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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记

2016-01-12林那北

福建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油漆工番石榴芒果

1

始于去年秋季的这场种植狂热是突如其来的,像一场不容置疑的骤雨,一下子把已经越来越粗糙干涸的日子浇湿。泥土、雨水、肥料,这些最世俗的名词顿时有了质感,它们从远处呼啸而来,活色生香地嵌入朝起朝落的日常,与我握手言欢。而我的身体也冉冉生出一些陌生的反应:掌心隐约有了茧子,以及俯身后的腰酸、挥锄后的臂疼——转眼间它们又被收成的惊喜所吞没。

院子不大,前后加起来也仅六七十平方米,它们与我忽然膨胀起来的种植热情完全不成比例,拿一个呼伦贝尔大草原来都不嫌大哩。我知道自己有容易脑子发热的毛病,并且也喜欢让热度迅速化为泡影,不过生命不就是在这样波浪式起伏中且行且快乐的吗?人生苦短,必须争分夺秒宠好自己。

芒果和芭乐是最先种下的两株果树。

不用丈量也知道,前院最多只能容下两株树——刚移植来被剪枝去叶的瘦小模样不是真面目,只要落下根,它们会与日月同长,直至参天。之前我对这两样水果一点都不陌生,生在南方,远离政治中心的劣势,总是被一季季花花绿绿的热带水果反复弥补,这算是上天对边远地区人们的抚慰。两相对较,我这样脑子不健全嘴又贪婪的人,愿意下辈子仍别挪地方降生,有吃就心安。地平整好坑挖毕,到果树园那里进进出出好几回,比替女儿相亲还纠结,最后只好让胃液和唾液做决定。荔枝、龙眼、枇杷、橄榄、木瓜,每一种果树前都站上几十秒钟,仰着头,目不斜视,像一场庄严神圣的竞技比赛。

结果是芒果和芭乐取胜了,它们让我口水汹涌,胃当然也配合,餮饕的欲望猛然涌起。

芭乐就是番石榴。这种果树福州以前就不缺,乡下到处可见,但都不是我家的。仰着头对别人的树流口水,这样的可耻行为小时候总难免反复上演。记忆中它们果实并不大,皮柔嫩光滑,肉质粉红或白嫩,入口香甜——即使不吃,搁在那里也满屋芬芳。据说它原本是南美洲的果树,大约十七世纪就传入中国了。十七世纪还是明朝吧?从那时起它们就在华南一大片土地上看到一场场烽火迭起、一个个朝代更替,看到无数服装参差的男女和美丑各异的人心,看到此起彼伏的痛哭与欢笑、仇恨与感恩,总之也算见多识广了。

应该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有天突然一位熟人递来硕大的果,看着是番石榴,却说叫芭乐。这是我第一次目睹芳容。熟人说是他家中种的,树苗从台湾来。那时还算稀罕物,水果店里本地番石榴仍然唱大戏。慢慢就变了,番石榴越来越少,偶尔在水果店闻到熟悉的那股甜香,寻味而去,看到它们缩在店的一角,身子焦黄,个头枯瘦,疤痕密布,与满店其它以纸网一粒粒小心呵护的水果相比,像偷渡来的非洲难民。反正很便宜,这时候我叹口气就买下了,吃不吃另说,买是一种扶贫的态度,也是向曾经令我流过那么多口水的东西致敬。

扭过头看到堂而皇之摆在显要位置上的芭乐,我会顺便替小番石榴狠狠盯两眼。鸠占鹊巢,你们赢了。

不知是不是土壤气候有异,海峡对岸种出来的果实明显比福州本地的大几圈,二者放在一起,是姚明与潘长江的差别,而外观上也只有微小的不同,对岸的皮凹凸不平,像一场青春疙瘩刚刚消停的后遗症,远没有本地番石榴的细腻光滑。拿小女生做比的话,对岸的已粗糙地奔三,本土的还稚嫩地上着幼儿园。

这东西他们种得好,就有了权威性,慢慢我们也改口,弃番石榴一名不用。刚开始确有几分不适感,几乎觉得抱歉,仿佛势利地为新人笑捧场却不顾旧人哭。但现在不会,已经理所当然,反而听人说旧名,像说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虽有淡淡的亲切感,终究已经是时过景迁的隔膜了。

在闽南话里,芭乐的发音与“那北”相同,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漳州籍老人告诉我的,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一次文学讲座上向我发问:是不是因为你爱吃芭乐,才取的这个笔名?见我一脸茫然,他说了这个缘故。

2008年我改笔名被人各种猜测过,一般都以为是为了求好运获高人指点的。其实不是。

叠音名似乎古人也有爱好,青楼女子李师师、陈圆圆姑且不论,萧燕燕是辽景帝之妻,高滔滔是宋英宗的皇后,连戏剧里也有待月西厢下的美妙女子崔莺莺——不论阶层,极美、极富贵,还是极多情,都可以享有叠音美名。而今人的趣味有了微妙变化,似乎叠音是幼稚弱小的生命才配拥有,比如家中小孩的昵称,又比如熊猫。团团、圆圆、欢欢、笑笑、青青、绍绍、强强……真是有完没完啊。越来越多名声远扬的熊猫终于让我羞愧难当,我哪里敢跟它们比可爱?恰巧2006年在新浪开微博时,对网络还惊恐有加,又忍不住心生好奇,就随便取个化名开户,就是林那北。结果狐狸尾巴没有藏住,很快就被广泛识破,那就水道渠成,直接改了吧。我姓林,我是那个北,字面上只能解释出这么多含义。说起来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名字必须包含多么宏大的意义。给女孩子一个美如花的名字,她长得丑陋就是一辈子的讽刺;给男孩取伟岸智慧的名字,他平庸无能就是一辈子的包袱。至于笔名,更是一个小符号,符号下面的文字是垃圾还是佳肴,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显然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林那北这三个字通俗得倒大街,如果被人判定写出的是垃圾,反正作者叫这么庸常的名字,人家一慈悲就算啦,骂都省下;万一哪个看走眼,觉得文字其实不烂竟很灿烂,好吧,那也是因为笔名亮点太低,期望值提前降了又降后的惊喜。

不料误打误撞,却是芭乐这种不错的水果。林芭乐,呵呵,我喜欢。

我把芭乐树种在入户的铁门后面,那里就像站着另一个看家护院的我。树不及一人高,杆也只有大拇指粗,残留的几片老叶已经发黄。其实暗暗担心过它的死活,唉,谁心底没有藏一点莫名的惊悸呢?有那么几个月它一动不动,既不吐嫩芽也不发新枝,连微黄的叶子也好好挂着,风向标般表明它体内生命迹象犹存。空闲下来时我会站在她跟前端详,觉得这是一位正跟谁闹别扭的小女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舒服。不想离开旧窝?不满意新位置?对新主人看不顺眼?伸手在叶子上拨动几下,这是在提醒她:喂,到底要怎样直接说吧说吧,雷霆万钧发出脾气也行,低头生闷气是我这个林芭乐最讨厌的懂吗?

它好像真懂了,过些天终于枝丫的分开处开始冒出小叶,不绿,仍是微黄。这应该就是它原本的肤色了,清淡,清新,如同一位混血儿,又像一只只毛毛虫。

据说芭乐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特别高,又据说它性偏燥,吃多容易上火。前者很吸引人,后者也吓不着我。现在只需要静待果实,它们一个个该有拳头大,嫩绿的皮,米白色的肉,有一个个结实的籽,切开,撒点酸梅粉,入口香甜。以前在台湾岛上吃时,味道绕腹三日,回到福州再吃,却永远吃不到那股美味。问人,人说是因为过海峡的芭乐都不是现熟,必须早早摘下捂着,才能抵抗得了一路的颠簸。那么我自己种,不就可以在树下坐等熟透吗?

芒果从果园买来时,照例枝丫也被修剪得所剩无几,这是为了减少水分流失,确保成活。移个地方,对它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外表美丑就顾不过来了。来时它已经有一人多高,杆也粗,我张开巴掌在分叉的上段箍一下,拇指和食指可以对扣在一起,这恰好是我年轻时胳膊的大小。再拿一条软尺在它身上四处丈量,这里多少公分那里多少公分,量过觉得肯定都记住了,若干日子后只要查对一下就知道它长大了多少——其实转身就忘了精光。

小区里很多人也种芒果,秋天时从栏杆内伸出一串串黄澄澄的果实,估计这诱惑了我。另外,既然周围已经有这么多芒果树,我再种一棵,也算添一份热闹吧。如果有芒果语,它们彼此就有了聊天和倾诉的对象,扬花时节找配偶,也多了一些选择的机会。

买时店家说这是一棵泰国芒果,又高声大气地保证当年就能结果。我还没学会在树的幼年就一眼判断出其国籍的本事,它胸前又没佩挂国旗。泰国就泰国,说能结果也必须信。肯向对权威低头本是美德,无奈骗子遍地,轻信常常等于傻。但也只好先傻着,静待谜底。

若干年前芒果成为福州的行道树,其实拿水果树戳路边,诱惑一天天挂在头顶,整座城的文明程度马上降低了。夏天时果还没熟透,早有拿长竹竿的人东一簇西一缕在搏斗,还费点脑汁自制出摘果神器:把大可乐瓶剪成勺子状绑在竹竿上,伸高往芒果蒂那里一顶,就接住了果,不至于落下来摔烂。吃起来真有那么香吗?众目睽睽之下,围着树打转的居然大多是成年人,活到这么大年纪还指望免费解决维生素C,真不算件多光荣的事啊。

春天从满街花开得出尽风头的芒果树下走过,我有一点自卑,又有一点小骄傲。院子里的那一棵今年是否能结果?果多大?甜不甜?这些还全是谜。有谜的树和有谜的人一样,让人猜不透才更有魅力。

2

种树时,房子的装修还在进行。木工四十多岁,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一颗大脑袋看上去似乎直接搁在肩膀上。是不是曾被人从头顶用力一拍,好端端一个脖子就拍得缩进体内,所以个子才矮?油漆工则略高,消瘦,皮肤黝黑。他们都来自四川,妻子和儿子也都在这座城里打工。有时候两个工种会同时在现场,看到院子刚刚平整过,我马上迫不及待挖坑种树,两个人就叽叽喳喳用方言说了一堆什么。没听懂,管他哩,估计也没什么恶意。没有工具,买来的小锄头柄只有一尺长,看着只是像玩具。我蹲在地上,一下一下使劲刨,半天才刨开一只碗大的小坑。油漆工走近来,他先是叉着腰笑,然后出去,一会再回来时左手一把铁镐右手一把大铲子,沉下眼皮肃穆地说走开走开,让我来。

简直有美国大片里救世英雄提着双枪横空降临的高冷气概。

我立即惭愧地让贤,果然见识到铁镐和大铲子的威力——其实是油漆工的能量,只几下,泥土就败在他手下,一个大洞赫然出现,洞口两个人合抱不拢,洞深也有一米多吧。一棵树真的需要盘踞下这么大的空间?它来这里安个家而已,又不是来坐江山的,简直有被过分抬举之嫌。我看出油漆工有几分表演成分,他到我这里有二十多天,几乎烟不离嘴,随身带着一架收音机,音乐响声惊人,边摇头晃脑地听着,边跟着哼哼,声音时大时小,快要把工地当成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了。从眉眼上打量,这是一个曾经非常清秀的小帅哥,有两个醒目的酒窝,只要稍一收拾,都不比屏幕上那些明星差。是命运不济,才沦为打工挣辛苦钱,他自己也挺不甘,动不动就歇下,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消磨时光,说着以前做过工的东家怎样怎样,八卦很多,又悲叹自己多穷多穷,叹息声声。工程队老板来检查质量,泥水工被训斥了,木工被要求返工了,总之屋里只要有任何动静,都立即成为他的节日,马上袖着手过来看热闹,还不忘帮个腔插个嘴,不是帮老板,也不是帮木工、泥水工或电工,而是提出自己之前在别的业主家看到的其他方法,人家设计是怎样的,人家用的材料是怎样的,工艺处理又是怎样的。他说话的过程,老板和工友脸都不好看,但他气色却越来越好,酒窝像两盏闹市街头的装饰性灯泡,不停快速一闪一灭制造出欢喜气氛。这可以理解为他热衷于磨洋工,不过油漆活是他包下的,早一天做完早一天收工,然后就可以赶下一个工程。他却一点都不打算赶,举漆刷的手都接近影视片的慢动作,透着无限的不情愿,骨头是涣散的,深怀对尘世的心灰意冷,没料到忽然又如此气壮如牛地挥镐舞铲。

谁会在自己的强项面前故作矜持呢?虽然进城做工后刷漆已经成为他养家糊口的技艺,但之前他毕竟先在家种了多年地。与泥土一搏斗,往昔一下子都回来了,连同远方家乡的气味。他地是为自己种,油漆却是给别人装饰新房子,两相比较,我猜测他必然更喜欢前者,最终却不得不选择来钱更快的后者。

油漆工大显身手时,木工一直蹲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神情模糊不清,既像个嘲笑傻瓜做傻事的旁观者,又像个虔诚温习功课的小学生。偶尔会有土溅到他脚边,他捡起一两个土块,顺手搓了几下扔掉,眼却完全不看。两个人继续用方言对话,如果仔细听其实我也能听出大致的意思,但注意力一直不在这上面。一镐镐下去,一铲铲上来,土被这么驯服地治住了,看着有一种大仇被报的神清气爽。瞥一眼我丢到一旁的那把小锄头,它已经是垂头丧气的一副萎靡状,大概也羞愧难当了,或者正默默吟诵“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高峰在前头”这样的诗句来安慰与鼓励自己。

第二天芒果和芭乐树就来了,我特地要求果园老板亲自登门。树成交时没讨价还价,这大约让老板心情不错,另外当时只下了订金,还有大部分钱在我手中,总之老板奇迹般愿意亲自送树上门,把两棵树横在三轮板车上,一路骑到我家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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