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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占

2016-01-12陈再见

福建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儿媳老伴儿子

陈再见

一早醒来,老章感觉咽喉嘶痛,有一块痰,锲而不舍,吞不下咳不出。他起身,懒得说话,嘴里还含着一口臭水。拉开窗帘,阳光这时已经显得刺眼,对面是小区更高的楼房,一个个阳台和窗户,齐整有序,唯一不同的便是窗帘的颜色了。当然,还都种了花草,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

老章把一口臭水吐在一棵长势委顿的盆草上,偷偷地,怕被老伴看见,他觉得是给花草施了肥,她却觉得恶心,难免要嘀咕几句。回头,老伴已经进屋了,端着一杯热水,气雾飘成优美的形状。

“昨晚咳了一晚,肯定又感冒了。”她的语气无不埋怨。

也确实,昨天下楼去阅览室看报,他便逞了强,硬是不把羽绒服穿上。老伴不说活该已经很好了。老伴把热水杯放进老章的手里。老章感觉被烫着了,但没松手。

老章挺讨厌这初冬的天气的,穿少了吧,凉;穿多了吧,笨。现在的羽绒服倒是不重,甚至还过于轻便了,穿在身上像是长了层羽毛,还车成一块一块的,摸起来手感也好——还在秋末之时,老伴就给老章买回来了,那时候的冬装正贵着,老章倒也不是痛惜钱,他是怪老伴傻,多等几天人也不会被冻死。更何况,老章向来不喜欢把自己裹得跟只企鹅似的,再冷的天,他去过粤西韶关,都快下雪了的,他也只是里面一件,外头套一件。当然,那会年轻。他在西藏参军时,更年轻,大雪天,还洗冷水浴……这些当年勇,老章现在也不怎么敢信口就说了,他得承认,自己还是老下来了。明明记得自己是一米七的个,站起来却跟一米六的老伴一样高低了。

老伴比老章少了二十岁。老章七十,她五十。七十岁的老章还算轻健,五十岁的老伴看起来也不年轻了,所以,他们走在一起,还算般配,没人会猜出他们中间差了二十年之远。但老章偶尔也想,要是回去五十年,老章二十时,她还刚出生;再回去三十年,老章四十,她才二十呢——二十岁的她,该是怎么一副水灵样。可惜老章没能遇见二十岁时的老伴,他们相遇时,老章已经六十了,而她也四十了。尽管如此,偶尔想想这事,老章还是感觉蛮窃喜的。

续弦十年了,前五年在粤东老家,二人世界,领着退休工资过日子,身边有一伙文化馆退下来的老友,天天到公园凉亭里吹拉弹唱,倒成小城一景,报纸电视台都来了好几次,老章在小城便多少也算个名人。老章那时觉得这个名声来得晚了点,勤勤恳恳在文化馆写了一辈子白字戏剧本,最后风光的都是台上的名角,这些倒也无所谓,老章老来运转,一退下来反而显出了价值,偶尔回文化馆时,那些小青年就都得章老师章老师地唤了,确实,他们懂什么呢,每天除了抬头看计算机就是低头玩手机。尽管东海小城也就巴掌大,那些年却过得有望不断走不完的辽阔感觉;后五年吧,如今老章想起来,实在有些不堪回味。当时也是一时冲动,听儿子那么一说——深圳是大城市,大城市文化氛围好,更需要您这样的文化人去发挥余热……当时觉得儿子的话有理,不愧是文化公司的老总,像老章这样的人才哪都需要。如今想来,儿子的话里似乎多些讽刺的意味。在续弦的事情上,儿子就曾怀着很大的意见,只是没敢当面直说,老章是看得出来的。不但是儿子,就连当时还只是儿子的女朋友——当然现在是儿媳了——都觉得有权力阻止家公的决定似的。十年前的老章可比现在硬朗多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性情,别说家人不敢反对,就算站出来反对,又能奈他如何。他这一辈子风风火火,给儿子好的教育,好的资源,儿子在深圳的房子,他也有一半的首付,尽管已经退下来了,他也不像那些乡下老头老太那样,整天看儿子儿媳的脸色就求赏口饭吃,他有退休工资,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老伴。老章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还是蛮成功的。决定和现在的老伴在一起时,老章也只是轻描淡写,通知了一下儿子,照他看来,通知还表示尊重了,大可以不必通知的。老子结婚关儿子什么事。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老章和儿子有五年时间不冷不热,儿子跟所谓的后妈,更是形同陌路。儿子对母亲有感情,老章是理解的。老章的前妻患病去世前是个潮剧演员,也是工作关系认识的,老章的性子硬,前妻的性子更硬,加上是台上角色,感觉比老章要脸面一些,便处处强过老章。所以,当老章在小城公园遇到现在的老伴时,那个百依百顺,与前妻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老章的心一下便软了,他觉得一辈子在等着的,便是这么一个温软的女子。

五年后,老章把儿子的邀请当作是父子间的和解,他便没有理由不答应了。老章自然要把老伴一块带上。儿子和儿媳还都挺热情,或者装得挺热情,在电话里说:“你和妈一起来,房间我们都收拾好了,小平平一连几天都在盼着你们来呢。”小平平是老章的孙子,唯一的孙子,就像儿子是老章唯一的儿子。小平平也就满一岁,老章总共也就见过两次,每次老章张开双臂去抱孙子,孙子不是扭头躲开就是咧嘴大哭,说孙子天天盼着爷爷奶奶那是他们刻意营造出来的美好氛围。尽管如此,老章还是挺开心,也就五个小时的大巴车程,老章便领着老伴来到了深圳,住进了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小区。从此,他便知道所谓的大城市,原来也就一个小区那么大,连个东海县城都比不上。

刚开始一两年,老章还算兴致高涨,好找歹找,就差挨家挨户去敲门了,才组了一个戏剧爱好小团队,也就是七八个人,且个个是老头老太,比老章还老得多。老章尽心尽力,排练节目,都快手把手教了,到头来,最多也就在小区的年末晚会上露下脸,底下的观众稀稀拉拉,还嘘声起哄。渐渐地,小团队里的老人死的死,病的病,搬家的搬家,没兴趣的没兴趣,便散了。老章也觉得散了好,散了清心,为此花精力花时间甚至还花钱,家里人早有怨言了。然而也奇怪,小团队没散时嫌累嫌烦,散了后,整个生活却空了。没地方去,没什么事干。老章有时想尽法子,也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天漫长的时间,儿子儿媳要上班,孙子在幼儿园,幸好有个老伴,可以一起看看电视,到楼下公园散下步。后来小区新弄了一个阅览室,老章便多了一个去处,每天钻阅览室里看报看杂志,耷拉着个老花镜,弄得像是著作等身的老学者。确实,老家县城如有人要自费出个书什么的,还得邀老章写个序,老章嘴里推却,说老了,不行了,另请高明吧。实际上心里甜得跟浸了蜜似的,恨不得马上奋笔疾书。于是一连几天,老章得泡在阅览室里,查数据做笔记,当个大事在做着,遇到熟人了,得见缝插针道:“这不,老家一个日报总编要出书,来电让我帮忙写个序,盛情难却啊。”看着熟人一知半解或者一脸崇敬,老章心里便说不出的豪迈。这序写好了,老章还得破费邮资,直接给人家快递过去,之后便守着手机等着被夸上那么一把,像刚交了周记的初一新生。

本来这生活虽然苦闷,但也不至于难过,就算身体有个小疾小病,也是正常现象,人老了嘛。最近让老章不开心的,讲起来倒有点难以启齿,是因为家里来了客人,具体说是儿子的家里来了客人。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儿媳的父母,连带一个在儿子公司上班的小舅子,也就是说,是亲家来了。这还是贵客,得好好招待。这些理老章哪有不懂的,怎么说他也算个文化人,待客之道还能不知道吗?问题是,亲家一家如果是来个一天两天,顶多也就三五天,这事就便好办得多,吃吃饭聊聊天,老章甚至还能开腔唱两句,活跃下家里的气氛——然而不是,亲家这一家子一来,得住三个月,或者更长。亲家在关外坪山按揭了套房子,正装修着,举家便从惠州老家搬了过来。按理说,也没必要这么急着搬出来的,还不是因为有个女婿在深圳,方便。三个月的时间太长了,老章每天看着家里突然多出这么多人来,七嘴八舌的,上个厕所都要排队,他的心情便再也好不起来了。这心情好不起来,也有其他原因,比如亲家的房子是谁帮忙交的首付,儿子没敢告诉,做父亲的也是心知肚明的。儿媳对她那一家子的过分照顾,老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的事情了。但这些是人家小夫妻的事,人家有钱爱干嘛干嘛,老章管不着,有时想想,确实也挺窝囊的。

捏指一数,这一家里如今住了三对夫妻一个小舅子一个小孙子八口人,深圳的房子寸土寸金,当初儿子也没敢买大,也就一百平方米。老章是一辈子习惯了清净的人,在县城时,别人拼了命偷生,不惜把孩子的户口登记在亲戚名下,也要生出个儿孙满堂的热闹景象,老章没那样干,政府说一个,他就生一个,刚好是个男孩,他也是知足的。在这点上,老章到现在也是县城人每每表示遗憾的对象。然而这一辈子下来,老章确实也过着和小城人不一样的生活,这不一样就表现在“闲”字上面,是的,吹拉弹唱、写字画画、游山玩水,他都没少参与,不像身边有些人三更眠五更起,累得跟头牛似的,还得为自己找个悲壮的理由——为了孩子。

如果要说鄙夷,亲家公,儿子的岳父,便就是老章所鄙夷的对象。这鄙夷只能打心眼里,可不能说出口。亲家公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但都匆匆一时,长时间的相处,老章才终于看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起初,老章还一厢情愿,有跟亲家公做朋友的意思,聊聊文化谈谈人生什么的,说不定能聊一块去,听说他退休之前赚的也是公家钱,是镇政府的司机,官没当上,倒是染了一身傲慢的官气。无论如何,总得懂点什么吧。结果一试探,老章才知道,眼前这老头虽说年轻自己几岁,却更为迂腐,每天除了守在电视机前看那些家庭妇女才追的泡沫剧,几乎就只剩下吃饭睡觉了。怎么还有这么郁闷的人?老章这时候倒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仔,每天的行程安排竟然有了些表演性质,比如抱着个本子去阅览室查资料,报名参加广场上读书月的赠书活动等等,他还得故意在家里弄出点声响,大张旗鼓似的,目的也是为了衬托出亲家公的沉闷与无知罢。然而,没用,亲家公对老章的刺激一点知觉也没有,依然守着电视机,握着遥控器,像是个痴呆的老头。这要是完全痴傻的倒也罢,问题是该精的时候,他又是特别的精,靠着女儿从女婿这里弄个几十万的首付这些就不说了,光一些举动上的细节,老章就看出亲家公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不简单表现在哪里呢?就表现在状态上——老章从一开始就没从亲家公的身上看到一点身为客人的状态,也就是说,从一踏进这个门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了,电视随便看,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看多晚看多晚,半夜三更开冰箱弄吃的,或者翻箱倒柜,也不知道在找什么……老章在自己的房间里竖着耳朵偷听,是的,偷听,他倒成了谨慎而不自在的“客人”了,确实,他都在儿子家生活了五年了,是个主人,但他还是有忌讳的,毕竟这个家还有一个“外人”,而这个“外人”在老章看来便是他的儿媳——他也觉得这样想是不对的,但还是忍不住这么认为。而亲家公当然不会把女儿当外人,这唯一的外人都不是外人了,他自然就可以在这个家里肆无忌惮了?老章越想越不对劲,凭什么,亲家公便能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主人地位给侵占了呢?而儿媳对她父母的过分亲昵,似乎也默认了他们的侵占的合理性,具体在用餐的座位上,老章以一个老知识分子的敏感,早已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靠着屏风面向客厅的座位老章都坐了五年了,一个圆桌的主位,非老章莫属,凭什么亲家公一来,儿媳就示意他往上坐了呢?而他也恬不知耻,就那么坦坦然然地坐着,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老章也没说什么,一说反而显得自己很小气的样子。他迟迟不上桌,老伴看出他的心事,也唯有老伴能明白他的心事,这时候,亲生儿子都是不管用的,老伴本是老实人,那会却也憋足了劲为老章说了一句公道话,老伴说:“你爸都不知道坐哪了?”老章一听,那个辛酸啊,泪水都差点滚出来了。他绕过桌子,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仿佛真找不到坐的位置了,他实际是在等着儿子表态,等着儿媳悔过,等着亲家公让座……然而他们都集体沉默着,当老章不存在。“爷爷,这里有位。”孙子平平倒是乖巧,立马指着挨在他边上的一张空凳子。那是背着客厅面向屏风的位置,也就是说,刚好与亲家公面对面,如果说亲家公坐的是主位,老章要坐的便是与之遥遥相对的末座了。

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这是老章比较妥协的做法。反正也就几个月时间,就忍一忍吧。实在又没什么地方可去,小区也就巴掌大,在深圳人眼里,这可能已经算是比较大的小区了,在老章看来,都没有县城一条巷子来得丰富。潮剧小团队解散了,唯一能供老章消遣的,也就是篮球场边上的阅览室。老章把一上午的时间都给了阅览室的报纸,几个架子的报纸,从中央到地方,一份接着一份,他每天都会浏览完,并不时跟身边的老人讨论反腐的新动向,下一个揪出来的是老虎还是苍蝇?一到下午,老章就不想在阅览室呆了,他出了小区,往前直走五百米左右,便是天虹商场。老章便开始逛商场。这曾是他十分厌恶的,如今却乐此不疲。无论经过哪个档口,卖衣服的,还是卖药物的,那些年轻的服务女生都会笑着向他客气推荐。老章竟痴迷于此,似乎在商场里得到了众人的优待,他想着这些微笑的嘴脸如果出现在家里,得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每天都逛商场,在她们面前晃来晃去却总不买东西,老章也觉得挂不住这脸,他不缺钱,却也不需要买什么东西。他倒是想出了一个好法子,边逛商场边打电话,仿佛他到商场就是为了打电话,他给手机里能查到的每一个老朋友打,问候人家,问身体,问近况,问创作,甚至就问人家吃饭了没,三四点钟问人家吃了没,对方不诧异,老章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对方问老章,过得怎么样?老章本想吐下苦水,转而却笑着说:“挺好的,大城市毕竟是大城市,比我们那小县城好多了。”有老友要邀请老章回去参加新书发布会,说是新书发布会,其实也就是拉个横幅接受各方的褒奖然后请客吃饭。老章作为书的序言写作者,是应该回去的,他也想回去一趟,可一想到家里还被亲家公一家侵占着,他便觉得不能走,如果走了,这个家就真的被侵占了,他们在一天,老章就得守住一天,他们走了,老章即使回县城长住,也是可以的。这么想来,老章倒有些悲壮了,像是战时咬牙拼命守住最后一寸故土的英杰。

这天刚吃了老伴准备好的感冒药,临出门时,老章发现亲家公也拿着把纸巾擦鼻水了,一边擦一边给女儿打电话,说病了得去趟医院。老章这时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还没死吧?他能猜想儿媳会在一小时之内赶回家然后陪父亲上医院,他不想呆在家里眼睁睁看着那一幕上演,为感人的孝女剧情添加尴尬,自己心里还不好受。老章便匆匆出了门,还没进商场,他清咳了几声,一个年轻女孩却笑着叫住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魔力的驱使,大概还是因为那些可人的微笑,老章便跟着女孩来到了商场另一边的地下室,通过一条下坡路一样的通道,往下走,越走越黑,仿佛就那样能下到地狱。老章没想到光鲜的商场还隐藏着这么一个黑暗的通道,并通向另一个隐秘的世界。是的,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老章发现这个世界逐渐明亮了起来,也热闹了起来。女孩走在前面,率先推了一扇虚掩的门。老章早在门没被推开之时就听到了里面的喧哗,门一开,那喧哗便如突然扑过来的海浪,把他打了一个踉跄。这是什么地方呢?这么多人在干什么?老章疑惑了十秒钟,突然醒悟,眼下,他来到的是一个专门针对老头老太的产品推销现场,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却早已在报纸和电视看到过类似的骗局了。老章可不是一般人。他心如明镜。

“欢迎,欢迎。”立马有两个更年轻的小姑娘从门的两边闪了出来,仿佛她们就故意躲在那里,准备给老章一个惊喜。她们笑得多甜啊,跟亲人一样。老章被她们一左一右搀扶着,走进了人群,一个空空的座位已经在等着他就坐了。一切仿佛是预先准备好的。老章像个贵客一样被请上了座位。左右前后都坐着人,清一色的老头老太,他们纷纷看着老章,并争先恐后伸出手,“你好你好。”老章一一和他们握了手。这样的礼遇还是第一次,即使是回到老家文化馆,单位那些人尊重归尊重,也没这么打心眼里过的,这点老章倒是清楚。老章安心坐了下来,他开始看台上,一个年轻人正在耐心地讲解着他手头那些瓶瓶罐罐的奇特功效,仿佛它们都来自外星球,仿佛它们可以让人起死回生,无所不能……老章能不清楚这些伎俩吗?以他的性格,他甚至都可以站起来反驳,当场揭发他们,但他没有,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安静地听着,他觉得台上这个小青年的声音好听极了,面对一大群反应迟钝的老年人他都能用如此耐心的态度一以贯之,单凭这点,老章便对他有了好感。消瘦的脸,戴着椭圆形的金丝眼镜,竟然还留着四六分的发型……多像上大学时的儿子啊。老章的脑中突然晃了一下,出现了儿子第一个暑假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门口的既熟悉又有几分长时间分离后而产生的陌生感的样子……

事情的结局当然不出老章的预料。

老章刷光了工资卡上的钱,买了一大袋瓶瓶罐罐,里面有能促进老年人肠胃消化治疗上火便秘的茶盅子,有预防感冒的口杯,消除疲劳的洗脚盆,还有提高性生活质量的进口药水……当然,卡里的钱也不多,三千来块,一个月的工资。老章提着那一袋东西从大厦的地下室走出来,他避免跟其他老人走在一起,但还是有一个年纪比他稍长的老太太突然问道:“我们会不会被骗啦?”老章笑着点点头。是被骗了,肯定被骗了。老章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说是被骗了,可他不算,至于为什么,老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很好,花草很好,汽车很好,路人也很好,他心情愉悦,竟然哼起了潮剧《赵少卿》许云波的唱腔,走回了香格里拉小区。

趁着一家人吃着晚饭,老章兴致勃勃,把一袋子瓶瓶罐罐扔上了饭桌,并一件件如那个台上的年轻仔耐心细心地讲解着它们的功效和原理。他理直气壮,这是他一贯说话的风格,甚至有些侃侃而谈,真要辩起某个国际局势和文化话题,科班出来的儿子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然而这时候的老章心里假设的对手倒不是儿子,而是坐在对面大位上的正嚼着一块排骨的亲家公。就像把死的说成活的,把反的说成正的,老章也想试试把被骗说得理直气壮。他自顾说了半天,除了老伴在一边附和着摆弄对象,其他无一人吱声。孙子平平倒是兴致盎然,放下碗筷走了过来,看样子,他把爷爷花几千块钱买回来的东西当玩具了。孙子还没靠近,儿媳一把长手伸了过来,将他拉回了原位:“好好吃饭,那是你能玩的吗?”这话听着就别有意味。老章假装愚钝,继续讲解。他看见对面的亲家公还在啃着那块排骨,仿佛那块排骨比眼前这些瓶瓶罐罐还要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说亲家,”老章终于按捺不住了,“你别只知道吃啊,会吃出病来的,要不明天我带你一程,你也去买一套,我听半天了,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咱们老年人,不能老依靠年轻仔照顾,他们要工作,忙,我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你说是不是?”

“爸,吃饭吧。”儿子站了起来。

亲家公还是不说话。

“我爸还年轻,还不需要人照顾。”这话是儿媳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她说的,她说她爸还年轻不需要人照顾,不像老章,没人照顾就不行了,就上当受骗,干傻事了。意思很明显,就是这么个意思。

老章还是假装愚钝,他觉得自己的性子太好了,都这样了还不生气。

“妈,你收拾一下。都坐下来吃饭吧。”儿子坐了下来,这过程,他看了自己老婆一眼。

有那么一阵子的沉默。在住着八口人的家里,这样的沉默太稀奇了。客厅的电视在播放着一个热闹的选秀节目。

老伴正弯腰收拾桌上的对象,她还不忘安慰老章:“试着用一用吧,说不定有功效,你感冒好点了吧。”

老章这才发现自己自导自演了一出丑剧,他败下阵来了,他自我设置这么一个劣势的角色还是吸引不到应战者。他看亲家公一如既往地啃着他的排骨,既厌恶,又觉得那也并非是一个坏的应对办法。好吧。吃饭吧。

可就在老章的屁股刚一落座,对面的亲家公突然霍地站了起来,甩着一双沾满油汁的手离开了桌席,嘀嘀咕咕道:“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上这样的当。”老章看着亲家公鸭子一样左挪右腾的背影,心里那堆本来已经歇下去的柴火腾地一下子又旺了起来。可他能怎么样呢?开骂,或者抢上去揍人家一顿?老章的手脚都开始发抖了,他一辈子都不曾经历这样的愤怒。不就是一个司机吗,要是放在古时候,那就是个轿夫,抬轿的,使唤的,奴人……老章回头看了老伴一眼,他感觉自己的眼里已经含着泪了,老伴握着他的手,也只有老伴握着他的手,桌上的其他人正若无其事,继续吃饭。

老章一病不起,最后都住进了医院。照儿子的理解,病因是因为换季,导致感冒,接着又被骗了几千块钱,心情不好,病情便加重了。儿子是这么跟医生说的。医生倒是通情达理,说现在的骗子可缺德了专门找老人下手,不过花钱消灾,做子女的要谅解,不能怪责。儿子一脸委屈的样子,说自己没说一句也没骂一句,是父亲自己想不开……医生和儿子的对话,迷糊中的老章都听到了。儿子确实没说一句也没骂一句,住院这些天来,除了老伴守在身边,儿子儿媳也没闲着,天天轮流过来照顾,亲家公一家也来看望过,带了水果和鲜花,并说了些慰藉的话,仿佛老章真是因为那几千块病倒的,不然又怎么样呢?老章总不能说,他是被亲家公气倒的吧。

身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几天后,老章就出院了。

别人不知道老章,老伴却是知道的,老伴便跟老章商量,要不咱们回县城休养一段时间吧。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老章心里想,却看着老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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