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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雪菩萨的女人

2016-05-14喻咏槐

湖南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大黑张家菩萨

喻咏槐

邻家的雪姐姐没读过书,记性却好,说起往事来,陈谷子烂芝麻都记得清。

她说,娘生她的时候下着雪,就叫她雪妹子。她这一辈子注定与雪有缘。还饶有兴味地说,莫看她现在忙得整天像猴子跳圈,小时候也玩过雪。我说雪怎么玩呢?她说,就是堆雪菩萨啊!

讲这些话时,雪姐姐一边扎着鞋底,一边对我说个不停。那时我还在读小学,雪姐姐早嫁人了,她回娘家来喜欢到我家来坐、来闲扯,我母亲不在家就和我说话。

她说,那一年村里下一场大雪,她和上屋场的二柱堆过一个雪菩萨。我说二柱就是现在的生产队长二柱哥吗?雪姐姐说,当然是他了。接着雪姐姐就说了她两人堆的雪菩萨,有大人那样高,二柱从家里偷出来一只红萝卜做了雪菩萨的鼻子,她呢,就从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身上,取下来一顶烂草帽扣在雪菩萨头上。雪姐姐说的这些往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她却说得津津有味,说着还咯咯地笑,眯着眼,仰着头,说雪菩萨就是堆在村前那棵枫树下。雪停了几多天,雪菩萨都没融化。她至今记得那个雪菩萨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三花子(戏台上的丑角)。

雪姐姐说的很多往事,当时我并不在意。几十年以后村里下了一场大雪,雪姐姐做的稀奇事使我惊诧,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起的许多事情就都在我记忆里被激活了,我想对人叙说,或者默默地回想。

雪姐姐曾说,那一年的秋天,她跟着她的爹娘到张家湾去,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雪姐姐说得一点不沉重,其实她并不知晓,那是她一生坎坷命运的开始。

她的爹走在前面,喜欢一只手背在身后,迈着八字步,偶尔望一下路两边晚稻禾苗的长势。娘跟在爹的后面,显得矮小。娘走路时手脚划动得比爹快,但总走不赢爹。娘穿上干净的蓝色罩衣,头发挽成一个髻,插着一只紫色的羊咪咪(蜻蜓)结。她晓得娘梳头时还抹了清油,头发在阳光下亮晃晃的。

爹不说话娘也不说话。三个人就那样默默地在路上走。

她那天很开心。她有时转过身拉住娘的手走一阵,有时又跑到前面,麻着胆子牵爹的衣角,爹说好好走你的路,还远着呢。爹今天特别的温和,让她牵着衣角,走了好长一段路。

路边飞出一只彩色的飞扑子(蝴蝶),她咯咯笑着去追赶,想将飞扑子捉到手里。沿路追过一丘田,飞扑子却往回去的方向飞。娘喊她,她也没听见,她说,飞扑子你往这边飞,我不捉你,我只跟着你跑,好不好呢?

飞扑子却不听她,只顾往远处飞去。这时她才听到娘的喊声,依依不舍地站住了,那只飞扑子看不见了。

哥哥过些天就要成亲,想到新娘子进屋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她就很高兴。爹娘说,得让她到张家当干女子,要不然呢,新娘子就不会进哥哥的房。她说只要新娘子能进哥的房,她愿意去做张家的干女子。可是,说到底干女子是个什么意思,她也不是很懂。

刚走进张家的院子门,有一个人在台阶上放起一挂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硝烟在院子里散开来。她有些怯阵,紧紧拉着娘的手腕子,紧贴着娘,迷迷糊糊走进了张家的堂屋,后来又在一片客套话中,跟着到了堂屋隔壁的厢房。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当客,为她搬一张凳子,请茶的时候也给她端来一碗盐姜茶。于是她就坐在了娘的身边,喝着茶。

娘摇摇手说,亲家别客气,她还是细妹子。接着转头对她说你想玩可以到外面去玩。她有些不乐意,人家都把她当客了,娘却还把她当细妹子。所以还是坐在那里不动脚。

爹娘和张家的大叔大婶互相称对方叫亲家,她没在意。她还看到张家有一个后生,样子倒蛮老实,不过好像走路不大稳,身子有点往一边闪。他的衣裤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浆,说是在稻田里扯稗子草刚回来。一会儿,他又从房里出来,换了一件干净衣裳。大概是家里来了客才会这样的。

娘说,叫大牛哥,叫大牛哥。张家婶子笑眯眯的,对她的崽说,叫雪妹,叫雪妹妹。叫过了,两人都笑一笑,表示已经相互认得,也晓得怎么称呼对方。

在饭桌上,爹和张大叔还亲家长亲家短地喝酒。张婶子夹了两回菜到她的碗里。一回是肉片,一回是葱炒蛋。雪姐姐觉得做干女子真好。吃过饭,又喝过一轮茶后,爹娘就起身告辞,地坪里又响起一挂鞭炮。

雪姐姐也起身,来拉娘的手,打算跟娘一起走。

谁知爹娘说,雪妹子你不要送了,好好在张家待着,好好做人。

雪姐姐终于明白了,做干女子是让她住在张家,不让她跟爹娘回了。她这才急了,她说爹,我要跟你回家!娘,我不在这里住,我不做干女子了,我不!雪姐姐揪着娘的衣襟不松手。

这时张家婶子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她不冷不热地说,亲家哎,趁得我家的女还没进洞房,现在反悔还算来得及!

那时还只有四十多岁的龙三十——也就是雪姐姐的爹,一下子血涌上了脸,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既然将雪妹子送来,那就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了!龙三十说着将雪姐姐推进屋里去,训斥道,你再哭,再哭!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不是都给你讲好了吗?是你自己愿意的!转身就变卦了?

娘贴在耳边说,雪妹子哇,听话。现在你嫂子都来我们家住了,过几天就和你哥拜堂成亲咧。为了办酒席,家里都掏得罄空。你这样一闹,要逼死我们吗?你想家的时候回家来看看就是。张家虽然也是茅屋,但房间比我们家多,也宽大,我还揭开过他家的米缸,有大半缸上好的白米咧!你一定会比在家里过得好。

雪姐姐趴在窗缝边,泪眼婆娑地望着爹娘的身影远去。

张家执意要雪姐姐先住过去,说是先做干女子,等长大了再圆房。实质就是“扁担亲”,也就是换亲。当时龙三十也曾有过犹豫,换亲能解决崽的婚姻问题,无疑是一件好事。但对方的崽三十岁了,还瘸了一只脚,自家的女刚满十二岁,年龄相差也太大了。但不换亲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崽打一世光棍。

雪姐姐未来的丈夫张大牛是个瘸子,他的左脚掌不是朝前长着而是朝后长着,而且比右脚短了好多。他走路时身子一歪一歪的,右边的半边屁股高高地扭到一边。他吃饭时总是吸溜着鼻子,喝粥时像猪吃潲那样响。雪姐姐刚进门时就叫他大牛哥,别的她还不懂得。

雪姐姐要承担家里所有的家务活,上山割牛草、下地打猪草、回家做饭、喂猪和洗全家人的衣服,整天忙得像猴子跳圈。她夜里还要纺棉纱,很晚才能睡觉。张婶子对她很严厉,无论大事小事都让她去做。做得不好就拧她的耳朵,揪她的头发,有时还用锥子扎她的胳膊,还不准她哭。雪姐姐一哭,她下手更重。每当雪姐姐被张婶子惩罚的时候,张大牛呆呆地站在一旁叹口气。张大牛惧怕他的娘,不敢做半句声。后来张大牛出工回来就帮助雪姐姐做事,雪姐姐背草、担水,或者担柴回家,张大牛常常到半路上接她。

那时雪姐姐心里想,有这样一个哥也不错。

张家湾照样有很多细伢妹,他们常在树底下踢房子、跳绳、下五子棋,这些少年的游戏与她无关。有一次,她背着一筐猪草,绕过他们往前走,随后听到那些细伢妹在议论她。

你们不晓得吗?这就是张瘸子的堂客!真造孽!

胡说,人家还是细妹子,怎么做堂客?听说是张家的干女子。

哪里是什么干女子,是童养媳,她给她哥换的亲……

雪姐姐的竹筺从肩上滑落,她想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胡说。但她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那些伢妹子的议论,后来从一位邻家大婶那里得到证实,她一下子就懵了。张大牛当自己的哥哥还可以,做丈夫可不行。她只要想到要跟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瘸子睡一张床,就感到特别的恐惧。从此砍柴或者打猪草时常常在那里发呆。她砍的柴和打的猪草就比平时少了,回家又得挨张家婶子的骂。

这一天雪姐姐去寻猪草,坐在河滩上特别的想家。她几多想要对爹娘说,她不愿意做张大牛那个瘸子的堂客!

一群鸟正从天空飞过,它们一直朝南飞。南边正是自己住的山村。那里有石峡山,有桐子坡,还有坳背冲。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看看河滩上空无人影,就沿着河滩南边那条小路飞跑。一个十二岁的细妹子,打着一双赤脚,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路,终于回到家了!可是她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高兴,龙三十就又惊又怒地瞪大了眼: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娘也从厨房奔出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问过你干娘了?接下去一连串发问,是你干娘叫你回来的?怎么是一个人回来的?

雪姐姐这时被一阵恐惧笼罩了,哪里还能流出泪来,哪里还能扑到爹娘的怀里哭诉,她只好站在那里全身发着抖。

你是偷着跑回来的。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跑回来的还给我怎么跑回去!龙三十这样说。

这时雪姐姐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心里更加害怕。她说爹,娘,天都快要黑了,你叫我怎么再能跑回去?就让我在家睡一晚吧,我明天再回去还不行吗?

她的娘正在犹豫之时,龙三十依然严厉地说:让你哥送你回去!你哥顺便去看望岳父母。你再不听话,看我用棍子打你出门!

雪姐姐含着眼泪跟着哥哥又往回走。他们走了三个多小时,都傍晚了。终于望见张家湾那一座茅屋了,这时一路无言的雪姐姐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啊呀,我把竹筐和镰刀忘在河滩上了!她哥问是新竹筐新镰刀吗?雪姐姐说新的倒不是新的,竹筐都烂得快穿了底,那把镰刀都没有齿了,早就割不得禾了,只能用来铲猪草。哥说,一个破筐一把烂镰刀,明天早上再拿回来吧,丢了也就丢了。可是雪姐姐硬是坚持着跑到河滩上将竹筐和镰刀找到了。心想,倘若丢了竹筐和镰刀,张婶子的锥子又会狠狠地扎进她的皮肉里去。

雪姐姐说,哥,你快些让嫂子生一个细伢子吧。

他的哥说,你着的么子急咧?

雪姐姐犹疑了一下,说,我就是想嘛。其实雪姐姐想说的是,嫂子生下细伢子,那时她要是再跑,嫂子也不会跑了。可是这话又不能跟哥说,只好闷在心里。

这次逃跑事件之后,张家对雪姐姐看得更紧了,生怕她还会跑。雪姐姐利用下田里打猪草或者上山坡割牛草的机会,几多次幻想着逃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好大的鸟,张开一对翅膀,往家的方向飞。忽然望见自家的茅屋顶了,屋顶上还冒着青烟,只怕是娘在煎麦子粑粑,香味就真的传来。雪姐姐想落到地坪里,快些进屋去吃粑粑,因为她的肚子都饿得发慌了。正想往下落,忽然一只翅膀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要死……眼珠子一睁,只见张婶子手里拿一根柴棍子,又一下打在她的胳膊上,好啊你这鬼妹子,你说是寻猪草,倒躺在河滩上来睡大觉……

几年以后,十六岁的雪姐姐被迫与瘸子张大牛圆了房,后来还替瘸子生下一个崽。但刚解放的第二年,瘸子在发大水时到河边去打捞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不小心脚下一滑就跌进了洪水里。

成了寡妇的雪姐姐离开张家时,张家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带回细伢子。雪姐姐只好一个人回到了娘家。走之前,雪姐姐还领着四岁的伢子到张大牛的坟前哭了一场。这时她不想当年怎么哭着闹着不肯进房,怎么被捆起手脚抛到床上,怎么最终含着泪水咬破嘴唇做了别人的堂客。那些委屈那些苦那些恨,她都不去回想,她只记起张大牛的许多好处来。她跪在坟前说,你的崽五官齐,手脚齐,脚趾头都不少一只,我对得起你了,大牛啊我得走了呀!

后来很多事情是雪姐姐意想不到的,也是她无法左右的。那些日子的过程倘若一桩一桩地想,一桩一桩地来讲,那是掏了自己的心肺用尖刀割,会痛,会滴血。所以雪姐姐只有一种办法,就是不去想,不去说,也不做挣扎。谁让她怎样走,她就闭着眼睛向前走。路边的羊咪咪和飞扑子她再不看再不追。

她在娘家没有住到半年,就嫁给了干禾冲的彭四十。谁想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那年,日子还没过出一个什么滋味,第二个男人彭四十到水库工地出工就没再回来。因为工地山坡塌方,被泥土埋了。

两年以后雪姐姐嫁给离家不远的“胡满尿勺”,胡满尿勺是一条老光棍,正面看没什么,侧面看他的脑壳真像一只竹脑壳尿勺。喜欢喝酒,喜欢打牌。雪姐姐想到自己这是第三嫁,也就不好管他。胡满尿勺对雪姐姐还算体贴,不久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大家都吃公共食堂,有几次胡满还将自己钵子里的饭拨拉一些到雪姐姐的钵子里。但胡满身材高大饭量也大,一九六〇年得水肿病死了。

就在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三年,雪姐姐接连地嫁人,离婚,离婚又嫁人。第四个男人在一起只过了个把月,男人就出走江西再没回来。第五个男人刚结婚第二天就吵架打架,怎么着都过不到一块,后来只好打离婚。第六个男人过得日子长一点,但常常把雪姐姐往死里打,后来拼死拼活地离了婚……

那时雪姐姐还只有三十多岁,就嫁了六嫁。雪姐姐所嫁的夫家都是几间破茅屋。仅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雪姐姐就一连嫁了四次。那几年连饭都没得吃,谁想离婚就离婚,容易得很。

龙三十咬着牙对雪姐姐说:雪妹子呀雪妹子呀……谁也不晓得他下面要说什么,也许是狠话,也许没有什么话,他只是瞪着眼,脸都憋紫了,最后只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雪姐姐的名声坏了。

几多人说雪姐姐是一个克夫的命,也有人说她对待婚姻确实也太不当回事,简直是想离就离想嫁就嫁呀!

有一天晚上,雪姐姐到我家来串门,说过一晌她就要嫁到谭九家去了。

我家一直和她家有交往,我娘劝她说,雪妹子呀,你嫁到谭家以后,如果日子还过得去,就不要随便地离婚了。这样嫁来嫁去也不是个事呀!

雪姐姐含着泪说,婶婶,只要家里有口饭吃,我就不会再嫁人了!

当时我娘听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嫁人原来是为了能吃几顿饱饭!她的话好多年都是山村人的一个话题。

我对雪姐姐之前的六个丈夫也不甚了解,大多见都没见过。

我甚至不敢确定,雪姐姐那些往事是她自己说的、邻居们谈论的,还是我的合理推想,也许各种因素都有。

不过我认得她现在的丈夫,人们称他谭九,是个癞子脑壳。他做新郎的那天,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将他摁住,从他的癞子脑壳顶直到脖子里全都抹上了红印油。我们一松手,他竟然还在那里笑着给我们敬纸烟。说,谢谢你们给我涂了红,我回到村里大家就晓得我当了新郎。那时雪姐姐从屋里跑出来,拿来了一块毛巾、一坨茶枯和一盆洗脸水,他却在那里迟疑,不肯洗去脸上的红印油。

村里的堂客们问过雪姐姐,你为什么嫁给这么一个脑壳转不得弯的丈夫呢?雪姐姐支吾了半天,红着脸说,他家有四间瓦屋咧!

人们这时才想起来,她的娘家是三间茅屋,她以前嫁的六个婆家都是茅屋,真的只有这一家才是瓦屋。

雪姐姐果然没有再改嫁。她给谭家生下了三个细伢子。好在那三个黑黑的伢子长得主要像雪姐姐,尽管雪姐姐不漂亮,但总比谭九强多了。

我在双凫铺读初中的那三年,来来回回走在石峡山的石子路上,总得从谭家那一栋破旧的瓦屋前经过。雪姐姐常常站在地坪里和我打招呼。她有时在搂柴禾,有时在晾晒衣服。她单瘦的身子,站着时两条腿有点罗圈。她的身上总免不了沾着草叶、柴屑或谷糠。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一年四季不穿鞋子,到山上去砍柴都是打赤脚,我想,她的脚板肯定结了厚厚一层硬茧,连山上的竹尖子都不怕的脚板那不是比鞋底还结实吗?

不过我不晓得几十年以后,她跑到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堆“雪菩萨”时,是穿着鞋还是打着赤脚。“雪菩萨”是我们那的叫法,就是雪人。不过那时的雪姐姐已经是一个阿婆了,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我从她家门前经过时总是加快脚步,还故意偏过头去,因为我不想和她打交道。但她只要看见我在路上走,隔老远就喊,小七,放学啦!小七,上学去啦!她一边亲热地讨好地叫着我的乳名,一边邀请我到她屋里去坐,说呷碗茶再走。但我只是装着笑脸回答一声,雪姐姐你忙哪,便应付着飞快地走过去。偶尔三个穿得破烂、流着口水和清鼻涕的细伢子看到我,也会大声地叫我七舅舅,叫得亲热极了。但我却从心里头嫌弃他们一家人。我想,要是石峡山还有一条路可以走,我宁可绕一点弯也不想从她家门口经过。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多年以后想起来仍然很感激雪姐姐一家人,也正是这件事改变了我对她的印象,开始和她亲近了一些。

那时是夏天,高温闷热,起了大风,一场大雨就要落起来。我放学走到石峡山时肚子突然像刀绞似的疼痛。我蹲到水沟边往胳膊上扯痧,只扯得几下手腕就紫红一片。但也不管用,忽然眼前发黑,肚子痛得站立不起来了。正在这时,我看见谭九和雪姐姐正飞快地向我跑来。雪姐姐说,七弟肯定是病了,还不快点背他到医院去!

大雨终于像瓢泼似的泼下来。谭九背着我,雪姐姐紧跟在身后,将伞撑在我的头顶。到了医院,他们两个人都淋得精湿,我身上却是干的。医生说我是中暑,打了针,吃了药,肚子不疼了,但我还是浑身没有力气。

离开医院时雨还在下着,刚走上医院的台阶,这时谭九背朝我蹲下,不由分说地背起我就走。他一边走一边说,我的力气可大呢,背着你可轻了,我到摇篮坡能担两百多斤石灰,走十把里不歇憩。

后来我娘包了一块腊肉,还有雪姐姐垫付的两块多钱医药费,让我一同送去。

见我进屋,他们全家人都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雪姐姐见我递过去用纸包着的那块腊肉时,还先将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这才接过去,放进了碗柜里。谭九拘谨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垫付的医药费雪姐姐说什么也不肯要,后来还是我硬塞到她手里的。这时两个黑伢子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望着我笑,平时远远看见我就七舅七舅地大声喊叫,这会儿他们反倒不好意思叫了。雪姐姐说,不晓得大小的家伙,还不叫七舅舅吗?两个黑伢子羞得一溜烟跑出去,他们跑到地坪里,站住,叫了一声七舅舅!一阵风似的跑了。过了一会又偷偷转回来,站在墙角望着我。

雪姐姐说七弟你坐,我给你烧茶,今天无论如何在这里吃晚饭。她烧着茶,却将谭九叫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谭九点点头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就听见鸡叫声。我追进厨房,只见谭九左手提着一只母鸡,右手握着一把刀。我大叫一声,放手!我说晚饭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吃的,要不把鸡放下我马上就走,要是放下鸡,我就还坐一会儿呀!

那是他们家唯一的一只母鸡,冠子红红的,还是一只生蛋鸡婆,说不定还是家里油盐钱的主要来源。

我喝了一碗茶,就告辞了。雪姐姐送出我老远,眼圈发红。雪姐姐说,七弟你是我的娘家人呀,来了连饭都不吃,多对不起,你看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拿不出来。以后你常来坐一坐吧,我多么盼望娘家人来我屋里坐一坐!可是大家常在我家屋门口过,喊都喊不进来。七弟,我真的很感激你啊……

走出雪姐姐家很远了,我回过头去,他们一家人还呆呆地站在地坪里。两个大人两个孩子。我忽然想起,雪姐姐家平时都是三个孩子,今天怎么只有两个在家里呢?她的那个大儿子今天到哪去了?

后来我发现我再也没有见过雪姐姐的大儿子。

有一天放了学,雪姐姐正在地坪里的竹篙上收衣服,我走拢去,问出了心里长久的疑问:雪姐姐,我怎么好久没有看见你家那个大伢子呢?雪姐姐的眼圈立刻红了,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说,你还不晓得?我家大黑被水淹死了。

什么时候淹死的呢?

就是早一晌下大雨的那天下午呀!

那天大黑在山坡上割牛草,眼看天要下雨了,他赶紧背起一筐草往回赶,这时天刮起了大风,大黑一个趔趄连人带草筐掉进山涧里。山涧又窄又深,他被两边的涧壁卡住,两脚悬空,下不去也上不来。大黑拼命地哭喊,声音在山沟里回荡。因为刮大风又下大雨,山脚下有人听到了细伢子的哭声,还以为是哪家打骂细伢子,也就没有在意。天擦黑的时候,山洪下来了,大黑很快就被水淹没。等他们找到大黑时,大黑已断气多时了……

后来我知道,大黑出事那天,正是他们送我去医院的那天!我想,要不是因为送我上医院又送我回家,也许大黑就不会出事。

我含着泪说,雪姐姐那天要不是为了我,大黑就不会死!

可是雪姐姐和雪姐夫一口咬定与我无关。他们说,大黑是掉进山涧里了,不被淹死也得被卡死,那是命里注定了的。阎王要他三更死,不可留人到五更,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呀!雪姐姐还说,大黑也有十一岁了,我们给他埋了一口棺材,总算对得起他。

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雪姐姐家的。我对那个叫大黑的孩子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大黑正背着一筐草站在山坡下的路边,亲热地喊了我一声七舅舅,但我当时正嫌弃他们,装作没有听见。那时他打着赤膊,穿着短裤,全身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脸上尽是汗水和泥土。他叫了一声,见我没有答应,就怯怯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来。我猜想那时他是几多想我能够亲切地应答一声,或者停下来和他讲几句话,甚至摸一摸他的头顶。但我当时却视而不见,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后来我经过石峡山,看见雪姐姐屋后的山坡上有一片新土,那里埋葬着十一岁的大黑。不久那一个小小的坟包就被荒草掩盖。

过了几年雪姐姐家拆了老屋,在另一个山坡下盖起了三间新屋。在大黑死去的那年冬天,风水先生说,他们原来住的地方不吉利,如果不搬地方,可能还要出事。可是雪姐姐没有想到,就在他们起了新屋的第二年,谭九搞完双抢回家,感到胸口有点不舒服,就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会。没想到等雪姐姐喊他吃饭的时候,他却已经死了。不久前谭九还对她说,他从梦里吓醒了一回。他梦见来了六个男人和他一起争堂客,七个男人你撕我扯,将雪姐姐撕烂了,撕得血淋淋的。谭九说完还久久打量着她。

雪姐姐再也没有改嫁。她守着那三间瓦房,带大了两个孩子。村里人偶尔见到她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已满头白发。她全身的关节疼,连走出家门的力气都没有了。二黑和三黑都长成了门高树大的后生,都成了家,还算孝顺。他们在外面打工常寄钱给雪姐姐,她不愁吃也不愁穿。

再后来雪姐姐家又建成了一栋二层楼房。她独自守着这座房子,安静得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每年都要等过年的时候,这栋新建的两层的水泥楼房才会热闹一阵子。

雪姐姐年老以后,我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回家时也难得与她相见。后来的变故,发生在南方那场大雪时,也是村里人告诉我的。

乡亲们说,年老的雪姐姐越来越喜欢喃喃自语。她浇完菜地,喂了猪,就坐到阳台上。她往天边张望,嘴里念叨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她也喜欢和院子里的树、屋檐下的麻雀还有阶基上的鸡说话,有时还和屋后的那一棵板栗树说话。树上每年都结好多板栗,雪姐姐捡了板栗,就用包裹寄到在城里打工的两个崽。这样一来她的崽、媳妇和孙子孙女就都能吃到又甜又面的板栗炖鸡了。

年老的雪姐姐说,你明年还多结一些好吗?我的孙子孙女都长大了,他们吃得多。

板栗树就摇晃一下枝条,表示一定会多结一些。

雪姐姐又说,你是不是感到自己老了,年纪一大把,就不想结板栗了?今年总共还不到三十斤。

这时板栗树不回答她,枝条都不摇了。雪姐姐就伸出手板,在板栗树上拍了拍。说,我晓得你生气了,我不该说你老了,是呀,谁也不想老。她就叹口气,走回屋子里去,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继续她的喃喃自语。

村人们说起这些,是当作笑话说,觉得她的行为太不正常。尤其是后来下过那场大雪,雪姐姐的所作所为,就更被村里人诟病,甚至是嘲笑了。

村人们说,一个七老八十的人,还做细伢子的事,不可理喻。

村人们指的是雪姐姐堆雪菩萨的事。她堆了一地坪的雪菩萨,最后自己倒在大雪中。我听到这个消息,沉默许久。根据乡亲们的谈论,我一直在想象、还原当时的情境。

那个早上,雪姐姐打开房门,看见满天的白飞扑子乱飞。再定睛一看,哪里是飞扑子,是雪啊!一团一团的雪,像棉花一样往地上落,落了好厚的一层。

雪姐姐操起墙角一把铁锹,就往地坪里走。她得铲开一条路来。每天要到菜园里采猪菜,还要采自己吃的菜,还要到井边摇水。可不能让雪把路封了。

然后,雪姐姐望着地坪里厚厚的雪,望着那一条铲开的小路,意犹未尽。

她忽然感到自己还得做点什么,或者说她需要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这一场棉花雪,对得起这最适合堆雪菩萨的大雪咧!

病得下不了床的、过去叫雪妹子现在叫雪姑婆的雪姐姐,这时童心大发,冒着寒冷,走到地坪里。她将雪铲成很高的一堆,用铲子拍,用手抹、捧、抓、捏,很快堆成了一个雪菩萨。她摸着雪菩萨的脑壳、胳膊,然后摸着雪菩萨的胸和腰,对着雪菩萨不停地说着什么。她和第一个雪菩萨说了一会儿话,接着又堆第二个,又说一会话,又接着堆第三个、第四个……最后堆成了一地坪的雪菩萨。那些雪菩萨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地坪里。然后,雪姐姐一个个仔细地打量……

雪姐姐一个一个地和雪菩萨说话,说了些什么,只有雪姐姐自己晓得,只有那些雪菩萨晓得。后来,雪姐姐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煎了鱼,煮了肉,煮了饭。又拿出酒,一样一样摆到堂屋里的桌子上。雪姐姐说,我看见你们了,我晓得你们都在这里。我们热热闹闹在一起,吃一顿饭。

那些雪菩萨都向雪姐姐点点头,说我们晓得了,晓得了。

那些雪菩萨还说,雪花,你也太不容易。我们不怪你。

雪姐姐忽然发现地坪里少了一个人。赶忙过去铲起一堆雪,她还得堆出一个雪菩萨,才感到圆满。她捧起雪,一边想象着,一边细心地堆出一个雪菩萨来,比原来堆的就矮小了许多。然后左看右看,说,呀,天气冷,你的耳朵每年过冬都起冻疮,我得给你戴上一顶帽子。雪姐姐正拿着一顶帽子,往那个人的脑壳上戴去,可是雪姐姐忽然感到脚下一滑,便张开双臂,拥抱住那一个人,口里喃喃自语地说,戴上帽子,就不会冷了……

雪姐姐就这样躺下了。棉花雪还在下,落满了她一身。最后那个显得比较矮小的雪菩萨还差一顶帽子没做好,就倒在雪地上。她的手上还紧紧抓着一团雪。要不然,不晓得还会堆出几多雪菩萨来。

人们说,这样的荒唐事只有发宝气的人才做得出来。

不是发宝气就是发癫。

一大把年纪堆么子雪菩萨,不是发癫是什么?接着就是一脸的不屑,跟雪姐姐活着的时候人们谈起她时的鄙视没得两样。

有人数了一下,总共九个雪菩萨。后来大家又想不通,问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

堂屋的桌子上摆着筷子,酒杯,一壶热酒。还有一桌子菜:一碗鱼、一碗猪肉和一碗鸡肉,还有几样小菜。酒还有点温热,堂屋的神位前刚烧过纸钱和燃过香烛,地上还有没有来得及被风吹散的香灰。

雪姐姐之死就成了一个谜。而且她的死成为了山村一个长久的话题,还引起过针锋相对的争论。

总而言之,各种猜测和说法都有一点道理又都没得道理。

我没有参加他们的争论。我有自己的想法。

我想,那九个雪菩萨其中的七个一定是代表七个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在临死之前雪姐姐想念他们了——雪姐姐其实是一个感情丰富也很善良的人——她觉得自己是克夫的命,是她把七个丈夫都先后克死了。她在一一向他们忏悔。

还有两个矮小的雪菩萨,其中一个是她的早死的大崽。那个叫大黑的黑伢子。但另一个细伢子是哪个?一个念头像电光一样在我脑海中闪了一下,忽然想起雪姐姐说过,她小时候和柱子哥堆过雪菩萨。是不是柱子哥?我想一定是的,也许,雪姐姐心中一直装着柱子哥,从小一直到老都没放下过。

我不知道这种解说合不合情理。只是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去。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猜想都随着雪姐姐、随着那场大雪永远地逝去了,渐渐的,也不会再有人提起。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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