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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泳者

2016-04-14董伟明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海参海带小宝

洛泳在半坡租了间民房住下来。塔河湾尽收眼底。房后是一片桃园,桃子已摘完,只剩下半黄的树叶在秋风中凋零。没有了果实,看果园的就不用住在这里,就以很便宜的价格租给了他。塔河湾其实是个海湾,塔河从这里入海,冲刷出一片平整的海滩。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游修建水库截断塔河水,久而久之河的概念没有了,但名字却沿用至今。塔河湾海水清澈,每当夏天,城里人会驱车几十公里来这里游泳,据说,市内的海滩都已被污染,塔河湾就变得弥足珍贵。当夏季的人潮退去,塔河湾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对于洛泳来说,他的夏天刚刚开始。

洛泳喜欢秋天的海水。晒了一夏天,海水就像陈酿的老酒,醇厚而温润。常言道:春捂秋冻。说的就是这个理儿。洛泳喜欢清晨下海游泳。清晨的海水是一天中最平静的,细细的海浪轻吻着沙滩,太阳刚刚升起,照在海面上像一面金色的镜子。洛泳换好泳裤,用舌头轻轻舔舐着泳镜,接着在海水中涮了涮。这样泳镜更透亮,看得就更清楚,这是他下水前的习惯动作。他走进水中,轻轻地将海水向身体撩几下,便一头扎进水里。

海水清澈见底。几条墨绿色尖嘴针鱼被他这个庞然大物所惊吓,以极快的速度四散逃去。洛泳潜入水中。各种海草和海带随波摇曳,五颜六色的海星分散在海底,仿佛是草原上盛开的野花。几条大鱼在水草间窥视着他,时隐时现。洛泳不禁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他喜欢在水中思考问题,甚至构思小说。阳光穿透水面,形成一束束绿色的光柱,宛若北极的夜空。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牧者,一个天使,一个诗人。不,确切地说,是一条鱼。一条自由自在的鱼。这是洛泳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刻,他把自己交给大海,大海就像是母亲。他静静仰卧在水面,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丝滑的海水轻柔地漫过脸庞,就像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没有烦恼,没有压力,没有欺骗,没有谎言,有的只是开心和快乐……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快乐呢?洛泳记不清了。总之,随着年龄增长烦恼越来越多。他开始远离人群,不愿与人说话也不接陌生人电话。到后来,患上电话恐惧症,一听电话响心里就发毛。他干脆撤掉家里的座机,手机打在静音。他爱上了大海。站在海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他开始向远处的一条小船游去,再远处是一片海带筏子。小船应该是养海带的人抛锚在此,过几天就到了海带收割的季节。游到小船边,他伸手抓住船舷稍事休息。下一个目标就是海带筏子。海带筏子其实是一个个篮球般大小的空心玻璃球,呈墨绿色,每个大约间隔一米,由绳索连在一起,一排排一片片。远看,在阳光照射下犹如一串串晶莹的翡翠。海带吊在上面向下生长,足有几米长。洛泳常想,这养海带与在地里种庄稼一回事,只不过是倒着长,海面就是渔民的土地,海带筏子就是地垄沟。

潜到水里往上看,世界是颠倒的,与小时候大头冲下打倒立的感觉一样。于是乎,他每次游到海带筏子都要潜下去看光景,看看这颠倒的世界。每当这时都会产生奇思妙想。浮力是否就是失重?潜水是否等于太空漫步?他记得电视里介绍航天员训练就是在一个大水池中。那么自己也相当于遨游太空了?他猛抬头,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压在头顶,他赶紧避开浮出水面。“你潜水干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问。那条小船不知什么时候划了过来,上面站着个黑大汉。明明是条空船没看见有人啊?那黑大汉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像是看一个小偷。“没干啥,就是潜下去看看。”他答。“海里有什么好看的?你把手举起来。”洛泳此刻才明白,他把自己当成偷海的“海碰子”了。他举起双手。那人又示意他把裤衩掀开给他看。洛泳感觉受到了侮辱。“你他娘的没长?鸡巴蛋子有什么好看。”见他确实什么也没有,黑大汉重新躺下,小船仍悄无声息地漂在水面。

海都被承包了。海里的一切包括游走的鱼。洛泳被黑大汉坏了心情,不定哪天连下海游泳都会被禁止。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升得老高,几只海鸥在头顶盘旋。天不会被承包吧?他转身向岸上游去。

一天早晨,他发现海边多了个垂钓者,而且就在自己每天下海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领地受到了侵犯。“侵略者”丝毫没有歉意,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洛泳只好往边上挪了个位置。他脱衣服下水,有意把水花溅起老高。他看见一丝鱼线长长地延伸至海底。他照常游到海带筏子,潜水看一会儿光景,奇思妙想一阵。黑大汉对他已没有戒备,还时不时与他聊上两句。他说,他也是给老板打工,负责看护这片海域。海带筏子下面海参特别多,怕被人盗采。现在一斤海参好几千块钱,这海底就等于是银行,老板每天都从海里往外捞钱。黑大汉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洛泳记得年轻时经常去赶海。那时,每逢假日,男人们戴上水镜(椭圆的罩住半个脸的那种)穿上脚蹼,和家人一起去海边玩。水性好的,海参、鲍鱼、海螺等小有斩获。女人和孩子则带上小筐和自制的小耙子,落潮时在浅滩挖蚬子捡波螺。赶海不在于吃,而是一种乐趣,是海边人祖辈传下来的乐子。而如今,海都被承包了,老百姓失去了亲海的权利,昔日赶海的欢乐景象一去不复返。洛泳也从此断了赶海的念想。

他游回岸边刚想躺下休息,听见钓鱼的在喊他。“伙计,你不好上一边游去?你这一扑腾把鱼都吓跑了。”好没道理!本想躲清静没想遇到个不讲理的。洛泳一股怒气往上冲。“这海里没说只准钓鱼不准游泳吧?再说,是你占了我的地方,没撵你就不错了。”洛泳这时才注意到钓鱼的是个老头。满脸花白的络腮胡子,正涨红着脸瞪着他。洛泳不禁想起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老人坐的小马扎边上放着一瓶老龙口,酒瓶已经见底。洛泳不想与一个酒鬼纠缠。“老爷子,我今天下水动作是大了点儿,不过你那鱼也绝不是我吓跑的。我往这边再挪几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从此,他与钓鱼的老头近在咫尺却无往来,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老头每天比他来得早,洛泳观察过,只有在鱼咬钩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出现一丝喜色,其他时间都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他将目光久久地凝视远方,陪伴他的只有身边的酒瓶子。他偶尔仰起头喝一大口,眉头锁紧,接着长长吁口气,眉宇随之舒展开来。又是长久的凝视。孤独。洛泳看到一颗比自己更加孤独的心。他尝试接近他,但他置之不理。

一天,洛泳看见老头站起来,使劲往上提鱼竿,鱼线眼看就要崩断了。他知道,老头的鱼钩挂底了。洛泳潜进水里,顺着鱼线往前捋,发现老头的鱼线挂在海底一块凸出的礁石上。他憋口气潜下去把鱼线摘了下来。他装作什么也没做继续在海里游泳。上岸时发现老头看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莫非他看见自己在帮他?

洛泳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太阳直射下来,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个橘红色的世界,温暖的色彩使他想起梵高的《向日葵》。橘红色,应该是光线穿过皮肤和血液产生的效果。梵高没准也是在闭上眼睛时才发现了这种温暖的颜色,从而在画作中大量使用,不然他的灵感又出自哪里呢?他又开始奇思妙想。他翻过身来晒后背。视线正好贴着地面看见前面的树丛。他看见一只猫,一只黑猫,正悄悄地接近老头钓上来的鱼。突然,老头抄起酒瓶向黑猫砸去,黑猫敏捷地躲进树丛里。不一会儿,它又探出头,继续向这边张望,那条还活着不停扭动身躯的鱼吸引着它,或许它真的很饿。洛泳猛然发现,在黑猫隐藏的树丛中还有几只亮晶晶的小眼睛。它是母亲。它以身犯险是为了孩子。“喂,老头。你的鱼卖吗?”洛泳大声问道。老头诧异地看他一眼,摇摇头。“开个价吧,我全买,或者用酒换。”他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泸州老窖。他看见老头眼神中细微的变化。“老哥,这是我带给您的酒,算我给您赔礼道歉。”洛泳往跟前凑了凑。“拿去吧,想要都拿去。”老头指了指地上的鱼。洛泳拿起一条鱼抛向树丛,黑猫迅速把鱼叼走。它好像明白了洛泳的善意,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几只小猫跟在后面。看见小猫,老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此后,沙滩上多了黑猫一家。老头姓刘,他每天把钓上来的鱼,大的留下,小的喂猫。小猫们早已与他混熟,怀里身上活蹦乱跳。洛泳每天带两样下酒菜,游完上来与老头喝一杯。原来刘老汉就是这塔河湾人。一年前,儿子出海打鱼遇上风暴再没回来,老伴一股急火攻心,半年前也去世了。“你一个城里人咋跑这儿呆着?”刘老汉问。“我喜欢海。”洛泳答。刘老汉不解地看看他再没问下去。

秋天真的来了。海水透出丝丝寒意。洛泳要在岸边努力半天才能下水。他不得不快速游进,才不会感觉太凉。但几分钟后,就几分钟,他就适应了海水的温度,进入一种舒适的状态。这种冰凉的感觉很爽,他说不出来。过瘾。反正不让冰冷的海水刺激一下,他一天都难受。这可能就是冬泳的魅力,一个在外人眼里不可思议的嗜好。他常想,人一定要先苦后甜,不然就是甜你也感觉不到。

秋风起,甩鲅鱼。老刘头最近黄鱼、黑鱼都不钓,专钓鲅鱼。甩鲅鱼,突出个甩字。鲅鱼喜欢在水里追逐移动目标,行话叫撵活食。不像黄鱼和黑鱼在海底啃食礁石上的苔藓和海草。钓鱼一般只用一个鱼钩,而钓鲅鱼则几个或更多。只见老刘头把鱼线抛向海里,接着就迅速往上拽,鱼钩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水花。这时,可以看见海面上银光闪闪,一条条银亮亮的鲅鱼,贴着水面追逐而来,有的高高跃起,再重重落下,泛起层层涟漪。一次少则两三条,多则四五条,老刘头忙得不亦乐乎。“今年鱼厚。”他高兴地对洛泳说。鱼多了,老刘头就晾鱼干,大饼子咸鱼那可是美味佳肴。洛泳和老刘头一口咸鱼饼子一口老白干。“老哥,你不能这么个喝法。”看着老刘头一口就下去半茶缸酒,洛泳对他说。“兄弟,小口不过瘾。”他回答。“年龄大了,血管脆弱,容易脑出血。”洛泳对已满脸通红的老刘头劝道。

酒足饭饱,洛泳就下海游泳。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深秋的海水更加清澈。为什么秋天的海水会更清?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有一点可以肯定,下海的人少了,人为污染就少了。一条尺八长的的鲅鱼在他身边伴游,它可能把洛泳当做同类,丝毫没有畏惧感。游了一阵,它猛一摆尾,甩掉洛泳。它可能觉得这条大鱼怎么游得这么慢呢?鲅鱼刚刚离去,一个篮球般大小的海蜇飘了过来。这可是个大家伙。与平时看到的沙蛰不同,它不是白色的,而是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腔体,色彩斑斓,肌理纹路清晰可见,像个巨大的彩色水晶球。吸盘状的嘴,隐藏在无数只触手之中。遇到猎物,触手会先紧紧把猎物抓住,然后释放出神经毒素,待猎物昏死后慢慢享用。水母,这个在恐龙之前就已出现的古老物种,在几亿年的进化中几乎没有改变,至今仍以原始而简单的方式生存着。

洛泳决定不放过它。海蜇皮可是下酒的好菜,老刘头一定高兴。它发现洛泳接近它,转身向深水处逃去。洛泳潜到它的身后避开触手,双手按住它那光滑的大脑袋,两腿用力打水,向岸边推它。它几次挣扎着想转过身来面对洛泳,都被洛泳机智地化解了,真要被它蛰到非死即伤。这头大海蜇足足装满了三个大塑料盆。

转眼海带收完了。小船还静静地漂在那儿。海带筏子像收割完的庄稼地,光秃秃的。洛泳潜下去,海带不见了,颠倒的世界变成了空旷的阡陌,而自己则像一个寂寥的行者。不,更像一条离群落单的鲅鱼。此刻,鲅鱼群已顺着温暖的洋流洄游到大洋深处。老刘头有两天没来了。剩下的两大盆海蜇已化成水。黑猫也不知去了哪里,海滩上一下冷清下来。远处天边凝固着几片乌云,像是滴落在画布上的油彩,天空皱巴得像一幅破旧的油画。阳光已不那样温暖,沙滩也开始变凉,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洛泳脱掉泳裤,赤裸裸地站在那儿,他不用再遮遮掩掩,痛快地把自己暴露在天地间。他还是把正面朝向大海,即便沙滩上确实没有人。他突然有了裸泳的念头,那样自己真的就和鱼一样了,不用穿衣服,没有羞涩感,更不会觉得难堪。

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凄厉的唢呐声。按当地习俗,应该是谁家死了人正在出殡。是谁死了呢?他回到租住的小屋,脱掉衣服准备洗澡。在水烧热之前,他先准备早饭。早晨下海前用电饭锅做的粥已经好了,两个馒头,半条咸鱼放进蒸锅热上。再拌个海蜇皮小菜。一切妥当。他将热水淋到冰凉的身体上,他感觉下体开始勃起。他闭上眼睛,让热水尽情地冲刷着身体,甚至有些陶醉。他喜欢每天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直射的阳光偏离北回归线,越过赤道南移,北半球白昼变短了。洛泳把下海的时间向后推迟半小时,天还是刚发亮。没有老刘头,没有黑猫和小猫,只有他自己。海水更凉了。他感觉皮肤发麻,手指尖有一种针刺的感觉,各个关节仿佛有一股凉气在游走,咯咯作响。说来也怪,洛泳的老寒腿经过冬泳反而好了。这与医学理论是相悖的,但确实好用,就像一剂偏方,也许是以毒攻毒的效果。他照常游到海带筏子。他决定不潜水了,没有了海带就找不到那种颠倒的感觉。他趴在一个玻璃球上休息。一只海鸥落在与他不远的地方好奇地看着他。它一条腿站着,金鸡独立。“嘿,你好!”洛泳向它打招呼。这是一只灰色的海鸥,身形瘦弱,比那些身体肥硕的白海鸥小一圈,因此决定了它在自然界中的劣势。它并不怕洛泳,知道他飞不起来。也许站累了,它伸展一下翅膀,无意间露出另一条腿。没有脚。这是一只瘸腿海鸥。

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它一定活得很艰难,在同类中它争抢不到食物,还常常被欺凌。它一定吃不饱,不然不会这么瘦弱。只可惜自己什么吃的也没有,老刘头要还在就好了,它会有鱼吃。洛泳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四周望了望,黑大汉这几天不知去哪了,小船仍在那飘荡。他猛然吸口气潜了下去。水很深,他感觉到耳鼓的压力。多年不潜这么深的水了,泳镜遇到压力紧紧地扣在眼眶上,他感觉眼球几乎被挤了出来。终于潜到海底。他在水下潜行,拿出多年的看家本领,最后在一块礁石边发现一个大海参。那海参个头像个小棒槌,呈黄褐色,浑身布满肉刺。洛泳用尽最后一口气把海参拿了上来。他把海参藏在游泳裤里浮出水面,当年赶海就是这么干的。亢奋的神经在尘封的记忆里抽动了一下。海参在裤衩里蠕动,溜滑的感觉使他有些异样。瘸腿鸥还在好奇地看着他。洛泳把海参在海水里涮了涮,用牙齿咬开,咸咸的艮啾啾的。他把海参咬成几块,放到海带筏子上,转身游开了。在确定安全之后,瘸腿鸥飞了过来,直升机般悬停在空中,一口一口把海参吃掉了。

从此,瘸腿鸥每天都如期而至。洛泳每次都会带几片肉或鱼给它。洛泳游泳时它会伴随着他飞,忽高忽低不离左右。有时会直接落在洛泳的头上,看上去就像落在一个黑色的海带筏子上。洛泳感觉自己不再孤独。

到了夜晚,洛泳还是孤独的。他的初恋是大学的女同学,也喜爱文学。两人曾一同参加学校的文学社,女孩写诗洛泳写小说,闲暇之余两人还一同去学校的游泳馆游泳。女孩很漂亮又有才情,是男同学心中的女神。在众多追求者中,洛泳能胜出源自游泳是他的强项。在学校举行的游泳比赛上,洛泳的一百米自由泳无人能敌,这得益于他从小就参加体校游泳训练。他最初的理想是当个运动员,一个游泳健将。后来发现,好好读书考大学更现实。在他参加比赛时,女同学在一旁加油助威,她那飘逸的长发配上银铃般的女高音,让看台上所有人侧目。泳池中他手把手地教女孩游泳,令所有男同学嫉妒不已。谁有这个福分能与女神赤裸相见呢?然而,就在大学毕业前夕,女同学却上了一辆停在学校大门口的大奔,与一个大款走了。据说,大奔在校门外等了三天三夜。那时洛泳正在全力准备论文答辩,最让他悲伤不已的是女孩竟然没给他留下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当时学校正在放映俄罗斯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洛泳从此不相信女人。

夜深人静,他会想女人。他承认自己不是圣人,也不是独身主义者,但绝对是个理想主义者。生活中兜兜转转,事业上坎坎坷坷,尽管付出太多太多,他都不愿改变自己的性情。对于爱情和婚姻他仍抱有希望,但却不敢奢望。实在寂寞,他会自慰,从而缓解一下焦虑不安的心情。在自己的温柔乡里,还时常会出现那个女同学的身影。据说,她已是个臃肿的富婆。老公另有所爱,她的生活除了花钱就是遛狗打牌。曾有同学传话说想见见他,被他拒绝了,他不忍毁掉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他要把美好留在心里。

他看见那个小精灵又出现了。睡觉前,他特意扔一把瓜子在地上。此刻,它正探头探脑地看着他。他装睡一动不动。见没动静,它开始吃瓜子。他发现中国人对老鼠有一种误解,这可能源于那个年代的除“四害”运动。它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一个物种的本能,与人的贪婪没什么两样。其实它们也很可爱,就像卡通片里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特别是在吃瓜子时,它会直起身来,双手抱住瓜子,圆溜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使人想起可爱的松鼠。它与洛泳相处已有一段时间,多半是在夜晚。夜晚正是洛泳最寂寞的时候。小精灵吃完了,它在屋里溜达一圈,俨然是自己的领地。它什么时候离开的洛泳不知道。

过了十月,北方的气温陆续走低。洛泳穿上厚点的长袖衣裤保暖,但在下水脱掉衣服的一刻,他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霜降以后气温低水温高。海水蕴藏量大,热得慢凉得也慢,十月中旬的海水仍然有十六七度。能在这个水温里游泳的人已经不多。每次下水都是一次考验,但下去之后就是另一番感受。洛泳喜欢这种挑战,有一种成功的喜悦。当他抖落着身上的海水走上岸时,会觉得自己的身躯格外强壮。他用目光环顾四周,希望有人在看他,而且是那种羡慕而惊奇的眼神:这么凉的水还敢下海游泳?真是好样的。如果有人问:凉不凉啊?他会回答:不凉,一点儿都不凉。那得意的神情,俨然是一个得胜归来的勇士。

今天瘸腿鸥没来。洛泳把几片肉放到海带筏子上,仰起头向天空中张望,并“啊、啊”地模仿海鸥的叫声,希望能看见它的身影。它生病了?与同伴远行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洛泳胡思乱想。见不到瘸腿鸥,他心里空落落的。海面上没有一丝生机,肃杀的北风掀起白色的浪花,要变天了。

刮了一天一夜的北风,气温骤降了好几度。恰逢“初一十五”天文大潮。海水落下去好几米,礁石和水草都露了出来,齐腰深的地方就能捡到海货。这天早上,海边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个不高,偏瘦,黑得可以,一看就是海边晒的。“大哥,不赖啊。冬泳的吧?我以为这海边早没人了。”男人与洛泳打招呼,说完,还“嘿嘿”笑两声。这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因为脸黑,牙显得格外白。“您贵姓?”洛泳客气地问。“大哥您真逗,还贵姓。不告诉你,让你猜。”他拿腔拿调还做了个表情。“我猜……你姓宋。”洛泳答。“何以见得?”“你的长相包括声音,都酷似一个叫宋小宝的二人转演员,我遇见大明星了吧?”洛泳调侃道。“大哥真是好眼力,都说我像宋小宝,他是我心中的偶像。”洛泳遇到一个开心快乐的人。这期间,女的一直在眯着眼笑。她捂得很严实,一条大围巾包住整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很好看。她不停地在沙滩上挖沙坑,像一个贪玩的孩子。“这是我媳妇,叫二丫。”宋小宝介绍道。“你好,我叫洛泳。”“什么?裸泳?这名字有创意。”“不是裸体的裸,是洛桑的洛。”洛泳解释道。洛泳打住与他的玩笑。问:“二位是来旅游还是访友?”“这冷天了,还旅啥游。和你一样下海游泳。”宋小宝说。“那太好了,我有伴了。”洛泳高兴地说。“不过,这大潮落的,还真不适合游泳。”他补充道。“我就喜欢落大潮游泳”。宋小宝诡异地笑笑。

宋小宝的泳裤很特别。上面肥大,底下用绳收紧,像是鲜族人穿的灯笼裤。他明显是经常下海的,一点儿也没畏惧冰冷的海水。“二丫,一会儿接我。”他冲媳妇做个鬼脸,就和洛泳扎进水里。宋小宝游得并不快,洛泳率先到达海带筏子。他发现昨天放肉片的海带筏子上站着只鹰,此刻正用凶狠的目光看着他。一双多毛的利爪粗壮有力,黄色的带有鹰勾的喙,能撕开所有猎物的皮毛。这是一只专吃鸟的鹰,俗称鸟鹰。洛泳明白瘸腿鸥不会再回来了。他猛然向那只鹰击打海水,它腾空飞起,盘旋一阵飞走了。

洛泳看见宋小宝纵身潜进水里,那敏捷的身手远远高于他的泳技。他在水下足足停留一分钟之久。洛泳明白,遇见真正的“海碰子”了。“海碰子”是人们对潜水赶海人的称呼,这些年禁海承包,“海碰子”已不多见。宋小宝连续下潜几次,裤衩里装满战利品。他一边向回游,一边向岸上的二丫发出信号。“呜、呜……”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很怪异,有点像警车的警笛。二丫不知何时已换好泳衣。仍旧捂得很严实。她穿的是那种紧身连体泳衣,俗称“鲨鱼皮”。带了一个类似骷髅的头套,只漏出眼睛和嘴,是近些年发明的专供女人下海游泳而又防晒的装具,如在海里单独遇上会吓人一跳。她把一个带网眼的尼龙兜挂在腰间,起身向海里走去。远处看,身材曲线很迷人。

夫妻俩在海中间相遇。宋小宝把泳裤里的海参掏出来放进二丫的尼龙兜里。二丫转身游回岸边,他继续下潜。洛泳被这夫妻俩的默契配合惊呆了。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部国外大片《雌雄大盗》。这真是一对现实版的雌雄大盗。二丫又连续下海接应几次,最后宋小宝才和洛泳一起游回岸边。宋小宝带回最后一批战利品。他解开裤腿的带子,海参像母鸡下蛋似地掉了出来。“快,快装起来。”他催促道。

“没了?”二丫问。他伸手向裤衩里摸,“别说,真有一个。”“在哪儿”?“在这儿,自己的。”“你缺德。”二丫娇嗲地骂道。她迅速扒开沙子,原来海参都藏在沙坑里。她挖沙坑根本不是玩。看着夫妻俩打情骂俏,洛泳很是羡慕。

宋小宝明显对洛泳抱有信任。他说他每年上秋以后都赶海。海参喜凉,夏天都躲在洞里不出来。秋凉后,它们才出洞,有的躲在石头下面,有的藏在海藻丛中,个大肉厚,纯野生,营养价值极高。只是水太凉一般人下不去。最关键是看海的抓得太紧,罚款不说,有的还被打个半死。他也在村里不远处租了间房,邀请洛泳晚上去他那里一起吃海鲜。

洛泳带上一瓶白酒如期赴约。晚餐很丰盛,海参就用水洗净蘸酱油生着吃,纯粹原生态。洛泳这时才看清二丫的庐山真面目。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老弟好福气,弟妹真漂亮。”洛泳夸赞道。“那是,我媳妇百里挑一。”宋小宝两杯酒下肚,打开话匣子。他原先在一家机械厂当工人,二丫是老厂长的千金。恰逢豆蔻年华,人又贤惠漂亮,追求者众。老厂长一心想给女儿找个才貌出众的女婿,并锁定一个年轻有为的副厂长。没想到女儿却看好一个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工人。

宋小宝和二丫在同一个车间班组。宋小宝是一名出色的车工,二丫是他的徒弟。厂里一遇到难干的活就交给宋小宝,他每次都精准得毫厘不差。宋小宝是个表面开心快乐、内心细致入微的男人。特别是对二丫。中午他会替二丫把饭打好,好吃的菜偷偷拨到二丫的饭盒里。上下班早接晚送,他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就是二丫的奔驰宝马,理由是顺路。后来二丫才发现,宋小宝为她其实要绕好大一个弯。与宋小宝在一起,二丫感觉开心快乐。他幽默诙谐,他的笑话总能逗得二丫开心不已。宋小宝爱运动。每逢周末假日,他就带二丫上山下海,二丫游泳就是跟他学会的。一次工厂组织春游,下山时二丫不小心扭伤了脚,宋小宝硬是把和他一般高的二丫背下山,看着累得满头大汗的师傅,二丫哭了。他却笑了,笑得那样开心。他不仅对二丫好,还救过她的命。二丫在一次工作中,车床上的卡盘没扭紧,卡件在高速旋转时飞了出去。宋小宝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她,铁疙瘩擦着二丫的头皮飞过,二丫吓得趴在他身上大哭起来。这时,她才发现宋小宝胳膊上全是血,好在没伤到骨头。

老厂长人很倔。他对二丫说:“你如果跟了宋小宝,就从此别再进我的家门,别认我这个爹。”二丫二话没说,卷起铺盖搬到了宋小宝的家。他没想到,女儿比自己还倔,只能叹息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事实证明二丫的选择是对的。宋小宝不仅没有记恨老厂长,反而像儿子一样孝顺他,直到养老送终。“那个副厂长后来怎样了?”洛泳问。“那小子确实是个当官的料,后来爬到副局长的位置。结果,腐败了。”宋小宝仰脖干了一杯。“我们现在多开心快乐!是不是媳妇?”

“你们俩以赶海为生?”洛泳问。“哪里,就是个玩。我赶海上瘾,一想到海底的海参鲍鱼就睡不着觉,我就喜欢潜下去把货拿上来的感觉。”宋小宝说了句赶海的行话。看得出,与那些为钱的“海碰子”不同,宋小宝赶海,赶的就是个乐趣。那种潜水的刺激和快感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来,老哥,我得敬你一杯。”宋小宝举起杯。“敬我?为啥?”洛泳问。“没有你,我这海赶不消停。你在那游泳为我打了掩护,看海的就不注意了。”“这大冷天还有人看海?”“有。他们在远处炮楼上用望远镜看着呢。”“是啊,我对他说别冒这个风险了,他就是不听。”二丫在一旁插嘴。“最后一回,今年赶完就金盆洗手,从此改邪归正。”宋小宝干了杯中酒。

看着宋小宝,洛泳不仅想起自己当年赶海的经历。何尝不是个拼命三郎?那时海没承包,周末约上几个哥们去三山岛赶海。顺着陡峭的山崖下去,是一片礁石林立的海岬。海流到此折回头,形成一个锅底状的漩涡,风高浪急。下面海参、鲍鱼、海螺、海胆多得是,就是没人敢下去捞。他们几个仗着水性好冒险一试。洛泳戴上脚蹼,沿着峭壁往下潜。峭壁是个向里倾斜的斜面,越往下坡度越大。洛泳看见下面成片的海螺,密密麻麻聚在一起。他用力一蹬潜了下去。他打开网兜就往里捡,不一会儿网兜就满了。就在他想再捡几个的时候,海螺下面露出一具白骨,一具白森森的骨头架子。他掉头就往上游,可浮力把他死死地顶在崖壁上,潜水叫做鬼打墙。也许是吓蒙了,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死。是海底那个幽魂在招自己,是自己闯进了他长眠的禁地。这时他感觉气已经不多了,他猛然用双手撑住崖壁,使身体离开,两腿拼命打水。他已经没气了,可是还没到水面。他感觉肺要炸开了,两眼开始冒金星,呼吸的本能使嘴已经不自觉地张开,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他终于浮出水面。几乎同时,他噗地一声吐出海水,一股清新的空气进入肺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贪婪地呼吸着,人能呼吸真好。

从此后,他不再赶海,不吃海螺。

洛泳每天下海游泳,宋小宝赶海,二丫接应运输,一个不错的三人组合。一天,黑大汉突然驾船出现在海带筏子。他没跟洛泳打招呼,直奔宋小宝。“你潜水干啥?”与当初问洛泳的话一样。“没干什么,玩呗。”宋小宝嬉皮笑脸。“你上来,趴船上来。”“上船干啥?我游回去。”“你找死啊?让你上来就赶快上来。”黑大汉举起一根长木杆子。“别,别急。我上就是。等我撒泡尿,别尿你船上。”宋小宝在水中磨叽片刻,“好了,你得拉我一把。”“嘿,兄弟,都是出来玩,那么认真干啥。”洛泳对黑大汉说。“没你的事。我们已经观察他好几天了,老板都来了。”洛泳看见一群人正向沙滩走去。他紧跟着小船游回岸上。

老板是个光头胖子,一脸横肉,一条小拇指粗细的大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如今包海的不是黑社会就是有道上背景,宋小宝摊上事了。胖子指着宋小宝说:“你把裤衩脱了。”宋小宝四下看看:“你这不是寒碜我吗?多难为情。”“你还跟我装是不?”胖子向几个手下使个眼色。“别,别,我脱。要是没有,你们赔偿我精神损失。”洛泳在心里替宋小宝捏着把汗。宋小宝当众脱掉裤衩。啥也没有。“老板,他肯定上船前把海参都丢海里了。”一个手下说。二丫始终坐在海滩上一动没动。“你站起来。”胖子指着二丫说。“咋的?你想耍流氓啊?”二丫瞪着胖子。“耍了,今天我就耍了。把她给我架起来。”“你们敢动我媳妇一个指头,我和你们拼命。”宋小宝冲了上去,黑大汉迎头一拳把他打翻在地,鲜血和着海水滴落在沙滩上。见血了。二丫疯了似地扑上去,几个大汉把她死死架住。扒开沙坑,海参露了出来。洛泳上前:“老板,他赶海参是不对,他就是图个乐子,放了他吧。”“说得轻巧。你知道海参现在多少钱一斤吗?他来几天了?”他转身问黑大汉。“十来天吧。”“十来天是几天?你他妈给我搞清楚”。“十三天。我用小本记着呢。”

胖子掏出一把刀扔在宋小宝面前。“罚款三万,剁掉一根手指头,二选一。”说罢,把宋小宝带走了。洛泳这时才想起打电话报警,可手机没带在身边。洛泳与二丫商量,赶快回家筹钱救人,这种事报警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破财免灾吧。后经找人疏通关系,二丫两万块钱赎回了宋小宝。从此,洛泳再也没见过这对夫妻。

洛泳决定离开塔河湾,这里已变成他的伤心之地。老刘头走了,黑猫走了,瘸腿鸥走了,如今,宋小宝夫妻也走了。去哪里?他不知道。去一个有海的地方,一个温暖的地方,一个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暴力的地方。一时间,洛泳觉得诺大个世界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洛泳站在窗前。外面下雪了,大地白茫茫一片。呼啸的北风横扫海面,掀起白色的浪花。几只海鸥像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来荡去。如果是好天,他会下最后一水。但,今天……他决定今年的冬泳到此为止。他又想起自己构思的小说,故事到此该结尾了。就这样收场?似乎还缺少些什么。他决定小说名字就叫《孤独的泳者》。猛然间,他看见沙滩上站着个人,一个与风雪浑然一体的人。是幻觉?他使劲揉揉眼睛。一个身披白纱头戴花环的女子站在风中。这种天气还有人拍婚纱照?没有摄影师,没有新郎……不对,洛泳冲出门向海边奔去。

他来晚一步。白色的婚纱在水中已开成一朵硕大的雪莲花,头顶的花环是花蕊。洛泳不顾一切冲进海里……投海的是个新娘,淡淡的彩妆,旖旎的红唇,使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洛泳将她救回自己的屋里,用棉被围住她发抖的身体,再用热毛巾敷在她的脸上,渐渐她脸上有了血色。“你为什么要自杀?”洛泳问。“他跑了。”“他,新郎?”她幽幽地看着窗外。“在婚礼现场,当着全体嘉宾的面,他竟然对我说他根本不爱我,他不想欺骗自己的良心。”“那你怎么会跑到这来?”“我开上车不顾一切地追他,他的车比我快,加上下雪我迷失了方向,最后看见了海。这是哪里?”“塔河湾。”“能麻烦您把我的衣服取来吗?在我的车里。”

换上平常的装束,她平静了许多。“赶快给你的家人打个电话,他们一定很着急。”洛泳说。“手机已经被我扔进大海。”她说。“用我的打。”洛泳递过电话。“不用了。我突然觉得人消失了挺好,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什么一定要拥有,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除了生命。”洛泳说了句格言。“其实在我跳进大海那一刹那,就已经后悔了,可是晚了。是不是所有自杀的人都后悔?”她问。洛泳摇头不置可否。“你知道人什么时候最绝望吗?”洛泳仍然摇头。“想死的时候不绝望,而是在不想死的时候必须死才绝望。所以,我感谢你救了我。”她笑了,笑得很灿烂。真是生死一念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还活着。洛泳心里想。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想请教你。”“请讲。”“我发现在海里我沉不下去,而且被海水冰一下大脑突然清醒了。怎么说呢?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过去的都翻片了。”“是吗?你的这种感觉很新奇,你会游泳吗?”洛泳好奇地问。“不会。会游泳就不会选择投海。”她答。洛泳思忖片刻:“两种可能。第一,你的浮力好,是天生游泳的好材料,只是你没发现而已。第二,你与大海有缘,海龙王不接收你。”“真的假的?”她仰起头,眼神有些调皮。

“我要走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叫我泳者吧。”“勇敢的勇?”“不是,游泳的泳。”“我叫雪莲。冰山上的雪莲。”“雪莲,我也要谢谢你。”洛泳说。“谢我?”她瞪大眼睛。“是的。是你让我的小说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真的?写好了第一时间拿给我看噢。”洛泳点头。

“再见!泳者。”

“再见,雪莲。”

作者简介:董伟明,男,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生于哈尔滨市,现居于大连。创作的小说、散文、诗歌等散见于《当代》《鸭绿江》《芒种》《海燕》《北方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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