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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法则

2016-01-12陈崇正

福建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吉黑猫纸箱

◎陈崇正



尘埃法则

◎陈崇正

1

“马多,就是马拉多纳的简称。”他习惯这么介绍自己。但这一回,在电话里笑着说出这句话,马多感觉自己嘴角的肌肉有点僵硬。“我挎包里还有一把匕首。”这个想法又窜出来,让他习惯性伸手去摸摸自己的挎包。但挎包里面真的没有匕首,只有一台破手机。

“走在这样狭小的巷子里,就像一张被夹在书页里头的书签。两边歪瓜裂枣的居民楼,就像教辅书的难题一样烦人。”马多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两句话,他再次为自己的灵感而感到一丝自豪。他早就习惯翻阅这样的老城区:肮脏,粗糙,逼仄,电线穿空而过,偶尔也有薄膜袋挂在上面。从这里再往东走过四条马路,就是城市的新区,那边一切都是新的,但马多并不喜欢。两年前,新区发生过一场大爆炸,大量化学危险品泄露,大火烧了两天才扑灭,死了不少人。倒是老城区,楼不高,密集,无序,但老城区的底线让人踏实。想着有那么多人在这里生生死死,就会觉得这个地方是安全的,像一个村落一样安全。

他掏出手机,很快就锁定了客户所在的位置。这是老城区难得的几栋高层之一。电梯门口拦了一块牌子,写着维修禁止使用。不碍事,这种情况经常会碰到,人有腿,可以往上爬。楼梯的转角死了一只老鼠,马多用牛皮鞋顶了顶老鼠的肚子。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四周,但并没有一脚踩下去。鞋子是新的,他怕被老鼠的血弄脏了。楼道很窄,堆在门口的垃圾发出刺鼻的味道。爬上了九楼,他有点喘。调整呼吸之后,他按了门铃,干咳了两声,“马拉多纳的简称”,他心里准备好这句话,听着门里面开锁的声音。其实跟以往一样,所有的开场白都完全没必要。开门的是一个女人,根本没有给他自我介绍的机会。“进来吧,”她说,“现在没有网络就像停水停电一样难受,半天没上网就让人心情烦躁。”她抱怨着,同时手上发出嗒的一声响。马多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拿着指甲刀,边说话还边嗒嗒剪着指甲。

网络其实没有什么问题,这个粗心的女人把网线插在电话线的插槽里头了。但马多还是坚持让她打开电脑,说帮她的电脑查查病毒。女人很高兴,挥挥手就让马多自己开机,自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马多打开电脑,插上移动硬盘,运行了程序,把可以拷贝的信息拷贝下来,同时还给电脑安装了一个小病毒。二十分钟之后他告诉女人网络通了。这桩生意本来跟以往的其他生意没有什么两样,他完全可以结账走人,但这时女人的黑猫突然从窗户跳了进来。

“咪吽……”那只小黑猫对他叫起来,音量不大,但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它看着他,恶狠狠,眼中都是忧愁。

他下意识摸了摸挎包,里头应该是有一把匕首的!但没有匕首,他摸出了手机,举起来。举起来做什么,他总不该用手机去砸它;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给猫拍了一张照片。咔嚓!黑猫受了惊,跳下来,跳到地板上,小跑起来,跑到一双脚的旁边,用脸蛋去蹭女人脚踝。

女人是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他竟然也不知道。

“你爱猫啊?可以送给你。”

“不用……”他有点局促,像是被窥见什么心事。

“不用这么腼腆,就送给你,你带走吧,”女人顿了一顿,用手去摸自己的小腹,“我们今年打算要个孩子,我也不能养猫,终究是要送出去的。”

不由分说,女人取了一只快递纸箱,把黑猫装了进去。黑猫很不配合,一不留神就从纸箱里跳出来,

像个精灵一样从沙发那边绕过去,还喵了一声回头看着他们。女人身手倒也敏捷,她像母猫一样扑过去,逮住了,顺了顺黑猫背上的毛,把它放进箱子里。但就在准备盖上时,小黑猫一缩脖子就跳出来,又跑掉了。就这样装了两次才装进去。女人用胶带把纸箱封起来,又用剪刀在纸箱上开了棋子大小的一个洞:“给它透透气。”

“不用了。”他还想推掉,但只听到猫爪在挠纸箱壁的声音。

“拿着吧。”

女人的电话响了:“宫晓梅,你什么时候过来……”她对着手机大声说着话,挥挥手,让马多关门出去。

2

春节刚过,这座城市的气温已经在快速攀升,最近几天忽冷忽热,简直让人受不了。过冬的棉被早就该收起来,但因为孙如寄喜欢斜躺在床头的棉被上抽烟,他的老婆柳小如把捆好的棉被故意多放了几天,睡觉的时候就用来架脚。

“棉被装好就收起来,老放在床上,占地方,本来房子就小。”孙如寄靠在棉被上抽烟。

他的老婆打开厕所的门,探出头来:“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孙如寄抽了一口烟才说,“棉被不收起来,夏天照样会来,而且照这气温看,今年一定又是高温。”

孙如寄露出一个笑容。

“你就乐吧你!不是说今年找了人来帮忙吗?”

“找了,人明天到。”

天气越热,空调就卖得越好,孙如寄开始要为这个夏天准备人手。

“我可说了,收了新徒弟别逞能,该让徒弟做的,就放手给他去做,你站在窗户里头指挥就好。”

“头一两个月,还得我来,现在的年轻人娇气,高楼上朝下一望都吓尿了。”

“人又不像猫有九条命,人恐高有什么错的?”柳小如就恐高,这位空调店的老板娘每次都会为自己辩解。

3

马多讨厌一切长毛的动物,不仅仅是猫。但他不好当着她的面,把纸箱扔掉。他只能抱着。黑猫还在里面抓挠纸箱,咔咔咔,像抓挠着他的胃。他走下楼梯,楼梯好漫长。出门走了几步,女人追出来,把他忘掉的挎包挂到他的脖子上。他都还没来得及斜挎过来,就在女人的目送中走下楼梯,只能任由这只绿色的挎包像罪犯游街的牌子一样挂在脖子上,击打着小腹。

楼梯似乎比来时更窄更暗,那只死老鼠好像也不见了。

“喵——”

他终于在它的叫声里把它扔在楼梯上,纸箱翻滚了两下之后停下来,然后啪啪又往下滚。他站住了,呆呆看这那只纸箱,脑海里浮现了小猫在里头挣扎翻滚的情景。

“叔叔,你的东西掉了!”一个从楼下爬楼梯上来的小女孩帮他把纸箱抱起来,很有礼貌地放到他手上。“里头是猫啊!好可爱!”她用一只眼睛朝纸箱的小洞里头看,“哦,是八楼敏阿姨家那只黑猫吧,我认识它,嗨,小敏子——”她对着小洞扮鬼脸,也不管里头的小猫是否看得见。

“对,黑小猫,送给你?”他把箱子往她那边塞。

女孩一跃就上了两级楼梯,她蹦蹦跳跳小跑上去:“不用了叔叔,我们家已经有两只猫了,我妈不会让我再养第三只的。”

她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回头朝他挥手:“叔叔再见!”楼上的防火门哐当一下关上了。

4

衣郎是宫晓梅介绍来的。宫晓梅是同志,她说衣郎也是同志。孙如寄开始不同意:“我让你帮忙介绍工人你给我弄个玻璃,你啥意思?”

“玻璃怎么了?”宫晓梅把眼睛瞪得斗大,“我告诉你孙如寄,把衣郎介绍给你是你的福气。咱这么说吧,现在工人这么难找,你给的工价这么低,你那活儿高空作业,没几个人愿意干的,能找到个带把子的就不错了!能干活就行了,你管人家晚上睡觉是喜欢美女还是喜欢帅哥!”

孙如寄无言以对。宫晓梅说得也是,现在找个徒弟不容易——电器销售竞争激烈,商场天天搞特价让利促销,空调的安装费也就不断被削减,刚把一个新工训练成熟练工,一转眼人家就跳槽或转行,管都管不住。

宫晓梅见孙如寄没吱声,便接着说:“人家衣郎在西宠老家是个很好的理发师傅,这一回主要是找了个男友被他老爹发现了,抡起棍子追着他跑了半个村庄,他这才逃出来。他来东州,最初也找了一间理发店,结果他老爹人倔,一家店一家店去找,幸好躲得快,不然还闹笑话。他说想找个不用跟太多人接触的活计,我就想起你,安装空调,半空中也没人说话,所以人闷点也好。他是理发师,心细手巧,我看还比较合适。”

经宫晓梅这么一分析,这家伙身上还蛮多优点。

“你说他叫啥名字?伊朗?”

“衣郎,衣服的衣,牛郎织女的郎。”

“有人姓衣服啊?牛郎织女是哪个郎,怎么写?”

“郎酒的郎,知道了吧!”

孙如寄笑了,点点头,郎酒他太知道了。

5

马多抱着他最讨厌的黑猫穿过老街区,就如抱着一颗炸弹。每当他想把纸箱丢下来的时候,都能看到人,人们仿佛都在监督着他。这个纸箱如此扎眼,放下来就等于犯了错误。

肚子饿了。这个时候早已经午饭的时间。马多专挑人少的巷子走,七弯八拐就进了这条熟悉的小巷,他无数次经过这里,但从来都不知道这条巷子叫什么名。或者它只是一条巷子,压根就没有名字,就像并不是每一个人可以借用马拉多纳来介绍自己。一棵大树覆盖了整个巷口,巷子里的温度至少比有阳光的巷子低两度。大树也不知道叫什么树,树下有一间杂货店。马多走进去,没看见人。

“有人吗?没人吗?”

“有。”一个声音传来,但不知道在哪里。走近收银台,他这才看到柜子后面的板凳上伏着一个孩子,屁股翘得很高,应该是在写作业。他有点胖,看起来像个鼠标。

“有什么吃的吗?”

向来进店买东西的人都是要什么就拿什么,没人会将一家杂货店当成餐厅,于是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在鉴定他是哪一类人。只是一眼,他又低下头去:“你右边,下边,有方便面,楼梯下面有开水。加卤蛋另外算钱,两块一个。第二小区的快递就放到货架下面,其他小区的快递不收。”

马多愣了一下,这孩子显然是把他当成送快递的。不过过午之后来杂货店找吃的,大概也就这样的配餐标准。他把纸箱放在杂货店门口大雨伞底下的桌子上,自己动手泡方便面去了。

方便面像劣质的性服务,饿的时候闻着挺好,吃两口就觉得没意思,吃完了就更没意思。正当马多感到没意思时,那鼠标一样的男孩坐到他对面来,手里拿着一台屏幕很大的山寨手机在打游戏。鼠标男孩没抬头看他,却对他说话:“这箱子里装着啥?送到谁家?”

他正想回答,箱子里喵了一声,一只黑爪从小洞洞里探出来。

“猫?”男孩子突然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探头去看,“谁家上网买猫吃吗?”

“我的猫,你喜欢,送给你?”他从来不养宠物,最

多只养金鱼,金鱼没有毛。

男孩没回答。

“怎么样?送给你?”他追问。

男孩看着他:“这显然不是你的猫,你的猫不会拿来送人。”

“之前不是我的,但现在是了,我不想要它……呃,我老婆怀孕了,不能要这只猫,猫对孕妇不好。”他撒了个谎,把一些事实拼接起来还挺顺的。

“你最好别给我,我会弄死它。”男孩很认真地说。

“好啊,你弄死它。”马多笑了。

“那说定了,我怎么弄它,你都管不着。”

“说定了。”

6

衣郎拉着行李箱跟孙如寄来到十二指街,柳小如就迎上去:“哎呀,这么帅气的小伙子!”

“这是你嫂子。”孙如寄介绍道。

“嫂子好。”

“哎呀,好,斯斯文文的,这像个大学生。”

“没高考。”衣郎尖尖的下巴动了动,才说出三个字。

在孙如寄的电器维修店里面吃完了午饭,柳小如就问衣郎找到落脚的地方没有。孙如寄说正想带他到附近看哪里有租房的地方,柳小如却说:“要不就住到我们家里来吧,反正家里还有一间空房。”孙如寄正想说些什么,柳小如却突然站起来摸摸小腹说:“小宝贝没有出生以前,你都可以住我们家,刚辞职那个工人之前也住这里,他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你收拾一下就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就按市场价付房租吧。”

“房不房租的以后再说吧,最重要的是要尽心尽力帮我们家老寄,装空调可不像剪头发动动手指头就行,要有吃苦的心理准备哦。”

孙如寄知道老婆的意思,她巴不得自己多一名徒弟。腼腆羞涩的男生向来比较讨女人的喜欢,孙如寄正犹豫要不要跟老婆讲明白衣郎的同志问题。但考虑再三,孙如寄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对底下其他三四个工人更是一字不提。

“尤其是四毛,他是个大嘴巴,他知道了半条街就都知道了。”

7

那只猫被鼠标男孩用透明胶拦腰捆在树干上。树干太大,有点浪费透明胶。男孩跟马多说,帮我拍照。

“不是拍我,拍猫,远的,再来一张特写。”

马多依言拍了照片。

“好了,开始录像,别拍我的脸。”

鼠标男孩用铁钳把猫爪一只只取下来。“特写!”他对马多说,“靠近一点!拍它的嘴巴,录它的叫声!”

“你录这些做什么?”

“可以传到网站上,赚点击率和积分。我先弄折它一条前腿,别弄死它,明天再继续录,今天这样应该够了。”

黑猫发出无比凄厉的叫声。

杂货店的阁楼上传来几声咳嗽声,一个老人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小吉,谁家的猫叫得这么难听?”

男孩有点慌张起来,他提着黑猫的脖子,用剪刀剪开透明胶,把黑猫丢进纸箱里:“没有,猫叫春了!”

阁楼上安静了一下,又传来一阵咳嗽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干坏事,你爹要是在,看他不打死你!

“真没有啦,阿公,是猫自己叫。我爹埋土里,他要能走下山来,我就给他打呗。”

说完,男孩把封装完毕的纸箱郑重其事递到马多手里,然后低声跟他商量,希望马多把猫先带回去,明天再带过来,一起录像。

“不能给我阿公发现了,你别弄死它,轻点,回头我给你一个网址,或者你搜‘猫天使’,你可以上去看我们的视频,很多人看,很多人点赞!”提到网络世界的赞美,他脸色出现了一点红晕,仿佛春天的池塘荡起了涟漪。

猫在纸箱里嘶哑地叫着,像一个断奶的婴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了一阵风,树叶哗啦了一下,只

摇落了几片枯叶。

纸箱又交到马多的手里。他感觉自己的挎包里仿佛重了,一定多了一把匕首,只是他伸手去摸时,挎包里空空的,并没有匕首。

8

衣郎在孙如寄家住了下来。他将那个九平方米的小房间打扫了一遍,所有能擦洗的用品都小心擦洗过一遍。墙壁太脏,有几处还有浓痰的痕迹,衣郎买来粉红色的玫瑰花墙纸,把墙壁都贴满了。他在门后装了一面镜子,桌子和衣柜上面,各放了一个小盆栽。

柳小如从外面回来,推门一看都惊呆了:“哎呀衣郎,好温馨啊,都跟五星级酒店似的!”房子都打理成这样,看来打算长期在这里做下去,不是把这里当跳板,这让柳小如笑得非常灿烂。

“就随便弄弄。”衣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很低。

“衣服被子都叠得有棱有角的,真细心,你真适合这一行。老寄说新来一个徒弟,我还担心又来一个大老粗,你不知道上一回那个家伙,险些把老寄从十七楼推下去,幸好安全带勾着……我都接连拜了三天菩萨,这不,菩萨就把你送来了。”柳小如说着又捂着嘴巴笑开了,衣郎也笑,不过只是像没煮熟的蚌那样微微打开一下嘴。这样熟悉的电视剧一样的对白令衣郎厌倦。

柳小如出乎意料的热情让老寄感到有点意外,但晚上她却皱着眉对老寄说:“你说他斯斯文文的,倒是好,但空调机那么重,他抬得动不?”

9

马多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视频和照片。男孩的网名叫“猫天使_JIJIJI520”,是网站的红人。马多想起他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眼神,终于明白这份骄傲来自于一种对比,建立在某个网站上,小吉是红人,而马多是新手。

第二天他比较忙,公司经理安排他到市郊去装一只路由器,所以没有将猫送到杂货店。小吉打电话来交代,一定要给猫吃点东西。

“吃啥?”

“猫当然是吃鱼,难不成吃你!”

他们都笑起来。马多对小吉说,你说起话来真不像个孩子。小吉在电话那头笑了,他说你们大人能看到的黄段子,我们班的同学都能看到,我们看到的,有些你们还看不到呢!

“只是,有时候我们需要装嫩,让你们感觉我们什么都不懂。”

从市郊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马多饥肠辘辘,在街边吃了一碗鱼蛋粉。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想请马多赶紧去帮她修网络。“断网没法活。”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马多正想拒绝,不料对方却说,我的黑猫还好吗?

“你叫我阿敏就好。”进门的时候她笑着说。

马多检查了一遍,网络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网线又插到电话线的插口上了。马多只能耐心告诉她,网线与电话线的插口是不一样的,必要的时候可以贴一张小纸条提醒自己,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不好意思,”她欲言又止,“其实我只是害怕,也没有其他朋友可以找,他们都忙……”

“你怕什么?”马多环视一下客厅,架子上都摆满了各种陶瓷装饰品,家里几乎所有的灯都打开着,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通亮,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

女人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进一步解释道:“我养了一只龟,吃肉的,我想去喂喂它,但是我害怕,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能帮帮我吗?”

“龟?什么龟?在哪?”

“不在这边,在楼下的车库里。”

马多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龟身上不长毛,倒是可以考虑。他一直在等她询问他关于小黑猫的事,但她没有问,仿佛那只猫并不是她的一样。

出门的时候女人用一个购物袋,从冰箱里取了

一大袋的肉,一起跟着马多下楼了。

“小龟吃不了许多肉吧。”

“是鳄龟,个头不小,一顿能吃很多肉。”

“鳄龟?”

车库打开,里头传来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仿佛是死老鼠。那只鳄龟伏在铁笼后面的玻璃箱里头,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女人把手里的肉都倒进去,鳄龟这才慢慢爬过去,叼住一块肉,仰起头,看着他们,半天一动也不动。

“你说它能不能吃下一个人?”

马多以为听错了。女人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马多吃了一惊,本能地往车库外面退出来。

“不是说吃你……”女人吃吃地笑起来。一年之后,马多在新闻里看到,这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就在这个车库里自焚了。事情还闹出挺大的动静,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此时此刻的这个女人阿敏,还是有条不紊在打理自己的生活,只是恐惧有如空气和尘埃,将她笼罩了起来。

10

空调机子虽沉,衣郎还是抬得动的。“啥都好,就是太闷,半天都不放个屁。”孙如寄这样跟老婆汇报衣郎的情况,说完笑了。显然,太闷这个不算什么缺点,对于装空调这类高空作业的工作来说,应该说还是一个优点。

是的,衣郎话太少了,该吃饭时吃饭,该洗澡时洗澡,除此之外的时间他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朋友,没有情人,没有亲人,远方也没有可以想念的人。宫晓梅来看过他两回,两回她都坐在客厅沙发的同一个地方,两回她都在摆弄着手里的口红,不时还拿出镜子照一照,后来索性把镜子一合,招呼衣郎给她剪头发。这时客厅里就像一个小型的剧场,大家围拢着,看衣郎剪头发。衣郎不慌不忙从房间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包,打开,剪刀梳子推子一应俱全。衣郎给宫晓梅披上白色的围兜,他手指修长,剪头发就如弹钢琴,从容而优雅。或者应该说像个雕刻家,细细雕琢,宫晓梅大大咧咧地喊:这到底完工了没有,你这个死处女座!

衣郎的第一条狗是宫晓梅送来的。她对他说,有人托我把这条狗带给你,你要是不养,我就送给朋友去喂鳄龟。小黄狗,毛茸茸团在地上,像一盘盛开的向日葵。小黄狗只有一只眼睛,右眼是一团黑。宫晓梅解释说,这条狗是从汽车上被抢救下来的,一车狗,他们拼死才拦下来,但这一条狗的眼睛已经被人用烟头烫瞎了。说话的时候她看着衣郎,衣郎低着头,并无太多言语。那天宫晓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如果不是被一个电话打断,她估计会留下来吃午饭。宫晓梅一走,衣郎就抱着小狗进了房间。

宫晓梅透露,小黄狗叫嘟嘟。但第二天柳小如叫嘟嘟的时候,衣郎出乎意料地停住了动作,扭头看她,并说:“不要这样叫它。”一切如常,没有人真会计较一条小狗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人去关心背后的故事。

但嘟嘟确实太吵了。空调店的对面就是一家小炒店,经常人来人往,门口停了很多车。这些车很多都安装了报警器,不小心碰一下就响个不停。嘟嘟对这个声音似乎极为敏感,只要汽车报警的声音响起,它无论在家里的哪个角落,都会狂吠一阵子。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柳小如无数次被狗吠声吵醒。她本来睡眠就很浅,狗吠声让她无数次梦见恶狗。直到嘟嘟消失在人海,房间里传来衣郎小声的啜泣。

一个男人在房间里哭。柳小如示意孙如寄不要多管闲事,装作不知道为妙。

但小狗确实是丢了。柳小如的猜测是,小狗既然会吵到她,怕也就会吵到附近的其他人。大家都认同这个说法。柳小如说前些天已经不止一个邻居到店里来探头探脑,问你们养狗了呀?只要这些邻居里头有神经衰弱的,就能在深夜清晰听到对面小炒店的汽车警报声和这边的狗吠声,那么人家使一下坏心眼,很容易就把一条小狗毒死或者套走。

“隔壁巷子里,昨天有个背着挎包的黑瘦男人,

手里端着一个纸盒从楼梯上下来。”吃饭的时候衣郎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孙如寄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旁边的工人四毛倒是没看清楚情况,愣是来一句:“你不也经常抱着空调的纸箱爬上爬下,再说了,我听说偷狗的都用的是布袋,里边有迷药,一套进袋子里,小狗就不动了,说不定嘟嘟都进了火锅店……”

啪!衣郎把筷子一甩,放下碗走掉了。筷子在桌子上跳了起来,滚动,终于还是没站稳,都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说的都是真话,还生气?不过幸好摔的不是碗,对吧老板?”等衣郎出去了,四毛又补了一句,“娘娘腔!看着就像电影里的杀人狂魔!”这话说者无心,柳小如倒是听在耳朵里。夜深的时候她对孙如寄说:“有时间你倒是查查衣郎有没有什么故事,你看一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那天我看他对着手机看电影,字幕都是英文的,为什么要委屈做我们这一行,什么出柜被父亲发现这样的理由太牵强。”她说完还等着孙如寄回应,但孙如寄太累了,哼哼答应两声就鼾声四起。

11

恐惧也笼罩着小猫,只是小猫浑然不觉。小猫已经没有叫,它能站起来,但站不稳。吃了东西以后,明显好一些。第三天一早,马多就把猫送到杂货店,小吉的阿公在,所以马多又吃了一碗泡面。这次,他多要了一只卤蛋。小吉毫不含糊地另外收了两块钱。吃完面,马多在座位上坐着,小吉就在马多旁边穿梭,他招呼每一个客人吃泡面。提供开水泡面,这几乎成为附近唯一可以吃到泡面的小店。来吃泡面的都是周边的,他们有的脾气也不好,对小吉吼了几句。马多就看到小吉帮他端水过来的时候,顺便就在装满温水的纸杯里吐了一口口水。泡沫在水面上打转,马多心想,以后千万不能得罪小吉,不然你都不知道啥时候会喝到他的口水。

小吉的阿公终于开始打瞌睡。老人都这样,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客人都走了,小吉带着马多绕到屋后面的公厕里,像上次一样,他们将猫用透明胶贴在墙上。小黑猫的毛发一簇一簇的,显得又脏又瘦。它被贴在墙上,看起来像一只大尾巴的老鼠。

这次,小吉说他来录像,让马多动手。

“动手?”

“把它后面两条腿折断,今天可以拔掉它的毛。”

马多伸出手去,握住猫爪,他感到一阵战栗。内心的憎恶突然转化为激动,他发现自己的腔调都变了:“用力扭吗?用力扭吗?”

黑猫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挣扎,它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这两个人。小吉拿出铁钳,正在犹豫要先拔牙还是先拔毛。但马多说了一句话,打断了这个计划。马多说:“我查过你的资料,你爸很猛啊,两年前那场大爆炸,死了好多人,他在大火里救出了五个人……”

“我他妈什么时候让你人肉我!我他妈什么时候要你人肉我!我他妈……人肉!”

小吉猛地一脚踹向墙上的黑猫,猫血溅了他们俩一脸。

“你他妈……滚!”他怒不可遏。马多很害怕他会来打他,他怎么会害怕一个胖嘟嘟的小子,但就是害怕。

12

衣郎被一台空调主机砸中了脚,脚背肿成一个叉烧包。跌打骨伤门诊的老中医看了,说骨头没事,消肿就好。孙如寄将他搬上摩托后座,车子摇摇晃晃行走在夜风空寂的街道上。孙如寄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便安慰说休息两天就好,骨头没砸坏就算是幸运了。

“我总觉得嘟嘟还在附近,没有跑远。这几天夜里我都听见它被装在一只纸箱里,外面缠满了透明胶,它拼命叫却出不来。”

一路上,两个人再无言语。

那些天气温时高时低,把街上的人都弄得很凌

乱,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总公司的网店那边一下子派来了十几单空调生意,店里突然就忙碌起来。

如果不是那只白猫的出现,一切也许并没有改变。那天中午,大家在店里刚吃完饭,孙如寄拿着手机在念一条微信里提到的“薛定谔把妹法”,四毛听半天终于弄明白这种泡妞的方法其实并不复杂:“就是让妹子有一顿没一顿的嘛,但我告诉你啊老寄,现在的妹子真没这个耐心。”他接着跟孙如寄分享微信里头一个用斐波那契数列炒股的妹子:“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别整天想骗纯情小女生,我说呀,真正厉害的女人得会赚钱,你看,波又大又能……”他见柳小如正瞪着他们,话锋一转就说:“就像咱嫂子这样,大肚子顶着不只半边天。”

这时电话响了,本来约好三点出去装空调,客户说想提前出门,于是马上得去装。临出门时四毛还一定要把衣郎拉上:“这么急,我看还是让衣郎一起吧,脚不方便就帮我们捆一下铜线,不干重活就行。”大家都知道四毛的意思,凭什么小白脸就得养伤,他们又不是没少这伤那伤的。

面包车进了小巷子,一棵大树覆盖着整个巷口。孙如寄停车去大树底下的杂货店买烟。

“小吉,你爷爷呢?你又在鼓捣什么?盒子里头啥东西?来,给我拿一包烟。”

孙如寄很快回到车上:“怎么了衣郎?怎么脸色那么白?”

“没什么。”

车子重新发动。四毛问客户住的是几楼,有没有电梯上去。孙如寄让他放心,有电梯,是九楼的。

“九楼真好啊,人家问住几楼,就说住酒楼,每天都住酒楼,多好。”

四毛很不以为然:“老寄这你就不懂了,九楼到十三楼是浮灰层,这灰尘啊什么的都在这个高度聚集起来,住这些楼层的人多数会烦躁不安,中间层嘛高不成低不就,反正我看过一条微信,就说这个高度暗物质负能量比较多,久住容易心情不好。”

“瞎扯淡,尘埃还会选择高度,都到处飘的,这是什么道理?”

“老寄啊,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没有道理的。上次新闻上还说,有一伙人专门拿着匕首在街上扎人,扎之前还要问一句你开不开心,你说这有什么道理?恐怖分子需要什么道理?”

说话间就到了楼下,衣郎却突然跟老寄说他不想上楼。老寄问为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想回去刚才那个杂货店看看,因为“刚才在杂货店外面好像听到了嘟嘟的声音”。孙如寄笑了,他说他只听到猫叫,他进去买烟,如果有狗叫他是能听到的。但他还是同意他去看看:“去吧,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上楼的时候老寄抽了一支烟,装空调的时候他抽了另外一支,然后那包烟就再也没有抽完,因为老寄从九楼掉下来。这件事可以从第二天当地的新闻看到,据说就是因为白猫,一只被困在九楼空调主机上的白猫。

而面对着柳小如,四毛哭哭啼啼,说老寄上楼的时候还在念叨这衣郎不要因为丢了一条狗就出现幻觉,还说是不是应该给他另外再买一条狗,所以见到空调上那只白猫,他眼睛就亮了。大伙都知道他的意思,救下白猫就可以给衣郎当宠物。“你说一个大男人养什么宠物嘛!”四毛说完就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衣郎,看他有什么回应。但衣郎坐在那里,像一台没有信号的电视机,完全是蓝屏的,一动也不动。

13

回到出租屋里,马多有点累。他洗了脸(照了两遍镜子),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中梦见自己被贴在墙上动弹不得,醒来的时候一脚踢翻了垃圾桶。这一脚蛮用力,垃圾桶滚得老远。

他去厕所撒了一泡尿。厕所的小窗外显示现在已经是午夜,月光照在他的把柄上,一切似乎与以往有了一些不同。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清楚。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脑,运行程序,屏幕上显示黑猫主人——那女人阿敏的电脑依然还开着。他摸了摸键

盘,打开了姑娘的电脑的视频。画面里一片漆黑,倒是传来了一阵叫床的声音。他躺倒在椅子上,把音响调到最大,小房间里瞬间充满了淫荡的声音。这个怀孕的女人如此激越,难道她没有感觉电脑上的摄像头正如黑猫的眼睛在盯着她吗?

他闭上眼睛,伸手掏出把柄,撸了撸,两分钟后就一泄如注。他像吃了一包劣质的方便面,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叫床的姑娘阿敏在这个月里就会接到至少十个广告推销的电话,然后她的姓名电话信息就会被转卖给其他人。她电脑里的照片和视频(里头有一个她在制作陶瓷的视频,还蛮有意思的,拍摄地点就在车库里),也会被他的经理分类出售出去,而她也像那只黑猫一样浑然不知为何落入圈套。

他伸手去摸他的挎包,掏出纸巾,擦了擦键盘和显示器。又用那片带着腥味的纸巾抹掉眼睛的一点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听清,叫床声并不是来自阿敏一个人,声音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两个女人?!

她们大概也是生不出小孩的。或者阿敏还有老公,她老公未必能让她这样激越。她老公会不会是个性无能?她会不会是双性恋?下次她还会叫他去修电脑吗……叫床声穿透小房间的每一寸空气,他内心突然感到一阵激动,仿佛明白了另一个世界的真相。他很想就着叫床声再撸一发,但已经动不了了。

于是他只能对着自己,优雅静默,独孤求败。

他关掉电脑的声音,把手放在键盘上,整个世界在他手里舒卷开来。他打开这个茫茫世界的一个网站,给自己注册了一个新网名,叫“猫天使_MAMAMA520”。在个人介绍那一栏,他不假思索地写上:“走在这样狭小的巷子里,就像一张被夹在书页里头的书签;两边歪瓜裂枣的居民楼,就像教辅书的难题一样烦人。”

他刷新了一下电脑桌面,将小黑猫的照片设置成他的桌面图片。

14

柳小如比衣郎想象中要坚强得多。她挺着大肚子,依然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她像所有女人那样哭泣,也像所有女人一样把自己的丈夫送进火炉,在这个过程中她还需要应对各种面孔,在保险单上签名,最后小心翼翼把每一份吊唁的帛金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来。在这座城市里,人情的账本是分明的。然后这个时候,她才看到衣郎。衣郎收拾好他的行李,在客厅里坐着,手里拿着指甲刀嗒嗒剪着指甲。

“那天你不在?”

“嗯。”衣郎点了点头。他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他在,或许会阻止孙如寄去救那只白猫,因为安全带并没有那么长。他也不打算告诉她,他在杂货店里头看到了嘟嘟是什么样的惨状,以及他对那个男孩小吉做了什么。

“走之前,你给我剪个头发吧,我要最短的,有工具吗?”

当然有,她知道他有。衣郎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小黑包,工具一应俱全。他给她披上白色的围兜,然后按部就班开始剪。他的手指是温润的,紧贴着她脖子上的皮肤,剪刀嚓嚓在头发上游走,像一个没有观众的魔术。然后他打开剃刀,小心修掉她脖子上细细的汗毛。

“我看见你用这把剃刀,把嘟嘟的唯一的眼睛划瞎了,它才跑掉的。”

带血的剃刀应声落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嫂子,我是宫晓梅!衣郎收拾好东西了没有?再磨磨叽叽就赶不上高铁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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