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开勇

老罗家是单位分配给我的精准扶贫挂钩户。我没到他家进行了解之前，只知道他家在薄竹山脚下一个叫野猪窝的小村寨，家里有6口人，其余的一概不知。

市里“挂包帮”“转走访”扶贫攻坚会议刚一结束，单位就及时组织挂钩帮扶人员前往帮扶户家里了解致贫原因，以便制定出切实有效的帮扶措施。我也及时响应，驱车便往镇上赶。出了镇政府，由于通往村委会暮史冲的道路是泥土路，坑坑洼洼，极其难走，镇领导就让我们换乘他们的越野车上山。车子歪歪扭扭、颠颠簸簸行了将近一小时，终于爬到了一座高山上，远处呈现出一片房子。副镇长告诉我们，那就是暮史冲村委会。我高兴地说：“谢天谢地，终于看到房子了。” 没想到，坐在我身旁的副镇长却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最难走的路，还是下山那一段！”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果然不出所料，一往下行驶，路滑得车子直扭秧歌。驾驶员急忙一脚把刹车踩死，车子还是慢慢往下滑。副镇长急忙提醒：“不要踩死刹车，要轻摆方向。果然，车子顺道了，我们慢慢来到了村委会。”

驾驶员擦着头上的汗笑道：“这鬼路，还真听副镇长的话。”

副镇长解释说：“经常跑啊，已经摸清这路的特性了。”

一位同事笑道：“这路往下驶倒是听副镇长的话，等回去的时候往上走，看它还听不听副镇长的话？看来，我们回不去了！”

副镇长笑道：“不要怕，暮史冲这地方，山高林密，早晚雾罩大，路面就湿滑，只要太阳一出来，这路就听太阳的了，下午保准能出去。但是，要是在雨季，外面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那时才是真正的‘磨死冲呢！”

一旁的市委精准扶贫工作队长，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路面看。于是我恍然大悟，说道：“你们不要赞美太阳了，交通局的人出任扶贫工作队队长，这‘磨死路就要改变历史了，大家应该赞美队长才是。”

队长看着我说道：“我说你这年轻人脑子真不好使，市委、市政府把交通局安排在这暮史冲挂钩扶贫，就像太阳照在这烂泥路上一样，要让它硬起来，懂吗？”

到了村委会，我们就跟随村干部徒步到各村小组寻找自己的挂钩帮扶户了解情况。我及随行人员来到了野猪窝村寨，终于见到了我的挂钩户老罗一家。

我走到老罗家门前，看见有一头大牛睡在正门口的牛屎摊里。人要进门，必须得绕过牛去。老罗听说我是市里来的公务员，是挂钩帮扶他家的干部，便热情地邀我及随行人员进门去坐。可是谁也不敢趟过牛粪摊，最后，老罗只好把凳子提到外面来给我们坐。

老罗自己讲，他已有40多岁的年龄，家里有三个老人，父母和老岳母，都在60岁以上，其中岳母瘫痪多年，不能走动，母亲也是生病卧床不起。他两口子有两个孩子，大姑娘有17岁，读完小学就外出打工，跟一个小伙子跑了。小儿子12岁，刚进入初一读了半年书， 就辍学在家了。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头牛，连鸡狗都没见一只。我问老罗怎么不养鸡狗，老罗说不是不养，而是都卖了买药给两个生病的老人用了。我故意逗他说，怎么不卖牛送老人去医院看？老罗像戳到痛处一样说到，不行不行，牛卖了我的地就无法耕种了。

听了老罗和村干部的介绍，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决定进入家里看看。刚想抬脚，却被眼前的牛粪摊难住了。老罗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急忙找来一块木板搭在牛粪摊上，我才“顺利”进入灰暗的约有90平方米的家里，还差点撞到坐在地上的一个老人。老罗急忙拉亮电灯，让我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四个房间都是用树条编成的隔栏，门就是几块木板钉成的，整个屋子就像一个难民窟。锄头、撮箕、背篓、鞋子等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篱笆隔栏上到处挂着衣服、帽子等物什。供桌上摆满黑不溜秋的坛坛罐罐。没有电视机，真不知道一家人是怎样熬过夜晚的寂寞？我蹬着楼梯爬到楼上一看，还有半楼的包谷，几只老鼠看见人来，“嗖”地钻进包谷堆里去了。老罗介绍说，原来包谷堆有半人多高，堆满整个楼，由于给老人看病、给小孩读书，加上吃的就卖掉了近半楼的包谷。我一听，免不了一阵心酸。从包谷收进家到现在仅半年的时间就卖了一半的粮食，这说明他一家就是靠卖包谷过日子的。

于是我就问老罗：“你的一切支出全靠卖包谷？”

老罗叹气道：“不卖包谷卖什么呀？我家什么都没有了。”

突然楼下的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咒骂声：“他还卖人，他就是一个人贩子。”

我忙问：“是谁？”

老罗一脸的窘相：“我女儿，她就是个疯子。”

楼下又传来叫声：“快放我出去，你这个酒鬼……”

我和老罗急忙下楼，只见房间里的女儿使劲踢门：“你们上面来的人救救我，老酒鬼要把我卖给外省人，救救我！”

我忙问：“老罗，这是怎么回事？”

老罗不回答我，却拾起一根条子使劲朝门里捅：“再叫再叫，我打死你！”

屋里这么一闹，外面的人一下涌进来看。村小组长进来就问老罗：“你还真把你女儿关起来？你不是说她跟人跑了吗？你就是这么当爹的？快把她放出来，她又不是牛马！”

“不行，我把她放出来，她就会跑。关她，我也是没办法。”

在众人的斥责声中，老罗才很不情愿地掏出钥匙打开锁，把姑娘放了出来。

姑娘一出来，撒腿就往门外跑，被她母亲冲上去给抓了回来：“你再跑，看我敢不敢打死你？”

在众人的劝说下，姑娘渐渐安静下来。

我问村小组长，这是怎么回事？村小组长一一道来，我才得知，老罗的姑娘叫罗梅，初中读了一年后家里困难，就辍学在家干了几年的活计。后来姑娘进城打工，到馆子里洗碗洗菜，每个月给家里帮补点钱。打工时，姑娘谈了个男朋友，老罗就跟男朋友的爹妈索要1万元的彩礼。男方没钱给，他就把女儿拽回家里，不让他出去打工。听说他准备把女儿以3万元的价钱卖给外省人，女儿才逃跑，被他抓回来关着。

听了村干部的介绍，我心里沉甸甸的。回到单位后，我就向领导汇报，能否出点钱帮助老罗家发展养殖业，领导为难了。因为我们文化单位10个工作人员就挂钩帮扶20多户，按每户2000元的扶贫计算，都需要4万元，而单位出了工作经费以外，没有其它资金，无能为力啊！

我又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帮助老罗家申请扶贫贴息贷款，购买200只鸡仔来饲养，试着发展养殖业。于是，我再次去到老罗家。可没想到，我把这想法与老罗一说，他就打退堂鼓了。

老罗说：“我那个家你是知道的，整200只鸡来关在哪里？再说了，我拿什么来喂鸡呀？万一鸡瘟病一来，一片倒地，我拿什么还那贷款？我看，还是算了吧！”

老罗的一句“算了吧”犹如给我当头一闷棍。这确实是一个实际问题，但不能因为怕还不起贷款而被贫困绑架着生活。我思考再三，为了完成扶贫任务，我豁出去了，说：“老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帮你担保3000元的贷款，这鸡养成功了，卖了钱你还贷款，要是养死了，贷款由我还。”

“不行不行，你替我还了贷款，那不等于我欠钱了，我又拿什么还你？”老罗着急了。

我解释道：“就是说，养成功了算你的，养失败了算我的，贷款由我还，你不用还我钱了。”

老罗疑惑地看着我：“你…… 真是这么想的？”

“真的，不骗你，干不干？”

“干干干，这样我心里就不害怕了。”老罗笑呵呵地说。

站在一旁的罗梅白了老罗一眼：“我爹就只会想着吃人。”

老罗抬手要打女儿：“你这个小疯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我劝住老罗：“我还有一个条件。”

老罗看着我：“你说。”

“今后养鸡这个活由你女儿负责，你只能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搭把手。”

“行行行，兄弟你说了算。”

就这样，我拿来一份贷款合同让老罗签字，贷款3000元，在老罗家房背后树林里建起了100平方米的鸡舍，买来200只鸡仔，放入林中散养。还带老罗和她女儿罗梅到兽医站找技术员教他们怎么配料、防病、打针等。可能是由于树林里空气好，三个月后，那些鸡仔个个长得肥肥大大，活蹦乱跳，甚是喜人。

进入六月雨季后，由于经常下雨，路滑车不好进去，于是我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去看看老罗一家了，很是惦记。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罗梅哭着打电话跟我说，他爹偷她的鸡去卖了买酒喝，还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抓鸡杀了下酒。

听罗梅这么说，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立即开着车就往老罗家赶去，想问个究竟。不想走到半路，我们扶贫工作队的队长带着人正在修路，车子无法上去，我只好徒步到老罗家去。

到了老罗家，罗梅一见我就哭着诉苦：“大叔，我爹不是人，偷我的鸡杀吃，换酒喝。我不说还好，一说他就打我，这个家实在无法呆下去了……”

我到鸡舍里初略地数了一下鸡的数量，大约170只。这就说，鸡才长到一斤左右，就被老罗卖了30多只。照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我不知道怎么跟罗梅说。

于是，我只好去找老罗问一问。没想到老罗听说我要来，早就跑出去躲了。后来，我问罗梅的妈，才知道老罗嗜酒如命，加上家里面有两个生病的老人，就常在罗梅不在的时候偷鸡去卖了换钱、换酒、换药。虽然我心里很气愤，也不好发脾气。但是，我却狠狠地撂下一句话说：“如果老罗再这样，所有的贷款我就不还了，全部由他偿还。”

我回来后，老罗并没有把我撂下的话当回事。他还是不收手，更加变本加厉地偷鸡卖鸡。我也很无奈，只好不管他了，随他了。

又是三个月后，罗梅打来电话叫我去卖鸡，说鸡圈里只剩下80多只鸡了，如果不快来卖的话，会被她爹卖光的。

不得已，我抽了个时间去了老罗家，和罗梅一起把剩下的鸡全部卖了，一共卖得3600元钱，还了贷款还剩600元。可是，没想到为了这600元钱，老罗与我翻脸了。老罗说：“你的鸡是我女儿拿我楼上的玉米喂大的，那我的玉米怎么算？那剩下的钱该拿来抵我的玉米。”

我很无奈，就把钱给了罗梅，回击道：“抵玉米的鸡被你拿去换酒喝了，这600块钱是你女儿的辛苦费，应该给她。”

帮扶就这样不欢而散。

一天，罗梅跑到城里来找到我，说要与我合作养鸡，让我出本钱她出劳力，卖得钱后除本分利，并且还告诉我说，这是他爹的不对，要是他爹不偷鸡卖的话，鸡卖完是赚大钱的。据她估算，被她爹偷卖和杀吃的120只鸡，按市场最低价15元一市斤计算，一只鸡平均按3斤计算，应该买得5400元，利润是可观的。

罗梅能有这种经济眼光我很高兴，但为了扭一扭她爹那根好吃懒做的致贫脑筋，我对她说：“姑娘啊，算了吧，我不想跟你父亲合作了。”没想到罗梅说，这次是她自己与我合作，与她爹没有关系，这让我心里暗暗高兴。以前是我求老罗一家养，现在是他一家反过来求我养，这也是精准扶贫的成果啊！于是我对罗梅说：“你要养就拿出一个计划来给我看看，行了我们就干，不行就算。”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罗梅果然拿着一份计划来给我看。计划很好，完全是她养第一批鸡的经验。我接受了罗梅的合作。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即使我买得起鸡给她养，她也供不起料。于是，我改变了养鸡的想法。我经过对他们村周边环境的考察，发现最适合养山羊。就这样，我自己拿出两万块钱，买了一公九母共十只山羊给罗梅放养，并对老罗说，羊是我请她女儿帮我放养的，我每个月付给他女儿2000元的工钱，与你家没关系。每到月底，我就给她女儿付工钱。

两个月后，九只母羊分别产下了羊羔，长势喜人！半年后，羊群发展到了30多只。一年以后，羊群发展到了80多只，有32只羊可以出栏了。按照市场价每市斤20元的毛羊出售，一共卖得6万多元，净赚4万余元，羊圈里还有大小50只羊。有了这笔钱，老罗家的生活渐渐走出了困境，辍学的小儿子又返回了校园，母亲也慢慢地告别了病榻。这样，老罗家终于从省级贫困名单上删除了，我的“扶贫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一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上班，突然接到纪委的电话，叫我到他们办公室去谈话。让我没想到的是，老罗居然把我告了，说我买羊给他女儿养，却把脱贫的任务算在他头上，卖羊的钱他一分都没拿到，钱全进了我的腰包。我如实的向纪委作了说明：买羊的钱是我出的，我在养羊之前就与罗梅签订了协议，在养羊的期间，我付给她工钱，等我把成本收回后，全部羊归罗梅所有，罗梅家脱贫后由她一家自主养殖。我说的这些，纪委从罗梅处得到证实，不仅没有处分我，还对我的做法给予了鼓励。

春节前夕，我照例买了酒肉，开着自己的车，沿着已经修好的水泥路，去看望老罗家。到了野猪窝，只见老罗的土木房门紧锁着，看上去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住了，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一问隔壁的邻居，邻居笑着告诉我说：“你的帮扶对象啊，跑到山里面当‘野人去了。” 我慌了神，顺着她指的方向跑去看。翻过一个山坡，我看到了一个养殖场，老罗正在鸡舍上盖石棉瓦，一家人正忙着搬材料。山上的羊儿到处“咩咩”地叫，树林的鸡群“咯咯”地乱飞，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老罗一看到我，大叫一声：“老弟，你来了，我一直给你留着一瓶好酒，就等着你来喝呢！”

我笑呵呵地说：“我今天就是专门来喝你的好酒的。”

一家人哈哈大笑，老罗却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哭了：“我……我对不起你。以前，真的很混……”

我笑道：“对不起我不要紧，只要对得起镰刀和铁锤就行。”

老罗不解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罗梅解释道：“爹，叔叔的意思就是你不要忘记党的恩情。”

老罗恍然大悟：“哦，对对对，中国共产党就是靠镰刀和铁锤打下江山的。”

我笑道：“是啊，如今，中国共产党仍然要靠镰刀、铁锤建设家园，特别是农民，离开了镰刀和铁锤，你能盖起这个养殖场吗？”

老罗很惭愧，对着苍天和大地鞠躬道：“天地为证，我若再有对不起党的地方，让雷神……”

我一把拉过老罗：“住口。……走，喝酒去。”

鸡鸣羊叫，淹没了山林间的笑声。太阳照得群山一片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