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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雪的冬天

2016-04-14苏锋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局里事儿班主任

苏锋

一直到十一月九号,这座城市都没有下过一场雪。

人们并没有对这件事儿产生太多的关注,在零度左右的气温里正常地生活着,犹如沐浴在春风里。然而,到了中旬,医院里的呼吸科诊室前排满了看病的人。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口罩,不停地咳嗽着。人们这才想起,原来不下雪也不定是好事儿。

无疑这是一场暖冬。即使后面的天气再冷,也将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在这座城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一年十一月仍未见雪花。人们忽然关心起天气,开始讨论全球变暖的危害。又有人在网上说看见山坡上的杜鹃花也开了,并且有图有真相。后来经过政府部门的调查,说那位网友的图是拼出来的,闹了天大的笑话。但不管怎样,人们还是担心起天气来。

暖冬也好,寒冬也好,对孙宪超来说都不值得关注。现在的孙宪超没有时间来想这个大问题。到年底,孙宪超做靠山路小学的校长快满一年了,可他发现自己居然交不出一份像样的成绩单。一年里,跟局里的人熟悉了,跟各个兄弟学校的校长们也熟悉了,跟学校的老师们也算是熟悉了。可孙宪超却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地走进他们的世界。

这或许与他是从铁路分流过来的有关系,或许也跟他在分流前的所作所为有关系。人们既想接近他,又不敢跟他走得太近,生怕被人贴上“铁路余毒”的标签。当然,还有更多的事儿让他迷惑不解。正如此刻摆在他面前的事儿,让他焦头烂额。

一个家长告班主任老师藏匿学生交医保的钱,说让那个班主任必须要向家长道歉,还要求替她的那对双胞胎儿子补交三年里国家给交的那部分医保钱以及滞纳金。

这事儿来得太突然。

原本进入学期末,各项检查基本告一段落。学校的、局里的活动因为期末基本叫停。正是抓学生成绩的时候,偏偏上面要求再次统计学生交医保的情况。这事儿孙宪超不知情。他也没把这事儿当成事儿。让他想不到的是五年一班的一个家长来学校说,班主任李玉梅没有通知他们交医保。因为这次统计没有参保的要补交以前漏交的钱,还要交滞纳金。家长一口咬定班主任没有通知。还好班级的其他学生能证明李玉梅告诉过学生回家务必通知家长。那个家长一看讨不到好处,又跑到教育局去告。这回改了口,说是钱已经交到班主任李玉梅的手里,是班主任没有给孩子交。

局长一听立即给孙宪超打电话,班主任贪污学生的医保钱那可是件大事儿。孙宪超赶到教育局,在局长办公室里他才头一次看见那个家长。只一打眼,孙宪超就知道这是个难缠的家庭主妇。

在局长办公室,孙宪超好说歹说把这事儿给稳了下来。说好了一周之内给答复,保证耽误不了学生的医保。这样,孙宪超拉着那位家长从局里出来,坚持要送她回家。可车子快开到学校时,那家长对孙宪超说:“把我拉那家麻将馆去。”孙宪超趁机问了句:“孩子班主任真的把钱自己留下了?”可能那家长没想到孙宪超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神。她说:“反正孩子的医保没交上。”说完下车就直奔麻将馆去了。

孙宪超还算是了解李玉梅这位老师,不到三十岁,由于丈夫的原因离了婚,是年轻的骨干老师,口碑不错。孙宪超相信这姑娘不会干出这种傻事儿来。于是,孙宪超回去就把李玉梅叫到办公室,把事情的原委说明了并且直接表态自己相信她。孙宪超说完,李玉梅突然哭了。孙宪超也不能哄,只好不停地劝。最后李玉梅说了一句:“当时交医保的,参加了农合医保的就不能参加这次城镇医保,咱们学校有好多都是参加了农合医保的,还有的干脆就不交。”李玉梅又说:“我们班主任就是代收,也没给收据,也没给发票,名字和钱对上了就算是过关了,谁想到回头这么多事儿。”说完转身就从校长室出去了,留下孙宪超一个人发呆。

这事儿如果不给学生垫付,家长那态度是明显要赖上你,她会无休止地去教育局告,或者给“行风热线”打电话。因为她不怕,她就是个家庭妇女,只要她没犯法,你就不能把她怎么样。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无疑是无法收拾的。这一年他孙宪超小心翼翼,一直坚持到年底都没出这样的事儿。要知道近一年里,兄弟学校被家长告的事件层出不穷,花样百出,校长们纷纷提出如果再不管一管这些家长们,就没人愿意当校长了。

孙宪超发校信通,让学校所有的班级都统计一下,哪个孩子是农合的,谁没交是什么原因。尤其是没交的,务必写清楚原因。结果统计出来,没交的整个学校有十三个。还好,除了那位家长的宝贝双胞胎,这十一个学生都承认没交是家长没同意。班主任都让学生们写了原因,小心地保留起来,生怕哪一天再冒出一个家长说自己把钱交给班主任了。

这边刚出事儿,那边胜利小学的校长电话就打过来了,说:“你们学校出事儿了?人家都告到局里了。”孙宪超正好想让这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校长们在局长面前说说情,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一说。那边当时就否了。说:“孙宪超你是不是还没忘了自己铁路人的身份,这边干工作不是这样干的,你学校有责任、老师有责任,你就得承担,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真冷!孙宪超知道这话是真话。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也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孙宪超又给两位校长打电话,虽然人家承诺在局长那儿说说情,再给他宽限几天等等。涉及到实质性问题时,又都推脱。

一通电话打得孙宪超伤心。这时候,分到永安路小学的薛敬芳来电话了。薛敬芳是跟着孙宪超一起分流出来的。只不过薛敬芳出来时是教导处主任。到了地方,没有这个空缺,就成了一般教师,职称待遇倒是没变。

薛敬芳问他:“有麻烦了?我们这边传得很厉害!”

孙宪超从来没瞒过薛敬芳任何事情,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跟薛敬芳讲了。薛敬芳说:“不能任由家长胡来,否则有连锁反应,但也不能全听老师单方面的,这边学校就没出事儿,还是班主任工作做得不细。”

薛敬芳一席话,让孙宪超冷静了不少。

薛敬芳说:“不用太担心,家长无非是要钱,但这事儿要尽快解决,不能拖,那样对你不利。不能跟你多聊,要不,你家的又要怀疑我们怎样怎样了。”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孙宪超顺手把通话记录删掉。其实与薛敬芳之间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非常好的朋友,大家肝胆相照而已。尤其是在分流期间,当听说学校老师的职称要从头评起,学校老师们义愤填膺,组织起来向上级反映情况。薛敬芳一直是老师们的带头人。而孙宪超也一直是他们的领头人。自从市里下文同意按原职称待遇走之后,孙宪超与薛敬芳还有几个一起的同事就关系非常好。大家对那时候能站在一起干事当成一种荣誉。要知道那时候很多领导都自保,尤其是书记,整个过程中都没有参与。手机不开,人也没影,一分流,人家到了中学当书记。不像孙宪超,被调到这个靠山路小学当校长。一所学校就六个班,一个班就三十名孩子。家长们有卖菜的、种地的、开小吃铺的、刮大白的等等,就是没有几个有正式工作的。

这次分流,铁路学校基本没动。由于孙宪超等人的据理力争,地方为了稳定,铁路学校的领导班子也基本不动。只有铁路一小的孙宪超以及他的班子成员中的一部分做了调整。尤其是孙宪超和薛敬芳都调离到离家很远的学校。孙宪超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给他孙宪超一个下马威。

孙宪超无法做通李玉梅的工作。现在的年轻人不像年纪大的总想息事宁人。李玉梅说:“我没有贪污那部分钱,愿意上哪儿告我就去哪儿告。”孙宪超看出李玉梅态度上是不肯让步的。

没办法,孙宪超把领导班子找来开会,商讨关于这件事儿怎么处理的问题。为了不扩大影响,只有三个副校长和他参加了会议。孙宪超说:“这事儿李玉梅是不肯妥协了,我也相信她不会贪污学生的那部分钱。可是,这事儿又一时没有证据证明李玉梅没拿那部分钱,是不是学校出面把那份钱给垫付,然后一点点做家长的工作。”

孙宪超的提议两个副校长都同意。可是第一副校长方天举却不同意。方天举的意思很清楚,如果垫付了这个学生的钱,那十一个学生回去跟家长一说,都会跑来要求学校垫付,都会说班主任把钱贪污了。

孙宪超说:“那十一个不是让学生写了不交的原因及证明了吗?”

方天举说:“你就那么相信那些家长?你是铁路来的不知道,这片属于郊区,家庭条件好的都去其他学校上学去了,不好的才留咱们这儿。这些学生的家长都很难缠,他们可以随便就说是班主任逼着写的,这样就罪加一等。”

孙宪超一愣,看了看那两位副校长。那俩人没吭声。方天举说的不是没道理。那十一个没交的是学生自己写的原因,如果家长反过来说班主任强迫学生写的,这事儿岂不闹得更大!可是如果不妥协,这位家长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情会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孙宪超问:“方天举,那你说怎么办?”

方天举斩钉截铁地说:“让家长告去,因为家长也没有证据,况且咱们是代收,这事本身就有很多漏洞,牵扯进来的单位多了,局里自然就会出面了。”

孙宪超又是一愣,怎么感觉这方天举好像不怕事儿大一样。孙宪超只好说:“再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先散会。”

今天是周五,孙宪超去二中接女儿回家。女儿选择了住校,只有周五、周六回家住两晚,这样时间不会浪费在路上。孙宪超去早了,就坐在车里寻思这事儿应该怎么处理。事发已经两天,虽然局长那边没有催,家长那边也看似没有动静。可是这平静之下是不是又酝酿着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孙宪超一时觉得很无助。

孙宪超从来没有想过这地方的日子这么难过。原本这样的事情在铁路的学校绝对不会发生。首先是大家伙儿都是铁路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的事儿做不出来。其次,孙宪超觉得地方也就几所学校看上去有模有样,边缘地区的学校及生源还不如铁路这边。更让孙宪超无法忍受的是没完没了的检查以及繁琐的没有必要的繁文缛节。

孙宪超记得自己刚刚上任时听课,他发现每一位讲课教师进了教室做的第一件事儿是在一个本子上写东西。下了课他专门到讲台上去看那个本子。原来是上课记录以及多媒体使用记录,上面详细地写着谁上的哪节课,内容是什么,有没有使用多媒体。孙宪超想,按说这使用多媒体是教师自愿的,想用就用,不用也可以。但好像地方不这么想。后来听说局里检查时要求每位老师一学期必须使用多媒体多少次。而且,每位老师手里有一本多媒体使用记录,要跟班级的多媒体使用记录符合才可以。更可笑的,每节课上课前还要有课前一支歌的记录本。唱的是什么歌,唱了几分钟,学生唱得怎么样,都要有老师们的签字。

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孙宪超就开始经历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检查。什么普通话的验收,德育工作,关工委的,师德测评的,实验室的,法制办的,图书室的,文明办的以及局里的各种督导,等等。孙宪超粗略地算了一下,一学期的检查加起来,至少有二十几次。当方天举拿着一摞摞档案放在小会议室备查时,孙宪超不禁感叹,这得需要多少人力以及纸张啊。后来再一了解,老师们每个星期都要有业务学习笔记、政治学习笔记,一学期听课笔记不能少于30次,要写总结,写读书心得,集体备课记录,还要弄小课题研究。

孙宪超发现地方的老师太不容易,把时间与精力都花费在这些看似有用、实则用处不大的地方上了,而且很多档案都是为了应付检查而专门设计的。但是,方天举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每次教育局来督导或者其他检查,他总是能拿出非常完整而且合格的档案材料。这让局里非常满意。所以,一有什么督导检查的,局里就往靠山路小学领。据说全市的小学都成立了档案整理小组,因为靠山路小学的档案管理受到了市领导的表扬。

然而,每次送走那些检查者们,孙宪超就会坐在校长室里沉思。这些档案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如果是这样,那学校只要搞好档案工作就可以了,教学工作抓不抓也就无所谓了。而每当思考过后,他会无限地怀念在铁路一小的日子。大家坐在一起探讨教学,工作之余一起玩玩球,打打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大伙儿呼啦啦地冲上去,你伸一把,我扶一把,就把事情弄得妥妥贴贴的。最重要的是不用应付那些反复又繁琐的各项检查督导。说实话,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孙宪超觉得自己光忙乎这些事情了。再加上每周一次的校长会,局长讲话等等,看似工作布置了不少,而实际完成的质量相当差。孙宪超有时候真想问问他们,你们真的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东西都是在浪费自己和别人的精力吗?难道真的不懂?整个系统都不懂?

天完全黑了。孙宪超从车上下来,依旧感觉到空气中的暖。接孩子们的车排了长长的一溜儿,几乎把这所重点高中的校门都堵死了。这种感觉让本来心里就堵的孙宪超几乎陷入了绝望。

自打到了地方,孙宪超特别珍惜这个双休日。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老了。别看只有四十五岁,可是应付一周的工作居然感觉很吃力。所以,一个学期里,双休日基本在家里待着。原来的双休日要约几个朋友去铁路少年宫的乒乓球室打球,喝喝茶,晚上再小酌一顿。而现在,也不清楚是自己的原因还是他人的原因,大家伙不往一块凑了。也好,难得休息两天。老婆是铁路车辆段的,也双休,女儿又在家,这双休日反而过得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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