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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参表哥

2015-10-27高君

参花(下) 2015年10期
关键词:表哥母亲

◎高君

人参表哥

◎高君

江小宫躺在靠窗的铁床上,看着母亲将盘子里剩下的菜仔细地倒进一个大碗里,末了用食指将盘底的汤汁也一同揩进去。江小宫说:“都倒了吧,谁吃?”母亲说:“我吃,这么大油水不吃?”江小宫说:“他们又干什么来了?”母亲说:“买化肥和种子来了。人家非要等你回来去饭馆喝酒,我说你在单位顶班回不来。”江小宫说:“我哪来钱请他们下馆子啊。”母亲说:“人家说请你,菜和肉是人家买的,还给你带了半袋子开江鱼。”

一缕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有一股青翠的树叶子香味,江小宫心情顿时就好了起来,他从床上跳下地,说:“妈,开工资了,我给你买了一条‘三七’烟,还有这个月的药。”母亲说:“留着你抽吧,我抽旱烟就中。”江小宫跳上炕,将母亲刚才折进碗里的剩菜一股脑倒进饭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看着他:“先等一会儿,妈给你炖鱼吃。”江小宫咽下一大口饭,抻抻脖子:“不用了,等会儿给叶妮家送几条,剩下的用盐腌上,等叶妮‘五一’回来吃。”母亲乐了:“不用你管,妈想着呢。”

江小宫在铝盆里扒拉了半天,捡了三条不大不小的鱼放进塑料袋里,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一条最大的放进兜里。护城河堤岸上的树绿了,湿漉漉的风把他的衣角和头发吹起来,他叼着烟,远远地看见学校空旷的操场上,一些学生在玩篮球,他们穿着天蓝色的运动衫,充满朝气。江小宫突然觉得沧桑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就像这脚下的河水一样。他想,一转眼,我都参加工作半年多啦。上中学时觉得时间漫长得无边无际,于是就盼着高考,考上了大学才知道时间依然漫长得无边无际,还有无边无际的寂寞和空虚,于是就没完没了地郊游、老乡聚会、谈恋爱,一晃就毕业了。江小宫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想:现在我还盼望什么呢?

上午发工资的时候,储蓄所主任老顾把装工资的旁开口信封放到他桌面上,使了个眼色,说:“小宫,点点。”他心领神会地将工资袋随手放进上衣口袋里。窗口的王宏对照工资条来回数了几遍工资,气呼呼地站起来,进主任室去了。顾梅这时把记好账的一张存单递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江小宫把夹在耳朵后面的一支烟拿在手里,抻抻,又在桌面上蹾蹾,对顾梅说:“王宏找你爸单抠去了。”顾梅哼了一声,朝窗口张望。“砰”的一声门响,王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座位前,坐了下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红嘟嘟的脸蛋子在这个春天上午的阳光里,就像一只鼓胀的气球。

一九九一年银行定期存款利率朝令夕改,忽高忽低。在支付利息时要一段一段地算。那时候没有电脑联网,全靠手工珠算,所以每月总有差错出现,少付了得给人送去,多付了大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怎么办?自己掏腰包。赔款的规定是窗口两名记账员各赔百分之二十五,尾箱赔百分之五十。因为尾箱每月多拿十二块出纳津贴。上班的头一个月,江小宫赔了四十块,相当于他和母亲每月的房租和水电费。那天,老顾把工资袋放到他桌面上,说小宫点点,当面点清。他装作无所谓地将工资袋装进上衣口袋,心里直跳,那可是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啊。他趁着屋里没有储户,锁好尾箱走了出去,在乱糟糟的农贸市场里转了一圈,躲在一个旮旯里一共点了三遍,然后买了一斤肉,一捆芹菜,又买了二斤桔子。他用手撸了两把脸,感觉缓过来了,才走进单位。

那天晚上他将二斤桔子拎到了叶妮家,正好叶妮的大嫂在,她是县行储蓄科长。江小宫在大学是学兽医的,毕业到县畜牧局是对口单位,谁都知道银行比畜牧局好,所以在叶妮大嫂的努力下,江小宫就进了银行。当然不是县行,而是距县城十八里的一个小镇储蓄所。用叶妮家里人的话说是,先在下面好好练练业务,再调回来。江小宫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想想就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叶妮在读医大,还有两年才毕业,天知道两年后会怎样?一想到自己的命运原来如此轻易地被别人操纵,便从心底涌满忧伤。江小宫在储蓄所早出晚归,苦练业务,而且对所学专业一直避而不谈。那天晚上他见叶妮大嫂在,立刻又出去买了一只大西瓜。

一家人挺高兴。江小宫说:“我开工资了。”江小宫本来不想提扣钱的事,喝了二两酒,话从舌头底下不知不觉就溜达出来,他记得当时还骂了王宏一句,他说:“那个王宏傻了吧唧的,十张存单有九张算不对,跟她一组真是倒霉透了。”叶妮一家人没有说话。没想到第二天老顾就把他叫到了主任室里,不光把扣的款退给了他,还给他点了一支烟,江小宫就明白了。中午他花十五元请老顾在饭馆喝了二两玉米烧。看着老顾红到脖子根的一张瘦脸,江小宫心想,以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果然从那以后,江小宫的工资袋里再也没有了加盖单位公章的扣款条。江小宫想,顾梅的工资袋里也从来不会有。他忽然就有点儿同情起王宏来了。这个月发工资,遇到单位两位结婚的,一个是新婚,一个是二婚。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那对二婚的,心想都二婚了还张罗个屁。可是,钱还得照拿不误。他原打算这个月发工资给叶妮买一件淡紫色羊毛衫寄去。他已不止一次去百货大楼服装部看过那件羊毛衫,有一次他让售货员把它从衣架上拿下来,他掂在手里仿佛触摸到了叶妮穿上它微热的腰身。三十二块,他想,紧一个月值得,只要她高兴。现在两份婚礼一下就花了四十块,他的计划又泡汤了。大约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江小宫老家的亲戚便一拨一拨地来,其中有很多是江小宫父亲在世时的亲朋好友。农村人敏感,善于观察脸色,忙了一年,只有入冬才得清闲,才能进城逛逛。江小宫对此深表理解,也乐意为他们东跑西颠儿。找同学和单位里的同事办他们要办的事,或是批发价买来他们要买的东西。奔波了一天后,傍晚时分在自家的酒桌上,他与他们推杯换盏,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和放松。他可以高谈阔论,既便是口出狂言也不用多虑。这时候,母亲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她招呼大家多吃菜多喝酒,让江小宫感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是父亲的地位。江小宫想,母亲在城里是孤独的,自己有责任让母亲快乐。乡里乡亲、亲朋好友也像风一样,你来了,他去了。这让江小宫有些招架不住,有时愁得整夜失眠。

单位的人都知道江小宫家农村亲戚多,有些人还很不屑。叶妮母亲脸色很不好看地说过他,江小宫脸上有些发烧,就好像真做了一件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表哥胡奎是一个月后找到他的。

那些日子江小宫心情很不好,叶妮“五一”从学校回来,下了火车到家将兜一放,饭都没吃一口,就找他来了,叶妮还用自己的零用钱给他买了一条烟和一瓶红葡萄酒及一些袋装零食,于是,两人找了一块僻静处开始喝酒。

一瓶酒下肚,两人就接吻了。江小宫想,我得把她给办了,这个骄傲的城里女孩,说不定哪天就会跟自己分手,自己也将永远留在那个破储蓄所里。

江小宫说:“叶妮,我想跟你那样。”叶妮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江小宫把两只手伸进了叶妮的衣服里面。江小宫开始解叶妮的裙子和自己的裤带。江小宫说:“你家是因为我家在农村,条件不好才不同意我们的事吗?”叶妮说:“我喜欢吃过苦的男孩子,我和我家想得不一样。”江小宫说:“说不定哪天你比他们想得还开。”江小宫又说:“你们城里人瞧不起我们,看我们眼里连黑眼仁儿都没有……”江小宫气喘吁吁地唠叨着,可是他怎么也解不开自己的裤带了,这条从街头小摊上买来的廉价玩艺儿动不动就出现故障,这会儿可害苦了他。他慌忙去拉牛仔裤的拉链,拉链这时也卡住了。等到裤带和拉链一起哗地打开时,他“嗷”的一声就泄了。叶妮爬起来,扑扑身上的树叶,她看了江小宫好一会儿,说:“江小宫,你的破牛仔裤该扔了。”

表哥胡奎找到他时,江小宫还在班上。当时正在结账,他的面前堆着几十万人民币。胡奎将脸凑到窗口,说:“老弟出息了,还是老弟有钱。”江小宫咧了一下嘴:“是工作,过路财神。”胡奎将一只黑皮包和一个方便袋从边门递过来:“老弟你先忙着,我出去转转。”江小宫说银行的规矩,外人是不让随便进来的。胡奎扔过来一盒黄红梅烟:“大哥知道,银行是要害部门。”顾主任满脸堆笑地从主任室走出来,他打开边门说:“是小宫的亲戚啊,没事儿,进来喝口水。”江小宫把东西重又递给胡奎,他说:“大哥,你还是先到家吧。”

江小宫很快地调整好了情绪。外人来了,都招待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实在亲戚。他想起来母亲提到过表哥种了好几垧参地,江小宫心情豁然开朗。他叼着表哥胡奎给的黄红梅烟,心想这是他从来没抽过的好烟啊,每包三块五呢。他在农贸市场转了两圈,最后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条两斤重的活鲤鱼,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江小宫到家时,在院子里就闻到了炒菜的香味。隔了窗子他看见炕桌上摆满了酒菜,他快步走进屋。表哥还在厨房忙着,母亲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告诉他:“酒菜都是你表哥买的,我没花钱。”江小宫示意母亲小声点儿,转身进了厨房。表哥胡奎此时正将最后一道菜盛入盘中,一条清炖鲤鱼四周是几棵黄灿灿的清蒸人参。表哥说:“今儿个犒劳犒劳老弟,点钱的活儿也不轻巧。”江小宫挺感动,接过盘子说:“大哥你炕里坐,多年不见怎么能让你花钱?”“咱们还见外?”表哥说。喝酒时,江小宫对母亲说:“妈,一会儿你再给我大哥炒俩菜。”

表哥先大概介绍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然后便和江小宫一道回忆了他去世的姥爷姥姥,也就是江小宫的爷爷奶奶。接着又说江小宫唯一在世的二姑在他身边过得很好,天天喝人参汤。

胡奎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江小宫心想,表哥一定有事,酒也有几分醒了。胡奎起了第二瓶酒,又给江小宫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斟满。他说:“老弟,听我大舅母说,你老丈人家挺有能耐。”江小宫说:“哪趁老丈人哪,早见马克思去了。”胡奎说:“是说你大舅哥他们。”江小宫说:“谁敢保准儿啊,说不定是谁的大舅哥呢。”一缕悲凉的感觉这时侵占了江小宫的内心。母亲试探着问:“小宫,你和叶妮闹叽叽了?”江小宫摇摇头。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胡奎问:“老弟,你跟大哥说实话,你把那丫头给办了吗?”江小宫怔了一下,脸上呈现一副含混的表情。胡奎说:“大哥是过来人,跟你交个实底,不论多牛的丫头,只要你给她办了,立马就成煮熟的鸭子。”江小宫扔过去一支烟:“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胡奎说:“没事就不兴来了?就是想来看看老弟和大舅母,家里没种别的,只种六垧人参,去年起了一茬,今年只等上秋就是钱了。”

表哥胡奎临走时把半塑料袋人参交给江小宫,说留点儿给自己补身子,剩下的给你对象家送去,搭搭人情。表哥胡奎把二百元钱塞到母亲手里时,江小宫很是感动。他说:“大哥,你要有事可得吱声,我办不了就去找我大舅哥。”胡奎乐了一下,他说:“大哥没啥事,老弟可别忘了自己要办的事儿。”江小宫笑了。

表哥走后的近半个月时间里,储蓄所特别忙。江小宫是从姐姐们嘴里听说表哥胡奎家里出事的。姐姐领了同屯的一帮人来找江小宫批发电饭锅一类家什。他们等不及江小宫回来,便怂恿江小宫母亲,径直找到了叶妮的大哥——五交化大楼总经理。这些事过后江小宫才知道,叶妮大嫂嘻嘻哈哈对江小宫说这些事时,江小宫明显感到了话里包含的内容。他没作声,脸上却一阵阵地发烧。大嫂说:“小宫,以后有事你给你大哥打个电话,别为了一些锅呀盆呀的,让你妈那么大岁数老太太往大楼里跑。”

表哥头一茬人参挖出来时,连泥带土地被一帮守候在参地旁的商贩们抢购一空。表哥自以为已经将价抬得够可以的了。经人指点,才知吃了不少亏。为此表嫂还跟表哥狠狠地吵了一架。于是就做干参,表嫂充分发挥了她热爱远足的特长,越走眼界越宽,越做路子越广。一样的人参总比别人多卖几倍的价钱,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也能卖上好价。表哥让钱给乐迷糊了。于是,表哥在家收参,表嫂出去卖参。表嫂每次出门前都先描眉画眼,扑上一层紫罗兰香粉,然后将头发洒上头油,梳得一丝不苟。临出门时还不忘在表哥额头上留下一个吻,这让表哥很幸福。幸福的表哥没想到不幸福的事情发生了。

表嫂是在一家肮脏破乱的个体旅社光着屁股,同一群外地男人一齐被抓进公安局的。表嫂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从旅店大炕上下来,没有直接去拿衣服,而是先拎起了放在地脚旮旯的那只黑皮包,那里是一些干参,和刚刚从那帮男人兜里拿来的几千元人民币。

江小宫来到表哥胡奎家是傍晚五点。大客车快要进屯时,江小宫一眼就望见了远处一山坡整齐排列着的塑料大棚,他想那一定是参地了,而且一定有表哥的。他禁不住问了同座的一位农民模样的男人,男人说:“对,这帮种参的,都他妈发得稀里呼哧的。”

晚风中,表哥家的大门虚掩着。江小宫心里忽然有一丝紧张,他下意识地抻了抻弄皱了的牛仔裤,提了提兜里的咸鱼,推开了屋门。屋里的光线很暗,炕上二姑怀里搂着一个小孩睡着了,二姑斜伸出来的手臂像一截干枯的树枝。他轻轻地走到炕边,心里一热,叫道:“二姑,我是小宫,我来看你来了。”二姑的眼皮生锈了一般许久才一点一点睁开。

二姑的哭声突兀而尖厉,边哭边伸手揪住江小宫的衬衫:“我侄儿呀你怎么来啦——塌天啦——二姑不能活啦!”

表哥胡奎是掌灯时分到家的。半个多月未见,江小宫觉得表哥如同换了一个人,满嘴的火泡,连太阳穴都瘪了下去。表哥出去买了酒和一些熟食,拍了拍江小宫的肩膀:“没想到老弟还能来,咱哥俩喝两盅!”江小宫说:“别上火,大哥,上火也没用,想想办法。”表哥啪地从兜里掏出一沓人民币摔到桌上。崭新的百元人民币票面很滑,它们很好看地散落在桌边和江小宫身旁。表哥拿酒碗磕了一下盘子,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表哥说:“都花了快一万了,还是没有消息。”江小宫的指尖触碰到身旁百元纸币光滑且略呈滞涩的表面时,全身颤栗了一下。他将钱收拢好推到表哥面前,稳定了半天,才试探地问:“办事的人怎么说的?能判几年?”表哥说:“去他妈的我不管了,钱都扔水里了!”江小宫说:“现在人在哪里?”表哥说:“在收容所里。”江小宫舒了一口气,很内行地说:“那还不晚。”二姑说:“说气话顶屁用,还得先把人抠出来,要不这没掐奶的孩子咋拉扯?”江小宫没言语。表哥说:“我把脸让人给当屁股了,我抬不起头来。”江小宫没言语。二姑说:“侄儿呀,听你大哥说你大舅子挺厉害的,求他帮忙跟公安局说说情,咱花钱。”江小宫拿酒碗跟表哥碰了一下,表哥一口喝光了碗里的酒,跳下地,表哥说:“老弟先等会儿,我再炒俩菜咱俩好好喝两盅!”

江小宫乘车离开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他抬头望了一眼山坡上那片参地。昨晚他喝了差不多有一斤白酒,可却一点儿没醉。清晨时分,他被外面呼呼的风声惊醒,表哥他们还在熟睡中。成熟,他在脑子里闪现这个词的同时,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强大和自信起来,他看了一会儿表哥的脸,在心里笑了。抽完两支烟后,他决定起床,响动惊醒了表哥和二姑。江小宫说:“大哥,我还从来没看过参地和参苗,你领我去看看。”

客车里很冷,座位空了许多,可江小宫依然感到紧张,内衣口袋里人民币挺挺的质感让他一阵阵紧张一阵阵激动。他用手臂紧紧地抵着装钱的部位。咧咧嘴自嘲地笑了。不就是三千块钱吗?自己平日经手的钱多了。可是,不一样啊。

下了客车,江小宫径直去了百货大楼服装部,他先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件淡紫色羊毛衫,然后又为自己挑了一条牛仔裤和一条纯牛皮带,裤子和皮带的式样他没有深究,只是反复地检查皮带扣子和拉链扣子。他不停地扣上解开扣上解开,反复地上下拉动一条条牛仔裤的拉链。抬起头才看到女售货员拉得很长的脸。江小宫没回家,去了单位,他将钱存好,把存折夹在一本书中间,下班后才回家。他在试裤子时对母亲说:“单位发奖金了。”

夕阳很好,静静地挂在远天一片烟霭之上,整个世界都是红彤彤的。有风吹来,护城河水哗哗地流着。江小宫躺在河堤的绿地上抽烟,烟灰一截截掉在脸上,又一截截被风吹散。被碾碎了的花在身下散发着柔软的香气。有一些恋人在远处树影间私语,接吻,这时江小宫决定去看叶妮。

他给顾主任打了电话,将尾箱钥匙交给了一个同事。电话里还没等他客气,顾主任就先客气了起来:“去吧去吧,跟对象好好玩两天,联系联系感情,年轻人嘛。”江小宫想象着顾主任电话那边暖昧的表情,既不屑又充满感激。坐在午夜的列车上,他才发现母亲放在他衣兜里的二百元钱。他知道,钱是表哥胡奎的。

下车后,他先找了一家浴池,洗完澡理了发,在叶妮学校附近的一家小旅社订了一个单间后,他才拨通叶妮学校的电话。很快叶妮就来了。叶妮坐了床上一个小小的边沿,神态拘谨而陌生。江小宫内心瞬间充满失落和忧伤。他叹了一口气,捋捋头发,颓然地坐在屋角的旧沙发上。叶妮说:“你又在单位请假了?”江小宫没吱声。叶妮说:“家里出事了?”江小宫还没吱声。叶妮说:“你什么也不说,我走了,我得回去上课。”江小宫还是没吱声。直到叶妮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江小宫才恶狠狠骂了一句,砰的一声用脚关上了门。江小宫就着两包干明太鱼喝了一袋玉米烧。他喝醉了。

叶妮穿一身银灰色带圆点的衣裙悄无声息地坐在江小宫床边多久,江小宫也不知道。他伸手触摸了叶妮一袭素衣下瘦削的身体,还好,并无阻力,他像剥葱般将那身刺眼的衣裙剥净。江小宫用手抚摸着叶妮好似尚未发育好的小葫芦般的乳房,内心充满怜惜和罪恶感。叶妮说:“我现在不想那样,那样了我就觉得跟别的同学不一样了。”江小宫说:“我知道。”叶妮说:“我用手给你做。”江小宫说:“不用,我自己会。”

江小宫从枕边抠出一支烟点燃,叶妮说:“要不你想那样就那样吧。”江小宫看着叶妮平展了一下身体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他说:“我明早就回去,没什么事,来给你送一件羊毛衫,可惜过季了,留着秋天穿吧。”叶妮转身抱住了江小宫,剥去了两个人的内裤。她说:“你要我吧,不然我会后悔的。”

上了火车,江小宫才发觉那件淡紫色的羊毛衫还放在兜里,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在迷迷糊糊中他回忆昨晚发生的细节,内心重又弥漫起雾一般的失落和忧伤,他感到下身微微地有些疼。他想,这就是自己的第一次,当然也是叶妮的第一次,可为什么并不如想像得那般激动?

接下来的日子,江小宫是疲惫而忙碌的。他几乎找遍和求遍了所有认识和接触到的人。表哥胡奎一个月后又给他送来了一千元活动费,他将原来的和现在这些钱用做了抵押获得了差不多足额的贷款。这是银行的内部优惠。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动用那些存好的钱。那些钱虽是表哥的,也应该是他的。他想,这也是劳动所得。表哥说过,不管花多少钱,只要把人放了。再过两个月就可以起参了。只要事成,他完全可以再向表哥多要几千元。这些他是早已想好了的。钱分批分次地递给了办事人的手里。办事人一直热情地说,快了快了,听信儿吧。每次听信时都出现一些小麻烦小枝节和小意外。又让江小宫不能灰心不能失望。前途光明,道路曲折。老公安局长虽不在其位,但谁没有几个得力的下属和干将?哪个被老领导重用提拔的人能忘恩负义不给前辈面子?江小宫在老院长家吃过饭,看着老局长不停地拨电话,内心充满感动和光明。

表哥一次一次地来,一次一次地满怀希望地回。江小宫逐渐地有些烦,还有一点怕。每天上班他都心神不宁,连回家时迈进屋门的脚步都是迟疑的。每晚睡觉他都在考虑,表哥明天是不是又要来了?他对表哥说:“你在家听信儿吧。”说这些话时,他显得疲惫而烦燥。他已无数遍地重复着办事的过程,他知道表哥想与他一道去办事的人家,可他故意回避着,躲闪着,他为表哥的不太信任感到生气,同时他还怕表哥过河拆桥,使他的辛苦化为泡影。表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每次临走时,都真诚地说:老弟,别着急上火,老弟办事大哥放心。

黄叶一片片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时候,事情有了进展。老局长说案子卷宗已从检察院驳回。这就是说,已免于了起诉,只要不起诉就不能被判刑。江小宫说,新任局长不是您一手提拔的吗?老局长忽然显得很激动,他说:世风日下啊,不在其位难谋其政,人走茶凉啊。江小宫脑袋嗡了一声,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是不是嫌钱少?”老局长未置可否。老局长忽然一拍桌子,就按他们的价给,我看他们敢不敢收!江小宫心虚地说,再给三千元够不够?老局长仍在气愤之中,他说:“他们说五千,我就给他三千,也不想想农民多不容易啊。”江小宫说那拜托您了,然后头重脚轻地走出老局长的家。

第二天,江小宫就来到了表哥家。表哥正在起参。江小宫不知道如何开口。傍晚在酒桌上借着酒劲,江小宫说:大哥,老局长说再拿五千就能立刻放人。表哥说:中!我这两天把参全起了,能卖五六万,五千块不多。可是,江小宫说,人家现在就要,我是怕夜长梦多,案子一天一个变化啊。后来表哥流下泪来,表哥的眼泪像六月滂沱的雨水,让江小宫难过又猝不及防。江小宫眼圈也红了。他说:“为办这些事,他差了两次账,上月个工资全赔了进去,超过百元的连顾主任也帮不上忙了。要不我就是今年的先进工作者了,还能给一百块奖金呢。”表哥说:“老弟,你一定要想办法先掂上五千块钱,顶多不会超过三天,我卖了参就把钱送去。表哥一辈子不会忘了你,有这么多人参,钱有表哥花的就有你花的。”

江小宫把三千块钱从尾箱里拿出来的时候,一连去储蓄所旁边的公共厕所里小便了三次。他将钱交给老局长手里时,双眼突然涌满泪水。他颤颤巍巍将装钱的牛皮纸信封交到老局长手里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想立即伸手把信封拿回来,可是老局长已把它捏在了手中。老局长说:“小宫,你放心,等听好消息吧。”江小宫慢慢地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抽完半包烟后,他举手敲开了叶妮二哥家的门。二哥二嫂热情地给江小宫泡了茶,拿上烟。瞬间,泪水又涌满了江小宫的眼眶。事情很简单,身为物价局局长的二哥立即拨通了电话。江小宫却再也止不住汹涌的泪水。二哥放下电话,脸色很不好看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这么点儿小事怎么捅到检察院去了?在收容所不是一个电话就放人了吗?”江小宫说:“我不想给二哥添麻烦。”二哥虎着脸说:“这下更麻烦了。”二哥的电话一直打到半夜。情况越来越好。二哥说:“回去睡觉吧,别耽误上班。星期二放人。”

几天后他再一次到表哥家时,二姑怀里抱着孩子给江小宫往锅里贴玉米面饼子。江小宫在表哥胡奎刚刚挖过人参的一大片参地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新鲜泥土散发出腥甜的气味使他泪如泉涌。

表哥再也没有回来。

叶妮是十天后从学校赶回来的。她没带雨伞,浑身滴着水直接来到了江小宫家。一见到她,泪水立刻从江小宫眼里流出来。她把手放在江小宫的头顶,她说:“小宫,你别难过,事情都摊上了,难过也没用。有我呢,我会帮你。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呢?要是我毕业就好了。”

江小宫的哭声更大了。叶妮抱住了他的头,她湿热的胸脯温软地贴在他涕泪横流的脸上,江小宫像孩子一样偎在她的怀里哭泣。他的眼泪在这个秋天就像一场大风吹落的花瓣,它们纷纷扬扬,却再也找不到可供依托的住所。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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