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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良木

2016-05-14龙章辉

湖南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老实人老实厂长

龙章辉

在模板厂,良木是公认的老实人。

说起良木,人们语气里也有些称许,这大约是相对风气而言,如今老实人太少,狡诈之人太多,对比之下,良木就显出了良木的优良。

更多时候,良木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

“傻里傻气的,本都保不住。”人们这样评价良木。

因为老实,因为傻气,良木年届四十了还没娶上媳妇;也因为老实和傻气,良木常常被同事捉弄,特别是被宋鞭捉弄,这里不妨枚举一二:

某日,良木买了台十七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晚上,宋鞭来看新闻联播。

看着看着,宋鞭说:“良木,你觉得电视上的节目主持人漂亮吗?”

“漂亮!”良木由衷地说。

宋鞭说:“可惜呀,这么漂亮的节目主持人只能看到上半身而看不到下半身,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那,你知道吗?”良木一脸疑惑。

宋鞭又说:“告诉你吧,傻瓜,你的电视机买小了,才这么点大,里面的人当然只能看到一半啦!”

良木恍然大悟:“明天就去换。”

第二天,良木抱着电视机满头大汗地来到卖电视机的超市,对服务员说:“这台不要了,换台大的。”

服务员说:“您想换多大的呢?”

良木揩揩额上的汗,说:“也不要太大,能看到全身的节目主持人就行。”

“什么?”服务员不懂良木的意思。

良木想,这服务员真傻,连这都不明白。他只好把宋鞭的话复述了一遍。

服务员眼睛直直地盯着良木看——兀地,她转身跑向另一个服务员,在她耳边叽叽咕咕,店堂里顿时回荡起银铃般的大笑。笑了一会,又都不笑了,都哎哟哎哟地揉着腰弯下去……

又一日,良木买了一斤猪小肠,炒菜时他不知道怎样除去肠子的臭味,便问宋鞭。宋鞭说:“这容易,用烙铁烙一下就行了。”

良木信以为真,借来烙铁烤红后将小肠一烙,谁知小肠哧哧哧地全变成了焦糊糊的东西粘在上面。

良木气急败坏,去找宋鞭理论。

有同事劝和,将良木拉到一边:“良木呀,你也甭怨宋鞭,他固然不对,可你也太无知了吧!”

良木想想也是,何必再丢人现眼呢,就当呷了一回哑巴亏,打脱牙齿往肚子里咽算了。

类似的事情屡屡发生,良木成了同事们的开心宝。但良木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他认为同事们捉弄他,是因为同事们喜欢他。同事们在寻他开心的时候,几多烦恼的事儿忘了,几多沉重的活儿变得轻松了。这是他良木的价值。

良木的老实还表现在同事们对他的信赖。因为老实,所以被信赖,特别是被女同事信赖。这一点让宋鞭等人嫉妒得吐血。

生产区的厕所离车间较远,途中要经过几百米阴暗偏僻的水泥路,路边长满了茅草,风一吹,窸窸窣窣响,怪吓人的。上夜班时,为了壮胆,女同事上厕所常常请良木护送。良木便常常得以站在静寂的夜色里,倾听女厕所里传来的簌簌簌簌的流淌声,那种像自来水又不是自来水的流淌声,听得良木两脚发软。但良木定力好,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为了验证良木的老实,有一回,几个女人在厕所里喊:“良木,良木,我们忘记带手纸了,快点送来。”

良木应了,拿了纸欲走进去,猛醒这是女厕所,男人怎么能进去?便退回来,找了根竹竿,将手纸从厕所的通气孔里挑了进去。

女人们嘻嘻哈哈出来了,说:“良木你真老实!”

宋鞭等人艳羡不已,碰到良木就说:“你小子艳福不浅!”

良木当然明白宋鞭说的艳福是什么,便嘿嘿笑。

宋鞭缠着良木问听到什么没有。良木说听到像自来水一样的流淌声。

宋鞭大笑,碰到女同事就凑近去,神秘地说:“良木说他听到了像自来水一样的流淌声,簌簌簌簌响。”

女同事脸颊飞红,骂宋鞭讨厌。骂完宋鞭后又嗔怪良木:“良木你不要太老实了,不要人家问你什么就老老实实说什么,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

良木“哎哎哎”地应了。

女同事不放心,又问良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良木说:“不明白,你再说明白点嘛。”

女同事脸又红了:“良木你也讨厌!”

良木嘿嘿嘿嘿笑。

但新近发生的一件事,却惹得老实人良木生气了!不,简直是愤怒了!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县里为了壮大模板产业,促使境内几家企业联合,组建了模板集团,统一经营管理。良木所在的模板厂便成了模板集团的分厂。模板厂原系国有企业,后来改制,进行了企业产权置换,但不彻底,没有搞职工身份置换,因此管理上总也走不出国企的影子。近年来,由于经营不善,已负债累累。集团的组建无疑给模板厂带来了生机。但集团认为模板厂工人素质低,纪律差,尤其缺乏团队精神,要求厂里将人员筛选一下,除留少数骨干搞设备检修外,其余都要参加集团组织的军训。消息传来,群情激愤,人们都感到了莫大的屈辱。许多人捧着奖状和荣誉证书找厂长,以种种理由要求作为骨干留下来。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良木不会哭,良木的名字便出现在那张“军训人员名单”上。这是良木做梦也想不到的。

良木愤怒了。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良木愤怒了!

他久久盯着贴在车间门口的“军训人员名单”,感到脸颊发热,全身发颤。他知道,这是怒火烧的。愤怒在他的身体里到处放火,使他不能自抑。他似乎听到了体内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此前,良木偶尔也愤怒过。良木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回家睡觉,醒来后便雨过天晴。但这次不一样了,这张名单不仅彻底否认了他的过去,且将他打入了素质低、纪律差的人员行列。这太不公平了!自己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几年,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落到这种下场。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是对他人格和尊严的严重挑衅。良木想,不怨天不怨地,不怨别人和自己,都怪厂长做事不公。作为一厂之长,底下的工人表现如何,心里自然有数,之所以出现如此状况,是由于他欺软怕硬、领导无方的结果。良木思路越来越清晰。他决定要好好地愤怒一次,决不妥协了。换句话说,愤怒的良木要找厂长闹事了。良木决心利用这个契机,彻底改变自己老实落后的不良形象。

良木不再看名单,转身快步朝宿舍走去。

良木边走边解上衣钮扣,似乎这样可以多释放些蓬勃的怒火,又觉得不彻底,索性将衣脱了披在肩上。

四月的风还有些微凉。良木不觉得,只感到热,喝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凉风掀起良木的衣角,撩动着他胸膛上的一撮胸毛。良木不管这些,只顾急遽地走。人们惊诧地看到,老实人良木也有狰狞的一面。

良木边走边思谋着表现愤怒的方式。良木知道,愤怒这个东西于他而言,就像一种机缘,不期而来,转瞬即逝,得紧紧抓住,并且保持好,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良木打算先回家喝半斤酒,以酒壮胆,然后再去厂部骂,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怨愤全骂出来,要骂得血脉贲张、痛快淋漓,要骂得某些人望而生畏,骂得同事们另眼相看,骂得模板厂起了冲天巨澜……

奔走着的良木就像一蓬火,这蓬火很快就要燃烧起来了。

良木回到家,将上衣摔到床上,在床沿坐下来。

就像上学时写作文一样,良木开始构思了:到了厂部,第一句话怎样骂至关重要。要想好,记牢。千万别到时又忘了。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应该指着厂长鼻子骂:你个狗日的!对,第一句就这样骂。第二句骂什么呢?你个贪官!对,厂长是个贪官,厂长肯定是个贪官!这话是宋鞭说的。

良木想了想,觉得不妥,骂人家贪官,有什么证据呢?咱是老实人,可不能像宋鞭那样信口开河。那小子,唯恐天下不乱。可良木实在想不出第二句该怎样骂,老实巴交的他实在不善于骂架。

即便同样是闹事,良木也不会将自己与宋鞭划等号。宋鞭算什么人呢?良木也说不清。但良木知道宋鞭不老实。宋鞭不老实,结果怎么样?上夜班摸进女工宿舍被拘留了。那天宋鞭被警察带走时,良木恰巧碰上。宋鞭看见良木,非但不羞,反而咋舌头、扮鬼脸。良木不明白,这人怎么了?要进牢门了还这么不老实?更让良木不解的是,宋鞭拘留期满回来后,更加耀武扬威、神气活现了,仿佛他不是去坐牢,而是去进修。宋鞭打着唿哨四处扬言:“老子牢都坐过了,还怕什么?!”于是,同事们好像都怕他三分了,事事让着他,处处避着他。厂里效益工资晋级,任劳任怨的良木才加了一级,游手好闲的宋鞭却像劳模一样加了三级。有人不解,问宋鞭。宋鞭神秘地附在那人耳边说:“我将菜刀架在厂长的脖子上……”吓得那人瞠目结舌。宋鞭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良木知情后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与宋鞭不是一路人,没有可比性。宋鞭多得的是不义之财,自己所得虽少,却是正当的。

良木一直恪守着自己的准则:老实做人,诚恳做事。对工作从不挑三拣四。时间长了,便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什么工作最苦最累,便是良木的;评先进加工资,良木却坚持着谦逊的美德,从不与人争。

是金子总会闪光。良木的美德被厂长发现了。于是,每当厂长被有限的工资晋级指标弄得焦头烂额时,便会找良木分忧,请他让一让,下次再考虑。良木耳根软,厂长一开口便答应了。结果,良木的每一次都成了下一次。同事们的工资都噌噌地往上涨了,良木还在原地踏步。良木觉得钱多多用,钱少少用,一天也就呷三餐饭,困一张床,要那么多钱干吗。

良木不计得失,仍旧老实做人,埋头做事,不做反倒不习惯。

有一回,因为厂里克扣工资,工人们闹情绪,罢了工。良木上班后情不自禁地去开机器。这下,良木犯了众怒,大家一齐对良木开火:

“良木你得了厂长的好处是不是?”

“良木你存心跟大伙过不去是不是?”

“良木你欠揍是不是?”

……

人们一浪一浪地指着良木的鼻子嚷。良木吓得唯唯诺诺地缩到一边。

这时,有人看不惯了,有人替良木鸣不平了。这个人便是刘莉。

刘莉坐在操作台边织毛衣,听见大伙没停没歇地冲良木发难,觉得太过分了,人家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她嗖地站起来,厉声尖叫道:

“你们欺负老实人是不是?”

“你们平日里占良木的便宜占少了是不是?”

“你们以为良木好欺负是不是?”

……

她历数了人们如何如何利用良木的老实本分来达到自己偷懒耍奸的目的。她的话有根有据、掷地有声。人们没想到刘莉会插上这一曲,喧闹声戛然而止。静寂的车间里只有刘莉尖厉的责骂声在回荡。良木在一旁呆呆地听着,好像刘莉维护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一样。

当然,良木也不是傻子,刘莉骂众人,也骂醒了他。当他终于醒悟到刘莉说的被人们利用的那个老实人就是他自己时,心里不平衡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除了干活先进,其他方面都成后进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有多么冤多么屈。良木想不通了,良木有点愤怒了。良木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回家睡了一天。

除了不平衡,良木心里还萌生了另外一种东西。他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反正他就是想跟刘莉在一起干活,想听她说话,看她笑。于是,老实人良木又开始犯傻了。

刘莉织毛衣,良木主动跑去绕毛线;刘莉打热水,刚打好,水桶就被良木提走了……良木成了刘莉的影子。

女友们调侃刘莉:“良木那个傻子八成看上你了。”刘莉一笑,不置可否。

良木想进一步,便买了两张电影票去约刘莉。

刘莉接过电影票,怪笑着说:“良木你听好了,我那次帮你,是因为看你太老实,觉得你可怜;这并不等于我喜欢你,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说完就把电影票撕了,也把良木的心撕了,从此再不敢对女人有想法。

但无论如何,良木还是很感激刘莉的。

现在,刘莉那天对众人的骂相和今天的“军训人员名单”在良木脑海里交替迭现,他觉得自己的确不能太老实了,老实人总是呷亏!

良木又开始愤怒了。他赶紧从床脚摸出上次喝剩的半瓶大曲,闭上眼一咕噜喝了下去。

于是,喷着酒气、满脸通红的良木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在了去厂部的路上。

良木不胜酒力,半瓶酒就让他摇晃了。唉,要不是因为愤怒,谁喝那麻辣火烧的东西?

良木摇摇晃晃地走着,屁股后面粘着一大群人。

人们惊异地猜测、议论,良木要干什么呢?良木要去哪呢?

良木从来没有这么引人注目过。在人们不解的目光里,他越走越挺拔,越走越豪迈。

良木被厂长抚着肩送出办公室时,酒已醒了大半。

人们不知道良木去找厂长干什么,厂长又跟良木说了些什么(厂长的门一直关着,许多人在门边、窗旁偷听,但里面风平浪静、波澜不兴),更不知道狗日的厂长用他那海绵似的笑容、春风般的话语,轻易就吸干和抚平了良木涛涌而来的愤怒。只知道良木出来时,全没了先前的挺拔与豪迈。

良木又站在那张名单前。名单的右半边已被撕掉。良木的名字在左半边,仍然老实巴交地在上面注视着良木。

良木看着自己的名字,嘴上浮起一丝苦笑。良木呀良木,你真是个窝囊废,被人家骟了,反倒让人家说得像欠了人家似的。良木恨恨地转身。但无论如何,他再也没有勇气去找厂长理论了。

良木垂头丧气回到宿舍。一只斑斓的公鸡正蹲在门口拉屎。

良木一看,又是厂长家的鸡。

良木与厂长对门对户,是近邻。良木与厂长做邻居,没别的好处,常常享受鸡在门口拉屎的待遇。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老实巴交的良木怎么就与厂长攀上了邻居呢?

这事还得从良木的哥哥良树说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热血青年良树大学毕业,放弃在省城工作的机会,毅然回乡建功立业。考虑到所学专业,良树又放弃了进机关的机会,志愿到模板厂工作,任总工程师。良树的行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当时的地区日报还以《不恋城市爱山乡,不坐机关进工厂》为题在头版头条做了报道。为了体现对人才的重视,厂长将自己对面的一套住房分配给了良树。谁知世事变故,书生意气的良树因为在许多问题上与厂长相左,终有一日撕破了脸,赌气辞职去了广东,房子便交给了弟弟良木居住。

要是平日,良木对于厂长的鸡在自家口拉屎习以为常。畜牲嘛,不能当人来看的。但今天,良木却有了别样的想法:他娘的,欺善怕恶,田螺好捉,连他家的鸡都这样!

良木气不打一处来。他狠狠地一跺脚——那鸡一愣,颠颠地从良木的胯下钻过去。

那鸡跑到对面就停下来,昂首翘冠傲视良木。那神态分明在向良木示威:我就到你门口拉屎,看你能把我怎么地?

良木简直被气糊涂了。

气糊涂了又怎样呢?总不能跟一只鸡生气吧?!

良木开门拿扫帚,将门前的鸡屎往对面扫过去。

那鸡却左右攒动着,仍然在向良木示威。良木用扫帚拍一下地,它就蹦一下,仍然不走。如此反复,良木火了:“奶奶的,老子宰了你。”

话一出口,良木立刻振奋起来。对,宰了它,吃了它,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但,这不成了偷吗?咱是老实人,偷鸡摸狗的事是决不能干的。良木犹豫了。

有没有一种办法,既吃了鸡又不构成偷呢?良木手握扫帚苦思冥想。

老实人良木其实并不傻,他很快就想出了办法。

良木去屋里拿了点剩饭,从门口一直撒进屋里。

那鸡看到白花花的米饭,毫不犹豫地一路啄进来。

良木看看四周无人,迅速将门关上。

鸡呀,你可是自己送上门的,不是我偷来的,怪不得我了!

良木慢慢将鸡拢到墙角,张牙舞爪扑了上去……

宰你个笑脸虎!吃你个笑脸虎!良木将鸡脖子拧断,烧了锅水,又将鸡烫了,拔了毛,乒乒乓乓地剁成碎块。

聪明的老实人良木知道,现在还不能炖,因为四溢的鸡肉香会暴露自己的行径,必须等到后半夜,人们睡熟了之后。

下班后,厂长夫人不见了鸡,骂骂咧咧地一直闹到半夜方才平静。良木窃窃自喜地将鸡炖了,囫囵吞枣吃进肚里,打着饱嗝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良木起床收拾行李,打起背包准备去军训。

这时,楼下有人喊:“良木,良木,在家里吗?”

良木打开窗户,是厂办王主任。

“良木,快下来,有事找你。”

啥事?难道昨天的事暴露了?良木心里一紧,一步一步挪下楼来。

王主任告诉良木不用去参加军训了。同时告诉良木一件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仓库保管员老胡在省城查出了癌症,命不长了。消息传来,许多人争着想接替老胡的岗位。通过这次企业重组,厂长认识到那些老在眼前晃的人靠不住,当面巴结你背后使绊子,甚至到集团领导那里去讨好卖乖。厂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良木老实、诚恳、有原则,适合做保管员,便决定让良木接替老胡的工作。王主任此来便是叫良木去接移交的。

听完王主任的话,良木突然感到胃胀,想吐。

王主任关切地问:“良木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良木说:“对不起,我、我要解手。”说完捧着肚子慌不迭地跑了。

良木在厕所里鼓捣了半天,四体通泰地走出来时,王主任已经不在了。

良木赶紧往厂办跑。

厂办也不见了王主任,只有秘书小张在看报纸。

张秘书看到良木,放下报纸,热情地给良木倒茶,看座。

良木从张秘书白嫩的手里颤颤地接过热乎乎的茶杯。这会儿,他打心眼里感激厂长!要不是厂长慧眼识珠,让他接任仓库保管员,漂亮傲慢的张秘书怎么会如此客气地对待他呢?人嘛,本来就势利,换谁都一样。良木觉得眼前的张秘书忽然间亲切了许多。

张秘书一边看报,一边跟良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良木一边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张秘书,心情特别舒畅。

茶快喝完了,良木才想起什么,忙问:“张秘书,王主任呢?”

张秘书说:“哦,王主任啊,到仓库办移交去了。”

良木有点莫名其妙,自己还在这里,王主任怎么就去办移交了呢?他不解地再问:“不会吧,你是不是弄错了,我都还没去啊?”

张秘书再起身给良木添满茶水,温婉地说:“良木师傅啊,您可能还不知道,经过厂里研究,仓库管理员已经另定更合适的人选了,您不是还没接移交吗,所以,所以……还望您能多多理解支持厂里的工作。”

良木更加糊涂了——这才多大一会啊?也就拉了堆屎的时间!他不相信张秘书的话。他想,只要找到王主任就好了,必须找到王主任,王主任红口白牙对自己说了的,还能有假?怪就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去拉了那堆不合时宜的臭狗屎。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得赶快去找王主任。

良木急忙出了厂办,朝仓库跑去。

快到仓库时,宋鞭正迎面走来。良木急慌慌的样子让宋鞭好奇。

宋鞭拦住良木:“干吗去?”

良木不耐烦:“别拦我,我要去仓库接移交。”

“什么?”宋鞭扯住良木,圆睁双眼盯着良木,又伸手摸摸良木的额头,“没发烧吧?这种好事,会轮到你?!”

良木不理宋鞭,欲挣脱他的缠扰。

恰巧一帮同事过来,宋鞭索性当众奚落起良木来:“来来来,大家都来看啊,良木这窝囊废,昨晚没困醒,居然梦想干仓库保管员,要去接移交,大家说好不好笑啊,哈哈哈哈……”

同事们平日戏弄良木惯了,听宋鞭这么一说,也跟着起哄——

“良木呀良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

“良木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哈哈哈哈……”

良木一门心思去找王主任办移交,根本不理会那帮人的胡说,只顾冲开人群往仓库走。

宋鞭更来劲了,再次挡住良木说:“良木呀良木,你真是个哈宝猪,人家刘莉的舅舅是政府办副主任,你舅舅是什么呀?臭虫一个,想跟人家争?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宋鞭越说越起劲,只见他嘴唇吧嗒吧嗒地快速开合着,唾沫星子溅得良木满脸都是。他将良木从老实巴交奚落到四十未娶再奚落到跟政府办副主任的外孙女刘莉争保管员位置等等……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宋鞭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良木那张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的死鱼脸!

喧闹中,忽听良木一声狂叫,一头朝宋鞭撞去——正沉浸在话语快感中的宋鞭猝不及防,被撞得四脚朝天。良木随即猛扑上来,照着宋鞭的脸一顿狂咬……鲜血很快溢到了地上,一朵娇艳无比的玫瑰花在水泥地板上赫然盛开……

等大伙从惊慌中醒悟过来,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情时,宋鞭已经破了相。

良木被大伙死命拖起,却仍在嗷嗷地叫个不停。

良木被公安抓走了,罪名是破坏企业改革和故意伤害他人。随后,模板厂也依据厂规厂纪做出了开除良木的决定。

良木坐牢了!在模板厂,这是谁无法相信的事实,人们怎么也不明白,老实巴交的良木怎么会像疯狗一样地咬人呢?可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接下来谁也不敢再对厂里的安排挑三拣四,模板厂的重组工作很快就顺利完成了。

两年后的一天上午,林县看守所的大门沉沉地启开了。

良木冒出头,外面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良木,你受苦了!”满眼光圈中,有人在说话,声音那样熟悉。

良木揉揉眼睛,定睛看了一会,认出眼前这个人是宋鞭。

良木有点惊慌,本能地往后退缩了一步。

“良木别怕,我来接你回家。来,上车吧。”宋鞭温和地上前拉住良木,走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本田车。

宋鞭拉开车门,请良木上车。

良木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宋鞭今非昔比了——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不再是那个流里流气的二痞子了。更让良木惊讶的是,宋鞭那张曾被他咬得五彩斑斓的脸居然比先前更好看了!

“良木,你受苦了!”宋鞭边开车边说。

一路上,良木都不怎么说话。他老在想,宋鞭怎么会来接他呢?宋鞭应该恨他才对呀!

这世上有些事情,像良木这样的老实人是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被良木咬伤后,宋鞭因祸得福,集团领导认为他阻止良木闹事、维护企业改革忠勇可嘉,不仅花钱将他送往省城大医院整容疗伤,而且委以重任,将他提拔为模板厂副厂长。宋鞭获此机遇,仿佛变了个人,管理有声有色,工作有板有眼,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股灵气,唯一招人怨愤的是管理上下手有点过狠。模板厂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怕莫是被良木这闷狗咬出来的。这自然是玩笑话。事实上是,两年时间过去了,宋鞭在集团领导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在模板厂,许多事情都是宋鞭说了算,厂长反倒被凉拌了。宋鞭心里清楚:是良木这老实巴交的窝囊废成就了他。宋鞭还算有点良心,发达后,念念不忘身陷牢笼的良木,盘算着良木今天该被释放了,便早早地赶来看守所接他。

宋鞭对良木说,他一定会想办法运作,恢复良木的工籍,安排他上岗,做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保管员。宋鞭说,良木老实、诚恳、有原则,适合做保管员;刘莉不行,刘莉不讲原则,他早就有想动她的想法,何况她那当副主任的舅舅已经退居二线了。

对于宋鞭的许诺,良木一点也不怀疑,宋鞭说得到做得到。

事情到了这一步,总算圆满了,老实人良木苦尽甘来,总算有了个好的结局,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然而良木又在犯傻了,他想,宋鞭这号人怎么能当领导呢?这不乱套了吗?自己进去才两年时间,宋鞭都当副厂长了?外面的世界难道变了?

好像是,即便同样进了牢门,即便宋鞭来接他,即便宋鞭许诺要恢复他的工籍,良木仍然不愿与宋鞭划等号。宋鞭算什么人呢?咱可是老实人,怎么也不能跟他这号人混在一起吧?!况且,他并不想抢人家刘莉的位置,毕竟,刘莉帮过他,他也喜欢过刘莉。

良木看了一眼西装革履的宋鞭,突然间又糊涂了。

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了,良木决定回家扎扎实实睡几天,把这两年的事情都睡过去。良木记得有本书上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梦,睡过了也就忘了。

宋鞭带良木去一家澡堂洗澡,洗得干干净净后又给他里里外外换上新买的衣服,然后去吃饭,然后送良木回家。宋鞭让良木在家里休养几天,稍后就会给他安排工作。

第二天一早,良木还在做梦,有人当当当当地敲门。

良木被敲醒了,他揉着眼睛开了门:来人竟然是厂长!厂长身后还跟着厂长夫人。良木看见,厂长夫人手里还提着一只鸡。

良木彻底醒了,他疑惑地看着厂长,甚至忘了请厂长进屋。

厂长满脸歉意,很诚恳地说:“我就不进来了,良木呀,保管员那件事情很对不住你,不过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还请你多多包涵。”

厂长告诉良木,他就要调县里某机关了,听说良木出来了,来看看他,希望他对过去的事情不要太往心里去,振奋精神,重新开始,未来总归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厂长还安慰良木,县里很快就要进行新一轮国企改制了,这次改制的核心内容就是要置换职工身份,也就是买断工龄,买断工龄后大家都不是国家职工了,所以你完全不必为曾被开除了国家职工身份而担心今后的上岗问题,到时候大家又都在同一起跑线上了,都要重新面临双向选择。其实你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像你这种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人会很受欢迎的。

厂长讲完话回头示意夫人,夫人忙将鸡递过来:“良木,你在里面受苦了,拿去补补身子吧。”

良木愣愣地站在那,不接也不推。这会儿他一点也不糊涂:大伙都面临断奶的时候,厂长却鞋底抹油,要开溜了。

厂长见良木不吭声,便将鸡扔进屋里,将良木也推进屋,顺手将门扯上了。

厂长走后,良木蓦地有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又好像是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轰然塌落了……

良木定了定神,回头看鸡,谁知那鸡也在看良木。四目相对,良木不禁打了个寒战,想不到这只鸡竟然如此眼熟:雄躯壮体,昂首翘冠,完全没有身陷险境的恐慌,倒像是在展览着良木的什么隐私似的,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良木悻悻地小声嘟囔:“看我做什么?自己送上门来的,又不是我偷的……”话没说完,良木突然感到胃胀,忙跑进卫生间,昏天黑地地呕吐起来。

三天后,厂办王主任在楼下喊:“良木,良木在家吗?快下来,宋厂长要你去仓库接移交。”

喊了一会不见动静,王主任又噔噔噔地跑上来敲门,也不见响应。有人凑过来告诉他:良木两天前就走了。问他去哪,他边走边丢下话,好像说是去老家看父母,又好像说是去广东找哥哥,究竟去了哪里,实际上他也没听清楚。

人不见了,王主任只好去向宋厂长汇报。

宋厂长沉吟半响,说了一句:“看来,这两年他并没有改造好。”

王主任不明就里,却点头附和:“是,是,宋厂长说得极是。”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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