喜交加:“新妇若此,吾无忧矣!”

钱瑞徵是康熙二年(1663年)举人,在家族中年辈既长,又深孚众望,每年都要召集族人于家庙反复告诫。所以几十年间,族中子弟都循规蹈矩。他将去信安任县教谕(负责管理、教育当地秀才),族人置酒饯行时询问,谁可代替他执掌族中事务?钱瑞徵说:新娶的儿媳陈氏“至孝且慈,吾观其举措,家政当出吾右”。族人也都心悦诚服。

钱家家道中落,钱纶光依旧好客,他与友人慷慨交往,陈书往往典当或变卖首饰、衣物款待。家庭经济日益困难,幸而她的画作受到持续欢迎,可以卖画买米,稍稍贴补家用。她的画上常有钱纶光的题跋,意态悠闲,涉笔成趣,看得出他俩在艺文上的投契。

明清江南文士中许多人不理生计,全靠妻子管家理财,兼顾大事琐细。不少妇女将田庄、家事、子女等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其中的佼佼者,既是有条不紊的持家者,又有出色的文化修养,类似探春那样兼擅文采经济。比较难为陈书的是,她要操持的家因为窘困更添愁虑。她作为女儿、媳妇、妻子、母亲的大半生都是在贫乏、艰辛中度过的。

钱纶光的母亲生病,他要赶到信安去陪伴。临走时对陈书说:父母老迈,不能远离,几个儿子学业的成败,就看你了。这副担子好沉重,陈书却并未心虚胆怯,“慨然引为己任”。钱纶光敢于施以重任,陈书毫不推诿,一个重要原因是,无论务实务虚,这个家里,其实她向来都是主心骨。

陈书恳请熟研经学的陶先生任教,后者以不擅举子业(即应试教育)推辞。陈书却自有主见,一再请求:因为先生品行纯素,所以才敢相托。如果孩子们果真能精通经学,又何必担心他们不能成就举子业呢?请到陶先生后,陈书每夜抄录儿子的习作,按时寄给丈夫,让他在外地能专心侍奉父母。后来陶先生去世,陈书也亲自批阅儿子读《易经》的注解、心得等。

族中先辈置下的义田、祭田,陈书每年都将收成分给族人。自家应得的份额也拿去周济贫困。她每天晚上纺线织布到深夜,天亮由老仆拿到市场换米。家里曾经断炊,只得去借邻居家的粮食。她指着公田的粮仓对儿子说,那是不能借的。

康熙四十一年(1702),十六岁的钱陈群以优贡生资格进入国子监。此后却困顿于科场,父亲不免替他担忧,陈书却无丝毫灰心:儿子擅长读书,好运来得稍微迟点,又有何妨呢?康熙五十三年(1714),钱陈群终于中举。但四年后,父亲和弟弟相继病逝,钱陈群受此重创,萌生退意,“愿躬耕奉母,不复有进取志”。这时候,反而是遭遇丧夫、丧子双重打击的陈书敦促长子不费功名。

陈书与钱纶光的先祖都以进士而登仕途,后辈渐行渐弱。秀才钱纶光一生偃蹇,有怀才不遇之叹。陈书无比渴望儿子重振门庭;父亲曾经惋惜于陈书的性别,陈书自己何尝不因此而遗憾?既然儿子有希望更上层楼,怎么能轻言放弃?古代女人难于以个人成就立身扬名,她们的荣光大多依赖丈夫、儿子或其他男性亲属的辉映。儿子若能功成名就,足以令她此生无憾了。

康熙六十年(1721),三十五岁的钱陈群大功告成,高中进士。此后担任过湖南、江西等省的乡试主考官、顺天学政、殿试阅卷官、刑部侍郎等。陈书在京师儿子家和家乡嘉兴曾经分别长住,临终前诰封太淑人,乾隆元年(1736)去世于京。钱陈群去世时,她被乾隆追赠为一品太夫人。

钱陈群第一次迎养母亲于京师时,陈书将寡居的二媳妇及其幼子一起带去。钱陈群居官清廉,俸禄所入只能为家人提供简单的食物,不免觉得愧对母亲。陈书安慰儿子:我劳作惯了,来你这里,最高兴的是一家人骨肉团聚,哪里在乎享乐?你能勤职奉公,虽粗茶淡饭我都满足。

钱陈群去湖南当乡试正考官回京,两袖清风,仅以鹿鸣宴(乡试放榜次日的例行宴会)上得到的土特产及考场上撤下的红绫障子等带去孝敬母亲。陈书高兴地对家人说:儿子在翰林院十几年,从不私蓄一钱。他现在分文不寄,是真的没钱。这样当差,让我一点都不为他担忧。小儿子钱界担任醴泉县令后,她让钱陈群派家人以化名悄悄去调查,当地人都夸钱界贤能,体恤百姓。陈书听说后面有喜色,仍告诉大儿子:弟弟若无才能,你可以弹劾他。

陈书去世后,钱陈群以长文《诰封太淑人显妣陈太君行述》,追忆母亲含辛茹苦又不乏欣慰的漫长人生。倾心竭力扶助丈夫、抚育孩子是旧时妇德的体现,而陈书在这方面显然堪称楷模。与此同时,即使自己无比困乏,她也竭尽所能周济亲戚邻里,捐资施棺,还抚养、帮助过不少遗孤。有一年歉收,她将自己的居所典当给富家,买米接济乡邻。

钱陈群也用精细的笔墨展露母亲在绘画上的不凡才华。陈书还著有《复庵诗稿》三卷,儿子打算刻印,被她阻拦:“吾未能自信,焉敢问世耶?”

从乾隆八年(1743)开始的二十八年间,钱陈群持续将母亲的二十多幅画作呈送御览,得到乾隆皇帝热情洋溢的题字、题诗——在旧时代,这是妇女进入公共视野或曰流芳青史的最高待遇了。钱陈群以此报答母亲,陈书如果地下有知,会觉得这是最能告慰自己的方式吧?

钱陈群请画家郑玙绘制《夜纺授经图》,描绘母亲深夜纺织、课子的情景,并题诗讲述母亲饱尝辛酸养育三个儿子的不易。1751年,乾隆从钱陈群的《香树斋文集》中读到这组诗后,索看此图,在图首题跋,并赋七绝二首相赠。他写道:“索观钱陈群《香树集》,有题其母《夜纺授经图》,慈孝之意,恻然动人,且以见陈群问学所自来也。”

1765年,钱陈群曾向乾隆进献母亲的《南楼老人画册真迹》,乾隆为每幅画各题一绝句。考虑到宫中已藏有不少陈书的名画,他不忍心再留此画册,故仍旧让钱陈群珍藏,以作传世之宝。1781年,钱陈群去世后八年,乾隆再命进呈陈书画册,阅后送还,在册首题“清芬世守”四字,褒扬钱氏家风与陈书的贤良。

钱陈群有勇气不断将陈书的作品进呈皇帝,是自信于母亲的画作精美。他在《四子讲德论图卷》的跋语中写道:“太夫人(陈书)工绘事,爱读书,山水花头俱臻神妙,尤喜画古来帝王及名贤图像,得者珍同拱璧。”

陈书绘画虽无家学渊源,但她一生都勤于揣摩和临写宋、元、明古画,在款识中也往往要标明“摹古”或“仿某某笔法”。那些名家的精品,好多都是借阅的。比起同时期闺阁画家浓郁的女性趣味与选材的相对狭窄,陈书既画有花鸟、山水,也有历史人物和观音大士等。她的《历代帝王道统图》涉及伏羲、神农、周文王、周武王、汉高帝、汉光武帝、唐太宗等帝王、先贤,人物众多而面貌各异,各具声色,画面饱满,笔力刚健。从选材到意趣都颇像男性画家;陈书还具有对寥廓、恢宏风景的从容驾驭能力,她的山水画非常大气,高远之山,浩渺之水,繁盛之树,一舟一桥,茅屋小径……都被安排得疏密有致,工细却又清爽。直到七十六岁去世那年,她观山临水,还画有《春山平远图卷》;陈书的花鸟画工笔、写意兼擅,梅花、水仙、荷花、蝴蝶、喜鹊、鹦鹉等样样可人,花与鸟搭配得恰到好处,既有高超的写实功力,画面也生动鲜灵。

陈书笔下的历史人物“或德启文明,或功侔造化”,跟朝廷推崇的正统价值观原本一脉相承;钱陈群又为每幅画像都精心配制了一首“图赞”,彰显主题,画龙点睛,乾隆当然满意,亲笔题签,列入“神品”;他也非常喜欢陈书的花卉册页,芦荻渔舟,淡花飞鸟,其间的闲情野趣显然很打动以风雅自命的皇帝。乾隆为陈书《杂画册》的六幅画分别题诗,那一刻他颇像安闲自适的文士。其中一首为:“木芙蓉继水芙蓉,一片秋蝉印晚风。芦荻飘萧下水鸟,来参异异与同同。”

陈书的画作“蒙御题者极多”,《长松图》等画还经乾隆数次题跋。蒙皇帝“御赏”,已是幸事,何况他还频频赞美。这无论对钱陈群还是已过世的陈书,都是殊荣。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山窗读易图》,是陈书七十四岁所作,虽行至暮年,仍充满苍古、雄浑之气,构图繁复而有层次。她在画上题写道:握管作画时,原想模仿王蒙的同名画作,但信笔所之,不觉有沈周的笔法。“至其静气幽僻处,三伏悬之,可以忘暑”。画上除了乾隆御题,还有大臣和珅、梁国治等人的题记。乾隆的夸赞并非泛泛而谈,的确是静心观赏后的喜欢:“细观此画,究因纸幅已穷,不可再布景,然而截然以止,不为欠缺,老人立意奇矣。”

钱陈群的长子钱汝诚也是进士、翰林院学士,担任过刑部侍郎等职。钱陈群告病还乡后,乾隆帝每年要录自己的诗作百余首寄给他,钱陈群总是会依韵唱和,以漂亮的行草书写后呈上,“屡蒙奖许”。此后,乾隆几乎每次南巡,他与长子都会迎驾、伴游、献诗,或进呈陈书的画册。乾隆对钱陈群屡屡施恩,既有荣誉又有体贴:加尚书衔,令在籍食俸,加太子太傅,赐其子为举人,赐诗称他为“大老”,赐人参等。乾隆三十九年(1774),八十八岁的钱陈群去世,乾隆说:“儒臣老辈中能以诗文结恩遇、备商榷者,沈德潜卒后惟陈群。”钱陈群被追赠为太傅,入祀贤良祠,谥文端。

陈书是古代女画家中被宫廷收藏画作最多的一位。她的画从清代中期开始就受到收藏家们重视。现在,陈书的二十多幅作品还存留在台北故宫和北京故宫博物院。她的故事主要来自儿子的讲述,其形象自然唯有端方贤良。我们难以感知她的情绪流露、她的丰富性格,或者她曾经有过的绝望、失落。不过,可以看出,理性、刚健、强韧,确实是陈书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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